一节柜子

2024-09-18 00:00吴言明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4年8期

母亲生长在一个叫八仙峒的山村,外公外婆离世得早,她与舅舅自幼在满外公(外公的弟弟)箍持下成长,叔侄三人相依为命。

没上过一天学的母亲,成人后嫁给了几公里外一位上过学且有固定薪资的工薪人氏。因为文化程度悬殊,家庭背景差异太大,这段婚姻终于在她生下一个男孩儿数月之后走到了终点。其时满外公也已离世,舅舅已应征入伍,母亲后家再无可以依靠的人,好在隔山社坛村有个叫水精湾的山沟里住着母亲堂哥一家人。刚刚经历婚变的母亲走投无路、觅家无门,是我的这位堂舅爷收留了她。在堂舅爷家寄居数月之后,经人介绍,母亲与父亲组成了新家,先后生下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在过完她的三十七岁生日整整一个月之后,她又把我带到了这世上,从此,母亲成了我和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共同的母亲。

“这节平柜是你大舅爷送我的,是我娘家陪嫁到你爹跟前最贵重的嫁妆。”母亲曾不止一次地向我们讲起这节平柜的故事。

平柜是上世纪农村普遍使用的家具。一种四四方方的柜子,长宽高各三尺六寸,都是厚实的木头方子做的,牢实、沉稳、厚重。平柜论“节”不论“口”,柜门是往上揭的,柜门盖下来,柜上便可置麻篮、可搁物件,若有两节拼在一起,还可当床睡人。农村人家结婚,新娘嫁妆多少,看看有几节平柜、几口箱子便一目了然。娘家陪嫁的被子、蚊帐、衣服、针线以及粮食用度物件都装在柜子和箱子里,结婚当天得请多人同抬,才能搬运到夫家。普通人家女子出嫁,一节平柜、三口箱子嫁妆是少不了的,若有两节平柜陪嫁,那便是实实的富足人家了。“这节平柜是我唯一的嫁妆。”“你大舅爷收留我,把我打发到你爹跟前,还专门给我打了这节柜子,这是重于山的恩情哟!我这辈子都会记得,你们也要一辈子替我记着你大舅爷的好。”每每说到这节平柜,母亲总免不了要唠叨几句。

母亲说,那是堂舅爷砍了他家后山的一棵红士力树,解下方子请人打制的。红士力木是山林里最好的木材,方子又解得很厚实,打好的那节平柜就特别沉,一两个人都很难挪动,从我开始记事起,它就一直摆在母亲的床前,从未挪过位子。后来我和哥哥姐姐们都成了家、立了业,我们兄弟三人合计,要把原来木瓦结构的房子改造成钢混结构的小楼房,这才不得不把它挪移到旧屋偏厦去。

与父亲成家之后,父亲把家里大小事务全交由母亲打理。父亲上过高小,在生产队当会计,一当就是几十年,直到改革开放,生产队财物散到了各家,生产队的财产数据也不再需要核算管理了,会计一职也渐渐失去应有的功能与意义。可父亲并不插手家庭财物管理,家里大小事务一直放手让母亲打理。斗大的字不识一个的母亲,能把这个家管得井井有条,凭着省吃俭用,精打细算,把我们兄弟姐妹五人拉扯长大,还培养了一个初中生、一个高中生、一个师范生、一个大学生,在一定意义上讲,这节平柜是劳苦功高的。

那些年物资紧缺,自幼饱受财物被盗之苦的母亲,把节柜的储物功能运用到了极致。“你外公外婆过世后,你满外公名义上在箍持着那个家,可他这个人玩儿性大,并不善于持家,家里有用的东西几年光景就东一件西一件地被人偷光了。”“有时你满外公在外面打牌,我和你舅舅在火铺上坐着,强盗进来明目张胆地割壁头进屋拿东西,我和你舅舅躲在火铺角紧紧抱在一起,大气不敢出,眼睁睁看着强盗把东西拿走。”这是母亲向我们重复讲述过不知多少遍的故事情节。

童年的经历和一次失败的婚姻,让母亲养成了精打细算的持家之道,对于家什、物件、食物的管理总是十分精细严谨。堂舅爷送给母亲的这件嫁妆,成了母亲管家理财最重要的帮手。油盐酱醋、腊肉糖果、剩菜小吃、被子蚊帐、衣物布头、针线棉纱一切居家必备的东西,都被母亲归整到这节平柜里。平柜成了名副其实的“ 百宝箱”。因储藏的物品多且杂,每当打开柜子,就有一股诱人的味道窜将出来。一阵阵温吞吞的味道,常常会诱导我们去对柜子里的物品展开种种联想和揣测。那些味道里飘荡着太多与食物相关的味道了。

母亲把我带到人世之前,刚刚带着两个哥哥、两个姐姐走出一个大饥荒年月。生下我之后,母亲就没再生育。我幼时体弱多病,没有充足的食物,母亲便一直没让我断奶,直到我长到上学的年龄,她才不得不让我脱离母乳的滋养。对于年幼体弱的满崽,母亲总是多了几分溺爱。在我的生命里,母爱的味道,除了母乳的馨香,还少不了这平柜里的众多温馨味道。它们于幼年便浸润至我的骨髓,历经岁月淘洗数十载,至今依然浓香酽然。

平柜的钥匙一直是系在母亲腰间的。那时我是母亲身后的尾巴,每次跟在母亲身后看她打开平柜翻找东西,哪怕柜子里已明明没有任何可食之物,可曾经存储过的那些食物味道,也会一次次地随着平柜的揭开散发出来。跟在母亲身后,我可以想象许多美食。这是一种能解馋、很过瘾的想象。当然,柜子里不时也会落有一些糖果粒、饼干屑之类,若这些遗漏的糖饼残留物不够分给我和哥哥姐姐每人一份儿,母亲便会趁哥哥姐姐不在场时,才悄悄把它从众多物品间搜出来,塞给我,让我暗地里独自享用。尽管这样的机会少之又少,一年也遇不上几回,但那也足以让我每每想来便会沉浸在母亲那份溺爱的温馨里……

挂完亲,我向大哥问起那节老平柜的去向。大哥说,老平柜装过太多的物什,每块木方子里都浸润了岁月的味道,把它从母亲房间移出来后,木瓦房换成了小洋楼,原来的许多旧家什都没空打理,蝼蚁虫子循味寻来,老平柜自然没能逃脱被蛀空散架的结局,最终只能消逝在岁月的风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