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上初中的第一节课上,班主任老师的眼睛亮晶晶,一闪一闪,像忽明忽灭的理想。她问起孩子的理想,孩子们的回答五花八门,其中要当明星、科学家、企业家、军人、警察和律师的占了一多半。有几个人也选择了医生,没有人选择护士,护士被称为白衣天使,人们喜欢做天使,但不喜欢做给人扎针和插尿管的天使。看来,人类和他们定义的“人”尚有不小的距离。
肖琛的回答也是当警察,他说他要抓坏人和强盗。说这话的时候,他知道自己的同桌正在瞪自己,因为同桌的理想是当江洋大盗,劫富济贫,众生平等。班主任老师听了他俩的理想,笑着说了一句:“人性远比你们想象的复杂,复杂一百倍。”
肖琛问道:“老师,您怎么知道是一百倍?”
“我……也是听说的。”老师稍微尴尬了一下,她知道,如果她说是比喻、是夸张、是虚指,就像是“飞流直下三千尺”,反而显得不那么有水平。老师接着说,“这是一个数学问题,下节课可以问数学老师。另外,”她终究还是心有不甘,补充了一句,“作为语文老师,建议大家多读读李白的诗。一千年了,太珍贵了。”
“不对,”肖琛的同桌举手说道,“一千年的文物很珍贵,李白的诗只能说是流传,不能叫贵。物以稀为贵,人人都有的东西,不值钱。”
老师的尴尬提升了几度,她推了推眼镜,直了直身子,保持着风度,笑着说:“你是强盗,你有理,怪不得有个词叫强盗逻辑。”
转眼间,十六年过去了。
十六年后,肖琛大学毕业,成为一名警察,主要打击文物盗采和走私。十六年间,肖琛好多次想起小学班主任老师,在工作中,他天天和文物打交道,而文物背后的标签是文化。文化是很难讲的,偏偏在那个时候,班主任老师面对一群小学生,居然在讲文化。她说,当我们慢慢长大,我们就想看看自己小时候的样子,看着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现在的样子,也想看看他们小时候的样子。所以,我们想到文化、看到文物,就是看到了中华民族小时候的样子。
人长得越高,影子越长,岁月也一样。
阳春三月,文津市土地松动,小雨飘忽,又到了动物们偷情(动物们的事,能叫偷吗?)和人类盗墓的季节。这个北方小城,现在不太亮眼,往前推上个两千年,纽约、上海还是一堆土渣渣的时候,文津,在当时的地球上,就是今天纽约、上海一般的存在。许多传说,看似虚妄,却是千真万确,比如人们都说,文津这地方,遍地是宝贝,说不定一锄头下去,刨出些啥好玩意儿。这不是传说,谁家盖新房挖地基,挖出古时候的几串钱币,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可以说,在文津不需要祖坟冒青烟,祖宅冒就行。
文津市百合大酒店,建起来不到半年,用最新的科技进行了做旧,砖瓦就像晒了一千年,歇山顶的造型,久远得像模糊的历史。出资方是何氏集团,来自海外,兄妹二人,兄长叫何清远,妹妹叫何清仪。何氏做国际工艺品生意,大厅被辟出来一大片,开了一个工艺品店。拎着行李箱的人出出进进,也有背包客悠然踱步。几个外地口音的人,在售卖工艺品的店里闲逛。
刑侦大队大队长林建设得到消息,这天下午有文物走私交易,接头地点在百合大酒店。林建设在后门对面,副大队长肖琛在前门附近,剑拔弩张。一个小时前,他们已经布排好人马,分别假装成司机、恋人和路人,扫视着路过的可疑人员。
这时候的时间,就像盯着秒表,掐到一分一秒,人们来来往往,还是没有看见值得注意的人。工艺品店里一共有五个人,三男两女。看样子,其中一男两女熟识,说说笑笑。另外两名男子,各自闲逛。一个体型中等,小平头,细长小眼睛;另一个体型瘦高,长头发,鹰目。瘦高的这个人,和提供消息中说的样子很像,外号叫水蛇。林建设给肖琛发了条信息,让他俩重点盯这个人。
再细看,肖琛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由此他敢确认,这一定就是他们要抓捕的人。肖琛悄声对林建设说:“头儿,你看,这两人假装不认识,但他们手里推的箱子,一模一样。紧接着,行云流水一般,两个人放开了箱子,腾出双手,各自揣摩着工艺品。再拎箱子的时候,却拎起了对方的箱子,推着缓缓出门。”
林建设在对讲机里发出指令:“你们三个,控制小平头;我和肖琛,控制瘦高个。”
这两名男子出了工艺品店,果然,小平头走向酒店前门,瘦高个走向酒店后门。酒店后门处有个停车场,因前面的停车场车位紧张,进入酒店的车辆一般都从酒店大门进去,从主楼右侧绕到楼后面停车。停车场有个侧门,侧门外面是个巷子,死胡同,名叫深水巷。深水巷的尽头左侧,就是酒店的侧门。
林建设和肖琛简单分工,林建设从后门追出去,肖琛在巷子里堵截。瘦高个出了后门,快速向一辆车走去,林建设紧追其后,瘦高个感觉身后不对,回头看了他一眼,转身就往侧门跑。这时,一辆白色宝马缓缓驶入侧门口,车上款款下来一个女子,一身浅蓝职业装,外穿一件月牙白的风衣,袅娜多姿;长发黑直,走路时轻轻荡起波澜;目光如缓水,清可见底。瘦高个突然从腰间拔出一把尖刀,一下把女子拽了个180度转身,将尖刀架在她脖子上,推着往侧门走。
侧门外,肖琛早就在巷子里等候。他没想到,瘦高个竟然挟持了女子出门,迅即拔枪对准瘦高个,同时退到了墙根。巷口传来摩托车的声音,一个黑衣人骑着高大的摩托,加大马力闯进巷子,见刀光枪影便停在了巷子里,但摩托车并未熄火。瘦高个挟持女子进入巷子,正对面,肖琛右手持枪,左手拿着对讲机呼叫支援。这时,林建设也从侧门口追出来,大喊一声:“放下刀!”瘦高个慌了神,靠墙站立,左顾右盼。林建设不敢逼近,只能继续谈判劝说。瘦高个下意识把勒在女人脖子上的胳膊发力,女子的头一仰,肖琛感到一阵眩晕,拿枪的手不由得抖动了几下。他没想到,在黑洞洞的枪口前面,这个惊得花容失色的女子,竟然是自己苦苦追寻的初恋——八年前出国后失联的佩月!
摩托车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猛地奔向肖琛。黑衣人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根棒子。在肖琛一愣神的工夫,黑衣人的棒子已经打在他的脑袋上,肖琛晕倒在地,手枪落在瘦高个脚下。林建设大惊,把枪口转向黑衣人。瘦高个马上冲林建设大叫一声:“放下枪,要不我杀了这女的!”说着话,拿刀在脖子旁边拉出一道血痕,鲜血顺着脖子流到前胸,女子看到了由颈部流下的血,脑袋一歪,晕了过去。林建设看了看行李箱,开始讲条件:“我放下枪,你放下行李箱和人质,你们可以离开。”
瘦高个和黑衣人对视一眼,点头表示同意。林建设慢慢把枪放回枪套,摩托车开到瘦高个旁边,瘦高个一把推开晕倒的女子,坐上摩托车后座,再飞起一脚,将脚边的行李箱朝林建设踢了过去,林建设本能地躲闪。这时候,对面的枪响了,子弹正中林建设的胸部。林建设倒地不起,血流不止。摩托车加足油门,出小巷,扬长而去。整个过程不过三十秒,巷子归于安静,只有三个倒地的人,还有摩托车留下的尾气味道。
肖琛醒来时,才发现在医院。他听到的第一个消息是,林建设心口中枪,抢救无效,因公殉职。全局震动,分管刑侦的李树为副局长大发雷霆,在紧急案情分析会上,把此事列为一耻:消息不准、出警不力、抓捕失策,队友还被警用枪支枪杀,世所罕闻!肖琛听到的第二个消息是,行李箱是空的,根本就是个诱饵。他听到的第三个消息是,警用枪支上,只有自己的指纹。而从现场来看,肖琛处于昏迷状态,不可能持枪杀人。现场另外一个人是那个女子,也处于昏迷状态,抬走女子的警员和护士证实,是真昏迷,毫无意识。到了医院,检查了脑部CT和瞳孔,从医学角度亦证实,该女子处于昏迷状态中。
会前询问中,肖琛承认,被挟持的女子与他认识,是自己的初恋女友。事发突然,导致当时神思恍惚,被棍棒击倒。
虽然合乎情理,但无论如何,子弹从警用佩枪中射出,还导致刑侦队长殉职,肖琛必须接受调查。上级马上派出督察组。小组长叫张永刚,大约四十来岁,此前是老刑警,由他带着两名年轻警察对肖琛进行了询问,做好笔录后又赶到另外一个病房。
另外一个病房住着被劫持的人质何清仪。她是百合大酒店的总经理,哥哥何清远是何氏集团董事长。何氏投资酒店业,取何姓谐音,起名百合,寓意百年好合。这个酒店是文津各种高中档婚宴首选地,生意十分火爆。张永刚来到何清仪的病房,后者正坐在病床上接电话,脖子上没有贴纱布,有着很明显的一道血痕。病房还有其他两女一男,女孩们正在为何清仪收拾东西,男的则笔直站立一旁,手里拿着车钥匙,看样子是司机。他们准备接何清仪回家。
等何清仪挂了电话,张永刚说明来意。何清仪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上的划痕,说自己身体已无大碍,不如一起回酒店,到现场看看。张永刚表示同意。
众人回到酒店,遇到正在调查的李树为副局长,便一起到了后院和巷子里。何清仪一边走着一边讲述,她只能回忆出自己晕倒之前的事,但关键的信息都在她晕倒之后。调查组汇总了一下信息,没有丝毫头绪。案发时,在场的五个人,一个人被枪击,两人晕倒,另外两个人跑了。除此之外,现场没有任何目击证人。
李树为站在巷子里,朝上面看了看,问道:“监控呢?”
何清仪也抬头看了看,随即将目光转向身边的后勤总监。总监是一个微胖的中年人,姓葛,天气不热,脑门上一直在流汗。他说:“酒店只是在门口装了一个监控,他们打斗的地方离得远,是盲区。”
李树为还在气头上,正色道:“这好歹是个门,侧门也是门,监控应该全覆盖才是。”
何清仪马上说道:“应该的,应该的。老葛,赶紧记下来,马上执行李局长的命令。”
老葛应声而去。张永刚建议道:“李局长,何总,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下,详细说说当时的细节。”
几个人来到一间小会客室,包括当时出警的三名警员,像视频剪辑一样,一帧一帧地回忆当时的一举一动。
过了一个多小时,老葛气喘吁吁地跑到门口,脑门上的汗更多。他手里拎着一个小塑料袋,进门后打开,喘着气说:“摄像头,三个摄像头,都在那个小巷子里。”
李树为马上问道:“不是说没有装吗?”
老葛这才平了平气息:“李局长,不是我们装的。装得很隐蔽,走在路上看不到,都是无线的,连着手机系统的那种。”
所有人几乎同时“啊”了一声,李树为和张永刚凭职业敏感,知道这些摄像头非同寻常。那个巨大的疑问更加复杂:如果是嫁祸,为什么在嫁祸时拍下清晰的视频?既然拍了视频,又不提供视频资料,这又是为什么?张永刚细细思索一番,不得要领:摄像头下杀人,摄像头不明来源,视频也不知所踪……真是闻所未闻,看来,这已经超出自己调查的范围。
整件事情,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
何清仪一脸茫然,反应过来后,狠狠瞪了老葛一眼,那意思是说,有人在自己的酒店眼皮子底下装了摄像头,酒店竟浑然不觉,失职。
和肖琛同样悲伤苦恼的,是刚入职一年的年轻警察罗燕。这次行动的消息来源,就是由她提供的。罗燕精通网络,又有神秘外援,她的消息接连几次都比较有价值,还破获了好几起挺有影响的案件,受到过上级表扬,林建设也很信任她。
罗燕的外援是伍飞,消息来自她的这个发小。伍飞的本行是程序员,对于网络,有无师自通的悟性,不太费劲就能进入暗网。据他所说,暗网一共分为两层,第一层比较浅,主要涉及的是钱,包括文物走私、毒品交易、武器交易等,第二层涉及的是人,包括人口黑市、买凶杀人等。伍飞现在的本领是,没有邀请码和密码就能进入第一层,通过努力,有时候也能进入第二层。
依靠这一本领,伍飞提供给罗燕很多关于文物走私的暗网信息。文津遍地古墓,时不时会有稀罕宝贝面世,比如闻名已久但一直不知所踪的“春秋双壶”。而这次的线索恰好就是关于它的。
春秋双壶之所以闻名,源于它的“双春秋”,据传,它被发掘于一座春秋大墓,壶身上分别写着“春”、“秋”二字,通体发光,呈幽绿色。唐朝诗人王瀚笔下的“葡萄美酒夜光杯”,都可能是它“徒子徒孙”辈的存在。
文津市公安局刑侦大队一共二十多人,文物走私案件占到全部工作的一半以上。关于春秋双壶的传说,他们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什么叫隔靴搔痒。凭借办案经验,他们认为,这种事情肯定不是无中生有。很可能是走私集团精通营销策略,利用饥饿营销,提前造势,看得人们心痒痒了,商家才好待价而沽。
罗燕给伍飞打电话时,他正在医院照顾生病的母亲。听到罗燕语气不对劲,便来到病房门口,罗燕哽咽着说:“见面说吧,消息不准,队长……出事了。”
伍飞在病房门口接电话,一听这话,呆立在楼道。他不问细节,已经知道意味着什么。线报不准,那为什么前几次都准?他不由得后背发凉,不禁想到,这是什么高级的套路,竟然连他这个技术宅男也成为棋子?这情景,像极了网络诈骗,杀猪盘那种,先是以感情介入,心理上让你坚信不是遇到骗子,再以小额投资、回报丰厚加以诱惑,让你失去理智、兴奋异常,急切地想得到更多。等大额资金一投进去,马上泥牛入海,拉黑失联。
伍飞对罗燕说:“那你过来吧,我妈快熬不住了,时间紧,咱就在你车里说。”
“我想先去看看伯母,像上次一样,我们找个步梯间说说就行。”放下电话,罗燕买了水果、鲜牛奶、熟肉和熬粥的五谷,驱车前往医院。
罗燕和伍飞打小是邻居,还是小学和中学同学,两人的妈妈是闺蜜,情同姐妹。伍飞大学毕业那年,妈妈查出了肾病,当保安的爸爸又在一次暴力讨薪事件中,被击中后脑死亡。这工伤死亡赔偿金暂时缓解了伍飞妈妈的住院难题,但要支撑无底洞般的医疗费,还是力不从心。
伍飞学的是计算机专业,技艺精进,厉害到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他胡子拉碴,眼神迷离,精瘦得像内存条。他没有女朋友,喜欢躺在一米五的床上玩电脑,台式电脑和笔记本都放在床的另一侧,仿佛那是他的伴侣。有一天,他发现自己打通了暗网之门,虽然只是第一层,却兴奋得差点儿把笔记本电脑砸了。
看着躺在病床上的伍飞妈妈,罗燕心头一颤。才半个月没见,眼前的人已经瘦得不成人形,一动不动,意识不清。伍飞哭着告诉她,早上刚拔了胃管和尿管,没必要受罪了。
他俩来到步行楼梯的转弯处,罗燕把那天抓捕的事告诉了伍飞。看着憔悴的罗燕,伍飞的目光清亮了些,关切地问道:“你会受什么处分吗?”
罗燕摇摇头,哽咽着说:“不知道,处分结果明天下来。我是心疼林队,那么好的一个人。至于我的处分,那是应该的,最重不过是调离或停职。肖琛的处分最重,很可能被开除。”
伍飞皱着眉头,分析道:“行李箱居然是空的,有人设局陷害警察?我实在想不通,难道有人连我也利用?”
“等我的处分下来后,暂时不用接触案件,闲了我来多陪陪伯母。”
“如果被停职呢?”
“那我就偷偷调查林队被杀的真相,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布下这么可怕的局。”
这时,病房方向传来护士尖利的喊声:“伍飞,伍飞……”
伍飞和罗燕一听,赶紧返回病房。只见四五个医生护士围在病床前,护士正在拆心电监护仪。看见伍飞进来,主治医生摇摇头。病房里顿时传来哭声。
无心吃饭,肖琛下班后直接回家,反锁家门,沉沉地往床上一躺,再次回忆深水巷里的细节。一边想,一边摸着自己被击打的头部,还有些肿胀,一碰就疼。想来想去,苦笑一声,自己都晕倒了,怎么可能有什么记忆?
电话响了,一看来电,是未知号码。作为警察,他时常接到这种电话,有时是卫星电话,有时是网络电话,有的做了技术处理。他不以为然地接了起来。对方声音低沉沙哑,神秘兮兮地说道:“肖警官,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但这个劫,你是逃不过的,因为你没有任何证据。”
肖琛一下子来了精神:“你是谁?你到底想说什么?”
对方并不回答,继续说:“就算没法判定你杀人,但是丢了警用佩枪,这把枪还杀了人,也够你喝一壶的。”
肖琛追问:“是你布的局?”
对方轻轻笑了一声:“不是,但是我知道真相。肖警官,我送给你一个礼物,放在你汽车副驾驶前的置物抽屉里。”
肖琛一下子蹦起来,一边穿外套一边问:“什么礼物?”
“深水巷的视频。”
肖琛这才一下子想起,李树为曾经说过,巷子里早就被人装了监控。看来,打电话的这个人,很可能就是知道真相的人。
见肖琛没有说话,对方继续说:“我可以帮你洗清冤屈,条件是,你要接近何氏集团,帮我搞垮它。”
对方说完,挂了电话。肖琛飞快地跑到地下停车场,在副驾驶座前的置物抽屉里发现了信封。打开信封,里面装着一个亮闪闪的白色U盘。他又飞快地回家,打开电脑,插入U盘。U盘里只有一个很小的文件,名称居然是“肖琛”。肖琛气得骂了一声,打开那个视频文件。视频的清晰度不错,记录了从瘦高个绑架何清仪到巷子里后发生的影像,直到林建设中枪倒地。可恶的是,林建设中枪的画面在视频中只有右半幅,而左半幅开枪的画面被打满了马赛克,什么也看不见。
肖琛有点儿沮丧,自言自语道:“这什么也不能证明。”
对方像远程听到了他说话似的,又打过来电话:“肖警官,这个U盘能证明我有完整视频,但我现在还不能给你,等你完成了我的任务,自然给你完整视频。”
“什么任务?”
“搞垮何氏集团。”
“我哪有那本事,那么大一个集团。”
“你只管接近他们,我会帮你的!”
说完,对方挂了电话,留下满肚憋气的肖琛,一脸无奈。
第二天,处分结果下来了,肖琛是停职加调离岗位,罗燕是停职反省一个月。但谁也没有料到的是,肖琛竟当场递上辞职信,称同事死在自己的佩枪下,应该受到更严重的处分。
局领导研究了一下,同意了他的辞职。李树为表态的时候说,肖琛确实待不下去了,每一天的工作都会刺激到他。而且,肖琛有律师证,这几年,辞去公职当律师的人不在少数,特别是搞法律工作的。
肖琛独自跑去一个小酒馆,没有借酒浇什么愁,只是回避一切的独处。那次事件后,他变得惧怕独处,一旦安静下来,两个画面就交替折磨着他:林建设倒在血泊中,瞪着仇恨和困惑的双眼;何清仪惊恐求助的眼神,幻化为八年前佩月出国时的回眸,充满着遗憾和幽怨。
半梦半醒中,肖琛脑海里一直有个疑问:佩月,你怎么就变成了何清仪呢?
一觉醒来,肖琛摸起手机看时间,已经是早上九点多。辞职的效果立竿见影,整个晚上,连一个未接来电都没有。
“搞垮何氏集团。”他念叨了一下这句话,拉开窗帘,窗外阳光普照。他想,搞垮何氏集团,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是,就算没有它,自己也一定要会会这个何清仪。他感到疑惑,又相信自己不会认错,这个叫何清仪的女人,一定就是心心念念的佩月。八年,对于一个人的一生,完全可以发生沧海桑田式的变化。这八年,佩月到底经历了什么,能摇身一变成为管理一家大型酒店的何清仪?
他打开衣柜,里面的警服还在,但警衔标识已经上交。他感慨了一声,穿着一件夹克,晃晃悠悠地下楼。他住的地方,离百合大酒店只有十几分钟车程。其实,整个文津市绕城一周,也不过半小时。
百合大酒店不算太高,只有十七层,比周边许多楼厦都低。但地址选在文津广场,又设计独到,远远看去,能看出是按古代的鼎来设计的。对面一百五十米是文津大道,视野极为开阔。
来的路上,肖琛就计划好了,他才不管什么预约不预约的,直接硬闯好使。做了多年警察,他知道百合大酒店的管理层在十七层西侧,十七层东侧是总统套房和贵宾房。电梯不能坐,需要有房卡。步梯能上二层和三层,各宴会厅和包间都可以出入。
肖琛径直上了三层,找到消防楼梯,大大方方钻了进去。还好,楼梯间的感应灯挺亮,肖琛一边爬一边想,人们上下楼不走楼梯,非要坐电梯,然后开一小时车去爬山。就这么想着,肖琛已经爬上了十七层。
出了楼梯间,肖琛定定神,发现自己就在十七层西侧。右转往前走,中间一道钢化玻璃门,需要刷脸才能进入。肖琛一看心想,靠自己的“面子”肯定是进不去了,只能靠“里子”了。
肖琛抬手拍门,每轮三次,拍到第三轮的时候,从里面的屋子走出来一个姑娘,穿一身深蓝色制服。她努力挤出微笑,轻声问道:“先生,您怎么上来的?”
肖琛并不答话,只是说:“你回去和何清仪说,肖琛找她。”
姑娘略想了一下,转身离开。两三分钟后,再次走出来,给肖琛开门。肖琛猜想,自己的一举一动,何清仪在办公室的监控里,应该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
何清仪的办公室是一个大套间,里面办公,外面会客。会客厅有大大的落地窗,阳光明媚,光线透过窗户照进对面的大书柜和古董架。书不值一提,都是各大名著的精装本,生来就不是被打开看的。肖琛扫一眼古董架,上面倒是有些好东西。
肖琛还未落座,何清仪从里间走了出来,笑语盈盈:“肖队长要来检查工作,也不提前说一声。”
肖琛也笑道:“何氏集团手眼通天,应该知道我已经不是警察了吧?”
何清仪拿起茶壶,缓缓地给肖琛倒茶。倒到一半,肖琛突然叫了一声:“佩月!”
何清仪的手抖动了一下,继续倒茶。茶水快满杯时,何清仪停了下来,抬了抬脸:“肖先生,你刚才说什么?”
肖琛急得站了起来:“佩月!八年时间不短也不长,但绝不会抹去你的样子。那天,你被歹徒挟持时我就知道,你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何清仪,就是我的佩月。”
听到“我的”二字,何清仪怔了一下,很快便恢复平静。她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世界上有好几十亿人,长得像的人很多。在美国,还有不少人靠模仿总统谋生,你不知道吗?”
“连脸上的细微之处都一样吗?佩月,我们在一起两年多,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你!”肖琛的目光紧紧盯着何清仪。
何清仪低头喝茶,不说话,也不敢看肖琛。僵持了好一会儿,肖琛才喝了口茶,放下茶杯,起身朝何清仪走去。当他就要靠近时,何清仪伸出右手,用食指直直地抵在肖琛心口,低沉地说:“停下,你会害死自己的。”
肖琛心里咯噔一下,瞬间又缓了过来,顺势抓住何清仪的手,把她一把搂进自己怀里,流着泪说:“又能抱着你说话了,死就死吧。”
何清仪象征性地扭动了几下身体,也伸开双臂,紧紧地抱住肖琛,同样流着泪说:“何氏集团水很深、人心更深,流泪不解决问题。”
肖琛松开何清仪,二人对视,互相擦着对方的眼泪。肖琛说:“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何氏集团不简单。我只是不明白,你怎么从佩月变成了何清仪,又怎么凭空成了何清远的妹妹?”
一听这话,何清仪哭得更厉害,最终,她向肖琛道出了往事,以及自己的遭遇。
八年前,自己还是佩月的时候,父亲李进忠作为国企领导,被牵扯进一桩大案,眼看东窗事发,父亲带着自己和母亲连夜出逃。到了美国,一家人无依无靠,只能先秘密投奔住在洛杉矶的姨妈。姨父姨妈的女儿和儿子,一个在欧洲读大学,一个在美国东部读高中。他们收留了佩月一家,对待佩月,更是像对待自己的亲女儿一样。当时,和姨妈家关系最好的,就是何清远一家,他们家表面做工艺品生意,实际上从事文物走私。何清远听说了李进忠的经历,对李家百般照顾。可是,好景不长,在一场惨烈的火灾事故中,姨妈一家全部罹难,佩月因为卧室外面有个大阳台,她及时跳到外面躲避,才幸免于难。
一把火,把两家烧成了家徒四壁。听消防人员说,家里有被翻过的痕迹,应该是在火灾之前发生的,推测曾经有盗贼进去过。最终,起火点没有确定,只能怀疑,如果有盗贼进去过,也可能就是盗贼纵火。火灾发生后,何清远一家悲痛万分,他们处理了后事,安慰活下来的佩月,帮助她申领保险赔偿金。佩月从此成了只有一大笔钱的孤家寡人。以前,她以为,“穷得只剩下钱”是一种美好的调侃,如今,当“穷得只剩下钱”成为事实时,佩月没有想到,竟是这般悲惨。
最终佩月决定,跟着何清远家学做生意,在无限忙碌和对事业的更大憧憬中,找回陌生的自我。她和何清远约定,注资可以,但只参与合法的那部分,包括艺术品和合法的文物交易,比如字画,还有何氏拍卖行的生意。对于这种约定,何清远的回答是:“我们家本来就没有不合法的生意。”佩月说:“哥,请原谅我多虑了,这两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成了惊弓之鸟。”
自此,佩月加入了何氏集团。她给何清远出主意,文津市被誉为“文物之都”,父亲在文津又有根基,到那边做生意,应该有相当大的便利和利润。何清远听后欣然同意,他费了一番劲,帮佩月拟好了响当当的身份:何清仪,何清远的妹妹,何氏集团副总裁,兼百合大酒店总经理。
听完这个故事,肖琛感慨万千。他仍然有些不解,问:“既然这样,我们好不容易重逢,你为什么不愿意认我?”
何清仪说:“说实话,何清远待我不错,像对亲妹妹一样照顾我、心疼我,而且还没有男女之间的那种心思,这一点我很感激。在他的经营下,我的投资翻了好几倍,又都是正当生意。就是有一点不放心,总觉得怪怪的。”
“哪一点?”
“何清远似乎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也许他真做了什么非法生意。尤其是这次深水巷发生的事,太可怕了,总觉得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笼罩着这一切。所以,我不想让你太靠近我,担心你有危险。”
肖琛听了有些感动,他紧紧地握着何清仪的手说:“你说反了,最有可能遇到危险的人是你,我担心你会成为某些人的棋子。这个时候,正是需要我保护你的时候。”
何清仪为之一震,抱住肖琛说:“你在我身边,我确实会安心许多。但这事,我得和何清远好好商量商量,他对于你过去的身份,一定很忌惮,八成不能接受。”
“我懂。”
“我们不能待得太久,在何清远接受你之前,我只能说你是我的校友。”
肖琛站起身,准备离开。他慢慢扫了一眼古董架,对何清仪意味深长地说:“古董架很漂亮,工艺品也很漂亮。可是,在一堆艺术品里面,怎么还真的放了一只古玩?”
何清仪瞪着好奇的眼睛问:“哦?唐三彩被你看出来了?”
肖琛拿起唐三彩,细细端详后笑着说道:“你这是在试探我的功力吧?你看这个唐三彩,仔细看就会发现,釉面上的开花缝隙比较宽,一般是用氢氟酸或者醋酸等弱酸处理过,开片的中心是鼓起的,拿放大镜看更是明显。所以,这玩意儿外行一看很精美,比真的还漂亮,可惜,假的就是假的,做旧的痕迹太明显。”
何清仪惊讶万分:“呀,你还懂这些呢!”
肖琛把唐三彩放回原处:“见得多了而已,熟能生巧。”
何清仪突然有了挑战的心理,又指了指古董架说:“那你看一看,我这上面,有真品吗?”
肖琛再次一个个看过去,拿起了一个瓷瓶,说:“这个瓷瓶瓶颈上宽下窄,瓶口呈敞开的喇叭花状,两侧还有耳挂,瓶身饱满,瓶肚圆润。单看外形,哪怕就是做旧的东西,也是其中的上品。”
“说说理由。”
“这应该不是出于古墓葬,而是家传的宝贝,你看,这是经常被人摩挲的结果。虽然不值什么大价钱,但这架子上其他工艺品都加起来,价格也不及它的十分之一。只是,因为它的色泽不太多见,所以经常有人认为它是假的。”
“为什么?”
“一般人会认为,青瓷,就是翠绿晶莹的釉色。事实上,唐代早期的越窑并非青葱色,反而是青中泛黄或者米黄。在晚期烧制方法发生变化之后,才有了翠绿的颜色。很显然,这个瓷瓶是唐代早期的制品。好东西啊!”
何清仪一阵惊叹:“哇,好厉害,还有呢?”
肖琛轻轻敲了敲瓶体:“再看胎体,瓷泥是瓷器的灵魂。当时制作瓷器所用的瓷土,烧制出来是白胎,内壁还有旋纹。再看瓷瓶底部,越窑采用的是匣钵烧制法,会在瓷器的底部留下一个豌豆状的烧制痕迹。”
一番话说得何清仪频频点头,问道:“你刚才说,这本事是熟能生巧?”
肖琛说:“我在刑警队的主要工作就是缉私,我在那儿干了八年,再笨的人也学会了,况且,我非常喜欢琢磨这个。”
何清仪趴在肖琛的耳边说:“好了,时间到了,后会有期。我……想你,一直一直。”
“我也是。”肖琛再次紧紧地抱住了何清仪。
自从把一半的业务转到文津,何清远就经常夸何清仪,次数已经数不清。其中肉麻的话,何清仪倒是记得,比如,说她有大企业家的魄力,大开大合;又比如,说她有女性少有的远见卓识,从不盯着一些小情绪小是非。
肖琛走后的第二天,何清远来到何清仪的办公室,事先没有打任何招呼。他进门的时候,把何清仪吓了一跳:“哥,你怎么来了?”
何清远并不进里屋,而是看着古董架上唯一的古玩说:“你不要玩火。”
何清仪明白何清远是什么意思,他知道自己心里最敏感的就是一个字——火。它带走了家人,改变了自己。她保持着优雅的步伐,走到会客厅,问:“你是说肖琛吗?”
“就是说他!”何清远满脸严肃,一脸络腮胡子,头发微卷,鼻子高挺,眼睛大而微微深陷,“肖琛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你来文津才几天?那天在巷子里,你才第一次见到他。而在你来文津之前,我已经和他打过好几次交道,有一次,还差点儿栽在他的手里。”
“哥,你多虑了,我们早就约好了不是,我不参与也不打听你的业务,只做好我自己的分内工作。”
何清远抬起双手,做着按压的动作:“好好好,我这都是为了保护你。万一我将来出了什么事,家里还有你这个清楚的妹妹,也就放心了。”
这番话说得何清仪很是感动,说:“哥,谢谢你,我半死不活的时候,是你把我当成你的亲妹妹。正因为这样,我才要好好地报答你。”
“怎么报答我?”
“接触肖琛,我有天然的优势。你一定还记得,在火灾中失去的家人里,有一个小我两月的表妹,名叫佩月。佩月被迫出国前,和肖琛谈过三年恋爱。以前,我们姐妹俩经常一聊聊一天或一下午,很多话题都是关于肖琛的,所以,我熟悉他的一切,也熟悉佩月所有的生活习惯……”
“等一下,”何清远打断她的话,“你的意思是说,肖琛把你当成了佩月?”
“对。我和佩月本来就非常像,还记得你第一次见到我俩的时候,也惊呆了。”
听到这里,何清远才有了一丝兴趣,凝眉问道:“那你的计划是?”
何清仪再次看向那个古玩瓷瓶,说:“肖琛现在已经不是警察了,是个律师。他对古董的鉴赏水平相当厉害,八年的缉私工作让他成了行家里手,几秒之内就能认出哪个是真古董,哪个是赝品。咱们的手下还打听到,有个特别爱慕肖琛的女警,名叫罗燕,也在刑侦大队工作。这些资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为你所用。”
何清远坐在沙发上,仰头,闭目思索。几分钟后,他站起身,缓缓地说:“这种人,用好了,就是一流的排雷手;用不好,就是炸雷。不要急,真想用,就先放在你的酒店,由你慢慢考察吧。”
何清仪说:“哥,你不是一直说,你手下没有得力干将吗?这种人,只要你把他拖下水,就没有回头路了。”
何清远睁开眼睛斜睨着何清仪:“我舍不得你下水,你能舍得他下水?如果他把你当成佩月,他一定会……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就像偶像剧里说的,拼尽全力去爱你。”
“但是我不爱他。我经历了太多,这辈子,只做事业,不会爱任何人。”何清仪冷冷地说,“家庭的变故,还有你的培养,让我早已成为一个没有儿女私情的人。我很享受这种感觉。”
“好,但这事,需要一步一步来。”何清远说,“先让他当酒店和集团的法律顾问吧,然后瞅准时机,给他设个局,让他把事情做实了,没有退路,死心塌地跟我们干。”
“杀人还是带货?”
“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说,我们从不杀人,挣钱就是挣钱,想尽各种办法挣钱,但不能牵扯人命。”
何清远走后,何清仪呆立了一阵。有无数次,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何清仪一闭眼,出现的并非黑暗,而是熊熊大火,光焰满天。当时,她凭着本能一跃而到窗外,却只能眼睁睁听着家人挣扎、哭喊。消防车到达的时候,除了木材燃烧的噼啪声,屋内已归于宁静。她知道,自己的世界从此也将安静了。
现在,噩梦渐渐远离,腾下的空间都慢慢被工作占有。工作再忙也容易陷入虚空,伴随着金钱的充裕、满足及至麻木,一点一点地,与艺术品相关联的书法、音乐、古典服饰,也走进了她的生活。
“还缺点儿什么吗?”对,就是这个声音在夜深人静时,一声一声地嘶吼着,仿佛单凭声波就可以撕破灵魂的一角。而这声波,还是想象中的声波。传说,次声波能杀人,让人五脏俱裂,却人形完整、面容祥善,看不出受到了什么伤害。而五脏俱裂,就像许多瓷器上故意做旧的裂纹,沧桑、伤感,却不见血。
想象中的声波,不伤人也不杀人,它只对灵魂有效。“那我到底还缺点儿什么呢?”她认认真真地问自己,用一本书扉页上的话来安慰自己——不能免俗。
她拿起手机,给肖琛发了一条信息:“做我们公司的法律顾问吧,工资你说了算。”
“天上掉馅饼,该吃就吃。”
“吃相要好,不能让何清远发现了。”
草长莺飞,第一批燕子已来到屋檐下,候鸟的翅膀划过天空。
肖琛一个人站在深水巷对面的大街上,远远地看着那天出事的地点。他想起U盘里的视频,再一次暗暗发誓,一定要得到全部的视频。最重要的,不是为自己洗清冤情,而是为林建设找到凶手。林建设走得不明不白,街头巷尾,沸沸扬扬,自己走到哪儿都觉得丢人。
“嗨!”耳边突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肖琛猛一回头,看见罗燕笑嘻嘻的脸。他干笑了一声:“我这么落魄,你还能认出我来?”
“同是天涯沦落人。”罗燕感慨一声,“隔着五十米就感受到你的气场。”
“沦落人?”肖琛摇摇头,“我没看出来,你精神焕发。”
“不能只看表面,走,我请你喝一杯。”不由分说,罗燕拉着肖琛的胳膊就走。
说话间,二人已经来到一间咖啡厅,肖琛冲着罗燕竖了竖大拇指:“想不到你还有两下子,这都超出痕迹学的范围了吧。”
二人选了个包间,面对面坐下,点了两杯咖啡。看看左右无人,罗燕说:“咱们说正事,你需要完成什么事情,或许我可以帮忙。”
“嗯,你知道的,要加入某些组织,需要一个叫投名状的东西。”
“对,知道,比如林冲上梁山,就得杀个人。”
“我想打入何氏集团内部,不是简单地做他们的法律顾问而已。哦,对了,至于为什么是法律顾问,前因后果你别问。你主要听我下面的话,要打入内部,他们就一定会给我做个局,让我骑虎难下,没有退路。”
罗燕表情变得凝重:“你是想查清林队长的死因后全身而出。”
“对,”肖琛点点头,“难题在于,他们不可能让我全身而进。”
罗燕投来感动的目光:“肖琛,谢谢你的信任。我肯定不是猪队友,就算我是菜鸟,两只鸟也比一只鸟强。而且,说不定,我还有厉害的朋友。”
“好,明天我就要入职何氏当法律顾问了。”肖琛远远地望着百合大酒店,“这事儿,主动要比被动好,你要是有什么好的主意,随时和我联系。”
离开咖啡厅的路上,罗燕自然想到了伍飞。她拐到了伍飞家楼下,按下了他的号码:“超级宅男,想吃点儿什么?泡面除外!”
“泡面百吃不厌。”
“火腿肠也除外!”
“那就……没什么想吃的。”
“得,那我买什么你吃什么吧。”
房门开着,罗燕推门而入,看见伍飞已经坐在餐桌旁边,头发蓬乱,眼神黯淡。罗燕把饺子和菜放到茶几上,紧走几步,狠狠地把窗帘拉开。伍飞的眼睛被闪得眯了起来,罗燕忍不住笑他道:“你是小学生啊,做完作业,坐在那儿等饭。”
伍飞说:“你难得这么好。”
“我不好,”罗燕把装饺子的饭盒打开,“就是看你可怜!”
“除了可怜,还有些啥事吧?”
“你猜对了,”罗燕笑嘻嘻地看着伍飞,“我这个呀……是无事不登小破庙。”
“这不用猜,快说。”
“假如,我是说假如啊,有一个人……想去一个有可能是犯罪集团的地方……卧底。你知道,卧底这种事,一定要取得信任才算卧稳了,所以,一般来说,要送上一份‘厚礼’才行。”
“一来表示自己本事大,二来表明自己和他们是同一伙的。”
罗燕不停地点头道:“脑袋聪明就是好,那我就不废话了。”
伍飞指指电脑说:“合适的时候,我提供一些黑市的文物交易信息给你,让他们玩一把黑吃黑,但别闹出人命来。”
罗燕若有所思:“肯定不会出人命,这帮人知道杀人和贩黑货各判多少年。”
“嗯。饺子不错,”伍飞边吃边说,“缺少些泡面的灵魂。啥时候需要?最好提前三天告诉我。”
罗燕有点儿感激地问:“你都不问具体啥事?”
伍飞说:“信任的人不需要问太多细节。”
在文津市,除了肖琛和罗燕,还有一个人也很憋屈,这个人叫刘二维。他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打小就在古墓葬边长大。一年前,文津市的文物走私还都是他刘二维的天下,谁手里要是有了货,想绕开他几乎是不可能的。所有的好货,都由他验货、出价、转手。他的入手价还不低,深受盗墓小贼们的信任。
不曾想,刘二维认为针插不进来的文津古墓葬,硬生生插进来两伙人。他们让刘二维乖乖领教了,什么才是大玩家。这两伙人,江湖上给的外号是“百合”和“玫瑰”,百合就是何氏集团,因为明面上的许多生意都在百合大酒店谈。相形之下,玫瑰要神秘得多,传闻掌门人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梅太太,喜欢穿一袭黑衣,胸前别一枝玫瑰花,鲜红色的,娇艳欲滴。刘二维也只是见过一次,当时离得远,梅太太还戴着墨镜。
百合和玫瑰各有所长,却都资本惊人,长袖善舞。刘二维掂量着,哪家都惹不起,国际背景和土包子玩,土包子玩不动。百合的手段,刘二维见识过,自己出手给百合的文物,最快的一次,四十八小时内,就出现在了纽约的拍卖市场上。玫瑰的特点是钱更多,有好几次完全绕过刘二维,直接从盗墓贼手里拿货,神不知鬼不觉。唯一见到玫瑰掌门的那一次——梅夫人相当于赏了刘二维一个面子,梅夫人说,她不想雇那么多的手下,雇谁都是雇,刘二维毕竟是本地人,他老老实实地给她供货就行。说这话的时候,玫瑰身后站着四个黑衣大汉,每一个都能把刘二维顺手制服。
风闻传说中的春秋双壶近日现身,刘二维不敢怠慢,派出手下打听,这才知道,江湖上传闻这么久,却不现真身,是因为盗墓的那伙贼起了内讧。经人调停,一伙拿了春壶,一伙拿了秋壶,但是春秋双壶要是分开,价值大不如合在一起。
这时候,有人想到了刘二维,就想请他去斡旋。刘二维动起了小脑筋,既然分开的价值不如合在一起,那自己的斡旋,为什么要成功?还不如假努力,实际上使坏,各个击破后再低价收购春秋双壶。等春秋合璧,价钱就高出好几倍。
春壶在一个叫四狗子的人手里,四狗子也有自己的狗子,通过狗子们打听到了四狗子的行踪。等见到四狗子,刘二维差点儿笑出声来。四狗子包裹得就和刚出土似的,满头的纱布,中间露出小眼睛,牙被打掉了好几颗,嘴也不利索。一问才知道,是被同行拿洛阳铲打的,当时一场混战,四狗子人手少,便模仿着电影里的台词,大喊一声:“弟兄们,头可断,血可流,春壶不能丢。”
可那方人多,受伤的大都是四狗子这边的,他们死死守护春壶。听说警察正在赶来的路上,这才四散奔逃。在讲价钱的时候,四狗子就用走风的嘴说,这是用血和泪换来的。刘二维回复他,现金就在村外不远处,先看货,价钱好商量。
刘二维首先想到的是,别被骗了。这一行有句老话,叫“金不如铜”,金是黄金,而铜指的就是青铜器。青铜在中国商周时期是王权和富贵的象征物,因其年代久远,货少价高,造假的工艺又不复杂,所以市面上一多半都是小作坊生产的。把仿制品说成是古董的,叫骗子;但把仿制品说成工艺品的,叫产业。在河南洛阳有一个小村子,只有八百来户人家,全村都在做仿青铜器的工艺品,据说产值上亿,产品远销欧美。百合集团所做的工艺品生意中,这个村子就是重要的供货商。
四狗子示意手下,自己则侧了侧身子,床的一半就露了出来。手下走了过来,卷起床垫,掀起其中的一块木板。木板下面是一个暗箱,手下弯腰,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掏出一个木头盒子,递给四狗子。四狗子轻轻打开盒子,捧出一个软布包裹,随着软布包裹的打开,就像经书里写的那样,从此,有了光。天气阴着,房间灰暗,让所有人首先感觉到的,不是壶的形状,而是壶周身散发出的光芒,光芒几乎掩盖了壶的形状。等刘二维再次定睛看,光晕依然像山岚一样,围绕着壶身。
刘二维直觉就先想到,青铜器物怎么可能发光?不对,不对,这样想着,刘二维再凑近看,心不由得突突直跳,这是刘二维混迹多年,第一次见识到的古代“金镶玉”。只见壶身上镶了三圈玉——最上面,即壶盖中间,环了一圈玉;中间的壶口边上也环了一圈玉;下边在壶径最大的地方又环了一圈玉。三环玉形成三道光环,白中透绿,幽幽的光弥漫在壶体周围,让整个壶有了一种透明感。
稍拉开些距离看,造型是传闻中的龙耳象嘴,手提部分是一条弯着身子的龙,出水部分是一小象,象鼻弯曲,恰可做壶嘴。再看细节,龙鳞和铭文清晰可见,龙和象的造型似拙实精,线条简单、逼真。
刘二维把春壶捧起来,双手把着春壶,转了至少三圈,然后放在桌子上,凑到它跟前左嗅右嗅,再掏出放大镜,对着壶边上的纹饰,一点一点细看。
他内心惊叹,嘴上却说:“你们也知道,这些古玩意儿,不能抛开工艺说年代,也不能抛开年代说工艺。孤品不说工艺,比如头盖骨之类的。要是一堆一堆的,就选工艺好的。这种青铜器,这几年出土了不少,这个工艺嘛,中不溜。”
四狗子就说:“工艺我也懂。这个玩意儿,它值钱就值在,它是一对儿。”
刘二维伸出手说:“那你给我一对儿,让我瞧瞧。”
四狗子说:“那你可以再问秃子去收。”
刘二维坐下来,跷起二郎腿:“我做了这么多年,我还不知道,那些说是一对儿的东西,倒腾来倒腾去,就不知道去哪儿了。天上画云彩的事情,我不会拿钱开玩笑。”
一来二去,刘二维以预期价格的一半,拿下了春壶。就这,四狗子们还觉得,这顿打挨得值,一年没开张了,总算不愁吃穿了。款项交付,春壶藏好,刘二维满怀信心,打听秃子的去处。据可靠的人说,秃子去温泉山庄快活去了。刘二维当天晚上就赶往温泉山庄,一路上,打半天电话就是不通。刘二维不知道秃子打的什么主意,到了温泉山庄,匆匆买了票,直奔男浴池。刚进浴池,就看见穿着浴泡的秃子,正在躺椅上舒服着,浑身肥肉晃动。一看见刘二维,秃子主动坐起来打招呼:“什么风把二爷您吹过来了,一起泡泡?”
刘二维上下看看秃子:“真没装手机的地方?也不怕误了大事。”
秃子往躺椅上一躺:“我们这种混吃混喝的人,能有什么大事,哪能比得了二爷。”
刘二维也在旁边的躺椅上躺下来,小声说:“秋壶,秋壶就是大事。”
秃子说:“秋壶?卖了!”
刘二维惊得半坐了起来:“卖了?卖给谁了?”
秃子赔着笑道:“对方是厉害人,自称是百合集团的,那架势,了不得,惹不得呀!”
“真的是百合的人?”
“对方打的电话,我之前见过何清远,记得他说话的调调。没错,就是百合的大老板。”
“他妈的,”刘二维一拍扶手,站起来就往外走,“就算是吃老子的货,也不是这么个吃相!”
看着刘二维远去的背影,秃子笑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地头蛇急了。”
命案必破,本是常在心间的信念,何况发生在刑侦队队长身上。经过几个日日夜夜的梳理,唯一的线索就是那两个拎行李箱的人。在所有可疑人员中,留下清晰影像的,只有他们俩。至于那个骑摩托车的,因为戴着头盔,只能查到摩托车,但摩托车用的是假牌照。循着摩托车的路线,走到一条偏僻的街道里,四周满是工地,一大片监控盲区。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摩托车的体量小,来一个或大或小的厢货车,完全可以连人带车拉走。又或者,用几把扳手,十五分钟左右就可以拆解一台摩托车,再转入小汽车拉走,也可以做到无影无踪。
身材中等的小平头当场被抓,供词让人哭笑不得,还显得那么真实。通过外围调查,发现他确实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二货无聊人,还真干得出这种事来。据他交代,两个小时前有人找到他,许诺只要他提着这个行李箱,到百合大酒店的工艺品店转一转,这个行李箱就归他。他看了看行李箱,觉得它少说也值五百块,而且十分钟还能挣五百块,真是天上掉馅饼的美差。
这说法挺像是满口胡言。无奈之下,又问了小平头许多细节,一遍一遍,每次说的都一模一样,丝毫不差,包括找他的那个人的样貌、穿戴、口音及详细的对话。小平头问自己到底犯了什么法,这话把警察问住了,箱子是空的,通过走一圈白得一个箱子,还确实不算违法。说到底,这个人就和行李箱一样,只是一个道具,真正的演员是那个瘦高个。
把瘦高个的指纹和人脸录到数据库里,对比后并没有发现问题。也就是说,从排查疑犯的角度讲,这是一个“新人”。但李树为相信,除非这个瘦高个不出门,只要他进入公共场所,就能把他找出来。
罗燕被停职一个月,她在家一天也待不住,随时都在打听破案的进展,知道线索全断。她在心里嘀咕,这是没辙了吗?
何氏集团的办公楼距离百合大酒店一公里左右,比起酒店,这里更邻近文津大道。文津大道是本市最繁华的商业街,常驻许多金融机构和国有大公司。何清远租了文津市商业银行的半栋楼,把招牌挂到了商业银行的上边。
刘二维走在文津大道上,上半身气势挺足,略蓬松的短发,眼睛小而灵光;下半身气势欠佳,走路有点儿飘,感觉脚不着地,有点儿像机器空转的感觉。无论腰里揣着多少钱,他都觉得,自己是城市里的外人。这种感觉,刘二维在文津贵都百货购物时第一次出现,以后就挥之不去。那一次,他在贵都买了几件衣服和一个包包,一共花了五万多元。这个数字,在贵都,并不是什么大数字,但对于刘二维的圈子,已经算是豪奢。
刘二维高中没毕业就出来闯荡,文化程度不高,但先君子后小人的道上规矩,还是懂一些的。他有不少小伙伴,以前的许多次交易都是由那些盗墓的小贼去办,刘二维在五百米以外看着。何清远这边也一样,雇人去收货,等货一交接,刘二维这边的人就到约定地点把账结了。货款分离,就算万一被查,也查无实证。整个过程都有暗哨盯着,好确保万无一失。
而这次,刘二维选择单刀赴会,有他自己的考虑。他要以破坏规矩的方法来给对方施压,让何清远知道,自己就是一个土包子,随时准备拉着他一起跳悬崖。谁怕谁呢?
他直接坐电梯来到董事长办公室的那层,一位身穿深蓝色制服的女孩迎过来问:“先生您好,请问您找谁?”
刘二维提高了嗓门说:“我找何清远。”
“有预约吗?”
“预什么约?”
“不好意思,没有预约不能见何董,时间排满了。”
“我是刘二维,”刘二维依然维持着自己的气势,“你只需要告诉他,我叫刘二维,就可以了。”
女孩大概没有见过这么有气势又很俗气的男子,犹豫了一下,然后说了句“请稍等”,便转身而去。
不一会儿,女孩走了过来,对刘二维说:“刘先生,董事长请您到办公室说话,请跟我来。”
女孩在前面走,刘二维在后面跟着,内心产生一种莫名的骄傲感。看来,刘二维的名字,在文津这个地方,还是有点儿分量的。随着这种骄傲感,早就复习了好多遍的开口方式、如何应答等准备,在这一分半钟,忘了一多半。
走到何清远办公室的门口,女孩轻轻敲了敲门,里面应了一声“请进”。女孩把门推开,刘二维和何清远四目相对。何清远伸出手,二人简单握了一下,何清远指指对面的椅子说:“请坐。”
“何总是名人,经常上电视,我也实在是没办法了,才冒昧来见你。”刘二维谦让了一下坐下来。
何清远摆摆手,客气地说道:“哪里是什么名人,是‘明’人,明天的明,我在明处,你们在暗处,我才是实在没有办法。”
刘二维抓住话头:“我们在暗处?能暗到什么程度,还不是被你看得清清楚楚的。你们当中,是不是有个叫秃子的人?”
何清远点点头:“对,文津不大,这条道上的人,基本上和你都是熟人,我也就认识三五个吧。”
刘二维说:“何总会打麻将吗?”
“嗯?”何清远微微皱了下眉头,“会一点儿。”
刘二维说:“何总虽然就认识三五个人,但还是截和了,何总的手段很厉害啊。”
何清远马上摇头:“不不不,是秃子找到中间人,告诉我,如果不卖了秋壶,他可能会死。”
“中间人是谁?”
“这个还真不能告诉你,我刚刚说过,我在明处,你们在暗处。如果今天不是你来我的办公室,我也不知道你刘二维是谁。”
刘二维感觉到,靠嘴,自己是说不过何清远的。没有中间人的信息,这事就没法对质,本来指望着何清远会理亏,然后收购春壶的时候,自己能有些筹码,现在看来这条路不通。刘二维再次挤出些笑:“看来,何总是在做慈善了,我替秃子谢谢你。做完了慈善,咱还得挣钱是不是?何总,春壶在我手里,春秋双壶,春壶是大哥。”
何清远也笑笑,他感觉,刘二维土是土,一股子江湖气里还裹着一股聪明劲。看样子,刘二维大自己十来岁,他这是暗示自己,在文津,他的盘子虽然不大,但在资历上,他是大哥。何清远说:“出价的事情,我从来不管,回头找专门的人跟你谈。”
“不用回头,一会儿就在楼下谈吧。我知道,秋壶可能已经到了海外,但如果春壶不在秋壶身边,那就和……”刘二维指指窗外,窗外正好有一只鸟儿飞过,“靠一只翅膀飞的鸟儿一样,是残疾,飞不起来。不是五和十的区别,是一和十的区别。”
何清远依然保持微笑,说:“你留着也是一。”
“那最后得利的,可能是另外的人。”
何清远略微沉默了一下,听懂了刘二维的所有画外音。如果自己这个时候不收购春壶,刘二维就会通过其他渠道,给了神秘而强大的竞争者,比如玫瑰。这些竞争者不露声色,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的。然后,等自己拍卖秋壶的时候,拥有春壶的人就把秋壶拿下,然后双壶合璧,坐收渔翁之利。看来,刘二维这些年确实没有白混,他精通此道,也真有通道,否则不敢这么暗示自己。
何清远淡淡地说:“二维兄弟,你可以出个价。”
刘二维摇摇头:“春秋双壶,超出了我的鉴定水平,我也不懂,所以,谁的价高给谁吧。”
何清远沉默不语,他知道,这就不仅是待价而沽,还有胁迫的意味。他咬一咬牙,做出了一个请的动作:“请到楼下那辆奔驰车旁边等待,一会儿有人和你在车上谈。”
刘二维喝了一品茶,大摇大摆往外走:“好嘞,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电梯到达一楼大厅时,刘二维接到一个电话。他边听边迅速走到大门外,悄声说:“梅夫人,没想到能接到你的电话,太荣幸了。”
电话那边是一个女中音:“无论百合出多少价,玫瑰的价格都多出50%,懂了吗?”
刘二维频频点头:“懂了,懂了。”
挂了电话,刘二维在楼前的停车场里看了看,找到那辆奔驰商务车。他刚站到车前,就有人把车门打开,他坐了上去。
不一会儿,刘二维从车上下来,右手伸出一个指头:“就考虑一天,就一天,因为我也得给兄弟们一个交代。”
离开奔驰商务车,刘二维回到自己的车上。马上,那个神秘的电话又打了过来,仿佛有一双眼睛盯着他似的。这一回,刘二维彻底惊呆了,对方居然知道谈判的价格,且直接在刚才报价的基础上加了一倍。
刘二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事你不需要知道,也不需耍花招,要骗,就骗你的弟兄们去!我这里,你的一举一动,都很清楚。”
刘二维说:“明白,明白,玫瑰有多厉害,文津的人都知道。至于我,谁给的钱多,我卖给谁。就是……”
“你怕百合那边不好交代,对吧?”
“对。”
“我配合你演一出好戏!说不定,你还能多赚一笔。”
“什么好戏?”
“等我电话。”
刘二维收到指令,假意答应百合的价码,但必须是何清远亲自交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否则自己不放心,拒绝交易。何清远听后实在不明白,刘二维到底不放心在哪儿?要说有一点,确实与以往不同,这次的出价,是以往交易的十倍以上。那么大的数额,刘二维人手少,而且都是挖土刨坑出身,面对那么多现金,难免心里没底。
何清远有些犯难,三年了,自己从未亲自出面进行过文物交易。既然在电视上抛头露面,就不要在地下抛头露面,这是规矩。但这次,春壶太有吸引力了,利润之大,可以这么形容,就算百合集团死了,只要有春秋双壶在手,轻易就可以起死回生。
何清远答应了刘二维的要求,约好了时间地点。
当天下午五点,何清远出动了三辆车,奔驰商务车在中间。车上,他和公司的鉴定师坐在后排,副驾上坐着保安队长。一前一后两辆越野车,各坐着四名彪形大汉。何清远的规矩是,派头要有,伤害也可以有,但绝不染指命案——没必要趟那个浑水,已经天天踩在刀刃上了。
刘二维这边,自打那天见了何清远,他就知道自己不行,还差得远呢。不管是动文动武、动粗动细,自己都不是对手。对方给他面子,纯粹就是因为手上有货。他想到一个可怕的问题,在交易现场,自己很可能变成一个钱货均失的人,由于春壶的价值之大,很值得对方把自己消灭,这样不用出钱,还拿到了壶。他知道,在文津,有许多人就等着他刘二维出事,或者被人害了,或者被抓,然后有人就可以取而代之。
思来想去,他想到一个办法。找一个人,说好报酬,然后在他身上绑一圈炸弹,还像往常一样,自己坐在几百米以外的车里,握着遥控。明面上说是炸弹,按第一次,会起烟雾;按第二次,会爆炸,其实,就是一个烟幕弹,按几次都不会爆炸。他有一个表弟,叫武功,但没啥武功,就是一介武夫,经常配合他演戏。刘二维在五十米开外观察,武功拿着货交换真金白银回来,然后和几个放风的兄弟们一起分红。
刘二维接到指令,让他安排一个人去闹市区虚晃一枪,而真正的交易地点改在外环路。对方说,这叫声东击西,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计谋,都在《三十六计》里面写着呢。刘二维再一次知道自己没文化、没见识,但老面子还是要有的,就说,我看电影的时候,听说过。
刑侦队得到消息,一笔大宗交易将在文华街进行,很有可能就是春秋双壶,或者是其中的一个。文津市呈长方形,百合大酒店位于城东接近城市边缘的地方。在百合大酒店往东,隔着文华街就是外环路。文华街属于新建街区,定位是商业和夜生活街区,全天都是人来人往,尤其是晚上,从文津市上空航拍,最亮眼的一条彩带,那就是文华街。文华路上不设路边停车位,车都停在各个停车场。武功骑的是电动车,电动车后座有个大储物箱,箱里放着大布包。武功骑着电动车,嘴里默念着车牌号码。很快,他看到了那辆黑色的别克商务车。车内的人缓缓把车门拉开,武功用小胖手比画了“OK”的动作,从储物箱里掏出一个大布包。
就在他把大布包递到车里的瞬间,突然响起了喊话声。这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而来:“尾号788的汽车,车内人员不要动,你们已经被包围了。”随着喊话声的结束,四周突然跑出来十几名全副武装的警察,朝别克商务车合围过来。
车内的人连同武功吓得一动没动,林建设的儿子林荣廷第一个冲到车上,把那个大布包拿了出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青铜鼎。林荣廷暗忖:不应该是春壶吗?他拿起青铜鼎问武功:“这是什么?”
武功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这不是青铜,也不是古董,就是一工艺品,只不过做工比较上档次罢了。”
“那还鬼鬼祟祟的?”
“没有鬼鬼祟祟,他们要收工艺品,并且正好路过这里,我就拿了过来。”武功说着,指一指车里坐着的人,“不信你问他们。”
林荣廷看看车内,再看看武功,都是一脸镇定的样子。他感觉哪里不对劲,只好大声说:“是不是工艺品,跟我们回去配合调查。”
武功说:“配合,配合,但是请快些,是不是工艺品,简单鉴定一下就知道了。”
正说着话,手机响了。林荣廷一看来电,马上接了起来,电话里声音急促:“外环路有情况,何清远往那边去了。”
林荣廷恍然大悟,自己可能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他们这是要暗度陈仓。其他队员也接到了指令,除了四名队员带回商务车上的两个人和武功外,其他队员火速赶往外环路。
外环路上,刘二维早早在匝道口等候何清远。按照那个神秘的指令,做戏要做得和真的一样,这才有意思。指令让刘二维声称,拿到春壶可以,但必须是何清远亲自来取,带多少手下都可以。而春壶,得由刘二维亲手交到何清远手中,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刘二维说,自己之所以这样做,主要原因就是,何清远是极小心的性格,春壶事大,要确保安全。刘二维还说,这么大的成交额,谁也不敢保证有什么鬼心眼,所以他身上会绑着炸弹,一旦何清远使什么诈,就与他同归于尽。何清远被这么要求,也是头一遭,如果不是春壶贵重、价格合适,自己也不会同意。
对于这事,刘二维内心是十万个不乐意的,但是这个神秘指令,竟然来自百合的竞争对手玫瑰。令刘二维更为吃惊的是,玫瑰这边,对于刘二维什么时候见何清远、谈了些什么、最终谈好的价格,全都一清二楚。玫瑰开出的最新条件是,无论何清远以什么价格收购,都出两倍的价钱。如果刘二维不同意,刘二维就会变成刘二瘸子,甚至更严重。
刘二维心里想,不用说后半句,只是前半句,两倍的价格,就有很大的吸引力啊。
有一点,刘二维实在不懂,他问玫瑰,既然要收购春壶,直接收购就好,为什么要费尽心思约见何清远?玫瑰笑刘二维实在,实在其实是傻。玫瑰之所以安排人做这些事情,相当于救了刘二维的命。说白了,刘二维是被人抢了生意,不得不出手,至于价格多少,谁也不知道。这样一搞,何清远就不会怪罪刘二维,更不会对刘二维下什么黑手。
刘二维一听,表示服气。感叹道,从大地方来的人,思路就是不一样,自己怎么就想不到这一层呢?
见面地点选在一处十字路口,这个路口右转,不远处又是一个小十字路口。最关键的是,外环路是新修的,许多配套设施还不齐全,路上的线刚刚画好,监控设备也才刚刚装上,还没有启动。刘二维开的是牧马人,何清远也换了一辆黑色丰田越野车。
刘二维早到一些,他靠着车身等何清远,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秘表情。何清远的车慢慢驶了过来,超过刘二维的车。超车的时候,何清远放下车窗,和刘二维打了个招呼。超过约五十米左右,何清远的司机下了车,直直地站着,冲刘二维招招手,示意刘二维把东西拿过来。
刘二维点点头,转身从车里拎起了箱子,慢慢往前走。何清远的司机和刘二维都没有留意,两百米开外的路边早就停了三辆车。在刘二维拿了箱子往前走的时候,三辆车同时启动,加足油门,到了路口后猛然右转。最前头一辆路过刘二维身边,一棒子将他击倒,抢走箱子。另外两辆很快到了丰田越野车旁,司机正要启动已经来不及了。两辆车上跳下来七八个人,制服司机后把何清远拖下车,拿着棍棒照头照腿就打。
这时,外环路上又有一辆车呼啸而至,直接冲到何清远身边。几乎和刹车声同时,肖琛跳了下来,猫下腰,腿一扫,直接扫倒两个。另一个拿棍子朝肖琛挥过来,肖琛一躲闪,抓住棍子,把那人甩倒在一边,棍子到了肖琛手里。
倒下去的那两个,其中一人认出了肖琛,大叫一声:“他是警察!”
七八个人听后闻声而逃,各自奔上汽车,迅速逃跑。肖琛注意到,这三辆汽车的车牌上,居然都贴着红色的“喜结良缘”剪纸,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集中到一起的婚车。
那些带着红彤彤的“喜结良缘”的车快速离去,肖琛低头看躺在地上的三人。刘二维不要紧,就是挨了两棒,晕倒在地。何清远的司机也不要紧,他不是主要的攻击目标。何清远不太好,头部血肉模糊,人已晕倒。肖琛拿出电话,一边拨打110和120,一边探了探鼻息,人还活着,但伤得不轻。他们抢走了刘二维的箱子,也抢走了何清远的箱子,古董不见了,钱也没有了。
刚挂了电话,外环路上就出现两辆警车。肖琛明白,这速度,肯定不是110指派的出警车,一定是另外有人报警,或者警方正好在附近。
警车停在了肖琛的身边,林荣廷和六个队友纷纷跳下车。林荣廷狠狠瞪了肖琛一眼,又看了看三名伤者,大喊一声:“打120,把伤者送医院,现场的这个人带回去问话!”
肖琛淡定地说:“我已经打了120和110,行凶的歹徒都跑了。他们有一个人以前见过我,以为我还是警察。”
林荣廷狂怒道:“你知道他们在这里交易,还让我们在那边扑个空!每次你出现的地方,都搞得这么惨。”
“我这两天悄悄地跟踪了他,”肖琛指指不远处的刘二维,“我怀疑他与你爸爸的牺牲有关,我必须调查清楚。”
林荣廷听了气更大,大叫一声:“你还好意思提这事!”他冲过去抓住肖琛的胳膊,拿出手铐。肖琛一侧身甩开他,林荣廷用劲一推,把肖琛的脸杵到汽车窗户上,因为用劲太大,肖琛的嘴里马上流出了血。他不再反抗,让林荣廷给上了铐。
刘二维醒来的时候,白墙白顶白衣服,他知道,自己没死,梅夫人说话算话。他稍微动了动,发现头很沉,棉枕头一碰都疼。他拿胳膊肘支撑着坐起来,看见门口站着一个警察。刘二维想,这事都不用串口供,何清远肯定会说,随便见见,随便聊聊。除了这些,肯定会被问到一个问题,舒舒服服地在办公室边喝茶边聊天多好,为什么跑到闹哄哄的路边聊天?
刘二维笑笑,黄牙暴露,说:“这个,你得问何清远,他是大老板,他说了算。可能觉得办公室憋屈吧。那地方空气是真好。”
“你们为什么被人袭击?”
刘二维马上摸摸头,回答道:“这是我要问你们的啊,拜托你们尽快查出来。他们下手太重,差点儿要了我的命。”
问话的警察告诉他:“你基本上没啥事,顶多是脑震荡。隔壁就是重症监护室,何清远伤势更重,到现在还没醒。”
“有没f6R5Gs89UfGubLhoQ+XlrF21QvqR/l1xDfaRYKO6Qho=有丢了什么东西?”
“没有,就是差点儿丢了命。”
刘二维在医院等了一个多小时,做了脑部CT,确实只是脑震荡。但警察不让他走,说要等隔壁的何清远醒了一起对口供。又等了两个多小时,何清远醒了。刘二维隐隐约约听见好几个人说“无大碍”,这才想起警察说过的话。是肖琛及时赶到,吓走了那帮歹徒。他就想,那要是肖琛没有赶到呢?他们要把何清远弄死吗?不对,不对,要是弄死,很简单,给几刀就行,不至于拿着棍棒打。刘二维越发不懂了,如果是抢钱的话,打晕就可以了,何必打到昏迷不醒。这个梅夫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等录完何清远口供,果然跟刘二维说的一样,就是随便见见、随便聊聊,毕竟都是做工艺品生意的,一起说说话、散散步,这个理由还真无法否认。更关键的是,肖琛也没有看见那帮人抢走了两个箱子,他赶到的时候,只是看见围殴。
刘二维慢慢才明白过来,自己上了当。所谓只要照他们的安排行事,就能按两倍的价格收购春壶,这是一个圈套。刘二维骂了一声:这不是耍猴吗?老子拎个空箱子,配合你们把钱抢了,这钱本来就有我的一份,这是拿命换来的啊!结果,你们用这些钱来买我的货。
第三天,他接到了梅夫人手下的电话,梅夫人要见他,但见之前,先把事办了。刘二维惊问,风声这么紧,怎么办?对方让他点个外卖——梅夫人私家菜,等他们的菜到了,把货给外卖小哥就可以。
刘二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被人发现怎么办?丢了怎么办?”
“很多次了,万无一失。知道梅夫人私家菜的外卖塑料袋为什么是不透明的吗?”
“懂了。”
过了二十多分钟,门铃响,一个胖乎乎的外卖小哥出现在门口,手里拎着两个大袋子。刘二维把对方让进屋,打开袋子,清点了一下数量。外卖小哥又从宽大的衣服里掏出几大捆,刘二维看了看,是自己要的那个数,转身回屋,把打包得严严实实的“货”递给外卖小哥。外卖小哥掂了一下,装进衣兜,转身离去。怀着好奇,刘二维趴在窗户台上往下看,他发现,这个外卖小哥骑着电动车在前面,后面慢腾腾地跟着一辆黑色小轿车。
刘二维突然想起一个所谓的大师,曾经说过高人的用人原则:要懂得信任,但怀疑高于一切。
在文津市,梅夫人放出来的风是这样的:玫瑰集团的主要产业在欧洲和北京,文津这边,主要经营三种生意:玫瑰酒庄、玫瑰会所和梅夫人私家菜,都是高档到非去不可、非品不可、非吃不可的地步。她算是摸准了人们的性格,不用打广告,口口相传,敢在这三个地方消费才能彰显富贵,一年多下来,连邻近几个市的富豪们,也会在周末抽空儿跑到文津,就为了这“玫瑰三件套”。
梅夫人约刘二维见面的地方,就在玫瑰会所。玫瑰会所的装修风格,并不豪奢,主色调反而是沉静的白色和乳白色,在前台、在墙壁、在茶桌、在楼道,在一切显眼不显眼的地方,都装饰着玫瑰,有水灵灵的真玫瑰花,有浮雕,有版画,还有彩绘。刘二维看得心惊,竟然想,梅夫人要是死了,墓穴里是不是也会放许多的玫瑰花?
秘书带他来到一个高大的双开门办公室门前,轻轻地敲了敲门。门开了,刘二维抬头一看,只看到一个侧影,高挑优雅的身段、长裙及地。搁平常,看到这样的好身材,刘二维早就流口水了。但这次,他一动不动,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强大的气场压过来,让他不知所措。
梅夫人正在书架旁看她的书,头也不回。不久,一个悠远的女中音传了过来:“你看看桌子上,那是给你的医疗费。”
刘二维这才把目光从梅夫人身上转移到桌子上,看到有三沓钱,他暗自高兴,但又摸不透梅夫人何意,只好说道:“我身体没啥事,用不了这么多钱。”
梅夫人点燃一根烟,轻轻吐了一口:“一会儿还会有伤。为了以后长期合作,我还是把你打出去比较好。”
刘二维没想到,正要套近乎的时候,梅夫人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他吓了一跳,绷着的那股劲儿马上全消失了,错愕道:“把我打出去?什么情况?”
梅夫人拈烟一笑:“这下才算彻底救了你,你自己去悟。故事,你自己编。”
刘二维似懂非懂,问道:“给谁编故事?”
梅夫人说:“给你一个任务,你现在去医院看看何清远,看看他还是不是正常人。”
刘二维这下明白了:“行行,我和玫瑰有仇,和百合走得近。”
梅夫人有些遗憾地说:“半路杀出个肖琛,坏了我们的好事。”
“什么好事?”
“刚说了,自己去悟。”梅夫人语气稍硬,叫了一声,“送客!”
两个穿着笔挺西装的大汉马上走了进来,一左一右,夹着刘二维,像架着一个纸片人似的。到达会所的大门口时,两个大汉当着所有人的面,使劲一推。刘二维不由得向前扑倒,磕在门口遮阳厅的大理石上。刘二维回头就骂:“你们也太不讲理了,这是我新买的衣服,好几千呢!”
再次见何清远时,刘二维哭诉道,自己为此两次被打。
何清远已经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病房里只有他和何清仪在。他判断,定有内鬼无疑。早听说刘二维是个农村愣头青,这次他直接上门找梅夫人,却被打了出来,让他彻底消除了对刘二维的怀疑。自己身边的人不下几十个,谁是内鬼,这就有点儿难以猜测了。
正想这事,刘二维拎着果篮走了进来,只见他满脸堆笑,皮肤黝黑还起着皮。何清远摆了一下手,示意他坐下,何清仪起身让座。刘二维问了问伤情,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似是自言自语:“这是什么人,下手这么狠。”
何清远说:“如果不是那个肖琛赶到,你和我,有可能就没命了。”
何清仪点点头:“那些打手中,应该有人认识肖琛,所以感觉惊动了警察,就赶紧跑了。”
何清远说:“清仪,你先替我感谢肖琛,等我出院,再好好谢他!”
刘二维说:“有个问题,肖琛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何清远指了指刘二维:“你。”
“我?”
“对,我得谢谢你啊,要不是他跟踪你,我俩就没命了。我判断他肯定就是跟踪你,因为所有的人,都以为我到了另一个现场,而肖琛却能及时赶到这个现场,一定是跟踪你。”
“他为什么跟踪我?”
“很简单,”何清远笑笑,“因为百合大酒店巷子里的意外,肖琛失去了工作。那件事,我妹妹也是受害者,他怀疑与你有关。”
刘二维指指窗户外:“他为什么不怀疑玫瑰?那边比我势力大多了。”
何清远看看窗外,那边正好是玫瑰会所的方向:“玫瑰做事向来神秘,还没有干过打打杀杀的事情。巷子里的事情,还有这次的事情,我都怀疑是不是玫瑰的人干的,但如果不是他们,又能是谁呢?”
“我上门讨说法了。”
“啥证据也没有,讨什么说法?”
“所以他们把我打出来了,”刘二维摸摸自己的衣服,“可惜了我这身新衣服。”
何清远被他给逗乐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何清仪见他俩聊得热乎,自己也插不上嘴,便掏出手机,对何清远说:“哥,我给肖琛打个电话,让他明天去一趟酒店。”
第二天,肖琛应邀来到百合大酒店,正遇上一辆厢货车刚好停在楼下,穿着蓝色衣服的工人正从车上卸货。肖琛好奇地凑过去看,厢货车里装着四个物件:一张黄花梨条案、两把黄花梨椅子和一个小叶紫檀圆凳子。正看着,何清仪从大堂里走了出来,和肖琛四目相对。肖琛笑道:“从来没见你迎接过我,想来,人不如物啊。”
何清仪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略显尴尬地一笑:“那是因为,你比这些东西安全多了,会保护自己。”
“所以啊,人不能太要强,要强了就没人关心自己了。”说话的时候,肖琛依然盯着老家具看,“这些是从哪儿来的?”
“我哥从乡下收的,”何清仪指了指楼上,“上边有一间书画室,要放到那里边去。”
肖琛并不答话,走过去,拍了拍一个工人的肩膀,示意他休息会儿,让自己和另外三个工人抬条案。抬到电梯口时,肖琛突然折回身来,对何清仪说:“条案是假的。”
何清仪马上皱起了眉头。
肖琛接着说:“看你这表情,一定是花了大价钱吧。”
何清仪急着问:“怎么个假法?”
肖琛指了指电梯的方向,说:“首先,重量就不对,比正常的黄花梨木轻一些。但是从表面看,还真是黄花梨木,这让我起了疑心。再细看,问题就出来了,经年日久的老家具,榫卯结构常常会有一点点松动和错位,而你们买的这个家具,坏就坏在太完好了,肯定是刚刚做成不久。于是我想到了一种很缺德的做法:贴皮子。”
“贴皮子?”
“对,贴皮子是指外面真的用名贵木材,比如黄花梨木,但只用薄薄的一层,里面用的是普通木材。贴完后,进行高温加工、上油打蜡。因为是新做的,就不会像老家具一样,经历过无数春秋岁月、冷暖交替、反复胀缩,所以会有一些开裂和松动。这是历史的痕迹,任何造假者都造不出来。还有就是,造假者一般只图表面骗人,下不了那功夫,也没那真功夫,严格按榫卯结构去做,钉子和胶水是他们的常用物,所以……”肖琛指了指车上的椅子,“那两把椅子也真不了。”
何清仪又问:“那小叶紫檀凳子呢?那是从另外一家收的。”
肖琛二话不说,走到车跟前,跳上车,把凳子挪到车边后又跳下车,低着头轻轻地摩挲着凳子。几分钟后,肖琛抬起头说:“乍一看,这泛着黑色的光泽,纹理细而重,牛毛纹越看越舒服,是上品的感觉。但我一摸,就露馅了。天然纹理用手摸,光滑圆润,但这把凳子有点儿拉手,一定是后来做上去的。仔细一看,果不其然,这些细密的纹理,居然是用刀一道一道刻上去的,就像篆刻一样,太细致了。为了骗钱,也太拼了吧。”
何清仪听完,满脸失望地问道:“那它们,还值点儿钱吗?”
“凡是费尽心思和手工的东西,都值点儿钱。”肖琛说,“但是如果存心造成你认知上的错误,心和手就都是黑的。好在,以你们的实力,这些损失应该不大。我们还是谈正事吧。”
何清仪把肖琛让到办公室,给他冲了一杯咖啡。肖琛闻了闻,也起身为何清仪冲了一杯,接着拿起了糖罐,问道:“加多少?”说这话的时候,肖琛心里面特别难受,他清楚地记得,在佩月一家去国外的前一天晚上,他俩也是这样冲咖啡,一模一样的问话。
何清仪说:“我不加,就要黑咖啡那股苦劲儿。”
肖琛紧紧地盯着何清仪问:“你是谁?”
何清仪愕然:“说什么胡话呢?”
“你不是佩月?”
“我现在不叫佩月,上次咱们说好了的,你需要叫我何清仪。”
“不,”肖琛马上说,“你根本不是佩月,佩月喝咖啡有一个习惯,很小就形成的习惯。她喝咖啡一定要加蜂蜜,虽然有点儿不伦不类,但她说得有道理:哪有那么多甜,所谓生活,就是要用甜的东西去冲淡苦。”
“你还发现什么了?”
“还发现了你的眼神,那是佩月的眼神。人如其名,像美玉,也像月光;纯净,淡然,有一丝丝冷,但绝对不是寒冷,而是让人安静下来的冷色调……”
何清仪直直地站在肖琛对面,二人四目相望:“我的目光是什么?”
“带有寒意,”肖琛试图在何清仪的目光中捕捉什么似的,“太像了,但你不是佩月。”
何清5ZbNNslLABaEqGHKU287JQ==仪长出一口气:“你说对了,坐下聊吧。装佩月会很累的,而且也装不像。”
肖琛把咖啡轻轻地放在何清仪面前:“但是你和佩月一定有很深的关系,佩月在哪儿?”
何清仪的眼中已经满是泪水:“姐姐在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世界?姐姐?”
“对,她走了。我是佩月的表妹,当初,他们一家投奔美国,最主要原因就是我们一家人在。姐姐的命很苦,他们一家人到美国后不久,她的父母,也就是我大姨和大姨父,就出车祸去世了,佩月当时住在我们家疗伤。那时候,我在东部读书,他们没有通知我。谁曾想,就在我从东部学校回到家的当天晚上,我们家也发生了火灾,一场很蹊跷的火灾,将我爸妈和佩月全都带走了……”
说到这里,何清仪再也说不下去,努力克制着,还是不停地抽泣。
肖琛递给她纸巾,继续问:“那你……”
“我窗户外边正好有一个平台,等我发现火势的时候,房门处已经开始冒烟。我知道,往回跑肯定是死路一条,便转身跳到平台上,捡了一条命。”
“那你怎么又变成了何清仪?”
“何家一直和我父母有生意上的往来,谈不上密切,但很投缘。我一夜之间失去一切后,他们伸出了援助之手,成为我唯一的依靠。何家一直做中国工艺品生意,我也怀疑过他们走私,但是,何家很照顾我,也看中我的能力,从来不让我参与不太合适的生意。”
讲到这里,何清仪睁开蒙眬的眼睛,肖琛已经浑身蜷缩在沙发上,泪水顺着乳白色的皮革流下来。
“哪一年发生的事?”
“六年前。”
沉默,可怕的、仿佛经历了洪荒岁月的沉默。何清仪轻轻地把抽纸塞到肖琛手里,她有点儿不知所措。肖琛胡乱抹一把眼泪,长出一口气,突然想起另外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让我觉得你是佩月?”
“因为我知道你,了解你。”
“知道我?了解我?”
“姐姐一直在说你的事,说你的各种好。但是她家出了那种事,不能联系你,也不敢联系你。等我来到文津以后,也侧面打听过你,你为了姐姐,不谈恋爱、不相亲,一直单着。”
“这是我的事。我说的是你。”
“唉,”何清仪说,“有些事情,你们男人还真不懂。一个真挚的、专一的男人,无论他专一的对象是谁,其他女性都会有好感,也很有可能会欣赏、会喜欢。那天我被当成人质,你看我的眼神,我就猜到,这个人肯定是你。肖琛,我在姐姐手机的相册里,见过你的照片。”
“我说的是,为什么要让我觉得你是佩月?”
“有两个原因,这两个原因,哪一个都很重要。我刚才说了,对于你这样的人,大多数女性都会欣赏、会喜欢,我也不例外。更重要的是,你因为那次事故丢了工作,一定很痛苦。我内心有愧疚,很自然就想到,如果你发现佩月回来了,可能会减轻你的痛苦。”
“可你,”肖琛无奈地摇了摇头,“毕竟不是佩月。我当过警察,你用不了多久就会露馅。这些,你都应该能想到。”
“我能想到,”何清仪点点头,“过一天算一天吧。”
“什么过一天算一天?”
“就是,能假装佩月一天都行。”
“何必呢?”
“没有什么何必,因为我喜欢你。”
“才见了一面!”
“与几面没有关系,你的样子早就刻在我脑子里了。而且,还有基因,很多时候,有血缘关系的姐妹,会喜欢同一类型的人。”
肖琛又一次深呼吸:“不谈感情,谈现实。”
“好,我哥准备请你来何氏集团工作。”何清仪转移话题,“肖琛,你觉得怎么样?”
“工作?”
何清仪指了指自己的手机:“我哥刚才又给我发信息了,还是想让你入职何氏。”
“行吧,工资是当警察的三倍,我可以考虑。”
“没问题,这个主,我也能做得了。”何清仪面露欢喜。
肖琛站起身来,刚才他发现手机静音,罗燕打了好几个电话给他,一定有什么急事。
离开何清仪,肖琛一路恍惚着,不知道自己怎么上的电梯,怎么到的门口,又怎么坐在了车内。他拿出车钥匙,却迟迟不打火。他回忆着八年前的一切,那时候的佩月,竟然和现在的何清仪,慢慢地衔接在了一起。他拍拍脑袋,让自己清醒,不敢再想下去。
罗燕梳理了一下整个事件的过程,文物被不明身份的人劫走,大佬受伤……罗燕感觉,这背后有一双无形的手,死死地拿捏着整个过程,掌控着全局。
罗燕想起了伍飞。来到伍飞的家,照例,罗燕首先做的事是拉开窗帘,关掉灯光,开窗,通风。
罗燕说:“幸亏你住的是高层,要是低层,一定是地长蘑菇人发霉。”
伍飞瞄一眼刺目的阳光,不耐烦地说:“燕子,你这么一折腾,我的思路全没有了。我之所以把家里弄成一个类似于密闭的空间,就是为了加速思维的粒子对撞。你这一开,各种粒子都跑了。”
“好,用你的粒子,给我查一查春秋双壶。”
伍飞说:“查过了。一个在百合手里,一个在玫瑰手里。”
罗燕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确定吗?”
“秋壶由百合收购,并没有通过暗网。但是百合的人已经通过暗网故意透露这个消息,为了吊买家的胃口。他们本来计划把春壶也收购,毕竟双壶的价格是个天价。但他们没想到,会遭人暗算。”
“被什么人暗算了?”
伍飞指指电脑说:“神秘人,应该是浏览过暗网的人。可惜,只是一串代码。你们警方可以调查下是不是玫瑰。我这里明显能看到的是,玫瑰也在暗网透露过,自己有春壶,所以……”
“所以,那些打手是玫瑰的人。”
“不,”伍飞摇摇头,“那些打手是暗网上雇佣的,只负责接单和完成任务。那两个箱子已经交给了雇主,这种生意通常是先打一半定金,事成之后再打尾款。暗网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就算你抓住这些打手,也不知道雇主是谁。”
罗燕点点头:“怪不得呢。他们太专业了。开着一次性的破车,用假车牌,打人的时候还戴着头盔。”
“我给你提个建议,或许,对你有些帮助。”
“你说。”
“你看,我这里有关于走私交易和透露春秋双壶的信息,并进行了截图、拍照。”伍飞打开电脑页面,“居然只是一串客户代码,不能作为证据。但是,如果你们把近几次的缉私行动和暗网信息一一对照,就能发现到底是百合还是玫瑰干的,因为这些用户代码都是唯一注册过的,由不得他们不承认。”
罗燕盯着伍飞的电脑屏幕,想了想说:“这倒是个好办法。不用多,只要有两三次印证上,他们就不好抵赖了。”
“行,那我截图给你。”
不久,肖琛正式入职何氏集团,职务是工艺品和古董鉴定师,外加董事会特别助理。从此,他可以自由出入“高管”办公区域,包括何氏集团总部和百合大酒店。
这天,肖琛随何清远来到董事长办公室。二人坐在宽大的黑色沙发上,看着翻滚的茶叶,肖琛说:“水很烫,才能泡开茶;透明的杯子,才能看到最好的茶色形成。”
何清远问道:“哦,肖琛,茶道你也懂吗?”
“从来不懂,”肖琛笑着摆摆手,“这世界上只有一种道,那就是世道。所谓世道人心,就包含了所有的道理。”
“说说看。”
“你的收货渠道挺好,出货也不错。但怎么运出去……据说,你们的货几天以后就会出现在纽约的拍卖市场。出货,分为谈判渠道和运输渠道,谈判渠道现在方便了许多,比如暗网交易,省事、安全。但运输渠道,在任何时候都是个问题,也必然有一定风险,因为你不可能通过量子传输把货运出去。”
何清远一直盯着肖琛,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叹服道:“厉害,厉害!看来,这些年,你算是把我们何氏给研究透了,只可惜没有证据,要不然,我们就不会在这里对话了。”
“所以,运输渠道,一直是你在想办法解决的问题。”
何清远从他的话里听出了惊喜:“你好像有办法?”
肖琛站起身,拿起古董架上的一个羊头状酒杯:“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是否可行。无论你收到什么好货,正好你做工艺品,你就要求供货商做一批一模一样的仿货,按工艺品的要求出口。”
“把偷偷摸摸的事,改为光明正大?”
“不是简单的光明正大,比如夹带就不行。要做成真正的仿品,一堆一堆的。”肖琛说,“除了这个,我们还得知道,什么货品不能碰、出不了手,比如书籍,但是字画可以。还有一种情况,比如刚刚收购的青铜编甬钟,很可能走俏国际市场,但是这东西不那么普及,做工艺品的很少做这种东西,也没必要做旧,那怎么办?这事不能着急,需要自己有工艺作坊,在外层再包一层新的现代青铜工艺,做成新品。”
“好办法,好办法!”
何清远站起身来,走到古董架前,选了一个格子,拿出上面的景泰蓝花瓶,有规律地按压背板,背板打开,后面是一个夹层。何清远从夹层中取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红木盒子。他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放在茶台上,轻轻打开,里面有一个黄缎包。慢慢打开黄缎包,里面先是露出一个虎头,然后是虎身,这是一头立虎,虎身前倾,圆目怒睁,盆口大张,弓背隆健,虎尾上扬,身刻阴线表现鬃毛与斑纹,栩栩如生。下面是一枚方印,沉静的金色,印台边长106厘米,高88厘米。
肖琛顿时两眼放光,掂一掂分量,更是吃惊。这种东西非常罕见,武官印信被称为虎钮金印。虎钮和印台契合到一起,质地为纯金,是一套虎钮金印。肖琛知道,别说金印,就是普通的虎钮官印也不常见,唐宋未闻,到了明清时期,才渐渐为少部分武官使用。肖琛再细看一侧的印文,写着“永昌大元帅印”六个字,隶书,细小,但也呈字字千钧的力量,有武人风范,说不定就是永昌大元帅自己的手书。
何清远问:“这个东西,怎么才能变现呢?”
肖琛略一思索,摇摇头:“这东西太独特了,用我刚才说的方法肯定不行,没有工艺品公司会成批生产这种东西。而且,这个虎钮金印,体积不小,肉眼可测,加上放手里掂一掂,初入行的人,也能确定是纯金。”
何清远不甘心,又像是在试探肖琛的本领,继续问道:“也就是说,这东西带不出去了?”
“也不是完全不可以,需要时间。”
“时间?”
“对,时间。”肖琛说,“我们可以让自己的工艺品制造公司先仿造这个,再加上些其他古代文官武官的用品,做成产品推销图册。一般来说,应该是篆刻爱好者,或者印信收藏者,会有兴趣。然后,等有了市场需求,我们再根据订单生产。”
“那这个时间也用不了多久。”
“加上一些私人定制,大概在两三个月之内。”肖琛停顿了一下,带着恋恋不舍的眼神,盯着虎钮金印,又说,“何总,你又不差钱,这么好的东西,留在自己手里多好,为什么要变现呢?”
何清远不由得笑笑:“我要是你这种想法,早就成收藏家了,而不是商人。在我看来,艺术也好,文化也罢,都是虚的,都必须为我的财富增长服务。所以,一亿元的书画作品,我一定是拍卖的那一位,而不会是买家。”
十六
梅夫人一直神神秘秘的,在公众场合从不露面,所有指令通过她身边的一个女孩传达。这个女孩喜欢穿一身白衣服,有时候是套装,有时候是连衣裙,体型瘦削,弱不禁风的样子。女孩轻声慢语,就算说打人的时候,也是特别温柔的语气——“下手别太重哦”、“打断筋就可以了”,仿佛打人是给人按摩一样,是享受健康服务,打通的是任督二脉。另外一个女孩,是梅夫人的贴身保镖,喜欢穿一身黑衣,风格上一看,就是健身达人,线条明晰,目光犀利。
此人不除,永无宁日。何清远想起中国古典小说中的惯用语,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让梅夫人消失。养病的时候,何清远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但一直没有思考出一个万全之策。快出院的时候,何清远想到了肖琛。
肖琛说道:“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借刀杀人。”
何清远表示疑惑:“可是,借谁的刀呢?”
“有的人可以,他们的刀随时可以出手。”
“你是说——”
“警察。”
“那倒是!”何清远还是半信半疑,“可你有什么本事,能让警察成为供我们利用的刀?”
“当然有。”肖琛露出更加神秘的笑容,“你别忘记我以前是做什么的,我熟悉你们这些道上的人,更熟悉警方的一切。”
何清远这才点点头,露出一丝笑容:“说说你的计划。”
“我的计划,要从编一个传奇故事开始。”
在何清远的私藏物品中,有一周鼎,也是方鼎,和著名的司母戊大方鼎比起来,只有其四分之一大小。半年前,这个小方鼎被何清远从城关村收购而来,当时查得紧,价钱也不合适,就一直没有出手。收购的时候,卖鼎的人还讲了个故事,一听就是胡说八道,就是先人托梦,看见儿孙们过得不富裕,就梦里传话,说自家院子里埋着宝贝,让他挖出来,可保几辈子富贵。
听了这个故事,肖琛说:“小方鼎作为诱饵挺合适,这个故事也不错,就是欠点儿火候,要编出更多细节来。除了故事,还得整些现实的——深更半夜挖出的小方鼎,被何氏集团以较低的价格买下了,卖家的儿子和女婿被安排在集团工作。于是,这个故事就变得比真事更真。”
如今,这个鼎,终于要出手了。
隔天早上十点多,何清远助理给肖琛打电话,请他过去一趟。肖琛觉得奇怪,往常都是何清远和何清仪亲自给自己打电话,从来不让助理对他指手画脚。这是肖琛和助理头一次通电话,于是本能地问道:“你们大何总呢?”
“肖总,您过来就知道了。”
“小何总呢?”
“昨晚就通知了,正从外地往回赶呢。”
肖琛便知道事态很不简单,马上二话不说直奔何氏集团。刚出门,助理又打来电话,说何清远不在集团,让肖琛去家里找他。肖琛心想,肯定是不好的事情。连续两个左转,很快就到了何清远的二层小洋楼跟前。助理把他迎进门,客厅没人。助理指指楼上,肖琛缓步上楼,楼上卧室的门虚掩着。
看着肖琛推门进来,何清远眼睛一亮,嘴里却嗷嗷嗷地叫个不停,含糊不清地吐字。肖琛忍不住问道:“怎么搞得和真的一样,出售一个小方鼎而已。”
何清远用劲摇了摇头,依然说不出话来。
肖琛回头把门关上,走近何清远,说道:“现在就咱俩,不用这么真了吧。”
可何清远依旧那副样子,言谈间还多出来两行热泪。肖琛这才意识到,何清远可能不是装的。他把助理叫上楼,问道:“这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一个人,突然成了这个样子?”
助理说:“昨天晚上,何总感觉头晕,头不小心碰到茶几上,就成了这样。到医院查了,说是旧伤,上次打的,这一磕,给磕得复发了。”
肖琛心里不由感慨,看来上次梅夫人的打人策略是成功的。他盯着何清远,看着他软趴趴的样子,不禁问道:“这情况应该住院,怎么还回家了?”
“小何总已经找了朋友帮忙,一会儿,市医院会派专车过来,把何总送往省城医院的。”
几分钟后,肖琛从窗户里看见何清仪的宝马与一辆救护车一前一后抵达,停在小院门口。两名男护工抬着担架上楼,一名女医生和一个女护士紧随其后,她们一边走着,一边告诉男护工注意事项。何清仪和助理收拾生活用品,肖琛干站着插不上手,只好问道:“去了省城,谁来伺候你?”
助理说:“我,公司还另外派了两个人。”
肖琛疑惑地看了眼何清仪,说:“你留下来打理公司。”
当天下午,何清仪召集何氏的核心层开了个会。让肖琛惊讶的是,何清仪一改往日风格,直接以何氏老大的名义,宣布公司转型。大家马上听懂了何清仪的说法,所谓转型,其实就是洗白。众所周知,在何氏高层,只有何清仪能够洁身自好,也只有她被何清远明令,不许涉足远洋工艺品贸易。
也许是何清远不得人心,又也许是何清仪凌厉的风格,更也许是大家都想洗白自己,现场竟没有人反对,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接下来,就是要处理何氏手头的存货,那些各式各样的宝贝都会成为烫手的山芋。这些山芋中,最大的就是那个小方鼎。有道是,对手的失误就是自己的机遇,在其他买家看来,只要价格合适、能够安全转场,烫手的山芋也会变成香饽饽。梅夫人嗅觉灵敏,很快闻到了香味。
小方鼎自然不能走拍卖的途径,何清仪只能用正式商务洽谈的方式。他们拿着真方鼎的照片和1:1复制的方鼎,在自己办公室隔壁的小接待室里,一家一家地出底价。代表玫瑰集团的正是那个黑衣姑娘,她一开口,何清仪和肖琛便对视一眼,正是他们的心理价位。
交货和付款方式,何清远和梅夫人都有自己的惯例,这惯例也挺像,都是让代理人出面,然后派“重兵”监视。交易完成,代理人拿着佣金走人,并不知道自己的雇主是谁,也不知道货品和价格,他只知道两点:一是这钱好挣,二是如果自己不听话,马上就会没命。
何氏的计划是,事先摸清楚梅夫人在哪个地方验货,发现后悄悄报警。等梅夫人手拿小方鼎时,人赃俱获,让世间从此再无玫瑰集团。何氏此举代价极大,搭上小方鼎在所不惜,要想完全打败梅夫人,就要动用真宝贝,不仅价格要高,文物价值也得大。
交易地点选择在新修的公路上,因为这条公路有些特点,一是四通八达,没有路障;二是交通信号灯和摄像头暂时没有启动;三是不远处就是城中村,出入方便,逃匿也容易。
地方是何氏这边选的,比起梅夫人,他们的交易次数更多,对这一带更熟悉。反倒是梅夫人那边,只在交易的前一天坐着车,由她亲自带人在公路和城中村附近转了两圈,对哪儿能走汽车、哪儿能走摩托车做了清楚的记录。
第二天上午十点,双方都到达了约定地点,照例,超过八位数的单子,何清远都要在现场督阵,万一有闪失,他能第一时间靠前指挥。那天,救护车把他拉走后,刚到城外,就换上了何清远的私家车。车早在那里等候了,不是他常坐的奔驰商务,而是一辆普通轿车,车膜很暗,接了何清远后便悄悄返回城中。
何清远坐在后排,助理坐在前排,小方鼎装在包里,由助理抱在怀里。何清远想,只要交易完成,钱到手后就马上报警,以制造混乱,趁乱逃离。他要让警方第一时间抓住梅夫人,让她插翅难飞。
何清远抬头,看见公路上远远地开过来一辆吉普越野。越野车来到何清远的车旁猛地刹车,从上面跳下来两个人,其中一人手里还拿着一个布袋子。何清远让司机打开车门,让那两人把布袋子放在后排座位上。
这两个人却突然拔出枪,指着何清远和旁边的保镖说:“警察,别动。”
与此同时,吉普上又跳下来两个人,分别控制住了司机和助理,从助理怀里拿走了小方鼎。何清远刚想挣扎,却被枪顶在了头上。
何清远叫道:“你们黑吃黑,装什么装?”
吉普越野车的司机跳了下来,正是林荣廷,他拿枪指着何清远,冷冷地说道:“何清远,看清楚了,是拿你,不是吃你!”
一分钟后,何清仪电话响了,她正和肖琛商量,怎样一步步金盆洗手,剔除文物交易,再用一年的时间,把文津做成全国最大的仿古工艺品交易基地。
“怎么了?”肖琛问。
“何清远被抓了。”
“他不是去省城看病了吗?”
“看个鬼,装得太像了,连我也骗。”何清仪幽幽地说,“我猜他有个大计划,结果没有弄好,把自己给栽进去了。”
肖琛迅疾地思考着,何清远人赃俱获,肯定是被人设了套子,按他的性格,凡事都会提前筹划。
不该有什么纰漏啊,肖琛想。再看看何清仪,虽面露戚容,但没有丝毫慌乱,也没有特别惊讶。只是轻轻靠在座椅上,头微微后仰,不时轻轻颤几下。
肖琛尽量保持不动声色,他感觉,某张牌该慢慢揭开了。
果然,不一会儿,何清仪问他:“肖琛,瞒不了你,是吧?”
肖琛笑道:“不,你完全可以瞒我。关键是……”
何清仪也忍不住笑了,那是一种完全放松的笑:“关键是不需要瞒,没必要瞒,对吧?”
肖琛点头:“对!可是你没有说对最关键的。”
何清仪歪着头,调皮地问:“嗯?”
肖琛指指何清仪,又指指自己:“最关键的是,不瞒我,可以将好处最大化,不用装悲伤,不用费心处理所谓的麻烦事。”
何清仪频频点头:“你还是那个最厉害的肖琛。”
“厉害吗?”肖琛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现在是一头雾水。”
何清仪继续微笑道:“这也难怪,有一个人马上到,我们并没计划排斥你。”
这时候,何清仪的电话又响了。她只说了一句“我们终于复仇了”,便挂了电话。何清仪说:“半小时后,有一个人会到我办公室。到时候,你就一切都明白了。”
肖琛死死盯着何清仪的脸:“我不关心半小时后来的人,我只关心你。”
就这一句话,何清仪再也绷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
肖琛站起身,走过去,扶着何清仪的肩膀,轻声安抚。
何清仪突然捶打起肖琛来:“你个笨蛋,你个傻肖琛,你不是当过警察吗?你不是一眼能看出真假吗?你怎么就没有看出来,我是你的佩月啊!”
“你不是否认了吗?”肖琛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因为我从你的眼睛里,发现了越来越多的失望的表情。我分明感觉到,在你眼里,我已不是那个纯情可爱的佩月,而是一个冷冰冰的、卷入犯罪集团的可恶女人。更让我难受的是,你没完没了地试探,让我的心在滴血。我只好故意露出破绽,让你自作聪明、让你发现细节、让你充满自信,然后,我就说自己不是佩月,好让你死心,也省得你伤我的心。”见肖琛凝思不语,何清仪继续撒娇,“肖琛,从今以后,我是你的佩月,唯一的佩月。”
肖琛虽有些心动,却十分不解,佩月为什么要除掉何清远呢?她与何清远有什么纠葛呢?
想到这里,他大概知道神秘来客是谁了。他在纠结,对于回归的佩月,是不是应该敬而远之?虽然这么想,情感的喷涌却无可阻挡。知道了眼前之人是自己梦萦魂牵的恋人,眼睛依旧清澈,脸庞还是泛着瓷白的光,啜泣声让肖琛回到了佩月离开前的那一晚……二人紧紧地相拥在一起。
在犹如亘古洪荒的相拥中,何清仪的泪目,慢慢地变成弯弯笑眼,发红的眼白,也渐渐恢复了正常。敲门声响起,两人马上分开,何清仪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和衣服,重又坐好,说了一声:“请进。”
助理开门,做出一个请的动作。门外,慢慢走进来一个女子,一袭黑衣,面容清雅,秀发高挽,别着一个金色的发钗。黑裙的左下摆处,绣着一枝红玫瑰,有秆有叶有花,还有刺。她笑意盈盈,目光从何清仪身上划过,转到了肖琛身上。
她笑着调侃道:“这位就是鼓励佩月活下去的肖琛吧?”
“梅夫人果然名不虚传!”肖琛压着大团疑惑,问道,“活下去?”
梅夫人坐在沙发的另一侧:“对,活下去,肖琛,你根本不知道,佩月随她父母到美国后经历了什么。”
“她和我说过一些。”
“不不不,”梅夫人摇了摇头,“那是皮毛,她的经历远比你知道的要复杂,当然,我也在故事中。”
在梅夫人娓娓的讲述中,肖琛了解了这个故事中更多的细节。
原来,梅夫人本是佩月父亲的情人。想当初,佩月一家搬到美国,是老何家接纳了他们。不久,梅夫人也追随而至,却不承想,佩月的父母在车祸中双亡。当时,佩月只是个单纯的年轻姑娘,懵懂无知。梅夫人发现,车祸有蹊跷。有一个明证就是,佩月父母出车祸后,他们生前的许多财物,包括许多珠宝首饰,都不翼而飞。一夜之间,佩月不仅成了孤儿,也成了零财产者。于是,梅夫人暗暗雇人调查车祸,就在她调查到一些细节的时候,佩月的姨妈突然说,找到了佩月父母寄存在家里的一笔钱,让佩月回去认领,同时,也把佩月安排在自己家里居住。这样,佩月总算有了一个家,还有一大笔财产。
梅夫人不知道其中原委,她能知道的只是,车祸就此调查不下去了,因为细节链断了。在佩月的默许下,过火的车身也被拉走处理。但梅夫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背后何家作祟,让她把怀疑的目光盯在了佩月姨妈一家。之后,一场大火将佩月姨妈家尽毁,逃出来的只有佩月。因佩月和姨妈女儿、她的表妹长得很像,再ZbkyWr0vPw1yiKrrOq9O7sPuB4EzX2HqUDIlrdNMAxk=次躲过一劫。火灾过后,梅夫人第一时间到了现场,找到在天台上瑟瑟发抖的佩月,对她悄悄耳语,告诉她一定要说自己是姨妈的女儿,现在,佩月家的财产已经落入何家,如果说自己是佩月,他们一定会赶尽杀绝。表妹则不同,她家只是普通的中产,房子一毁,什么也没有,对于表妹,所谓的好“伙伴”何家,反而要扮演圣母的角色,好好对待,让她知恩图报。
接下来的事情,果然如梅夫人料想的一样,何家“认领”了佩月,帮她修缮了姨妈家的房屋,并让她在何氏集团任职,改名为何清仪。事后,成为何清仪的佩月,两次问起梅夫人,怎么知道是何家捣的鬼?梅夫人说,自从车祸之后,她就一直托私人侦探调查,原来幕后黑手不是姨妈,而是表面上一片和善的何家。
成为何清仪的佩月很快便在商业活动中崭露头角,何氏利用佩月和表妹家在文津市错综复杂的人脉,开始在文津布局,成立了何氏(文津)集团,其核心便是远洋工艺品贸易和百合大酒店。
梅夫人也紧随其后回到了文津市,摇身一变成为何氏集团的竞争者,江湖人称玫瑰集团。文物界本就神秘,梅夫人比文物还神秘,被传得神乎其神。梅夫人有样学样,青出于蓝,屡屡把何清远逼到几近疯狂,咬牙切齿地声称要搞垮梅夫人。梅夫人和佩月则里应外合,暗暗发力,次次都打得何清远措手不及。在最后一次过招中,佩月得知,何清远是装病……
理清了所有的过往,肖琛沉默不语。
佩月打开一瓶红酒,倒在醒酒器中,轻轻晃动着:“我们应该喝一杯。”说着,拿出三个酒杯,各倒了半杯。梅夫人先拿起酒杯,佩月也举起杯,眼神中充满了骄傲和妩媚。肖琛也稍稍举起酒杯。佩月先和梅夫人若有若无地碰了一下,二人相视一笑,然后才和肖琛碰出清脆的响声。梅夫人自顾自地喝了一口,盯着佩月,露出复杂的神情。
安静下来,肖琛再一次思考,越发觉得佩月并不简单。另外,下载视频的U盘,是谁给自己的?是谁在暗中左右着局面?又是什么人开枪杀害了林建设?这一切如果没有答案,自己是何角色?
这些问题,让肖琛头大如斗。他猛地站起来,换了衣服,匆匆出门。进入一家小酒馆,肖琛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来。几杯酒下肚,他的思维已如乱云飞渡,回忆和现实,一会儿握手言和,一会儿混战在一起,最后,他沮丧地发现,他依然很喜欢、很思念佩月,但是距离“爱”,总是差着那一点点火候。曾有几次,他将全部的爱倾泻而出,但在到达佩月怀抱的时候,却似遇到了无形的闸门,无法享受自由的拥抱。他不知道这闸门是来自自己,还是来自佩月。他一口一口地小酌,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这是哪里出了问题?是时间?是身份?还是年龄?
迷离中,门口闪进一个人,她本来要坐在另外一个角落,但刚刚坐下,竟看到肖琛深夜买醉,这超出了她的想象。她很快站了起来,走到肖琛的桌子对面坐下,在妩媚的笑容中,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肖琛见状,惊讶地问道:“梅夫人怎么也来这里?”
梅夫人晃了晃手中的酒杯:“这里安静。我喝的不是酒,是苏打水。”
肖琛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应该怎么做。酒真是个好东西,它可以让人装醉。肖琛指一指天,又指一指地,故作深沉地说:“这是购买寂寞的地方。你——风光无限,不是你该来的。”
梅夫人一听,这话中有话,就问:“肖琛,你这话说反了吧。谁都知道,你和佩月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现在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了,哪来的寂寞?”
肖琛反问:“情感是电源开关吗?而且……”
“而且什么?”
“人生无非‘爱恨’二字,爱由天意,恨却不一定。我除了爱的烦恼,还有恨的烦恼。”
“恨的烦恼是什么?”
肖琛低吼了一声:“我不知道是谁嫁祸了我!”
梅夫人一听这话,先是大吃一惊,很快,又喝下一大口,然后四处看看:“肖琛,这里说话不方便,咱们找个安静的地方说。提示一下,关于U盘的。”
说完,梅夫人迅速结了账,肖琛像个小跟班,一步一步地跟着梅夫人,上了她那辆玫红色的跑车。十五分钟后,车开到一栋别墅门口。大门有三重感应,车牌、车身和蓝牙,三合一感应到位,缓缓打开。梅夫人请肖琛进屋上楼,楼上卧室旁是一间品酒屋。梅夫人开了一瓶红酒,给肖琛倒了半杯。肖琛依然用迷离的眼神看向梅夫人,这一看不要紧,他没想到,梅夫人居然在他上卫生间的那两分钟,以极快的速度换上了睡衣,帘幕低垂,玫瑰乍现。
肖琛马上说道:“你让我清醒了。”
梅夫人媚眼一挑:“不,是从一种醉中清醒了,又进入另一种醉吧?”
“我想知道U盘的事。”
“你不关心我为什么说起U盘?”
肖琛摇摇头:“不,那是第二个问题。我现在,先要知道第一个问题。”
“果然,你已经不再是警察。”梅夫人一笑,转身轻轻对着墙壁说了一句话,连肖琛都没有听清,但是墙听清了。墙上的一幅画慢慢下滑,露出白色的墙壁。墙壁渐渐陷进去,从左边移出来一个保险柜,梅夫人一边按密码,一边说,“你先关心自己怎么被冤枉,然后关心整个案件的真相吧。”
梅夫人取出U盘,插入投影仪。卧室床对面就是投影墙,肖琛盯着墙面,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视频显现,出现的是肖琛最想看到的被遮挡的部分:双方在巷口僵持,肖琛被黑衣人一棒击晕,手中的佩枪打落在地。此时,万万没想到,被黑衣人劫持的人质,也就是被刀架脖子吓晕的佩月,在林建设收起枪的一瞬猛然睁眼,以极快的速度戴上手套,迅速捡起肖琛的佩枪,突然朝林建设开枪,打了林建设一个措手不及,饮恨身亡。击中林建设后,佩月把枪放在肖琛手上,自己往嘴里塞了一片药,复又躺在地上,假装昏迷。
看完视频,肖琛呆立不动。千头万绪,一齐涌动,却无法喷涌而出。紧接着,他颤抖起来,就像沸水锅的盖子,再也压不住情绪。
等肖琛稍微缓和,梅夫人走了过来,紧挨着他坐下,轻声问道:“我知道你无法接受,现在有了更多的为什么,对吗?”
肖琛看一眼梅夫人,点点头道:“凡是你知道的,你能都告诉我吗?”
“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当初给我U盘的人是你?”
梅夫人看着肖琛,说:“是我,又不是我。”
“什么意思?”
“没错,U盘是我偷偷放在你车上的,但这不是我的主意,是佩月让我这么做的,我只是执行她的命令。”
“为什么?”
“她太了解你了,知道你重情义。另外,她想利用你的才华,让你帮助我们除掉何清远。而视频中后半部分佩月的行为,足以让你有这样的动力。”
“摄像头是谁装的?”
“摄像头是佩月让人秘密装的,她装作不知道而已。那天,她先让工人们去装摄像头,再假装意外发现有神秘的无线摄像头,这些都是策划好的。”
“这也是佩月安排的?”
梅夫人冷冷一笑,身体却靠得更近:“现在的佩月怎么可能是你当初认识的佩月?八年啊,八年时间,足以改变一个人!”
“视频为什么在你这里?”
“这个没有为什么,是我偷偷复制的。”
“你们闹矛盾了?还是你要留一手?”
“你说对了,佩月这么有心机,我必须留一手。”梅夫人一把握住了肖琛的手,“但更重要的是,我很欣赏你,这算是我送给你的礼物。我相信,比起其他礼物,你更喜欢这个。”
肖琛稍微躲了躲:“应该还有别的原因吧?”
梅夫人把头也靠了过来:“对,我就喜欢你这种精明,酒后都这么精明。对,还有原因,佩月心思太重,我和她一起除掉何清远,她却要排挤我。到现在我才明白,她一直在利用我,从本心上说,她是恨我的。毕竟,我曾是她爸爸的情人,伤害她妈妈的女人。”
肖琛继续问同一个问题:“应该还有别的原因吧?”
梅夫人指了指定格的视频:“佩月是杀人犯,她应该到她该去的地方。就算她没有杀林建设,她也不像她说的那样,没有涉足走私。她没有资格掌管百合集团,更没有资格排挤我!”
肖琛若有所思道:“你拿着U盘报警就可以了,为什么让我看?”
梅夫人双手抱住肖琛:“我刚才已经说了,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我的生活和事业,都需要你的支持。所以,应该是你拿着U盘回到你的警队。”
肖琛站了起来:“梅夫人,谢谢你,黑白、是非、正邪……这些,都有可能一时颠倒,但最后都能分清,但是,你和我,不可能。”
肖琛知道,佩月已经在劫难逃了。但是,在他心中,还有谜团没有解开。他无法相信,也无法探知,从柔弱无助到杀人不眨眼,是怎么样的一个过程。拿着U盘,他犹豫再三,还是没有朝警队的方向去。肖琛给梅夫人打了个电话,告诉她U盘的事只有他们两人知道,所以,佩月已经是关在笼中的鸟、困在坑中的兽,想逃也逃不掉。他想见一下佩月,然后亲手将她交给警方。
梅夫人在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希望你不要被她感动。”
“感动?”
“嗯,”梅夫人又停顿了一下,“这么说吧,佩月表面温婉,内里却心狠手辣。”
佩月不在百合大酒店,在家里,她身体不舒服,浑身没劲。肖琛一进门,佩月就张开双臂扑了过来,她抱着肖琛一转身,一猫腰,用屁股把门一关。佩月没想到,昨天还情浓意浓的肖琛,今天却僵着身子,没有任何热切的回应。
佩月把肖琛扶到沙发上,认真地盯着他,大眼睛依然清澈。境由心造,在肖琛看来,这清澈的后面已然是寒光凛冽,如刀割一般难受。
佩月满眼疑惑地问道:“你怎么了?”
肖琛从口袋里掏出了U盘,放在茶几上,一言不发。佩月深知,此时此刻,突然出现的U盘意味着什么。她故作镇定:“这是什么?”
肖琛并不看她,盯着U盘说:“我不敢播放,不敢和你一起看,之前,我想过很多种答案,都被我一一否定了。没想到,真的是你!”
佩月一听这话,软软地瘫在沙发上:“谁给你的?”
肖琛仰头长叹,微闭着双眼:“重要吗?”
“梅夫人!”佩月渐渐变得歇斯底里,“一定是梅夫人!她就是上天派来毁我全家的,毁我爸妈,毁我。我只给了她一半的视频,她从哪儿拿到另一半的?”
肖琛实在忍无可忍,双手扶住佩月的肩膀,强迫她冷静下来:“重要吗?”
“重要,当然重要!”佩月还在喊叫着,“我有证据,有她走私文物的证据。这个可怕的女人!没想到,她就算同归于尽,也不愿意放过我。”
肖琛站起身来,看着窗外:“她说是你不放过她。你放心,她跑不了,我们查询到她购买了今天下午三点飞往国外的机票,已经提前对她进行了布控。”
“你们?”
“对,我们,刑警队。”
“你不是被开除了吗?”
“假的,其实是卧底。”
听肖琛这么一说,佩月哇地大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肖琛突然想起,梅夫人曾告诫过,不要被佩月“感动”。
等佩月的哭声渐息,肖琛走过去轻声说:“佩月,你可以复仇,甚至身不由己,被迫走私文物,这些都可以理解。”肖琛指指U盘,“但你没必要这样做。”
本来佩月的哭声已经变小,经肖琛这么一说,又大了起来。她边哭边说:“都是因为你,因为你!”
肖琛有些错愕,不自信地问道:“因为我?”
佩月点点头:“肖琛,如果不是因为你,在那一次接一次的劫难中,我早就离开这个世界了。因为有你的存在,在我最痛苦最煎熬的时候,我会告诉自己,要活下去,要见你;要活下去,要见你……”
肖琛先是黯然,然后说:“可是……”
佩月苦笑着:“可是什么?可是我为什么设计这一出戏,精心策划每一个细节,还亲手打死了林建设?”
“为什么?”
“因为,我不仅要见到你,还要得到你,要和你在一起。”佩月继续苦笑道,“我必须把你拖下水,把你黑化,把你变成我们的人。”
肖琛真的有些感动,但更多的是觉得不可思议和荒唐,他的愤怒渐渐涌起:“要得到我,就要杀人吗?”
“我不管那些,我就要你,我就要咖啡加蜂蜜!我就要甜,因为我实在太苦了。这几个月你来到我身边,我才终于尝到了甜。”
这时,远远地,传来了警笛声。佩月再次凝神看着肖琛,温柔地说:“肖琛,你再抱我一次吧。”
佩月慢慢地转过身来,走到肖琛面前,轻轻地钻到肖琛的怀中。待肖琛的臂膀环住她的肩膀,佩月悄悄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张照片,塞进肖琛的口袋。肖琛觉察到了佩月的小动作,刚要说什么,却听佩月说:“这就算永远在你怀里了。”她往嘴里抛了一小粒药丸,一咬牙关,头一歪,闭上了双眼。
肖琛抱起佩月,把她轻轻放在沙发上。掏出口袋里的照片,那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老照片,他们每人保存着一张。八年前,他和佩月甜蜜地依偎在一起,青春的面庞,清纯的感情。
泪水模糊了双眼,肖琛喃喃自语:“佩月,你怎么那么傻啊!”
责任编辑/谢昕丹
插图/杜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