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汪大军首次谋面,是在五年前的一个梅雨天。那天,他由一位青年带领来到火车站南广场,经过巡逻车时,青年快步朝我靠近,掏出证件表明身份,他是市东监狱的陈管教,而汪大军系一名刑满释放人员。以往刑释人员来找我们,多是办理临时乘车证明的,他们通常随身携带一张《刑满释放通知书》,仿如古代的通关文牒。
因汪大军患有精神残疾,陈管教特意驱车几十里将他送至火车站,看着汪大军进入车厢坐定才算安心,他特意叮嘱列车长,到了B市火车站别忘了提醒汪大军下车,那头他都安排好了,家属会到站台接人。列车缓缓开动,陈管教如释重负地朝汪大军挥手告别,那一刻,我看到一直保持微笑的汪大军,脸上笑容瞬间凝固了,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他分明流泪了。我当时以为他是喜极而泣,为即将拥抱新生活而流下幸福的泪水。后来证明,我错了。我和陈管教并排走出出站口,踏上南广场,他客气地递来一支烟,我们随便聊了几句,一聊才发现,我俩竟是校友,同届不同系。我邀他到我的值班室小坐,用一次性纸杯给他冲了杯黄山毛峰,他端起杯子,吹了吹漂浮的茶叶,啜饮一口,满意地点点头,说,茶叶不错。
话赶话,我随口问道,今天你送的那人,是因为啥事进去的?陈管教面露一丝苦笑,说,别提了,这家伙也是个可怜人呐。嘴上说着不提,可接下来,他却滔滔不绝地向我讲述了汪大军的故事。
汪大军,出生于江淮农村,系家中长子,儿时因发烧耽搁治疗,烧成了小儿麻痹症,自此跛脚歪嘴,往后只长身体,智商停滞不前。随着年龄渐长,两个弟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家中摊上这么个哥哥,说媒的自然避之不及。后来,不知是谁给出了个馊主意,将汪大军藏在十几里外的一户远房亲戚家,一住就是一年。这一年中,汪家对外宣称,老大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家人装模作样外出寻找过几次,皆无功而返。热心村民提醒汪家注意附近的河流、机井及山林。结果自不消说,依旧寻不见。村人议论纷纷,说该不会被人贩子拐走了吧。有人质疑,谁会拐卖一个傻子?有人插嘴,他脑子坏了,可身体其他器官都健康着呢。自此,汪大军被贩卖器官的消息不胫而走,知晓内情的汪家人无暇理会风言风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续敲定了老二老三的婚事。以往在外人眼里,汪大军是两个弟弟相亲时家庭条件中的硬伤,眼下,障碍消失,婚期理所当然提上日程。准亲家心存疑虑,生怕汪大军哪天跑了回来。每当这时,老汪就作势要哭,悲痛地说,丢了这么久,还能活着吗?准亲家看了便不好再言语。
不出仨月,老二成家,老三订婚,老汪夫妇总算松了口气。偏巧不巧的是,老三成婚当天,汪大军竟然“神兵天降”,赫然出现在了婚礼之上。就在主持人举着话筒高喊“二拜高堂”的时候,老汪的视线里闪现出一瘸一拐的熟悉身影。只见汪大军蓬头垢面,赤着脚,手握啃了半截的玉米青秆,傻笑着走上沾满灰尘的红毯。没人在意他走了多远的路,也无人在意他那只跛脚磨破了皮渗出了血,那一刻,连主持人都卡壳不语,大家伙的目光齐刷刷地从新郎新娘身上离开,转移至汪大军身上。那一刻的安静多少有些诡异,人群的嘈杂声戛然而止,音响里的《好日子》仍在不识时务地嘹亮着。
眼疾手快的老二采取了及时而果断的措施,他一边笑着说,大哥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咱家今天双喜临门,一边把老大生拉硬拽扯进东屋,门一关,喝令他不准出声,老实待着。婚礼在一阵窃窃私语中好像加快了进度,倍速完成。老三成婚次日,就单方面宣布另立门户,与父亲分家。此举是为了打消妻子的后顾之忧。老二随后也效仿弟弟,分家另过。
对汪家父母来说,办一场婚礼脱一层皮。盖房和彩礼占大头,两场婚礼下来,不仅掏空家中积蓄,还因此债台高筑。
随着年龄增长,除了解决吃穿,汪大军的生理需求问题日益凸显。有几次,他冲路过的姑娘傻笑,并伴随用手摸裤裆的不雅动作,由此引发村民愤慨。部分有女儿的人家纷纷站出来抗议,施压给汪家,建议汪父将汪大军关在家里院中,不得在村里随意走动。汪父说,他一个活生生的人,又不是狗,哪怕是狗,也得有放风的时候吧,你们简直是欺负人!
汪大军长成了个傻大个,饭量与日俱增,人家吃饭用碗,他得用盆,一盆见底,仍然喊饿,就把饭盆敲得哐哐响。母亲一边摇头叹息——造孽啊,一边拿起饭盆去锅前添饭。整整一袋面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耗殆尽,愁得汪父直挠头。转机出现在一次赶集时,他与邻村周老汉闲聊,听闻一件案子。话说周庙村发生一桩偷牛案,小偷为了顺利得逞,暗中把出村线路上的狗全给毒死了。不巧的是,有人到屋后撒尿,听到一声“哞”,吓得一激灵,全然不顾尿至一半,火速提上裤子,暗中跟随观察,发现疑似盗贼,迅速发动群众追了上去。偷牛贼刚在村口与同伙碰头,准备把牛装上农用车,突然,几束亮光将他们包围。人赃俱获,村民通知派出所,俩小偷当即下跪求饶,只要不报警,一切都好说。村主任啐了一口痰,大义凛然道,有点儿骨气,老实认栽吧,随即把人押至村委会。不多时,昌河警车呼啸而至,两名小偷被判入狱,据说刑期长达十年。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回家途中,汪德强反复回味着偷牛贼的案子,越琢磨越兴奋,突然,他振臂一挥,计上心头。当晚,他拎着一瓶酒来到村主任家,喝到兴头上时,他让村主任支走夫人,鬼鬼祟祟地把偷牛贼的故事叙了一遍。村主任听闻,不解其意。汪德强趁机吹风道,你说咱家大军要是犯了同样的事,是不是也得坐大狱?村主任嘎嘣嚼碎花生米,啜一口酒,说老汪你想啥呢,就你家大军,我不是笑话你,走路说话都成问题,他是干小偷的料吗?拉倒吧,别瞎琢磨了。再咋说,那也是你亲骨肉,你舍得把他丢进监狱?
老汪放下酒杯,愁眉不展道,到了监狱,管吃管喝,运气好的话还能给看看毛病,有啥不好的,我都想进去呢。村主任放下酒杯,抢白道,那监狱是啥地方,你想去就去?我说老汪,你可别犯糊涂,逼大军干违法犯罪的事。老汪举杯,敬了村主任一杯酒,胸有成竹地说道,老哥你放心,这事我心里有底。村主任追问,底是啥?老汪便重提偷牛贼的故事,说罢,冲村主任挤挤眼,仿佛在说,明白了没?村长忙不迭地说,这事不成,好歹我也算个干部,哪能制造冤假错案呢?老汪纠正道,啥是冤假错案?大军偷盗,被抓现行,铁证如山,加上他以前摸过别人家的东西,有前科,定个盗窃罪,进去蹲几年,我和他娘也能腾出手来出门打个工,老二老三结婚盖屋欠下的钱难道不用还吗?大军不进去,我和他娘被拴着,咋出去赚钱?我都侧面打听了,如今监狱里吃住都挺好,他脑子有点儿病,进去后说不定还能得到额外照顾,不用干重活。这对大军自个儿也有好处。
村主任兀自饮一口酒,问老汪,为啥非得带上我?老汪意有所指地抬头瞟了一眼墙上村主任的全家福,淡淡地说道,二哥,跟你说实话,我真怕哪天大军惹出麻烦来。你就说上次多悬啊,要不是秀儿眼疾手快捡起棍子抡了他一棍,指不定出什么事呢!人这东西,跟牲口没两样,别看他脑子不中用,可欲望还是有的,唉,你说哪天他万一干出糊涂事,糟蹋了谁家姑娘,那可真是后悔都来不及啊。
一席话把村主任说得心烦意乱,他盯着墙上的照片,凝视着笑靥如花的女儿,心有余悸,暗自庆幸上次女儿有惊无险躲过一劫,他也察觉出经此一事,女儿变得胆小起来,天黑不敢一个人出门,睡觉必须插门。村里黄大仙说,她是吓破了胆,虽专门做了一场“叫魂”的法事,但收效甚微。若不是看在和老汪同宗,对方尊他一声“二哥”的份上,他早就登门开骂替女讨公道去了。事后,村主任绞尽脑汁,积极推动汪大军入住敬老院事宜,却在敬老院院长的强烈反对下半途而废。院长给出的理由是,乡敬老院居住者多是各村无人照料的五保户,他们吃公家的粮理所应当,可汪大军不然,他有监护人,条件不符合,若是硬要把他塞进敬老院,恐怕会引起村民的公愤。院长见村主任不高兴,提出一个折中的建议,敬老院可破例提供房屋一间,但汪家需支付汪大军的日常开销。老汪一听,不乐意了,他冲村主任抱怨道,这怎么行,把大军送到敬老院的目的是减轻负担,不就是因为穷才出此下策嘛,要是有钱,我还把孩子送那儿受罪干吗?
这事儿算是黄了。
汪大军和秀儿的事发生当晚,老汪登门道歉,话里话外暗示村主任莫要声张,本来没啥事,万一传出去,别人指不定以为发生了啥呢。老汪打着替秀儿着想的旗号,迫使村主任敢怒不敢言。此番他故意旧事重提,仍以善解人意的语气旁敲侧击村主任,言外之意,要是帮他促成这事,你家秀儿就彻底安全了。
酒足饭饱,直到老汪起身离开,村主任仍无松口的意思,只说了句,此事重大,容我琢磨琢磨。不知不觉过了一个星期,老汪再次登门时,村长似乎把那茬事忘得一干二净,热情地端茶倒水,绝口不提琢磨得怎么样了。老汪手中的茶碗不停转悠,像是在把玩一件文玩,心事重重。村主任盯着转动的茶碗说,咋啦,茶叶不合口?老汪回过神来,连说,不,不,接着一口牛饮,像平时喝酒似的,干了。别人是趁着酒劲,他是借着茶劲,问村长,二哥,上次的事琢磨得咋样了?
村主任搪塞道,不是说了嘛,此事重大,哪能这么短的时间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再说,你可晓得这事背后的风险大着嘞,万一露了馅儿,弄不好大军没进去,咱俩先进去了。老汪啜一口茶,摇摇手道,不可能,这事保密着呢,我连军儿他妈都没告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你我不说,哪个能晓得嘞?即使猜到了,没有证据,谁敢胡诌海说呢?再说,这可是一举多得的事,不仅对咱家有利,对村民们也都有好处呢,谁家没个黄花闺女,他们平日里把大军看成眼中钉肉中刺,我这个亲爹动手拔了刺,他们感激我还来不及呢,没人会多事的。
村主任暗忖,理虽是这么个理,可他自己犯不上冒这个险。老汪看出他的担忧,拍着胸脯说,这事我来安排,你只要配合一下就成。村主任忧虑道,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就说偷牛吧,你让他偷谁家的牛,怕是你把缰绳递到他手里,他也牵不走吧。
老汪咧嘴一笑,说,谁说让他偷牛啦,偷啥不成?只要是值钱的物件,越值钱判得越久。村主任哼哧一笑,心想,你这老家伙,挺会举一反三。
当晚,二人秉烛夜谈至下半夜,初步商定了实施方案。其实,主要是老汪拿主意,村主任怕担责任,偶尔冒出一句,还行,还行,算是对方案的口头支持。从耕牛到家用电器,老汪盘算良久,最终把目标锁定在村里唯一的一辆嘉陵摩托车上。村西的周三,远近闻名的社会混子,他拥有一辆红色嘉陵摩托车。有一次,汪大军对那辆排气像放鞭炮的摩托车大感兴趣,偷偷靠近,一屁股坐在上面,嘴里发出咚咚咚的逼真声效。正当他沉浸在臆想的驾驶乐趣中时,周三从院中倏然走了出来,嘴里骂骂咧咧道,你个大傻子,赶紧给我下来,弄坏了,就是把你卖了也赔不起。
受了惊吓的汪大军下车时因为慌张,忘记把支腿放下,只听咣当一声,摩托车重重摔倒在地。周三又气愤又心疼,没有第一时间去扶倒下的摩托车,而是把汪大军逼在一个墙角,劈脸扇了两记响亮的耳光,怒骂道,走,找你爹赔钱去。说着,他提溜着汪大军的耳朵朝他家走去。老汪媳妇看见此景,扑上去让周三放手,周三不依不饶,情急之下,当妈的作势要咬周三。老汪闻声赶来拉开媳妇,说,三黑,车子摔了给你修,你拽大军耳朵做啥?你咋跟一个傻子较劲呢,他不懂事你也不懂吗?
好在村主任及时出现,防止了事态进一步恶化。他们来到摩托车旁,村长扶起摩托,仔细端详一番,好在只磕掉了点儿漆,他又让周三发动车子,轰鸣着骑了一圈,然后以和事佬的语气说,这事怪大军,该给你补车漆。可你也有不对的地方,你打了他巴掌,揪了他耳朵,这事也不光彩。我看这样吧,你们两家谁也别找谁了,就此和解,可行?
周三虽心有不甘,可碍于村主任的情面,他故作大方地说,这次看您的面子,算了。再有下次,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自此,周三与汪家结下梁子。
一个阴天的夜晚,周三睡得昏沉,嘴里吐出的酒气弥漫整个房间。突然,咚的一声响,划破了寂静的夜,他被惊醒后,觉得膀胱胀得慌,便起身去屋外解手,刚解下裤带,赫然发现院中的摩托车不见了。他顿时尿意全无,顺着院里院外搜寻一圈,不见踪迹。他赶忙跑进屋里抓起手电筒,一边奔跑一边叫喊,抓贼呀!熟睡的村民被喊声惊醒,原本黑黢黢的村庄渐次亮起了灯,十几束灯光汇集一处,浩浩荡荡往村外追去。
一群人追到村外,兵分三路继续搜寻。一路人马追至二道中沟石桥旁时发现一个黑影,那人正吃力地推着摩托车快跑。有人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在这儿,在这儿!另外两路人马踏着麦浪疾奔过来,到了一看,不是别人,居然是傻子汪大军。周三奔至跟前,狐疑地问,我的车呢?这时,一人指着桥下水沟,几束手电的光摇至那里,打在一汪沉静的沟水上,摩托车早已沉入水底。周三冒出一句,我操!然后扒开人群,来到沟沿边望水兴叹。人群中有人嘀咕一句,修坝养鱼,没想到鱼没吃着,赔了一辆车。
去年冬天,周三不顾村民反对,毅然决然实施了筑坝蓄水工程,美其名曰是为了抗旱方便,私自将流经村子的河流拦腰斩断,用花岗岩修筑起一段高两米,号称坚不可摧的大坝,只有逢雨季时,河水才会漫过大坝流向下游。好在下游并无村庄,径直汇入人工新河,这才免去了潜在的纷争。南侧建坝,北端闸网,区间内抛下鱼苗,坐等收获。慑于周家淫威,村人多是敢怒不敢言,眼睁睁看着周家将公有河流据为己有。未承想,出了眼下这档子事,追赶小偷的村民竟看起了周三的笑话,幸灾乐祸起来。
按照剧本,汪大军只消推着摩托车一直往北走就好。他的确不折不扣地执行了“导演”的意图,可偏偏事情出现了偏差,当追兵迫近时,汪大军被吓得瑟瑟发抖,他听到周三的叫喊声,霍地想起那两记响亮的巴掌,顿感耳朵一阵热辣的疼,愤怒混杂着恐惧,让他做出了一个令自己都震惊的举动——愤然将摩托车推下沟去。他以为流水可以冲走一切,没想到河水带给他的是一场沉重的牢狱之灾。
周三怒视平静的水面,伸手摸向口袋,出门着急,哪顾得上带烟。他的手在口袋里摸到了虚空,也触及了仇恨。正当他准备暴揍汪大军时,被及时赶到的村长制止住了。汪家人也慢吞吞地赶到现场,老汪护住儿子对周三说,要打就打我!周家当然不是吃素的,片刻工夫,全族出动,乌泱泱的男女老少齐聚到岸边。两家一度形成对峙场面。不知是谁提了一嘴,报警吧,这是盗窃。村长就照着“剧本”开始和稀泥,乡里乡亲的,报什么警,有话好好说。比起损失一辆摩托车,让周三更恼的是被一个傻子戏弄了两次。周三坚持说,除非汪大军跪下道歉并全额赔偿摩托车,他才肯网开一面。老汪闻言,怒斥道,有种你就报警,谁不报警谁是孙子。话说到这份上,任谁也拦不住了。周三气呼呼地指使本家的一个青年拨打“110”。村主任一把扯住那青年,视线投向周三说,就没回旋的余地了?周三脸一拉,不是我不给您面子,您也听到了老汪的话,我可是受害者,干吗受这份气,报警就报警,谁怕谁?
村主任清清嗓子,善意提醒道,要真报了警,大军折进去,你摩托车找谁赔去?
顶到气头上的周三竟不假思索道,大不了重买一辆呗。一句话把村主任呛到一边,抽起闷烟。等待警察的间隙,有人建议先把摩托车抢救上来,说不定控控水还能用呢。周三摇手制止道,都别轻举妄动,这是案发现场,等警察来了再打捞不迟。
十多分钟后,警车呼啸驶来,一番现场问询后,将盗窃嫌疑人带上警车。一个辅警脱下外衣,只穿一条内裤,搓搓手,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一副不得赃物誓不出水的决绝模样。他将粗绳系在车尾光滑的不锈钢扶手上,另一根绑住车头,所长亲自指挥现场的四位壮汉,两两一边,分列左右,攥紧绳子,犹如纤夫在等待号子声响起。所长喊着富有节奏的口号:一——二——拉!一——二——拉!喊至第四遍时,布满污泥的摩托车像出土文物似的重见天日,引得周围的村民发出一阵啧啧的惋惜声。
车子推上岸,汪大军被带下车,现场指认。所长问,为啥把车子丢到沟里?汪大军结结巴巴道,我……怕……所长见他语言表达迟钝,问谁是他的家人。老汪霍地站了出来,说,我是他爹。所长用手指轻点自己的脑袋,问,他这儿没问题吧?老汪不悦道,你啥意思?他好着呢,就是反应慢点儿,其他都正常,不信你问他们。说着,老汪指着一旁的围观者。都是乡里乡亲,谁会当面得罪人呢,所长与几人对视,都含着笑违心说,还行,还行,跟正常人没两样。
通过走访,警方得知汪大军和周三之间曾因摩托车发生过摩擦,盗窃案发生后,派出所把老汪叫去,劝他主动赔偿周三的损失,争取获得对方谅解,如此,法院在量刑环节会考虑轻判。老汪回答得直截了当,你去我家看看,饭都快吃不上了,到哪儿去弄六千块钱?叫我说,你们就按法律办吧。
人赃并获,铁证如山。加之汪家死活不承认汪大军有精神残疾,派出所只能秉公办理,结案上报。汪大军入狱服刑后,周三提了辆新车,故意在汪家门口把油门拧到底,任凭排气管咚咚咚震山响。直到有人指着滚滚黑烟说,老三,别拧了,小心拉缸。周三才悻悻地扬长而去。
入狱后的汪大军曾几次喊冤,一口咬定他爹骗他。原来事发当天,老汪特意赶集割了半斤猪肉包饺子,他先给大军盛了满满一大碗,待儿子吃饱打嗝,才切入正题,问儿子恨不恨周三?大军摸着耳朵点点头。老汪问,你想不想报仇?大军又点点头。待勾起他的恨意,老汪将大军受辱的矛头指向了周三的那辆红色嘉陵摩托车。他面授机宜,将“作案手法”倾囊相授,为了保证万无一失,老汪不仅提前踩点,还充当望风者,当大军推车出了村子后,他又快速折返,捡起一块砖块对准周三的窗口投掷,此举是为了引蛇出洞。屋里亮灯的一刹那,他飞也似的就近躲到麦秸垛旁,窥着周三跑出院落,大喊抓贼。待到动静闹大,他才适时出场,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汪大军叫屈喊冤,声讨自己的父亲。驻监检察官曾调查过此事,公安的案卷没有任何瑕疵,走访老汪,问及教唆犯罪一事,老汪拍案而起,怒目圆瞪道,他是我亲儿子,我能害他?要是能换个位置,我情愿替他去坐牢。
口说无凭,陈管教虽同情汪大军,却苦于没有证据,爱莫能助。汪大军服满刑期,出狱前,陈管教特意联系他弟弟汪二军,千叮万嘱让他去火车站接人。
可当汪大军下了火车,随人流出了站,苦等半天,愣是没一个亲人现身。后来,他凭借那张《刑满释放通知书》坐城际公交到县城,再换乘公交回了镇上,又徒步摸黑回村时,村里翻天覆地的变化,令他一度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好在那棵儿时的桑葚树挺拔依旧,为他提供了清晰的坐标,他循着桑葚树,往西五十步,看到两栋并排的楼房,那是他家的宅基地,楼房不远处,两间破败的瓦房淹没在夜色里,是那么不起眼。瓦房黑灯瞎火,但他嗅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是家的味道。近乡情更怯,如今立在屋后,他在脑海中编织着美好的画面,当他推门而入的一刹那,父母噙着泪花上前拥抱他,颤抖着声音说,老大,这么多年,委屈你了。
从屋后绕至院前,他目睹了荒草丛生的门前空地,那扇被锈迹啃食的铁门朱漆黯淡,门上的锁链预示着这座小院空置许久。他敲门呼唤,爹——妈——我回来了。墨色的夜吞噬了他的呼喊,他奋力猛推那扇生锈的铁门,却被它无情地隔绝开来,仿佛这把旧锁也不认得他,有意将他拒之门外。他回到了家,却从未感觉离家如此遥远。一门之隔,恍如隔世。老二家的黄狗嗅到陌生人的气味,狂吠不止。
三天前,老二接到陈管教电话,知会他汪大军的释放日期,并将车次以及抵达时间明确告知,他答应说,知道了,放心吧。可他并没有去迎接出狱的大哥,不是他不想去,而是妻子从中作梗,她旗帜鲜明地反对丈夫去接大哥。她质问丈夫,为啥电话打给你,不打给老三?你去接回来了,谁来照顾他?咱家有个闺女,住进陌生男人来,她会膈应的。老二不乐意,说,大军是她大伯,怎么是陌生人呢?妻子说,她从出生到现在没见过大军,怎么不算陌生人?老二说,二老都不在了,我不去接,难道看他流落街头?妻子倒是坦然,不会的,实在没人管,政府能不管?到处都是福利院,又不差他一口吃的。你去接容易,但想脱手可就难喽。不是我心狠,是咱家确实没这个能力养他。要不你去征求下老三的意见,大军又不是你一人的大哥,你说是不是?老二不吭声了,背着手踱出院子,转身进了隔壁院儿。时值午季麦收,老三正在院中摊麦子,水泥地上铺满金黄的麦粒,为了使麦粒晾晒均匀,隔段时间就要用推板给它们翻个身,使其阳光均沾。老二立在门口,话刚说一半,老三媳妇突然冒了出来,指着老三阴阳怪气道,西场上的麦子翻了吗?我说你瞎勤快个啥,这院的我刚翻过,赶快去西场翻去,再不翻太阳都落山了。
媳妇的一句话就把老三支派走了。老三扛着推板边走边回头,哥,有啥事回头再说啊。老三媳妇见老二不肯走,笑盈盈地问,二哥,有啥话跟我说不一样嘛。老二一声叹息,把话咽了下去,转身回家。一进门,瞅见妻子拉长着脸埋怨道,你看不出来吗,那两口子给你演双簧呢,你刚提老大,三媳妇就跳出来,明摆着是堵你的嘴。再说,天气预报说明儿阴转小雨,咱也得赶紧把麦子翻翻晒透,早点儿圈起来。
老二自欺欺人地想,抢收农作物是农民的首要任务。到了次日,他将自己投入到忙碌的农活中,看着圈席层层增高,小麦入仓,他觉得一切的劳累都是值得的。当晚,他叫妻子炒俩硬菜,取出橱柜里余下的半瓶白酒,一人独酌。喝到微醺,脸红脖子粗的他栽倒在床,想让自己就此沉入梦里,谁知不合时宜的狗叫搅得他心神不宁。他下了床,踉跄着走到院中,喝令黄狗闭嘴。黄狗见主人露面,却叫得更欢了。它富有节奏地每叫两声,汪!汪!就朝老屋方向探一探脖子。老二蓦然回想起父亲去世前,短暂地回光返照,冲着屋顶神秘兮兮地说,军儿,爹对不起你,不该把你送进监狱。老二老三面面相觑,这才意识到老大的入狱来自父亲的“大义灭亲”。他们在心底暗暗感激父亲,若不是父亲早有远见,此时老大就会成为他俩的大麻烦。
老二拉开院门的一刹那,黄狗窜了出去。随着激烈的犬吠声,老二来到旧宅之前,瞥见一个酷似父亲的身影,吓得差点儿瘫倒。就在这时,那个黑影叫出了他的乳名——黑皮。老二一时恍惚,陷入童年的回忆,他叫了声,哥。
夜色里,老二打量着大哥,头发和胡须干净利落,显然是出狱前刚理过。他接过老大的提包,满怀歉意地说,哥,本来是要去火车站接你的,结果忙着收麦子给耽误了,你也知道,麦收像打仗一样,抢收呢。对了,你还没吃饭呢吧,走,到我家去,让你弟妹给你炒俩菜,我把老三也喊过来。说罢,他拎着提包便往自家院里走去,走出几步,感觉身后空落落的,回头一瞥,老大怔怔地立在原地没动。他冲老大招招手,催道,走啊。老大指指门锁,问,你有钥匙吗?老二说,那屋都成危房了,今晚先住我家吧。老大执拗道,我想进屋看看。老二有所不知,大军身陷囹圄的日子里,无数个夜里曾梦到过这两间瓦房。回到村子,环境巨大的变化令他一时无所适从,但当他看见老屋的一瞬间,马上就找到了回家的感觉。
老二上前拍拍大哥的肩膀,掏出香烟,递给他一支,他没接。老二燃着烟,吸了一口,开始讲父母去世的事儿。
爹是肺癌,查出来已经晚期了,回家躺了不到一个月就走了。爹走后,咱妈雨天摔了一跤,腿摔坏了,卧床以后,没过多久也走了。对了,咱爹临走前还念叨你呢,说对不起你,不该把你送监狱。
自抵达家门起,老大就强忍着泪水,老二的一席话,让汪大军的泪水一瞬间夺眶而出,宛如井喷。
还是去了老二家,老二媳妇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仨兄弟围坐一桌,久别重逢,更多的时候却是冷场。当晚,老大坚持不睡屋里,要睡在露台上。他说,太久没看星星了。小时候逢上麦收时节,夜里他常随父亲睡在麦场,铺一张凉席,将夜空尽收眼底,运气好时,还能看见划过夜空的流星。是夜,当汪大军躺在露台上仰望星空的时候,老二老三和两个妯娌你一句我一句议论着老大生活的着落。争论半夜,无果。次日,兄弟二人将老村主任请到家中主持会议。议了一上午,初步拟定两个方案:其一,修缮老屋,供给衣食,让老大独居,自生自灭。其二,送去私人养老院,兄弟二人分摊费用。列席会议的妯娌二人,态度鲜明地倾向于方案一。原因无他,省钱。老村主任则更主张第二个方案。当然,最终拍板做决定的还是老二和老三,但他们都听媳妇的。
老屋修缮期间,汪大军暂住五保户汪有乾的小房子,汪有乾前年去世后,房子一直空置,如今也算合理利用。熟悉的人死了一茬,外出一茬,汪大军在村中犹如一个另类,孩童们望之却步,成年人指指戳戳。当年的周三,早就搬到镇上生活,如今经营着一家手机专卖店,生意还不错。一次回村,他还专门去探望了汪大军,感慨因为一辆摩托车判得这么重,他也是没想到。
都说适者生存,可汪大军根本无法适应出狱后的生活,他依然保持着狱中习惯,将被子叠成豆腐块,生活用品整齐码好。狱中还能有人说说话,外面的世界只让他感到空虚寂寞,甚至令他感到窒息。有几次,他想去老二老三家串门,却发现他们的院子都是大门紧锁。老二甚至明确告诉他,大哥,你尽量别去我家,孩子们怕生。
熬了一个多月,汪大军失踪了,他用仅有的积蓄买了一张前往S市的火车票。他要“回家”。此时,在他的潜意识里,监狱才是家。然而,这个家也对他关闭了大门。到了监狱门口,望着黑色铁门,他不敢上前,一直在外围徘徊。门口站岗的武警怀疑他有不良动机,上前排查,发现竟然是个刑满释放人员。问他来这里干什么,他回答,我想进去。门岗揶揄道,你关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放出来了,还想进去?
监区陈管教接到门岗电话说有人找他,出来一看,竟是汪大军。他说,大军,你回来干啥?汪大军立正站好,肃然回答道,报告政府,我不想释放了,能不能让我回来?陈管教脸一黑,正色道,你以为这儿是你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没有家了,别人家都不让我进,汪大军喃喃自语,竟啜泣起来,他边抹眼泪边奔向远处的公交站台。陈管教追了几步,被一个电话给叫回了监区。
汪大军自此流落到火车站,靠扒垃圾桶为生。有次我在南广场撞见他,问他想不想回家,我可以帮他联系救助站购买车票。他摇摇头,不吱声,默默地走开了。
两年后的那个冬天,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头儿身后跟着两个中年男子,来到南广场上找到我求助,说要找人。当我看到其中一个男人的相貌时,脱口而出,你们不会是找汪大军吧?那男人怔怔地打量着我,仿佛对我“未卜先知”的能力颇为震惊。银发老头儿是老村主任,脸色蜡白,咳喘不止。两个男人是汪大军的兄弟。
我颇为好奇地问他们,为啥过了这么久又来找呢?汪二军说,自打大军从家里跑出去,周边都找遍了也没找到,我们还以为他不在人世了呢。前几天,有个老家的人路过这里,说看到大军了,还拍了他的照片,我们知道后就立马赶过来了。
我并未拆穿他信手拈来的谎言,据我所知,一次陈管教押解犯人路过火车站,曾专门探望过汪大军一次,还给他带了些衣物。陈管教对我说,他给汪二军打了电话,说了汪大军的情况,刚开始二军还敷衍他说,马上去火车站接,后来再打电话,汪二军就拒接了。
我带着他们找到汪大军时,他正缩在地道里避寒。看见他的兄弟,他脸上的疑问多过喜悦。嗫嚅良久,他才不冷不热冒出一句,你们咋来了?但无论是汪大军还是我,都没有充分的理由拒绝回家这件事。
趁汪二军去购票的间隙,我和老村主任聊了几句。汪大军挺可怜的,我说,这次回去,尽量把他安顿好,别再让他漂泊流浪了。老村主任抽了一口烟,叹口气,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肯定要安排好,不然我也不会大老远跑一趟。
汪大军被带回家后,安置在一家私立养老院,和一帮孤寡老人住在一起,至于费用,村主任出力为他办理了低保以及残疾人补助,可以抵消大半,剩余的部分由兄弟俩分摊。用村主任的话说,毕竟两兄弟分了汪大军的地,理应出点儿钱。村主任之所以如此卖力,也因他为当年没有制止老汪的计划而一直心里有愧。另外,他重病缠身,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心想着人活一世,总不能昧着良心就走了。
日子无声无息地继续着,汪大军入住春晖养老院后,把他在监狱里养成的“优良作风”发扬光大,每天作息规律,还利用在监狱学的理发技术服务广大院友。养老院的铁门常年紧闭,生怕老人走失,有亲属探望时才会开个边门,供人进出。别的老人待在这儿,都说像蹲监狱,只有汪大军愿意待在这里,觉得这里是自己的家。
汪大军刚入院时,院长也有顾虑,毕竟是个有盗窃犯名声的人,院长怕他手脚不干净,惹麻烦。事实证明,他多虑了。后来,汪大军被冤枉的故事在坊间渐渐流传开来,村人皆为他惋惜。周三听闻,骂了句,老汪这老东西,把我当棋子,真可惜了我那辆摩托车。
责任编辑/张璟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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啄木鸟2024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