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山

2024-09-13 00:00刘剑
啄木鸟 2024年9期

1999年,我22岁,托我爸洪福,调入机关当了干部,在办公室做文秘工作。我工作的地方是港里下属的一家分公司,与船舶业务有关,公司离海边很近,在枯燥难耐的日常工作之外,能步行去海边游泳,就是最大的福利。

马江那个时候经常找我去海边。但这家伙一直志不在游泳,他就是想猎艳。自从20世纪80年代我们这个城市被确定为全国避暑胜地之后,一到夏天,来自全国各地的人们就会云集海边,在海风与海浪的亲吻和抚摸中,度过难挨的酷暑。这些海滩上的游客中,不乏身材姣好、热情奔放的女孩,也不缺少渴望摆脱寂寞、寻求刺激的熟女少妇。要想猎艳,没有比夏天的海边更合适的地方。

躺在沙滩上,我和马江经常只穿一条泳裤,戴上能够遮挡眼神的墨镜,对来来往往的女孩们品头论足,像是对着菜谱点菜,一旦相中哪个了,马江就会立刻出击。海边人多得浆在一起,可马江透过墨镜的目光敏锐如炬,总能在人海中发现合适的目标。

马江在港里一家理货公司担任理货员,三班倒,这就决定了这个家伙有灵活的时间泡女孩子。他对自己的身材极有自信,一米九的个头,身材挺拔如箭,胸前肌肉发达,这跟他当年参加过校篮球队有关系。我比马江至少矮了一头,勉强到一米七,而且微胖,往马江身前一站,对比极其明显。我后来怀疑马江总是找我出去,就是为了陪衬他的伟岸、帅气,马江后来发誓说绝无此事,他说我能说会道,游泳技术高超,关键时候可以救他。

在游泳上我是无师自通的,能一口气游到防鲨网,抬起头来时,除了茫茫天空和浩浩大海,身边空无一人。马江最多只能游到水没脖子的深度,而且他游泳姿势极其难看,就是简单的狗刨。但马江认为这就够了。越是水浅的地方姑娘越多,这是马江的理论,确实也没错。有一次,马江在岸上看中了两个在水里游泳的“马子”,说好我俩一人一个,结果我一潜到水里,就忘乎所以,一猛子游到防鲨网去了。等我回来时,“马子”们都走了,只剩马江一人。他埋怨道,本来可以分头出击,结果你下水就跑了,我一个人也应付不了俩啊!

我想他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他早就说过,“泡”的事归他,“垫”的事归我。一旦有什么问题,我起码还能把姑娘们安全送回岸边。这估计是马江喜欢找我的最主要原因。

那天傍晚,完成了领导交办的一个材料,我和马江又来到了海边。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马江迅速找到了目标。有两个女孩在浅水区嬉戏。就是她们了,马江说,并递给我他的望远镜。我透过望远镜看去,一个女孩微胖,一个女孩皮肤挺黑,我说,都看着挺普通的。

挺好,我觉得她们不像本地人,你看她们在水里的动作,多笨拙啊!马江站了起来,抖抖身上的沙子,说,那个胖的归我,瘦的黑的给你。

我用望远镜再看,说,我看胖的长得不怎么样啊。你不懂,胖的胸大,摸上去手感好。马江已经向海边走去。夕阳西下,一道光打在他后背古铜色的肌肉上,泳裤下面的两条长腿像个圆规,显得身体更加瘦长,让他看上去像古罗马时代出征战场的勇士。我看着他大踏步地走进海里,向两个女孩走去,如同战士瞄准目标,随时准备刺出致命的一击。

我打了个哈欠,环顾四周海边。这里,我从小到大不知来过多少次,但现在变化挺大。不知何时起,有太多的外地人云集过来,也有太多的商家聚集在这里。租游泳圈、气垫船的,租更衣箱、遮阳伞、躺椅的,还有气枪打靶玩套圈游戏的,沙滩上还搭起了简易的厕所,这些全都是收费的。但也有些东西没变,比如那个灯塔,它伫立了据说快一百年了,一直在那里。还有东山也没变,据说我们这个海滨城市,就是在这里发源的,过去这里就是个小岛,后来某个皇帝为了求仙,发现了这个岛屿,就在这东山之下,派出大船带着一群方士们出海求仙去了。慢慢地,这里有了城镇,有了今天的城市。小时候我们爬东山时觉得它挺高的,有好几层楼那么高,可现在看上去就是个土山包,那条上山的路并不陡,以前荒草丛生的小路,如今经过几番修整改造,不仅变得平整,而且旁边多了许多小旅馆和饭店。

皇帝在这里下过海,求过仙,他是为了什么,不也是为了看看外面的世界吗?也就是说,就算是皇帝,也不是啥都能见到,他也好奇啊。这是马江与我探讨过的话题。现在,他也变成了一个充满好奇的人,对他来说,外面的世界就是那些女孩——她们是来自外面世界的精灵。

我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刘文,刘文。过去经常喊我名字的人是我爸,我爸和我妈那个时候总是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和我姐去海边玩。我爸教我姐游泳,各种姿势,从狗刨开始,到蛙泳、仰泳、自由泳。可是我爸坚决不让我下海,他说因为我太小,怕我溺水。我妈为此深明大义地留在岸上负责看我,陪我玩沙子。但我当然不能满足于这个,而我妈也不太满足于仅仅看我,她有时也会被广阔的大海和汹涌的波涛吸引,跑过去蹚水,给水里的我爸和我姐照相,我就趁这个空当冲向海边,一猛子扎进水里,这时我妈就会大喊我爸的名字,然后我爸又会大喊我的名字——刘文!回来,刘文!

我爸自从得了风湿病以后,十几年没下过海,我妈为了照顾他,也再没来过海边。是谁喊我的名字?是马江。他喊着,刘文,刘文!只见马江与两个女孩站在一起,像是两个部队胜利会师。马江全身湿漉漉的,犹如一只刚从水里钻出的剑鱼。泳裤紧裹在他的下身,我都能够透过的确良布看见他的欲望。

马江招手让我下来,我招手让他们上来。我今天感觉身体不太舒服,似乎是感冒的前兆。马江向两个女孩说着什么,双手摊开,满脸谄笑。然后他们向岸边走来,一个大浪突然从后面打了过来,我看见马江伸手去扶那个微胖的女孩,女孩竟毫不尴尬地让他抓住了白胖的胳膊。

他们到岸上与我会合,如我在望远镜中看到的一样,两个女孩一胖一瘦,一黑一白,瘦而黑的个子要高,清秀一些,白而胖的个头低,长相普通,但胸确实大得有点儿邪乎。马江向她们介绍道,这是我朋友,刘文,党的好干部,未来的大领导。女孩们开朗地伸出手来,并向我介绍她们自己,胖的叫安冬,瘦的叫苏晴。

天开始阴了下来,而且上黑云了。有几抹淡紫色的晚霞浮挂在黑云的深处,让所有人的身上都披上了一层暗暗的堕落的光辉。我看着太阳一点点地坠落,像是一出戏正在缓缓拉上幕布。但人们的热情未减,海边的人越聚越多。

马江已经和安冬又下去了。留下我和苏晴在岸上看着他们在海中嬉戏,我看见马江在教安冬游泳,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拉着她的手,然后托着她在水里走。他的动作很笨拙,我不禁笑出声来。你是不是比他强?苏晴问我。我收起笑容,说,我会游。她又问,你为什么不下去?和我们猜的一样,她们不是本地人。安冬有点儿唐山口音,苏晴是东北的。我说,我不下去了,我好像是有点儿发烧,除非有人能帮我退烧。

天越来越阴,海里的人开始往岸上走。苏晴说,我对给别人退烧有特效的办法。什么办法?我问。下次告诉你,她站了起来,泳衣勒在她身上,她轻轻扭了扭抖动身上的沙子,我看见泳衣深深勒进她的臀部,她很瘦,但身上该有肉的地方肉也不少。她冲海里招手,喂!我来吧,我说。我整理一下泳裤,向海里走去,一个猛子扎进海里,稍一用力,就扑到了马江和安冬的身边。

马江和安冬去收费更衣室换衣服,我不想换衣服,苏晴说她也不想换了,想直接回宾馆洗澡。我问她们住在哪里,她指指东山上的一座三层的宾馆。我问她来这里干啥,是旅游吗?不,是陪她,她指指更衣室方向,她失恋了,要出来走走。

我不禁笑了,说看来这一次能治好她的心病了。对,对于失恋的人来说,最好的良药就是开始一段新的恋情。苏晴笑了笑。

和苏晴说话挺快乐的。我还想说两句,可是安冬和马江已经从更衣室出来了,两人的手还牵在了一起。我知道我们的聊天也该结束了,苏晴也清楚这件事,她问我,有呼机号吗?我说,给你个手机号吧。她说,我买的摩托罗拉998还没到货,等到货了,我把号码发给你。我说好的,希望还能再见。她说,一定的。

姑娘们走了,我们也没心思留在海边,于是骑上自行车,往家的方向走。可是走到半道我们又不想回家了,马江意犹未尽地说吃点儿烧烤吧?我们找到一个露天烧烤摊坐了下来,烤了30串羊肉串,15串腰子。因为顺利钓到姑娘,马江心情不错,不过,我们谁也没提姑娘的事,而是不合时宜地谈起了工作。马江问我上个月开了多少钱?我说400多块。我又问他,他说500多块。他是计件工,赚的通常都要多一些。我说,别看我坐办公室,可是没你赚得多,还是一线工人好。马江用力将一串腰子撸进嘴里说,他妈的真没劲!这点儿钱够干什么?还不够我哥他们在歌厅消费一晚上呢,过两天我琢磨着不干了,我给我哥干去。

马江的哥哥马海高中毕业后,没听他爸的去上班,而是在东山海边租了块地方,租游泳圈和气垫船,算是东山海边的第一批个体户。我听马江说想跟他干去,吓了一跳。因为我知道马江他爸为了把他调进港里,费了多少事,求过多少人,甚至都求过我爸。我说,好不容易找的工作,哪能说不干就不干了。马江又一口将那串腰子的残余部分都送进嘴里,恶狠狠地说,只要有人管着,就没什么好工作。我说,做个体户没人管吗?工商税务公安,管的人也多着呢吧,没准儿还有黑社会呢。马江说,那不一样,赚的钱好歹都是自己的,看别人脸色也是为了自己赚钱。

我觉得我和马江、马海兄弟不是一类人。可哪儿不一样呢?是我没他们胆大吧,在姑娘面前也是如此。没有马江,我一个人在海边一个姑娘也钓不着。我举杯敬这位情场圣手。

我们一直喝到后半夜,可一句也没有提那两个姑娘。我知道马江用不了多久就会去找她们的,这就像鱼咬了钩一样,想摆脱是不可能的。

我们分开的时候,我有点儿醉了,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在空荡荡的街上走。不知从哪家歌厅里传出一阵歌声,是林忆莲的《夜太黑》,那歌声唱道:“夜太黑,男人久不见莲花,开始觉得牡丹美,酒精把一切都烧成灰……”一阵清风吹来,我在歌声与风声中突然感到一阵伤感袭来,不久就感到身体很不适,我想我是感冒了。

这两天赶上我们都有点儿事,没有见到那两个姑娘。我在我妈的逼迫下,终于去相了亲。自从我调到港里机关上班后,我妈对我的终身大事开始关心起来,身边关心我的人也多了。用我妈的话说,你爸解决了你的工作问题,接下来,你找个门当户对的就行了。过去我在工厂当工人的时候,我妈死活不同意我搞对象,她担心以我的身份,只能找一个在工厂做工的姑娘。现在不一样了,我进了机关成了干部,我妈认为这次我可以找和自己身份相当的人了。

那天晚上,我妈硬是拉着我,去了她们单位,见了一个她高中同学介绍的姑娘。这姑娘在银行上班,是个出纳,戴着厚厚的眼镜,是财会专业的专科生。我妈的高中同学说,这姑娘比刘文可不差啊,刘文不是高中毕业嘛,人家是个大专生。我妈听了直摇头,刘文正在电大补习呢,他马上要参加成人高考,考下来,就是本科了。

我对相亲这种事极度厌烦,对眼镜片更是毫无感觉。不知怎的,和她坐在一起时,我的脑海里不停浮现着那天傍晚遇见的苏晴和安冬。她们两个,一个胸大,一个瘦长,穿上泳衣都挺好看。不知眼镜片穿上泳衣什么样,她有胸吗?

最后还是马江救了我,他打来电话问我在哪儿,去不去海边?我以诚恳的态度央求我妈,说单位来了电话,要我回去加班。我妈眼神锐利地看了我一眼,似乎猜透了我在说谎,但她没有深究,这场相亲就草草结束了。

事后我妈说,她也没看上那姑娘。主要是因为她高度近视,我眼神就不好,将来如果和她结婚生孩子,眼睛肯定好不了,这样的人不能要。

我和马江在海边会合时,马江已经找到了目标,是一个高个的、丰满的女孩。马江特别喜欢找丰满的女孩,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他女朋友骨瘦如柴,他这是在寻找差异化。那个女孩没下水,她穿着个蓝裙子,长得挺清纯的,但透着股骚气,两只眼睛弯弯的,一笑起来挺媚。她像谁呢?后来我才发觉,她像一个日本爱情动作片演员苍井空。马江是怎么钓上她的,过程不详,反正我来时,马江正在说服她换衣服下海。女孩吃吃地笑着,说她没带泳衣。马江说,海边有卖的,我送你。女孩又说不会游泳,马江说,我会啊,我教你。说着他又看了我一眼,说我哥们儿是游泳教练,他也能保护你。

这家伙撒谎不眨眼。没多久,女孩换上马江给她买的泳衣,款式很大胆很新潮,我注意到她赤裸的胳膊上有文身,文着一枝玫瑰。马江和她走进海里的时候,天又阴了下来。这几天天气总是这样,阴沉沉的,似乎随时都会下雨。马江和女孩在水里游着,我没下水,觉得头有些昏沉,感冒的症状似乎更加严重了。

天空开始滴起小雨点时,马江和女孩上了岸,去海边的更衣室里换衣服。在更衣室外面,我看见了马海。马海和马江长得很像,但是马海明显比马江黑了一个色号,这是因为他整个夏天都在海边的缘故。马海将刚打开还没有喝的冰镇啤酒递给我,我挥手谢绝了。我今天不想喝酒。

我们后来还是在歌厅喝上了。雨下起来的时候,我们赶到了新新歌厅。这是马海的一个朋友开的,给我们打八折。马江上厕所的时候,女孩靠了过来问,哥,划拳吗,会玩两只小蜜蜂吗?我摇摇头。她又问,你会什么?我说,十五二十或者小人老虎枪。她说,行。

刚划上两把,马江就回来了,看我们划拳,也加入进来。我突然觉得索然无味,就开始唱歌。我歌唱得也不错,但是,用马江的话说,我到了歌厅就知道唱歌。那天晚上,我在唱《心太软》时,一回头,不小心看到他俩正搂在一起亲嘴。我的心没软,手却软了一下,话筒差点儿掉了。我赶快找个借口出去上厕所,把空间留给想办正事的马江。

从厕所出来,我犹豫着是不是该回家去了。正在我犹豫的时候,一个秃顶的胖子从厕所里出来,一边走还一边打电话,然后我就看见对面女厕里出来了一个人,竟然是苏晴。不过她化了挺浓的妆,嘴唇血红,穿着吊带裙,露出多半截被晒黑的肩膀和线条清晰的锁骨,和那天在海边清爽的样子大不相同。那胖子见到苏晴,挥舞手机与她打招呼,苏晴走上前去,亲昵地搂住胖子的胳膊,两人一起向前走去。苏晴没有看见在胖子身后被挡得严严实实的我。

看见苏晴之后,不知怎么的,我又不想走了。回到包间里,女孩和马江搂在一起,一人手里拿着一个瓶子。我说还喝啊,外面可下着雨呢。马江说,唱最后一首吧,然后走。女孩指着我说,我和刘文唱一首吧,《迟来的爱》,行吗?我问马江,你告诉她我叫啥了?马江挤挤眼睛,我连你爸是谁都告诉她了。

我和女孩唱《迟来的爱》,一首老气横秋、俗不可耐的情歌,很难想象她这个岁数的女孩会选这样的歌。我脑海中浮现着苏晴挎着胖子走过我眼前的画面,我估计那胖子至少比她大二十岁,不但胖,还秃顶。我在想苏晴在哪个包间,她在唱什么?是不是也在陪胖子唱这首《迟来的爱》,那胖子只会唱这样的老歌吧。

我们从歌厅出来的时候,雨下得很大。在歌厅领班的帮助下我们才打上出租车。出租车把我们送到一家洗浴中心门口,我愣了一下,问,怎么还洗澡?马江说,不洗澡,他指指女孩说,这是她住的地方。女孩说,雨大,在我这儿待会儿吧,喝点儿啤酒,等雨小了再走。马江说可以。我说你们待会儿吧,我走了。我刚下车,马江就过来抓住了我的胳膊,他喊了一声,阿秋!女孩走过来,拉住我的另一只胳膊,马江喊了一嗓子,一——二!没等喊出三,他们就一边一个把我架了起来。

这时,我才知道了女孩叫阿秋!阿秋住的地方是浴池中心里面的一个套间宿舍,屋里很乱。马江和阿秋坐在床边,因为衣服湿了,马江脱了T恤衫,光着上身。我没脱衣服,就穿着湿衣服坐在椅子上。阿秋拉开衣柜找了两件衣服出去换,回来的时候已经换上了短裤和吊带背心,露出白白的两条长腿。马江一点儿也不认生地拉开冰箱门,取出啤酒,我们一人一瓶喝了起来。我头晕得厉害,觉得我的感冒又加重了。喝了一会儿,马江和阿秋抱在了一起,可能是我在的原因,他们的动作非常拘谨并且可笑,我知道自己应该走了,但外面雨大得怕人,而我还正发着烧,所以只能待在那里,像个多余的监工。一阵阵困意袭上头来,我的眼睛闭了起来,我的意识开始模糊,却突然被一记重击惊醒。我看见阿秋手握着拳头,正用一双媚眼看着我,满脸的笑意。刚才是她打了我一拳?

你不许睡啊,阿秋说。我不知道她不让我睡的用意是什么,我把头朝向窗外,窗外是一片雷声,而我内心的雷电也在作战。我想起来之前见到的那个厚眼镜片女孩,突然觉得一生中再没有一个夜晚像今天这么诡异。

我站了起来,马江问我,干啥去?我说打电话。我拨了一个传呼号码,没多久,电话打到了我的手机上,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喂,对面一个女人的声音响了起来。我问,你是苏晴吗?对面说,是。我又问,还记得我吗?我叫刘文,前几天咱们在海边见过的。她说当然记得,你的号我留了。我说,你在哪儿?她说,我在宾馆。我说,没出去吗?她说,雨这么大,出去做什么呢?我说,你在干吗呢?她说,看书呢,一晚上都在看书。我问看什么书?对面沉默了一会儿,说,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我忍不住笑了一下,说,看这么深奥的书?她说,我喜欢哲学。

接下来是片刻的沉默,我不知该说什么了。我总是这样,和女孩们说话超不过5分钟,就不知怎么往下说了。她问我,这么晚了,打电话有事吗?没事,就是问你啥时再去东山海边,咱们可以约着游个泳啥的。我说。

过两天吧,这两天我们在找工作,你有这方面的关系吗?

我想想看吧。我开始清醒一点儿了。她又问我,你那个朋友,叫阿江的怎么样?我说挺好的。她说,他结婚了吗?我说,怎么,你对他有兴趣?她说不是,是我闺蜜安冬让问的,她有兴趣。我说没结。她又问,有女朋友吗?我说不知道。尴尬了片刻,我又说道,我也喜欢尼采,我也喜欢哲学。好,她在电话那头笑着说,哪天一起聊聊。

电话挂断后,我就准备走了。推开大门时,雨还在下着,我冒雨出去,雨打在身上,有种万箭穿心的感觉。

我约苏晴在咖啡馆见面的时候,用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为了她找工作的事。我不知道那天马江和她的闺蜜安冬说过什么,反正给她们造成了一个错觉,我爸是个挺厉害的人,是个当官的。苏晴认为以我爸的能力,可能会帮她们在这里找到一份工作。

我妈此时也正在为我安排第二场相亲,是港里的一个文员,和我从事同样的文秘工作。我们约在周六下午见面,我就在周五晚上和苏晴见了面。

我们见面没谈工作的事,却谈起了安冬。苏晴说,安冬好像迷上你朋友了,那个大个子,这两天一直等着他的电话,魂不守舍。苏晴又问起马江的事,她说是安冬托她问的,她想了解马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说,他就是个种马。苏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有的女人就喜欢种马。我又问,那你呢?苏晴笑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说,我没啥喜欢的人,你朋友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但他经济条件挺不错的,是吗?我说是,他哥更有钱,他哥在海边有买卖。

扯了几句别的,后来终于说到找工作的事了。苏晴说,听说你们这里是个港口城市,我想去港里上班,你能帮我吗?我说我爱莫能助。苏晴脸上的神色有些黯淡,说你朋友说你爸在港里是个领导,这点儿小事解决不了?我说,不太好解决,我爸就是个副处级干部,这样的干部,在我们这种厅级单位一抓一大把,而且他这个人原则性挺强的,也没这么大的权力。你别听马江吹牛,我们家不是大富大贵之家,不过,你们要是不挑工作,临时想找个事做,我可以问问他。苏晴脸上略有失望之色,但迅速又恢复了正常,说没事,我就随便一问,你别太往心里去。

咖啡已经凉了,我一口没动。我说,这几天下过雨后,天又热了,可以下水了。苏晴说行,但是我的泳衣有点儿旧了,你知道哪儿有卖好看泳衣的吗?我说我知道,别在海边买,又贵质量又不好,你要有时间我带你去商场里挑件好看的。苏晴点头说行,又说,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我的手机收到了,我把号码告诉你。她说了一个号码,尾数是8017。我说你的号码挺好记的。苏晴说,是的,尾数是我的生日,8月17日。我说,那不就是这几天吗?她说,是,到时候有时间的话,我请你们吃饭啊。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事,苏晴说她对中文系一直情有独钟,但临门一脚还是差了一步,没考上大学,后来上了中专,学的是纺织。苏晴说,学纺织毕了业难找工作,后来她爸托人给她找了一个在腈纶厂上班的工作,专门生产内衣内裤什么的,一个月工资380元,工资不高,但挺累的,唯一的好处就是稳定。

苏晴说在腈纶厂上班的日子,是她人生最压抑的时候。她也是在那个时候喜欢上尼采的,因为尼采活着的时候,也是很压抑,没人理解,被人们视为怪物。我在腈纶厂就是个怪物。苏晴说这话时是笑着的,但眼神有些凄凉。我知道我一定会走的,但一直下不了决心,直到后来有一件事,让我终于下定了决心把工作辞了。

我问她是什么事,苏晴犹豫了一下说,当时我有个男朋友,后来他出轨了,我们为此吵了起来。他理亏,又不想认屈,就骂了我一句,挺难听的。他说,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个做乳罩裤衩的吗?这话让我听得脑袋嗡地一下,我就知道,我再也不能干下去了。

这话是够难听的,我说。是的,苏晴点头说,我离开后,针织行业每况愈下,我们那个国营老厂最后也倒闭了,后来改了制,转成民营股份制公司了,还是生产内衣,听说那个牌子后来还挺有名的,但这都和我没关系了。听说厂子里的老职工新的经营者都不要,嫌负担太重,当年说服他们全买断了工龄拿钱走人。后来,厂子里招的全是新人了。我当年就算留下,也得被裁。

我陪安冬来看海,同时也想在这里找找有没有适合我的工作。我对爱情没抱什么希望,我就是想找个事做,多赚点儿钱,重新规划自己的人生。苏晴说完嫣然一笑,说就为了让人生活得别太惨淡。

让人生活得别太惨淡!我想起了那晚上苏晴挽着秃顶胖子的手,这也是她人生规划的一步吗?这也是一份工作吗?可能我的表情过于沉默不明,苏晴又主动将话题转到了我的身上。她其实挺会聊天的。她说,其实我挺羡慕你和你朋友的,你们有多好的工作,收入高,也不累,还可以天天去海边,多悠闲自在!

鸡肋而已!我叹了口气,将咖啡一口喝光。我想起了自己的工作,在电风扇的劲风下日以继夜地写着枯燥乏味的材料;我想起了马江的抱怨,每次上夜班时,他第二天总是抱怨睡不醒;我想起了马江的哥哥马海,他本来也在港里工作,后来在海边赚到了钱,就把工作辞了;我想起了钱钟书的《围城》,想起了那句“围城里的人想出去,围城外的想进来……”我说,只要是有单位的人,都那么回事。

呵呵,我同意你的话,现在是什么年代了,我们不可能像上一辈的人那么活着,我们得活得更精彩一些,不是吗?苏晴也把杯中的咖啡喝光,眼中不知为何突然闪烁着光芒,像是暗夜大海中东山灯塔突然泛起的光。她说,反正咱们也不会再年轻一回了,趁着还没老,为自己活一回吧。

我从来没想过为自己活一回的事。我的人生都是按部就班,毕业就进了港里,听我爸的话,按所有程序规规矩矩地工作,最后顺利调进办公室当文员。可能十年以后,我会和我爸一样,成为港里的一个中层干部,住三室两厅的房子,去港里的托儿所、小学接孩子,身体不适时,去港里的医院看病、住院,最后就在这样的生活里等退休。也许在这样的日子里,我就平静而无聊地走完了一生,我的眼中不会有苏晴那样的光芒,或许也曾经有过,但不久就会被取代,我的目光会变得混浊,最后,渐渐黯淡,和那些退休在公园里散步的老人一样。其实灯塔里的光,最终也会被大海里的蓝色融化。

在那一刻,我被苏晴打动了,因为她眼中突然闪烁的光芒吗?那是欲望、梦想,或许还是一种不屈吧。对人生的不屈,还是对自己命运的不屈呢?我曾在一个人的眼里也看见过这种光。谁呢?我突然意识到,是马江,我好像在马江眼里也看见过这种光。

苏晴后来又说她租了房子,已经不在宾馆住了,安冬则去亲戚家借住。看来她们是真打算长住在这里了。我做菜不错的,到时候你把你那大个儿朋友叫来,我把安冬也喊来,尝尝我的手艺。苏晴还说她租的房子就是东山街一带的独栋小楼,离海边很近,走路十分钟左右,游泳非常方便。

第二天,我就去了海浪花商场,找到泳衣专柜,买了一件泳衣,选的是一件最时尚最前卫的款式。老板告诉我,他这个是正品牌子货,200多元已经是最低折扣价了,好像我占了很大便宜。可这相当于我半个月工资了,我着实有些心疼,但还是决定要这个。送女人东西不能太小气。

天蓝色,我想这也许是苏晴喜欢的颜色。一个能看尼采的书的人,应该不会喜欢那种大红大绿的俗色,天蓝色也是海的颜色,她应该喜欢。

这天的晚上我跟着我妈去相亲,对方也戴眼镜,但眼镜片没有那么厚,而且也不是那么羞怯,和我妈聊得挺好。我妈和她同学出去回避时,我们也简单聊了几句,发现我俩还是一个学校毕业的。她比我低两届,毕业后也分到了港里,她爸爸是港里一个科级干部,和我爸也认识。我们俩之间算是有些共同语言,说起了同学期间一些共同认识的人。聊了十几分钟后,我妈她们回来了。在回家的路上,我妈问我怎么样,我说没啥感觉。我妈说,没感觉你们还聊了这么半天?我是出于客气,真没啥感觉,我说。

是的,她挺好,但她眼里没有那种光芒,她好像是一面镜子,我在里面看见了自己。而在另一个人的身上,我却像是暗夜行船,在大海里看见了灯塔,尽管这光离我很远,又不真实,却吸引着我,情不自禁地向那光亮处前进。

8月17日中午,我拿着包装好的泳衣去找苏晴,我想给她打电话,后来又想算了,她告诉过我她住在三楼,这种一梯两户的老居民楼,不是东户就是西户,我上去敲门就行了。我想给苏晴一个惊喜,她若喜欢读书,应该喜欢这种突如其来的浪漫。我想象着在门口把泳衣送给她时,她惊讶的表情,我想看着穿着天蓝色泳衣的苏晴,和我一起去海边,在蓝色的海洋里畅游,这场面想想就很美好。

我很顺利地找到了东山街那个独栋小楼,上了三楼,东户和西户互相面对着,我想着敲哪个,最后选了一个我喜欢的方位,东吧!我敲了敲东室的门,门里有个声音传出来,谁啊?真幸运,一下就敲对了,是苏晴的声音。我捏着嗓子说,送挂号信的。门打开了,我看见苏晴穿着吊带背心和短裤出现在门口。她看见我时,一脸的惊讶,大张了嘴巴。我捧出泳衣,正想说一句生日快乐,却发现她身后有个男人的身影出现了,一个光着上身,也只穿了一条短裤的男人,他正是我的朋友,马江。

我在东山海边独自游泳。沙滩上人来人往,我觉得我看到了欲望,别人的和我自己的。

其实吧,我后来想想,还是瘦的更有味道一些。马江后来这么跟我解释,胖的太主动了,我有些受不了,再说,我现在还有阿秋,燕瘦环肥,我得找到差异化啊。

马江那天看到我拿的泳衣了,后来他耻笑我说,你买什么正品啊,你琢磨琢磨,能和她们有多长的时光啊,高仿就足够了。

在马江看来,一切都可以高仿,感情也一样。苏晴是不是也这么看呢?我没有跟马江再多说什么,那天晚上,他请我和苏晴吃的烧烤,我们围坐在一起,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大家都很客气。后来安冬还来了,和马江坐在一起,我们大口喝着啤酒。苏晴还敬了我一杯,说是安冬告诉马江她住在哪儿的,马江也是过来看看她。我们都是朋友,你别多想啊,她小声对我说。我笑着举杯相敬,我不会多想,大家都是朋友。

可是我觉得那天晚上的一切都很虚假,我后来都怀疑,那天晚上我们其乐融融地吃饭就是一场幻觉。就像现在,我在东山下的海里畅游,海滩上人声鼎沸,可是当我游到海水最深处时,一切声音都听不见了,只能听见海浪的声音,这声音,时而在咆哮,时而在呻吟,它若隐若现,若即若离。我向远处望去,人群变成了一簇簇的黑点,渐渐模糊得不像真实存在的东西,只有远方的灯塔还在亮着,这灯塔听说已经存在一百年了。一百年了,它还发挥着作用。多少人已经化为尘烟,多少事情已经荡然无迹,但它还存在着,还在用它微弱的光芒对着大海,扫射着芸芸众生,扫射着我们这些充满欲望的男人女人。无一例外,我们都中了他的弹,有人死了,有人苟活着。我不知道现在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也许是高烧时出现的幻觉,但灯塔发出的光芒总是让我想起苏晴的眼睛。我知道苏晴的眼睛不是灯塔,至少不是我的。但这光芒的子弹不停打在我身上,好像只有深入海水,让整个身子沉进去,才能躲避它的扫射。

我从海里湿淋淋地钻出来时,感觉就好像是病了一场。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很枯燥,马江好几天也没有联系我,我想他正在和苏晴打得火热。安冬也没有再给我打过电话询问马江的消息。我开始尝试自己去东山游泳,每天晚上都去,从傍晚一直游到天黑。我妈问我,对那个港里的女文员印象如何,还要继续交往吗?我说不了,没兴趣。

有天晚上,我在更衣室换衣服时,发现手机上有一堆未接来电,是我的初中同学孙丽英打来的。很奇怪,自从毕业后我已经好几年跟她没有联系了。她找我干什么呢?我拨通她的电话后,孙丽英简单和我寒暄几句,便问我,认识海边租气垫船的那帮人吗?我说认识。她说太好了,能不能借个气垫船出来,她北京来了朋友,准备去北戴河那边游泳,想借个气垫船带着孩子在海里划船。我说,就游个泳,去东山多好,还往北戴河跑啥?孙丽英说,东山人太多了,而且人挺杂的,听说有不少小偷、流窜犯常在海边转悠,我不能带朋友去那儿,我这个朋友是有身份的。

我有点儿反感她话语中的优越感,就说北戴河还不能租气垫船吗,大老远从这里带过去多麻烦。北戴河多贵你知道吗?孙丽英反驳我,一次得一百元钱,有这钱干啥不好,我这个朋友是不怕花钱,可这次得我请啊!我看她急了,就赶快说行,又问她什么时候要。她说第二天上午。

我去找马海,他正好还在海边,他一般都要到晚上十点左右才走。我问他还有气垫船吗?马海说正好还有一个,其他的都往北戴河调了。北戴河好啊,马海感叹一句,一个船一天能给我挣好几百。我这才知道,马海在北戴河海边也有摊位。我说有朋友想借用。马海说没问题,他让手下小弟给我找了一个气垫船。马海说,我再给你找几个救生衣吧。他手下小弟说,海哥,救生衣不太够了,北戴河那边拿走不少。马海说,行啊,那玩意儿不穿也行,会游泳的穿上没用,不会游的别往太深的地方去就行。他又问我怎么拿,我说我找辆出租车吧。马海说,这东西太大,出租车不好放,我开车给你送去吧。

马海真是太够意思了。他开他自己的车给我送到家里,还提醒我说,用的时候告诉他们再多打点儿气,我看气不太足了。

孙丽英第二天一大早就来找我取气垫船。她也是开车来的,这让我有些惊讶,在我看来,能开私家车的人都不是简单人物,这说明孙丽英现在混得也挺好。孙丽英和她弟弟一起来的,为了便于携带,他们把气垫船的气都放了,正好塞到车后座上了。孙丽英说,晚上就能还你,别着急啊。我说没问题。孙丽英冲我嫣然一笑,刘文,谢谢了,回头我请你。

孙丽英,我们学校当年的领操员,大校花一个。现在,听说她在做生意,留个大波浪的发型,脸上妆很浓,大红唇,皮肤惨白,大夏天不穿裙子,穿个包臀的牛仔裤,显得下身更加圆润丰满,这样的美女,开着一辆桑塔纳来求我,我怎么能不给她服好务呢?

我以为我给了孙丽英一个人情,却没想到她晚上来还船时,脸上冰霜扑面,一见面就埋怨我,你这气垫船怎么还漏气啊。刚开始还行,划着划着气就跑没了。船突然进水翻了,差点儿没把人家孩子淹着!我说我不知道啊,我也没用过。孙丽英继续埋怨,说要是漏得快点儿也行,它是慢慢地漏,划着划着,气就漏没了,开始大家也没感觉,都已经到很深的地方了,结果气突然跑光了,从海里把船往岸上拖可是费了劲了,这事太让我丢人了!我不停地道歉,说可能是气嘴的问题,一般慢撒气都是从气嘴漏气开始的。孙丽英最后一脸不忿地走了,请我吃饭的事情估计也没啥指望了。

我想我得和马海说一声,告诉他这船有漏气的问题。可是我刚拿起手机,一个电话就打了进来,是马江的。马江问我,我哥有个气垫船在你那儿呢?我说是。马江说,晚点儿我去拉走,明早用。我说,你干吗用?马江笑道,看日出啊,我们要去深一点儿的海里看日出。我敏感地说,这次是和哪个小妹?马江说,也不瞒你,是苏晴,她说来海边快一个月了,还没看过日出,我答应她带她看日出。我说好的,不过气垫船的气让我放了,你明天出发前自己打点儿气吧。

放下电话,我突然有一种快感。我想象着,明天早上马江划着气垫船和苏晴走到深海里,正在看日出时,气垫船的气全跑光的情景。一场美好的日出,就这样被彻底毁了。一想到这个,我迫不及待地等着他快来取走气垫船。

我是三天以后,才知道了东山浴场淹死人的消息。我是从电视新闻里听到的,当然也有一些路人添油加醋的描述。早上五点左右,有渔民出海时发现海里漂着一具尸体,是个女性,穿天蓝色的泳衣,疑似在清早游泳时溺水身亡。

该女性来历不明,警方给出的结论不是本地人,岸上没有任何衣物能证明其身份。东山每年淹死的人多了,死个把人不算新闻,这种事也就发生时大家议论一阵,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后来有传言说,警方证实死者是外地游客,曾住在东山街一带,因为租房时没有用身份证登记,因此未查明其真实身份。

马江在看日出那天以后就失踪了。我打他的电话,一直无人接听。我去东山海边时,马海也不见了。他手下的人说,他去辽宁葫芦岛进货去了,回来的时间不确定。我给苏晴打电话,提示音一直是:您拨打的手机已关机。我想找安冬,但是找不到,我没有她的电话号码,她前几次找我全打的公用电话。

我没有勇气去公安局打听这件事,事实上,一个人消失了,和她来时一样的突然,在每个人的生命中都yl4kYQRick5498D9BEPFFAB6GrFsjgnryLgBvhKMDwo=可能有这样的事,我觉得我应该放下,但我真的放不下。马江失踪了,这意味着什么呢?我想,以他的水性,如果真的在深海中翻船,能自保就不错了,他肯定救不了人。我相信马海也参与处理了此事,因为早上发现尸体的时候,岸上没有衣服,也没有那个气垫船。早上四点多钟到五点多钟,他们完全有时间把这些事处理完毕,而且我相信也不会有什么目击者。

我呢?我算什么呢?其实我才是那个凶手,幕后的凶手,是我害死了苏晴,因为我明知道气垫船漏气,明知马江的水性根本无法在深海里救人,可是我还是隐瞒事实把船给了他,我只是想报复一下,但这个游戏玩大了!我等待着警察来我家敲门,像电视剧演的一样,掏出警官证说,刘文,跟我们走一趟,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将成为呈堂证供!事实上并没有人来找我,一直都没有。

快半个月过去了,这件事没有人再提起。安冬也没有再露面,她们就这样消失了,和她们突然出现时一样。

马江后来出现了。我们约在大排档的一个烧烤摊喝酒,这些年来,我们一直都在这种地方喝酒。他消失的这些天并不是为了躲避警察,而是和他哥马海一起去东北转了转,从锦州到葫芦岛,再到长春、沈阳和哈尔滨,开了开眼界。马江说,沈阳有很多高档娱乐场所,上至大的歌厅、夜总会、星级酒店,下至小规模的洗浴中心、按摩店和KTV,让人眼花缭乱。但在我们这个城市,却处处都是这种低档次的路边摊,人们袒胸露背,吆五喝六,在酒精的作用下胡言乱语。

但不会永远这样的,马江说,我和我哥准备在东山这里开一个大的歌厅,再开一个大饭店,然后我们会招一些姑娘过来,以后,大家就不用在海边钓鱼了,可以在更高档的地方,选择更上等的货,我们要给大家提供一个鱼缸,对,一个大鱼缸。马江喝多了,脸色红得要滴出血来,眼睛更是血红,像是条食人鱼。我们要造一个大的鱼缸,让喜欢钓鱼的人可以随意选择他们的猎物。

那海边以后就没有猎人了?我说。马江摆摆手,说猎人永远有,因为人人都需要猎物啊!但最大的猎人只能是我们,不会是别人。因为我们可以提供猎物。

你不信吗?刘文,我说的是真的。可能是我脸上的表情有些变化,让马江感觉有些不爽了,他逼问我。我说我信,只不过以后想和你一起游泳就不容易了。对,马江说,我得忙一阵子,没空游泳了,其实我一直也不喜欢游泳,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不喜欢在海里的感觉,有一种被裹挟感,好像我是被人裹着向前走的,你会游泳也不行,不管怎么样你都得随着海的性子走,这他妈的让我感觉很不自由!让我没法欢腾起来。

我说,你是不喜欢在海里,可是你在岸上挺欢腾的。对了!马江拍了一下桌子,岸上才是我们的天地,海里没根,岸上有根啊。我说,马江你知道咱们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我是真喜欢大海,而你只喜欢海里的人!马江哈哈大笑说,对,而且是女人,我最喜欢的是女人!

我喝下一口酒,终于问出自己想问的话:马江,那天早上,发生了什么?

马江看着我,开始有点儿迷惘,后来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那天早上,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们没有去海边,也没有看日出。

真的吗?你确定?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当然是真的,苏晴头一天晚上喝了酒,没能起来,所以,我把气垫船还给我哥了,我哥可以作证。然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苏晴。他用力一拍桌子,说,这件事情结束了,刘文,她们走了,这件事从此结束了。

我们分手的时候,马江明显喝多了,他竟然很伤感地和我拥抱了一下,在我的耳朵边上小声说,刘文,听我一句劝,你总是喜欢往深海游,但是深海里真不能去,因为真的有鲨鱼啊!我笑着说,谢了,我也劝你一句,陆地上的危险生物也不少,多加小心!

和马江分手后,我又来到海边。夏天即将过去,游人明显少了,暑期即将结束,在海边盘桓的游客们也即将各自回巢,回到自己出发的地方。我脱下衣服,穿着一条内裤,扑进大海里。海水很凉,夜晚海水的温度,比白天要低很多,我一边打着寒战,一边往深处游。海里黑黝黝的,我的脑袋嗡嗡嗡的,游着游着,我身边没有任何声音了,只有海浪喘息的声音和我的心跳声,我突然失去了方向。往前向着深海游,还是回头是岸?我不管了,就对着月光游,一个大大的月亮在我的头顶,比东山灯塔的灯光还亮,我向着月光游去,背后是黑乎乎的海岸和灯塔,我就像是用这种方式和过去的生活做一个永远的告别。我知道我以后不会再来这里了,也不会再和马江这样的人在一起了。我准备答应我妈,和那个女文员处处。

我把头沉进大海里,海水击打着我的脸,一个人的脸在我眼前突然出现了,是苏晴,她穿着我给她买的蓝色泳衣,嘴角带血,面目狰狞。我吓了一跳,急忙把头从海水里拔了出来,眼前一片漆黑。月亮不见了,月光也消失了,眼前是黑色的海,黑色的天,水天相连,茫茫一片,我突然意识到,马江说的话不是真的。

我无力向前游了,我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任自己的身体一点点沉入海底。

那个夏天就这样过去了,但有些事情没有过去。

我和那个女文员相处了一段时间,我们会经常漫步在傍晚的街道上,但从没去过海边,我跟她说我怕水,不会游泳,她相信了。她很温柔,甚至对我有些百依百顺,这让我不免感到受宠若惊。我想这也是我能和她相处下去的直接原因吧。不过,这段感情仅维持了三个月,最终我们还是分手了,她说我和她在一起总是心不在焉,她怀疑我根本不爱她。

五年后,东山开了一家大的歌厅,听说马江是总经理。那个歌厅我一次也没有去过。但从东山街经过时,我会听见有若隐若现的歌声从那边传来。我会想象马江的形象,他一定穿着西服,打着领带,身材挺拔地站在那里迎接着南来北往的客人。他一定不会再去海边猎艳,他上岸了。岸上才是他的天堂。

我不久也换了工作。港口公安局缺一个文职,有编制,我爸有意让我过去,但我妈不同意,她认为公安口天天接触犯罪,她说我的性格不合适。我爸问我意见,我说无所谓,反正到哪儿都是去写材料。

我调去了公安局。后来我才知道我爸的想法,公安局有一个副科级的编制空着,我爸认为我过去后,可能很快会占上这个名额。可惜我让他失望了。我在公安局干了整整五年,写了五年材料,等到我爸都退了休,我才勉强混上副科。

这期间我听到不少关于马江、马海兄弟的消息。我知道马海混进了商圈,后来当了什么商会的会长,又进了政协、人大,混得风生水起,马江一定也跟着水涨船高。但我没有他的联系方式了,我们一直没有见过面。

我时不时会想起苏晴那句话,我们得活得精彩一些。我想,马海、马江兄弟一定比我活得精彩多了,或许在他们的眼里,我选择的人生,就是他们千方百计想逃避的吧。我知道我们注定不会成为同路人。

有天在街上我看见一个孕妇,她和我打招呼。嗨,刘文!我后来想了半天才想起她是谁,她是阿秋。她胖了太多,人也变黑了,混在人群中,和普通的家庭妇女没有任何区别。我想起那天晚上,穿着吊带裙露出白生生四肢的她,好像已是梦里的情景了。她还记得我,这让我挺感动,不知道她和马江后来还有联系吗?但我没问,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个夏天结束了,一切都成为过去。

其实我心里知道,有些东西,并没有结束,正如一首歌唱的,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有些秘密,还有待厘清。

2019年夏天,作为市里特别成立的专案组成员之一,在和纪委同志共同审理东山浴场特大黑社会团伙犯罪案件时,我和马海马江兄弟再次见面。差不多快20年了,我和马江都没怎么见过面。这些年来,他们兄弟俩霸占东山海边,做的生意涉黑涉黄,而且还与一些政府官员勾结,伤害了不少无辜百姓。我们接到的群众举报信多如牛毛,案卷材料更是堆积如山。有太多的问题需要核实和查处,但是我一直有一个萦绕于心的问题,必须当面问马江。

我在讯问室和马江见了面。他比当年胖了至少40斤,已经不复当年的帅气,变成了一个油腻的中年男人。没有什么寒暄,我直接问了自己关心的问题。

马江,我在2009年调到港口公安局的时候,曾经调过东山海边浴场当年的一些案卷,通过浴场管理中心提供的资料,查知在1999年8月25日发生的一起海水溺亡事件,死者名叫顾艳红,籍贯是唐山市丰南县,在到达我市后化名安冬,时年22岁。

与此同时,我又调出同一时间段的市公安局案卷,发现了一起和这个事件有关的报案。当时港口下属的一个物资公司经理胡某,曾经向公安局报案,称遭到他人设圈套勒索、讹诈。胡某称,他在海边认识了两个外地女子,一个自称姓苏,一个自称姓安,具体姓名不详。后来,他在与其中一名苏姓女子发生关系时,被突然闯入的几名社会青年勒索,拍下裸照,录了像,然后逼其拿出两万元摆平此事。但胡某交出钱后,他们却并不交出录像和照片,又以这些照片和录像为要挟,再次实施勒索,金额高达十万元。胡某拿不出这笔钱来,最终选择了报案。经过辨认,胡某认出海边溺亡的死者安冬,就是当年对他实施勒索的苏姓女子的同伴。

我看着马江,马江的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有几分嘲讽,也有几分无奈。

马江,我记得你当时和我说,与你约会的人是苏晴,为什么最后死的是安冬?这里面的情况,你说明一下。还有,你是否也曾受到过她们的勒索?

马江说,这件事过去很多年了,你还耿耿于怀。

是的,我确信这件事你至少是知情者,但你没有跟我说实话。马江,以你现在的罪行,已经足够重判,再加上一条也没有什么变化。所以,我想听一句实话。

沉默了一会儿,马江说,是的。他又自嘲地加上了一句,事实的真相就是,我们去海边钓鱼,可最后却被别人钓了。

她们是怎么勒索你的?

她们勒索的对象不是我,是我哥。最初她们以为我有钱,可是后来发现我哥更有钱,于是苏晴找上了我哥。可我哥不是那个光头胖子老胡,他不会让别人这么勒索他的。

马江,我还要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那天早上去的是安冬,不是苏晴?

马江望着我,眼神有些朦胧起来,像是罩上了一层雾,或者是一层泪花?她对我动感情了,马江说,她来找的我。她是想告诉我,让我离她们远点儿。可是船划到一半时,开始漏水,以我的水性根本救不了她。我哥更不会救她。

那条气垫船?我突然意识到,在这件事上,马江哥儿俩可能并不知情。

也就是说,你们本来以为来的是苏晴,可是来的却是安冬。但你们并没有停手?

没法停手,我哥的意思,来的是谁都得做。反正她们都一样,不这样做就吓不住那些人。

不,她们不一样,我在心里想着。我想起了那件泳衣,我问了他,你给安冬买过泳衣,是吗?

马江愣了一下,似乎在回忆这件事,他的表情很迷惘。我帮他回忆,你就喜欢买高仿的东西送女人,你都忘了?马江笑笑,我这些年没买过高仿,我早忘了。

我收起案卷,准备离开。我已经没有问题了。马江却说,刘文,我想问你件事,后来那个苏晴,落网了吗?没有,安冬死后,如你们所愿,他们确实害怕了,所有的人都失踪了。这些人用的全是化名,当时公安的全国联网系统还不完善,所以很难找到一些失踪的人。

马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安冬不该为她而死!死的应该是她。不,我看着马江的眼睛,安冬是为你而死的。你心里很清楚。马江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说,是。

我已经走到门口了,马江却喊住我,刘文,你后来还去过东山海边游泳吗?我说,没有。马江说,我也一样,每次去的时候我都会想起,有人落进了水里,可是我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沉入大海。从那一刻起,我就再也没有下过海。

我从办公楼里出来,来到自己的车上,夏天到了,又是酷热的天气。有那么一刻,我很想去东山看看,现在的东山,没有了马家兄弟,没有了黑恶势力,人们应该感到很开心了吧?可是,东山海边还会有安冬、苏晴、阿秋这样的人吗?她们都还在吗?

我不知道她们还在不在,但我知道有件东西还在。

那件东西就锁在我的抽屉里,是前些年从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寄来的包裹,我打开的时候,发现里面有一件全新的蓝色泳衣,连包装都没有打开。还有一本书,是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打开书的扉页,上面有四个娟秀的字,再见!夏天!

责任编辑/张璟瑜

插图/子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