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谈:县城万象

2024-09-13 00:00:00张运涛
啄木鸟 2024年9期

一位文学奖评委问我最近几年有没有纯乡土的文学作品,我想了想,好像没有。事实上,我自己也拿不准有没有。我在乡村生活了十五年,在县城生活了四十年,作品题材自然更多地集中在县城。县城是一个很特殊的文学存在,它肯定不在乡土之列,但似乎也不能归到都市中——搜狗百科显示都市的定义为,以非农业产业和非农业人口为主的居民点。我们国家有1864座县城(包括县级市、旗等,不包括与都市融为一体的区),承接乡土与都市的县城似乎被文学忽略了。

我们县地处中原最南端,淮河把我们与丘陵地貌的信阳市隔开。县城其实挺偏僻,离市区七十多公里。上世纪九十年代,有那么几年,去市区的路坏了,县城成了孤岛一样的存在。我家祖辈生活在淮河岸边一个叫张湾的小村,村里偶尔有人去一趟县城,回来要感叹好多年。我有一个远近闻名的亲戚,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进了县城,帮带着弟弟也进城读了高中、考上大学,其他几个兄弟也先后跟着他进了县城……

我第一次去县城时,初中还未毕业,去卖菜。加重车后座驮了近百斤豇豆,从张湾骑行到县城,到了南关十字路口下车推着走——担心稳不住车把撞到城里人。县城不同乡下,人金贵,磕一下碰一下不得了。没走多远,带我来的同伴示意我看右边,喏,剧院。我在张湾听大人说过这个剧院,一场大火烧毁了旧剧院,新剧院花了几十万——几十万在那个年代是天文数字。

1984年至1987年,我在县城读高中,算是客居。那时候的县城其实就是大号的镇街,四横三纵七条主街道。没多少人真正记得那些街道的名字,“政府门口那条路”、“南北街”、“医院门口南北路”……剧院就在南北街道的中心,里面极少演戏,大部分时间还是演电影。《人生》就是在那里看的,那应该是我最早的艺术启蒙。

大学毕业,我被分配到县城某高中,我小说中关于县城的物理状况基本照搬了现实。

除了观影,我第一次看音乐会也是在剧院。流行歌手张行、屠洪刚都在那里演出过。其时电影已被满大街的录像厅抢走风头,剧院除了搞几场服装展销,偶尔演场戏,大多关着。2016年,剧院终于没能躲过时代大潮的冲击,被刷上大大的“拆”字。我拍了几张照片,用在了后来出版的《一个人的县城》中,算是一种纪念。

去年有朋友推荐我看一个讲县城的电视剧,一集没看完我就放弃了。“从哪儿回来啊?”“鹿原乡。”编剧应该不是县城人,县城人之间的对话一般不带那个“乡”字。就像我们村里说淮河,没有人叫它的名字,去河里洗澡,到河坡放牛……2013年,我为创作长篇小说《救母记》(刊载于《啄木鸟》2014年第3、4期)骑自行车从板桥水库出发,沿洪河(淮河支流)两岸采访,说到“七五八”特大洪水,两岸的百姓都很茫然——“七五八”是官方对那场水灾的简称,对沿岸的百姓而言,“大水”两个字足矣,那是他们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不需要与任何其他洪水区分。县城也一样,进城回城,县城人的日常对话一般不会提县城的名字。

经过多方运作,2012年,京港澳高速路特辟了一条以我们县城命名的出入口,尽管引线到县城城区还有三十多公里。循着这条路,我去过省城(省文学院),去过京城(鲁迅文学院),去过深圳(采写《四十七个深圳》,刊载于《啄木鸟》2019年第12期),也去过芝加哥、爱荷华(参加中美青年作家文化交流)……走得越远,县城的特质反而越清晰。有一年我在海南过春节,看到两个人像在县城见过,上去一问,果然,一个叫袁利平,一个叫杨前进。吴亮可能并不是县城常见的人物,但丁云霞、姜三、江山林、牛校长、王校长并不罕见。

与乡村和都市相比,县城应该是价值观最撕裂的地带。进城务工、创业的乡村百姓杂居其中,再加上自媒体的放大,撕裂几乎无处不在。吴中林从南方打工回来,也汇进县城。他还好,至少知道孩子的教育不仅仅是学校的事,需要父母的陪伴。

每个人都要上学,学校应该是所有人共同的交集。吴亮这样的人出现在学校的概率比较大,所以我选择学校为切口。我所在的学校更为典型,改革开放那年建校,由盛到衰再到盛——今年我们这所县城高中两个学生被清华大学录取,还有一个考生北京大学要录,他嫌人家专业不好,放弃了。

因为采访,我比一般老师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到各行各业,也更强烈地感受到教育的特质。我的第二部长篇小说《父亲的二胡》(刊载于《啄木鸟》2022年第12期)涉及教育,但不深入。教育是国家的命脉,教师是天底下最光辉的事业,这是报纸大会上经常能听到的话,但我作为在学校工作了三十多年的教师,对教育有更丰富更细腻的触感,写《号声响彻云霄》这样的作品,不用体验生活。

县城关联着乡村与城市、现代与传统,是中国高速发展的折射点。作家要写自己熟悉的生活,写尽县城万象是我的创作理想——这个理想几乎从我一开始创作就有了。万象是一种修辞,也是一个理想,能写出百象千象就算大吉。不过,有一点很肯定,《号声响彻云霄》是我这个县城作家迟早会写的一部作品。

有文友问到我最近的作品,我说是以我所在的学校为原型的一部长篇小说。这话其实不严格,我所在的学校只是启发了我。吴亮我没见过,最初他只是杨前进,两三章之后他自己从杨前进身上剥离出来,取代了我构思中的校长。真的,他完全是自己做到了校长,我帮不了他……所以说,《号声响彻云霄》写的是我的理想,理想中的学校,理想中的校长,以及,我生活的县城。

小说的最后一稿是在学校完成的,每天进出校园,见到1992级校友捐赠的巨石上镌刻的“脚踏实地,异想天开”,就觉得那两个貌似相互矛盾的成语像是同时映照了我的写作。

责任编辑/季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