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英子,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倒霉的人。她对自己说。
一年前,胡英子被省射击队除名,每月名为“训练补助”的工资也被取消。坐吃山空,去年年底,缴完半年的房租后,现金、支付宝、微信、银行卡,所有的钱加起来不足六百元。有钱无钱,回家过年,而胡英子无家可回,她的家就是这间卧室、客厅、厨房、卫生间一体化的出租屋。
谁没有倒霉的时候呢?问题是——
胡英子,你惹上麻烦了,而且是大麻烦。她对自己说。
至少从前天晚上开始,那些人盯上了她。
胡英子推开摊放在条形茶几上的矿泉水瓶、吃了一半的汉堡包、iPad、手机以及一团乱麻的耳机线充电线。邻家的电视机里,女主持人正在播报克里姆林宫遭受无人机袭击的新闻,夹杂着小女孩儿奶声奶气的背诵声一同传来:“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胡英子记得这首诗后边还有四句,她想不起来,而小女孩儿就是不往下背。她不知道是她不会,还是课本里压根儿就没有。
前天夜跑,盯上胡英子的是一辆大排量黑色越野车,像条狗不紧不慢地跟着她,始终在她身后保持三十来米的距离;昨天夜跑,紧随身后的是两台大排量的摩托车,像两只在夜色中穿梭的猫,忽而领先百米之遥,忽而又落后同等距离,绕着她盘旋反复达四个回合;而今夜,情况更为诡异,尾随的黑衣人起初是一个,随后是两个,最后增至四个,像一群窸窸窣窣的老鼠,悄无声息地跟在她身后。胡英子加快步伐,他们也紧随其后;她猛然提速,试图摆脱跟踪,他们则放缓了脚步,不再盲目追逐。尤其那四人发出的整齐嘘声在寂静的夜里回荡,宛如来自深渊的低语,让人不寒而栗。
胡英子背对茶几,身体与茶几垂直后倾,直至髋部两侧接触到茶几表面。她平抬双腿,让自己的躯体以茶几为支撑,慢慢躺平。双脚的脚背勾住长沙发下沿的横条,她将双臂交叉于胸前,让后背渐渐离开茶几表面,保持与其二十度倾角。胡英子睁圆双眼,纹丝不动,心中默念记数。
一、二、三、四……一百五十,很好。
她站起转身,让自己面向茶几前倾,由先前的仰卧改为俯卧,上身抬起。这次,她保持姿势不动的时长达到一百八十秒。
胡英子一跃而起。
作为射击运动员,腹肌和背肌的耐力是基本功,参加全国比赛的考核标准是保持上述两个体位达一百二十秒。
你很优秀,坚持了整整十五年的训练和比赛。你只有这一项活下去的技能,必须得坚持住。她再次对自己说。
胡英子弯腰从地上捡起喝剩的半瓶矿泉水,刚拧开盖子,敲门声响起。
准确地说,不是敲门声,而是金属垒球棒砸响防盗铁门的轰鸣。
胡英子细心地拧好矿泉水瓶的盖子,把瓶子稳稳地搁到茶几上后,转身缓缓拉开了立式衣柜的门。
柜子里,安静地竖立着一把双筒猎枪,护木泛出斑驳的红色微光,两道光影掠过钢蓝色的枪筒。
枪在手,弹上膛。
她不能报警,必须开门。否则,砸门声再多响五秒钟,邻居就会报警。
来吧,胡英子对自己说:该来的,迟早会来。
胡英子默念数数、测试自己的腹肌耐力时,那些可能上门寻仇的人,如电影般一幕幕掠过她的脑海——
射击队的领队吗?一年前的射击训练场上,胡英子一脚踢中领队的左膝,人当时就跪下了。那几个成天跟在他屁股后头大哥长大哥短的男队员,立刻扑上来揪住她,拳脚交加,把她打到鼻口流血——那个叫孟刚的,是个自训队员,就是不拿训练补助还得自己出子弹费的家伙,出手最狠。孟刚朝她的小腹狠踢三脚,特别是猛踹她后背的那一脚,让她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在了雪白的射击地线上。
不是已经打过了吗?领队和他的小弟们没必要再来打一回吧?
是楼盘的销售经理吗?胡英子被射击队开除后,应聘的第一份工作是售楼小姐。售楼小姐多好啊,小西装、白衬衣,化个美美的妆,吹着空调,喝着咖啡,底薪加提成。销售经理是位四十来岁的男人,西装革履,对她笑成一朵早春的杜鹃花:“多好的姑娘啊,漂亮的脸蛋,完美的身材,高雅的气质!”然而,经理并没有录用胡英子,他说她不善言辞,这是对的,优秀射击运动员最重要的素质之一便是沉默;他还说她不正眼看人,这也是对的,十五年的射击训练,胡英子习惯眯着眼看人。经理搓着手:“遗憾啊遗憾啊。要不下班后我们单约?吃个饭,喝点儿酒,聊深入了,我亲自教你怎么与客户沟通?”胡英子脱口而出:“你听好了!我是来应聘售楼小姐,不是应聘坐台小姐的。”经理咬牙,指着胡英子的鼻子威胁:“你给我等着。”
等着就等着呗,不至于雇黑社会寻仇吧?
是那个给她挖坑的客户吗?胡英子应聘的第二份工作是送外卖,当即被录用。前两个月,连续被评为优秀员工。第三个月的最后一天,她提前两分钟把一袋装有四菜一汤的三个塑料餐盒送到客户门前。一个三十多岁的白胖子全身上下穿条裤衩给她开门,接过快递袋,一脸讪笑:“老妹啊!贼好看了!把口罩摘了,让哥仔细瞅瞅?”胡英子强忍住朝白胖子胯下猛踢一脚的冲动,转身就走。白胖子不依不饶,扶着门框大喊:“老妹啊,来单特殊服务呗,顶你半个月工资!”胡英子懒得回头,多骂白胖子一句得耽误她下一单十秒的时间。就这,白胖子不仅给她一星差评,摆拍照片上传公司客服——三个透明塑料餐盒摞在防盗门外的垃圾桶上,甚至还发了微博。公司勒令她登门向客户道歉。胡英子再次登门,上楼前,她在小区超市花两块钱买了一管502。瞅瞅左右无人,她把强力胶水挤进白胖子防盗门的锁孔,一滴不剩。公司没有开除胡英子,是她脱了工服,砸了工牌,摔门而去。
白胖子上门寻仇?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
胡英子起身,由仰卧变为俯卧,默念数数,测试自己的背肌耐力,她告诉自己:没错,一定是那些放裸贷的家伙上门来追债了。
裸贷这事,一开始她就知道风险。
胡英子没钱,有人声称给她打钱,但要先交手续费;退税的让她输入银行卡号,谎称错了数字,要她拍照上传身份证,借机套取卡里的钱……这些套路对她没用;冒充领导让她转钱,别说她没钱,就是有钱,她也没领导啊!还有冒充家人,呵呵,胡英子啊胡英子,她对自己说,谁能把我爸妈找出来,我心甘情愿付他劳务费。
余路寥寥,唯有无门槛网贷的独木桥横亘眼前,即便是明知前方布满陷阱,胡英子的心中却涌动着一股“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决心。她暗自思量,誓要将背后的“母老虎”与“小老虎”一网打尽,而后潇洒转身。不就是捧着身份证拍几张裸照上传作抵押吗?在网上寻找几张与自己面容高度相似的裸照,又或是将自己的身份证信息P入下载的裸照之中,不过是举手之劳,何难之有?再说了,胡英子对自己说:你是优秀的射击运动员,参加过那么多大型比赛,那么多记者拍过你的照片,别忘了,那些记者说你是“最美枪花”,就算裸照流出,难道不会是电脑软件合成的吗?那么多明星的合成裸照、视频在网上流传,对他们有过一毛钱的伤害吗?更何况,她手捧身份证的裸照本来就是P的。
没想到P出来的裸照骗过了骗子,他们竟然真的给她放款,额度不高,一万元,真金白银地打到她指定的银行卡里。月息六分,对方通过网络社交软件耐心地向她解释:下个月的对账日,她需要连本带息归还一万零六百元,如果按时还款,可以提升额度,如果有困难可以申请延期还款,但是要计算复利……胡英子的指尖在手机屏幕上蝴蝶般地飞舞,表面唯唯诺诺,心中暗笑:不就是驴打滚利滚利嘛,哈哈,你就在那儿摁着计算器美滋滋地算账吧!你以为我会还钱吗?哈哈,一招鲜吃遍天,骗一个骗子不算厉害,换个骗子接着骗。
胡英子知道他们迟早有一天会找上门来,但她希望这一天来得稍晚一些。
她身份证上的住址是省体工大队的宿舍区,原先父亲在那儿有套房子。父亲失踪后,宿舍管委会说那是公房,三下五除二地把她赶了出来。她无家可归,换过三处出租屋,一处比一处便宜。仅凭一个身份证号码,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她,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
敢于在网上放裸贷的那些人显然比胡英子想象的神通广大。不到两个月,她甚至来不及故伎重施,骗到下一轮骗子的钱,第一波的骗子就已盯了她三天,如今开始用金属垒球棒砸她这个小骗子的门。
从砸门声响起到胡英子解开防盗链,哗啦一声拉开防盗门,敏捷地后退三步,背抵墙壁,持枪面对洞开的房门,不超过十秒钟。
5月6日,星期六,22时22分。
猝然洞开的防盗门让四个黑口罩遮脸,黑色帽衣罩头,手持银色金属球棒的年轻人大吃一惊。他们短暂地相互对视:门开得这么爽快,会不会是一个未知的陷阱?闯进这道门,等待他们的,也许不是一个小女子,而是一群比他们还要黑的黑社会?
四个年轻人并没有迟疑,后一个的脑袋拱着前一个的屁股,一拥而入,后面的差点儿把前面的拱翻在地。然而,他们万万没想到,等待他们的不是黑社会,而是双筒猎枪两个黑洞洞的枪口。
胡英子摆动猎枪,枪口指指这个,又指指那个,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有威慑力。她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吐出一个字:“滚!”
四个年轻人莫名惊诧,瞬时僵立。他们的脸被黑口罩遮得严严实实,眼睛里很快露出恐惧混合着嘲弄的笑意。站在最前面的一个,同样费了很大的劲儿,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结巴着说:“你……拿把假枪……吓唬谁呢?”
胡英子似乎陷入了三秒钟的沉思。她说:“好吧!你们不滚,我走!”
她平端猎枪,径直朝前走去。四个年轻人再次被这匪夷所思的变故震惊,不约而同地朝两旁闪身。
出门后,胡英子默数自己的脚步,从门到拐角是七步。七步数完,她拔腿就跑。
四个年轻人似乎回过神来,冲出房门,越过楼道拐角,穿过单元门,望着胡英子的背影,挥舞着球棒,嗷嗷乱叫,一路狂追。
一辆黑色大排量越野车,如同蛰伏的黑猫,悄然启动,不紧不慢,尾随着四个年轻人扬尘而去。
胡英子对周边环境了然于胸。她知道,只要跑上一千米,道路右侧就会出现一幢烂尾十年以上的大楼。
我会在那里等着你们!她在心里大声对自己说,随即猝然提速。
四个年轻人追着胡英子冲进烂尾楼空旷的一楼大厅。
弃置多年胡乱堆放的水泥砖,滴答渗水的穹顶,缝隙中长出杂草的立柱,地面蚯蚓般蠕动的污水……看起来,这是一个比胡英子那不到二十平米的出租房更为完美的犯罪现场。
四个年轻人看到胡英子持枪肃立于四根钢筋水泥立柱之间,蒙尘的白炽灯投下暗黄色的光芒,将她笼罩在光晕之中。他们喘息稍定,默契地散开,呈半圆形,缓慢地朝面前的女子围拢过去。
“我说过了,叫你们滚!”胡英子一声大喝。
四个年轻人没有对视,也没有停顿,球棒拖地,一步一步朝她逼近。
胡英子举枪,枪口斜指左上方,扣动扳机。
轰然一声枪响。
大约三十米开外,穹顶之上,一块原本就摇摇欲坠的钢混预制板被猎枪霰弹击中。大大小小的水泥碎块暴雨般地砸向地面,伴随着巨大的粉尘冲天而起,整幢大楼仿佛即将全面坍塌。
四个年轻人吓得不轻,枪响过后,纷纷卧倒,四肢着地。
在这场紧张的对峙中,双方都不曾注意到,一个女人摇曳着婀娜的身姿,在两名精壮男子的卫护下,踏着一地烂砖碎石飘然而入,隐身于胡英子身后约十米外的阴影之中。
烟尘散去,四个年轻人趴在地上,仰起脑袋,宛若四只鼓圆眼睛的癞蛤蟆,紧盯着黑洞洞的枪口。只见胡英子稳稳地端着枪,枪托紧贴肩头,保持着随时可以射击的戒备姿态。其中一个青年蠕动着,尝试由卧姿变为跪姿,继而缓缓直起上身。“谁过来,就打死谁!”胡英子一声尖叫,缓缓转动枪身,将枪口对准他。
刚刚直起身的年轻人,仿佛遭遇雷击,立即卧倒,状如僵尸。
此时,在那被昏暗灯光无情遗忘的阴暗角落里,突然传来一声娇气而富有磁性的轻笑。
胡英子被吓得猝然回头,她什么也看不到,恍若那声轻笑是脑海深处的幻听。强烈的挫败感如粉尘般将她包围,她想:我是一名优秀的多向飞碟射击运动员,我关注的永远是前方的目标,而不是身后偷窥的眼睛。
“滚!我叫你们滚!我真的会……开枪……杀了你们!”胡英子声嘶力竭地大喊。她转身朝向伏在地上的四个年轻人,枪口指指这个,又指指那个。
隐匿于阴影深处的女人,再次发出了那抹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声。从胡英子那尖锐却略显颤抖的喊叫声中,女人敏锐地捕捉到了不同的情绪——那并非真正的恐吓,而是在层层伪装之下,难以掩饰的绝望。
“开枪杀人?你说你要开枪杀人?”女人踱出阴影,朝着胡英子缓缓走来。
胡英子转身掉转枪口,对准女人。
“你的枪里还有一发子弹,来,朝这儿……”女人用右手纤长的食指轻点自己光洁的额头,“开枪吧!”
女人同样黑口罩蒙面,胡英子无法看清她的面容。口罩之上眼波流转,胡英子竟然在心底叹息:好美的一双眼睛。
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我注意的竟然是她的眼睛,而不是自己压在扳机上的手指。她说对了,我怎么可能开枪杀人?一个不敢在出租房里开枪,担心打坏墙壁、窗户、家具赔不起的穷光蛋,一个担心枪响引来邻居报警把我扔进监狱的胆小鬼,绝不可能对着一个活生生的人扣动扳机。
好吧,算你们狠。胡英子正想着,突然,女人身后的两个精壮男子朝她猛扑过来,与此同时,原本伏卧在地的四个年轻人如蓄势待发的癞蛤蟆瞬间跃起。恍惚间,手中的猎枪被他们夺去,胡英子被六个男人扑翻在地。
胡英子最后的记忆,是六个男人层层叠叠地压在她的身上,像一块块自天而降的巨石。她奋力挣扎着,每一次呼吸都在窒息的边缘徘徊,宛如大地深处不断涌出的气泡,一个接一个地爆裂,而她仿佛被这股力量无情地吞噬,渐渐沉沦于无尽的黑暗与淤泥之中。
我就要被闷死了。她对自己说。
神奇的是,糊住胡英子口鼻的淤泥竟然是潮润而清凉的。
“麻醉剂……”她在沉入昏睡前,轻声呢喃。
“杜老师的剧本编得不错。不过,早知如此,何必搞得那么曲折?”
这是胡英子最后听到的声音,那个有着一双迷人双眸的女人正在用手机跟某人通话。
深褐色的水面宛若镜子,倒映出天空和云朵的图案。云不白,天不蓝,它们被深褐色的阴影所笼罩。云影以缓慢到难以觉察的速度在水面上飘移,偶有微风吹拂。铁栅栏将一汪静水与喧嚣的红尘隔绝,大面积的藤萝将铁栅栏缠绕得严丝合缝,只在藤萝尚未攀至的顶部,露出枪形的篱尖。藤萝,以及夹杂在藤萝之中星星点点的蔷薇,如时光久远的老电影一般,绿得深邃如墨,红得妖娆似紫。
这是一个寂无人声的泳池,豪华酒店的标准配置。水面微微跳荡的光球表明这是一个晴朗而慵懒的午后。池畔撑开六把直径超过两米的遮阳伞,每一把伞下安放两张躺椅,躺椅之间是一个方形茶几。盛放着水果的玻璃器皿、易拉罐饮料和倒三角锥形的鸡尾酒杯有序地摆放在茶几上,宛如等待画家写生的静物。
胡英子想,如果对岸的躺椅上出现一个仰卧的少女,那肯定是我。我应该在做梦,我在梦中照镜,现在看到的正是镜子里的梦境。
她感觉不到任何生理性的疼痛。她像是一直在这阳光充足的泳池边酣睡,似乎没有睡太久,至少没有睡到全身僵硬。为何这是一个被深褐色阴影笼罩的梦呢?或许是因为我戴着墨镜。于是胡英子试着伸手触碰,果然,她摸到了脸上的墨镜,并且毫无障碍地摘下它。在刹时明亮起来的阳光让她猝然闭上眼睛之前,她认出水是蓝的,云是白的,藤萝是绿的,蔷薇是红的,阳伞是艳黄的,躺椅和茶几是米黄的。
既然能够摘下梦中的墨镜,那就不是梦。
水果和酒水,五彩缤纷,如此鲜亮,如此静谧,恍若童话书里的天堂。
我在哪里?
“你最好戴上墨镜。我们需要保护好你的眼睛。”柔和的女声在耳边响起。这是一个胡英子熟悉的声音,地狱般的烂尾楼,那个女人先是发出一声轻笑,继而充满鄙夷和嘲讽:“开枪杀人?你说你要开枪杀人?”
胡英子顺从地戴上墨镜。她注意到,声音来自她身体的左侧。她没有侧脸,她知道,那个女人正躺在自己左侧的另一把躺椅上,她们之间,隔着一张宽不盈尺的茶几。
“你休息得很好。”女人继续说,“肚子饿的话,可以先吃点儿水果。”
胡英子缓缓转动眼珠,透过镜片她看到泳池对岸的角落竖起一块液晶显示屏。
屏幕显示:5月7日,星期日,13时48分,13秒、14秒、15秒……水温,225度;水深,13-28米。算下来,自己失去意识已近十四个小时。
“早知如此,何必搞得那么曲折?”胡英子记起自己昏迷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她在心中哑然失笑,是啊,何必那么曲折呢?
说这话的女人沉默着。
胡英子同样沉默着。
胡英子知道,这个女人想要说的,不问,她也会说;不想说的,问了也白问。
“你现在一定很好奇……”女人开口,胡英子无法判断这是一个疑问句还是陈述句。
她可以感觉到身旁的女人浅浅地抿了一口杯中的鸡尾酒。午后鸡尾酒,是不是太早了一点儿?或者,女人需要喝酒这个动作来掩饰自己的不安?
“我是谁?我们在什么地方?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女人优雅地将酒杯搁回到茶几上。
呵呵,这不是古老的哲学问题,而是现实的生存问题。胡英子继续保持沉默,她很清楚,回答问题的,只能是那个提出问题的人。
“我叫罗洁。通常,他们叫我罗总。你可以叫我罗姐……这听起来不太礼貌,像是直呼我的大名。这样吧,我告诉你,我的小名叫珍儿,你可以叫我珍姐……”她的声音里有一股子亲昵而促狭的意味。
自称是罗洁的女人缓缓起身,绕过茶几,走到胡英子面前,弯下纤细的腰身,两只手拄着躺椅的扶手,俯瞰着她。
既然眼前的身影挡住了阳光,胡英子顺势摘下墨镜。
美人。胡英子在心底暗自叹息,但她并没有开口叫她“珍姐”。
“你很有礼貌,知道摘下墨镜跟人说话。”罗洁盈盈一笑,直起身子。只见她身着翠绿底色撒黑色大花的荷叶边连体式泳衣,妙曼而不失端庄。
一丝凉意倏然掠过胡英子的躯体。她微微有些惊慌:我穿的是什么?难道一丝不挂?她垂下眼帘,发现自己依然身着昨晚的夜跑服——紧身黑色七分裤,黑色露脐T恤和厚底白色慢跑鞋。问题是,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在烂尾楼的粉尘中与人翻滚打斗,清楚地记得自己被六个男人叠罗汉似的压倒在地,而现在她的衣裤却纤尘不染,像是刚刚从晾衣杆上摘下,甚至散发出轻微的、好闻的阳光味儿。
天堂般的一汪碧水之畔,地狱般的漫天粉尘之中,究竟哪一个才是梦境?胡英子在躺椅上坐直身体,冲着罗洁眨了眨眼睛。
“你没有做梦……”罗洁纤长的手指缓缓拂过胡英子搭在躺椅扶手上的手背,如同蝴蝶恋恋不舍地飞离花朵。
她转身向自己的躺椅走去,背对胡英子:“我把你找来,是要提供给你一份意想不到的工作。”
胡英子一言不发,静待下文。
“你知道自己最大的优势是什么吗?”罗洁坐回到自己的躺椅上,十指纤纤,端起那杯永远喝不到尽头的鸡尾酒。
胡英子依旧选择沉默。
罗洁将茶几上的另一杯鸡尾酒朝面前的姑娘推过去一寸,继而矫揉造作地摁住酒杯:“对了,你是从不喝酒的。我们调查过你,你不吸烟不喝酒,需要时刻保持清醒和敏锐。作为一名优秀的射击运动员,你唯一的梦想就是赢得比赛、获得冠军、挂上金牌。你最大的优势是赛场上无比冷静……可惜,走下赛场,你就……”
罗洁摇摇头,不再说下去。
胡英子很清楚她想说什么。
“一年前,他们取消你参加全国射击锦标赛的资格。你很不冷静地打伤了领队。所以,你被开除了。现在,你就是一个无业游民。”罗洁嘬起嘴唇,嘘出一口气,那姿态仿佛是在轻嘘着一只不经意间靠近的流浪猫。
胡英子强忍再次戴上墨镜的冲动,逼回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她努力保持身形纹丝不动,她知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飞碟就要出现,而她要做的是举枪、射击,一团红雾散开,飞碟四分五裂,尽管她的手中并没有一把枪。
“我们还调查过,两年前的全国射击锦标赛,他们用一个所谓的技术犯规做掉了你的冠军——如果你足够冷静,你可以站上亚军的领奖台。非常不幸的是,你居然选择了拒绝领奖。”
“你是上头派来调查体育腐败的官员?”胡英子扭头望向罗洁,虚眯着眼睛,说出了这个阳光炽烈的午后的第一句话。
“如果你能够让我重返赛场,我将不胜感激;可如果你想让我打小报告,哦,对不起,我就是一个被开除的小运动员,什么都不知道。在我的身上,行贿、性侵都没有,你懂的。”胡英子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回过头,不眨眼地盯住藤萝中一朵摇曳的蔷薇花,默数自己双目睁圆的秒数。
“哈!”罗洁轻弹茶几上的鸡尾酒杯,玻璃发出轻微的脆响,“你想多了。不过,我提供给你的这个工作机会,的确是重返赛场。”说完,她歪着头,仿佛在捕捉玻璃脆响的回声。
显然,罗洁低估了胡英子沉默的能力,她只能继续说下去:“听说过赌枪吗?”
赌枪。不用罗洁重复,这两个字胡英子听得很明白。她闭上眼睛再缓缓睁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可以安排你到境外赌枪。简单地说,就是受雇于老板,参加射击比赛。终极冠军可以分到奖池的三分之一。按照以往的数字,不会低于四十万。我说的是,美元。”纤长的手指绕着酒杯的边缘轻轻滑动,罗洁已经预料到胡英子会继续保持沉默,于是她主动回答道,“我知道你会拒绝。”
“所以,你们把事情搞得这么曲折。”胡英子意想不到地接上了罗洁的话。
“你应该已经猜到了,指使放裸贷给你的人是我,派人找你麻烦、打算绑架你的人也是我……原来的剧情是欠债还钱,你必须去赌枪挣钱还债。现在,我知道了,你还私藏了一把枪……”罗洁摇头轻笑,“是啊,何必搞得那么曲折?”
胡英子非常清楚罗洁的威胁:她很可能用手机拍下了自己在烂尾楼里开枪的视频,只要她把视频交给警察——没有任何人拥有私藏枪支的特权,等待她的只能是监狱。
胡英子笑了,平静地说:“这么好的事情,我们完全可以坐下来谈嘛!我根本没打算拒绝你,就算你——从来没有威胁过我,无论是裸贷,还是报警!”
罗洁没有理会胡英子的讥诮,她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托起鸡尾酒杯,做出敬酒的姿态:“那我们就算是谈妥了,你的护照、机票以及相关手续,我会在二十四小时内搞定。如果一切顺利,明天的这个时候,你将登上飞往境外的航班。飞行两个小时之后,你将到达赌枪营地。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贵宾。在这里,你甚至不用签单,需要什么服务,开口就好。我的人,将二十四小时听从你的吩咐,满足你的任何要求。”
一个身着黑色衬衫,领口敞开,袖口扣得严严实实的中年男子,仿佛一直隐藏于她们身后,此时,随着罗洁吐出的“要求”二字,猝然出现。他朝着胡英子微微欠身:“为您效劳。”
胡英子并未给予他丝毫目光,她想,这就是那六个把她压在身下的男人之一了。笑话!满足我的任何要求?我要求现在就走,要求回到我破败的出租屋里,要求你们永远别再跟着我,可能吗?
胡英子对自己说:这就是囚禁。对了,这位自称罗洁的美人使用的那个词是“绑架”。
胡英子满腔怒火,口中说出的却是:“很好。”
黑衣男子将一个白色的、鼓鼓囊囊的信封搁到茶几上,罗洁挥手示意他退出五米之外。
罗洁用一种只有胡英子能够听见的声音悄然发问:“我还是很好奇,你难道不想知道,如果你输了比赛……”
胡英子又一次笑了,说:“我只知道一枪一枪地打,打败所有的对手,我从来不想什么叫输。”
罗洁抿住酒杯,让鲜绿夹杂着艳红以及橘黄的酒汁缓缓浸湿她的嘴唇。透过杯沿,她盯着胡英子的眼睛,说:“你笑起来其实很好看。”
说什么输赢?你需要的是活命。胡英子低头默默思索,他们绝对不可能放过你,你只能在绝境中找出一线生机。
罗洁将茶几上白色的信封推向她:“这是定金,一万,我说的是,美元。”
胡英子伸手轻抚信封,仿佛听见来自脑海深处的声音:我是一个囚徒,无论美元还是黄金,对囚徒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然而,真正有意义的却是信封上烫金印刷的酒店名称——富汇四海进出口贸易公司纳百川国际大酒店。
胡英子左手拿起信封,继而用双手将信封摁到自己的小腹上,说:“这个,我得收好了。”
她注意到罗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鄙夷的轻笑,于是她微微朝罗洁欠身:“谢谢老板,不好意思,我有一个请求……”胡英子转过脸,望向波光潋滟的一池碧水,“请老板把我的枪带过去。”
“Noproblem(没问题)。”罗洁仰头,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胡英子没有再说话,她用膝盖夹住信封,端过茶几上的果盘,像个三天没吃过东西的乞儿,不是用精致的水果叉,而是直接用手抓起香蕉苹果,把自己的两个腮帮塞到几近爆裂。
5月8日,星期一,22时34分。
胡英子站在位于二楼的卧室窗前,遥望夜空中的点点星光。
大约七小时前,“为您效劳”的黑衣男子领着胡英子登上停放在酒店大堂前的轿车。轿车直奔机场,黑衣男子陪同她进入贵宾室,随后乘坐VIP场内车直接登机。头等舱里,胡英子被安排坐在罗洁身边,而罗洁却仿佛不认识她,整个飞行过程中,她们没有任何交谈。
两小时后,飞机降落在一个简陋的机场。两台黑色大排量越野车径直开到飞机舷梯之下。
黑衣男子把胡英子送上其中一台越野车的后座,冲她微鞠一躬,并没有上车。黑衣男子替她关上车门,这时胡英子才发现自己的右侧端坐着一位精瘦的年轻军人。此人身着没有任何军兵种和军衔标志的迷彩军服,一把M16自动步枪明晃晃地拄在两膝之间。司机和驾驶副座上的男人同样身着迷彩军服,看不清他们是否带枪。透过车窗,不远处的罗洁登上了另一台越野车的后座,一名男子拉开另一侧的车门,随后上车。胡英子注意到那个男人的西装剪裁得非常得体。
最初,让她感到不解的是,罗洁和西装男乘坐的越野车居然起步先行,仿佛是在为她乘坐的车开路。很快,胡英子就明白车队如此行进的原因——越野车行经的是砂石和泥土混合筑成的简易公路,一路尘土飞扬,后车注定扮演“吃灰”的角色。
车窗紧闭,窗玻璃上加厚的防晒防爆膜让胡英子看不清窗外的任何地标。越野车在坑洼不平的简易公路上行进大约九十分钟后,穿过一片集镇。透过前车掀起的巨大尘雾,胡英子辨别出夕阳下佛塔熠熠闪光的金顶。结合飞行时间和依稀可见的景观,大致可以推断出这里是千塔国。胡英子还是一位少年射击运动员的时候,她曾经到这个国家参加过比赛。从恶劣的交通状况以及标识不明的军装判断,这里不会是千塔国的腹地也不会是大都市,很可能是千塔国北部地区。
穿过集镇,越野车进入丘陵地带。夕阳即将收起最后一束光芒,两台越野车驶入山庄。沿碎石铺就的庄内道路继续行驶,罗洁和西装男乘坐的越野车驶上另一条道路,很快消失在大团龙船花夹出的道路尽头。而胡英子乘坐的越野车继续向山丘顶部攀升,最终在一幢二层白色小楼前停下。
三角形的飘檐上方,是两个漂亮的花体阿拉伯数字:14。
驾驶副座的军官率先下车,打开后座车门,对胡英子敬礼,随后指向小楼洞开的房门做出“请进”的手势。
军官登车,越野车驶离。
胡英子茫然走向小楼,一位身着月白色斜襟衬衫、黑色宽脚裤的女子站在台阶下笑吟吟地对她合掌行礼。女子引领胡英子进入小楼,把卫生间、卧室和衣橱指给她看,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胡英子一眼看见自己的双筒猎枪斜靠在卧室的窗前。她克制住冲过去把枪搂在怀里的冲动,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自己的枪,一把没有子弹的枪。
胡英子随意地在卧室里走动。这地方的每一个角落里都装有摄像头,她提醒自己。
白衣女子把分别位于客厅、卧室、浴室、餐厅的一个个红色摁钮指给她看。胡英子明白,那是呼叫铃,有什么需要,摁铃就好。
这幢二层小楼的一层是客厅、餐厅、开放式厨房、仆人房和一个卫生间;二楼是带有独立衣帽间、卫生间和浴室的宽大主卧,以及有着巨大落地玻璃窗的书房。
让她略感诧异的是,倚着两侧墙壁、几乎顶到天花板的书架居然空空如也,没有一本书,也没有饰物、纪念品和任何照片。一条条平行的搁板如同废弃的铁轨,延伸至幽昧的尽头。落地玻璃窗前是一张沉重的褐色橡木书桌,桌面上同样一无所有。书桌旁摆放了一张同样沉重的、蒙着小牛皮的橡木扶手椅。
胡英子在扶手椅上坐下,她的手指轻抚桌面,轻捻指尖,细微的尘粒,微妙的摩擦感。她想,看来这幢房子已经很久无人居住了——那么,在她之前,是谁住在这幢房子里?那个人上哪儿去了?他们把他(她)的痕迹清除得一干二净,就算是刑侦专家,也无法找出他(她)曾经在这里存在的蛛丝马迹。
胡英子打开衣帽间里的衣柜,衣柜里悬挂着一袭黑裙、一袭白裙、两件白衬衣和一套黑色小西装,四套迷彩军服折叠得棱角分明。下方的鞋柜里是一双白色高跟皮鞋、一双黑色高跟皮鞋、两双慢跑鞋和两双狼棕色“LOWA”高腰战靴。不用试,她知道这些衣物和鞋子都是她的尺码。除了崭新的睡衣、睡裙、胸罩和内裤,她还找到了内外全套的运动服。
真是贴心啊!我值得他们花那么大心思吗?胡英子扪心自问,仿佛一粒透明的、四四方方的冰块,被一只无形的手塞进她的后颈,冰块缓慢地沿着她的脊柱下滑,被体温一点点融化。
白衣女仆用托盘给胡英子送来丰盛的饭菜,示意她慢用。中国西南地区的家常口味,主食是米饭。白衣女仆隐身于胡英子看不到的角落,就在她搁下筷子后不到十秒钟,女人蹑足而入,用托盘给她送上一杯微凉的矿泉水。胡英子心中嘀咕,显然他们调查过我的饮食习惯,包括我不喝酒,不喝咖啡,也不喝茶。
饭后,胡英子稍作休息,打算去跑步。她换好衣服和鞋,心中踌躇,不知道会不会有人阻止她走出这幢小楼。然而,并没有。她跑过三角梅夹出的碎石小道,跑过龙船花簇拥的方砖小径,跑过开满红花的万佛树覆盖的车道。整个山庄不闻人声不见人影,只在树影中透出隐约灯火。但她知道,大树的阴影下,制高点的岗楼里,数百台屏幕矗立的监控室内,一定有黑衣的警卫、持枪的士兵和二十四小时值守的保安,紧紧锁定着她奔跑的身影。
她不会在陌生的山庄里迷路,跑回十四号小楼,来回正好五千米。
一番沐浴后,她挨个试用梳妆台上的全套护肤品,换上睡衣,走到窗前仰望星空。撰写赛后总结是对每一名专业运动员的基本要求。然而,胡英子悲哀地发现,当她需要作一个简短的总结时,她没有手机,没有白纸,也没有笔。
根据山峦、植被,军人、仆人的面部特征以及着装判断,这个山庄位于千塔国北部确凿无疑。传说中,这一地区盛行非法人体器官交易,特别是摘取活体肾脏,也就是传说中的“噶腰子”。胡英子想,他们想要“噶”我的腰子吗?我的腰子有什么特别吗?有一种特殊的血型被称为“熊猫血”,难道也有一种特别的腰子叫“熊猫腰子”吗?就算我的腰子是“熊猫腰子”,也用不着这么麻烦吧?他们完全可以在那幢烂尾楼里就把我的腰子“噶”了去。
透窗而入的夜风让她通体寒凉。她离开窗户,踱进书房,在宽大的橡木椅子上坐下。当她身着橘黄色冲锋衣,骑着电动车,奔波在风雨之中,一边接打电话,一边疯狂地奔向她的快递客户;当她站在楼盘售楼处的门外,看着西装红唇的售楼小姐言笑晏晏,而她只能垂首望着自己的脚尖。曾几何时,她梦寐以求的不正是这般生活吗?豪华酒店、五彩水果、碧蓝泳池……独幢别墅、绿野山庄、花团锦簇……漂亮的衣裳、心仪的化妆品、招之即来的女仆……然而,这一切在短短三日内,既似一场永远不愿醒来的绮梦,又恍如一场阴冷刺骨的噩梦。在这一个人的别墅里,在这万籁俱寂的异国山庄中,胡英子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她所有的骨肉和鲜血仿佛被抽空,坐在这里的,只是一具空空的皮囊。
嗯嗯,我梦想的生活中还得有一只猫,不要什么名贵的品种,不要太漂亮也不要太丑,最大众的田园猫就好。
胡英子正想着,耳边突然传来一声糯软的猫叫。
真是心想事成的美梦啊!她睁开眼睛,一只灰底黑斑的狸花猫不知什么时候溜进书房。此刻,它伏在书桌上,瞪着两只亮晶晶的圆眼,老友重逢般地注视着她。
胡英子并未揽猫入怀,她小心地、近乎客套地朝狸花猫的鼻尖伸出左手食指。
整整七个小时,没有人跟她说过一句话,即便是常伴身侧的白衣女仆。只有这只不速而至的狸花猫,仔细地嗅过胡英子的手指,确认老友似的再次轻轻地“喵”了一声。
胡英子当然不会知道,白衣女仆根本不可能跟她说话,一年之前,这个女人的舌头已经被连根拔去。
“欢迎来到‘醒狮庄园’。我是庄园的保安经理,也是你们这次比赛的教官。我姓董,你们可以叫我董教官。”董季平没有戴特警面罩,没有涂伪装油彩,黑色长檐棒球帽让他的两只眼睛陷落在深不可测的阴影之中。
他穿着黑色紧身T恤,外套黑色凯夫拉轻型防弹背心,大臂和胸肌醒目地隆起;黑色通勤裤,511黑色六寸战靴,鞋带系得很仔细;右大腿外侧悬挂着黑色快拔枪套,与众不同的是,枪套里的格洛克17手枪,枪柄朝前。
胡英子想,难道他习惯反手拔枪?
5月9日,星期二,6时30分。
床头上方的橘黄色灯带自动亮起,卧室内的隐藏式音响系统传出坂本龙一《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的轻快旋律。
胡英子翻身坐起,发现床头柜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张A4打印纸。
这是一张打印的日程表,一丝不苟的宋体四号字将一天二十四小时严格划分为就餐、上课和休息三个时段。
胡英子咧咧嘴,他们使用的竟然是“上课”而不是“训练”,还真像是一个标准的运动队。
她在主卧外侧的露台上简单地做了一组拉伸运动。
无声的女仆微笑着为她送上早餐:面包、培根、煎蛋、蔬菜水果色拉以及牛奶。
胡英子按照日程表规定的着装要求,穿上迷彩军服及战靴。在特警面罩和伪装油彩之间,胡英子选择了后者,她担心厚实的面罩会把自己的脸捂出痱子来。
你看起来就像个恐怖分子,站在浴室镜子前,她对自己说。
7时45分,小楼外传来汽车发动机低沉的轰鸣。仍然是昨天那辆越野车,那个司机,那个军官,以及那个把M16自动步枪夹在双膝之间的士兵,把胡英子送进董季平稍后将向他们训话的大厅里。
“你们都是洪总的贵宾。”董季平目光阴郁,扫过肃立于他正前方的三男一女,“但是,我想提醒你们,你们是洪总的贵宾,不是我董某人的贵宾。我希望我们和睦相处,彼此温柔以待,我希望能够帮助你们以最好的状态走上战场。”
与胡英子站在一起的三个人,两个佩戴黑色特警面罩,另一个与胡英子一样,用伪装油彩把自己涂得面目全非。
根据体型和走动时的步态,胡英子大致判断:涂伪装油彩的那位年龄最小,大约比自己年轻一两岁。戴特警面罩的两位,一位三十岁出头,而另一位应该已经接近五十岁。
于是她决定,将这三个人在自己的识别系统里标定为:“小弟”、“哥哥”和“大叔”。
董季平简短的开场白,至少让胡英子捕捉到三条有效信息:第一,这个地方叫“醒狮庄园”;第二,大老板姓洪(或者名字里有一个与“洪”同音的字);第三,董季平说的是“战场”。尽管他使用了“温柔以待”这种不伦不类的成语,但胡英子不可能感受不到他的震慑意味。
董季平示意警卫拿来四件高强度迷彩防弹背心,他没有把背心递到三男一女的手中,而是漫不经心地将背心扔到他们的脚下:“从现在起,我建议你们,除了睡觉,最好一直穿上这个,直到把它穿成自己的皮肤。”
“小弟”是第一个弯下腰捡起防弹背心的人,他说:“谢谢教官。”
胡英子判断,“小弟”很可能是退伍的特种兵。
“大叔”是第二个捡起防弹背心的人,他没有说话,踌躇着,似乎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玩意儿。
胡英子猜测,“大叔”很可能是传说中的“江湖野枪”,这种人没有受过系统训练,天生就能打枪,或者,他是一名真正的猎手?在原始森林里猎取老虎豹子?
胡英子弯腰拾起防弹背心,毕竟她是一个女人,具备穿衣的天赋,不用翻来覆去地琢磨,很快就给自己套上,讨厌的是背面的魔术贴,凭她自己很难固定。
“哥哥”是最后一个捡起背心的人,几乎在他直起身子的同时,防弹背心已经穿戴完毕。
胡英子暗暗吃惊,这个人,莫非是警界精英?
董季平走到胡英子身后,啪啪两掌拍上她的腰际,为她压坚防弹背心的魔术贴。
那两掌不轻不重,却让胡英子心中泛起一丝疑惑,董季平是否在借机向她传递某种信息。
更加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既然是赌枪,为什么要穿上防弹背心?
谜底很快就揭开了。
董季平示意他们四人随他来到大厅中央五米见方的沙盘前。
“我简单地给你们介绍一下比赛规则。”董季平用激光笔指点着沙盘上的一处高地,“这里是终点。目标很简单,就是一个迷彩背包,背包挂在终点处的一棵大树上,很醒目。背包里没有任何危险物品,包里装的……”他有意停顿三秒,“是钱。十二万,美元现钞。”
“你们不用记住终点的坐标。”董季平招手,一名保安送上来一台平板电脑,他点亮屏幕,展示给四人看,“比赛时,你们每个人都将得到这样一个装备。装备上的动态地图将向你们显示终点位置,你们每个人,以及对手的实时坐标。”
董季平的手指在平板电脑上跳动,将平板电脑上的图像投射到大厅前方铺满整面墙的大屏幕上:“这个一直在闪动的白色圆点,是终点位置。根据抽签情况,红点,或者绿点,代表你们或对手的实时位置。比赛规则非常简单,团队作战,8xUTkhzMA9pIETIpJpKvIQ==真枪实弹,在规定的两小时比赛时长内,获取并成功将目标带回出发营地的队伍,即为获胜。”
“比赛双方可以不惜一切手段抢夺目标,战至最后一人。”董季平不看任何人的脸,语气平淡一如念诵早已准备好的讲稿。
胡英子暗自思忖,真枪实弹……不惜任何代价……战至最后一人……她相信,这三个与她站在一起,藏匿于面罩或伪装迷彩下的面庞,一定和她一样,刹时痉挛。
这……岂止是赌枪,简直是赌命!
胡英子内心翻腾,恐惧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但就在那恐惧抵达巅峰过后,一股奇异的宁静悄然而至,仿佛潮水渐渐退去,留下了片刻松弛与释然。
这就对了。胡英子对自己说:只有赌命,才值得他们花这么大的心思。很好,靴子落地。她努力将注意力收拢至董季平的声音:“根据最新修订的比赛规则,获胜队伍的幸存者将均分奖金,也就是背包里的十二万美元。请注意,我说的是幸存者。”
说到这里,董季平的话语戛然而止,留下了一段意味深长的沉默。
至此,胡英子已经完全明白这场豪赌的血腥规则:先是组队厮杀,为了不被对手杀死,只能杀死对手;继而是自相残杀,只有杀死队友,才能独吞奖金。至于老板们在他们身上下了多大的赌注,那是他们这些赌命人永远不需要知道的事情。
也就是说,只有一个人,能够全身而归。
胡英子凝神静听董季平讲解最后的规则:“倒数第三条规则:比赛失败,幸存者终生禁赛,同时退赔主办方共计十万美元的培训费和出场费!”
“倒数第二条规则:逃离赛场者,杀!”
“最后一条规则:两小时之内未能完成比赛,比赛双方幸存者,通杀!”
“首场比赛的时间是5月13日,星期六,11时至13时,太阳当顶的时辰。接下来的三天,我将对你们进行强化训练。”
“我希望你们每一个人都能够活着回来。因为……只有活着回来,才能参加下一轮的比赛。回来的人越多,下一轮比赛,我们的胜率就越大。”
“规则说明到此为止。现在,你们可以跟我去挑选枪械了。”
“她挑选的是高精度狙击步枪。”
“哦?”仰靠在沙发上的洪德全微微抬头,露出标志性的“斜向上四十五度”微笑,望向负手站立在他身前,汇报比赛准备情况的董季平。
如果胡英子此时置身于这间超过二百平方米的豪华办公室里,她会立刻认出,这个人正是之前与罗洁一起钻进越野车后座的西装男,也就是董季平口中的“洪总”。
三十四岁的洪德全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要老成许多,这是因为他从来不把自己看作以“商”养军、以军护“商”的洪家大少,他更喜欢在下属面前,把自己塑造成政治家兼思想家。
“她不是多向飞碟射击运动员吗?”洪德全保持着自信而低调的微笑,“以我有限的知识,多向飞碟射击应该使用双筒猎枪。指向性概略射击?枪挑一条线,棍扫一大片。飞碟射击比赛使用的应该是霰弹,枪扫一大片?”
“非常正确。”董季平恰到好处地奉承道。
“一位擅长概略射击的选手,挑选的却是严格要求射击精度的狙击步枪,有点儿意思。”洪德全站起身来,“你说,她有什么想法?”
“躲在暗处,尽可能地杀死对手,保存自己……”董季平迟疑片刻,“这几乎是每一个第一次参加比赛的选手共同的选择。”
“角色扮演类游戏中的弓箭手?”洪德全是那种任何时候都不忘显摆自己博学而时尚的人物。
“按照标准配置,团队的确需要一名狙击手。”董季平的重音落在“一名”两个字上。
“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是,姑娘和小伙子都挑选了狙击步枪。”
依照董季平追随洪德全正好一年的工作经验,洪此时应该使用他的口头禅:“这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如果洪那样下令,董季平会更乐意让小伙子担任狙击手。小伙子正儿八经特种部队出身,应该更适合担任狙击手。毕竟,董季平关心的不是谁活着回来,而是他率领的这支团队能否胜利。
“她……我说的是,我们的枪花小姐,”洪德全一反常态,似乎不愿轻易交出决定权,“会玩狙击枪吗?”
“正在训练。四百米,打部位靶,她自己要求的。”
“我可以看看吗?”洪德全习惯以提问的方式表达自己不容置疑的命令。
“可以在您的办公室观看无人机回传的画面,也可以到野战指挥中心实地视察。”
“我们去感受一下太阳的温度吧。”洪德全笑吟吟地望着董季平,“你觉得呢?”
显然,这是一个不需要董季平回答的问题。
洪德全二话不说,摁铃叫来一名侍卫:“有请罗总。”
罗洁戴了一顶遮檐直径足有四十厘米的圆形印花布帽,薄纱遮脸,露出两只眼睛。
她讨厌这个半年阳光灿烂半年淫雨霏霏的鬼地方,尽管她知道自己不仅有父亲,同时在知道了父亲的名字后,不止一次提醒过自己,总有一天,她要成为这个鬼地方的主人,而且,是唯一的主人。
罗洁必须守口如瓶。
她绝对不能让洪德全觉察到她的野心,她希望洪德全永远把自己当成患难与共的发小、狼狈为奸的同谋,以及没有名分的性伴侣。所以,就算是躺在洪德全的床上,罗洁也恨不得发明一种能够隐藏脑波的仪器,严丝合缝地封存她的心思,留给洪德全的,只是一具妙曼可人的肉体——最好是一个与她有着同样面容、同样形体、同样温度、同样语音的充气娃娃。
位于半山腰,被野战伪装网遮蔽,刻意营造出洞穴风格的“野战指挥中心”内,四块七十寸液晶显示器呈弧形摆放于贵宾席的前方。蒙着军绿色薄毯的桌面上,摆放着望远镜、平板电脑和带送话器的降噪耳机。在这里,可以通过液晶屏和望远镜观摩选手的训练情况,也可以直接向教官和选手下达命令。比赛开始后,洪德全和他的朋友们将在这里,全程观摩他的“狮”队王者归来或者全军覆没。
罗洁病怏怏地坐在洪德全身侧,抵达“醒狮山庄”的昨天夜里,她对洪德全说:“你知道的,每年的这个季节,我这害夏的老毛病……”
洪德全没有让她继续说下去:“害夏,那是一种优雅而高贵的疾病。据我所知,张爱玲就患有这种疾病。知识分子和公主,她们都讨厌夏天。夏天让她们精神倦怠,食欲不振,以至于身体消瘦。你是知识分子,还是公主?”
“公主”这个词让罗洁暗暗心惊,她极尽妩媚地迎着男人露出微笑:“我有那么娇气吗?我有吗?”
洪德全的手指划过罗洁笑意盈盈的嘴角:“总是这么笑,你不累吗?”
罗洁是绝顶聪明的女人,她缓缓依偎到男人的怀中,仰面笑靥如花:“我不累,我想你。”
“我们的枪花小姐,她在哪里?”洪德全问董季平。
罗洁微微直起身体,刻意表现出强撑病体的兴致。
董季平用激光笔指向大屏幕上的一个绿点:“距离靶场大约四百五十米的丛林之中。”
洪德全举起望远镜,视野中,靶场上空空如也。
“我认为她打的应该是加强版隐显靶。”洪德全说着放下望远镜,转头向罗洁解释,“通常的隐显靶是固定靶,靶纸垂直于射手,这时,射手是看不到靶纸上的环数的,这叫隐靶。靶纸会突然转向九十度,正对射手,这时,目标变为显靶,射手必须立即射击,否则,显靶会再次旋转九十度,变成隐靶。”
隔着蒙面的轻纱,罗洁做出小学生一般无知的表情。
“我们的加强版隐显靶,靶位不固定,也就是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在什么位置出现,出现时也不知道是隐靶还是显靶……你看,目标出现了!”洪德全遥指训练场一角突然竖起的一块标靶。
高清摄像机拍摄的标靶画面立即传送到洪德全和罗洁前方的液晶显示器上。
刚刚出现的标靶处于隐靶状态。
就在隐靶转为显靶的一瞬间,胡英子开枪了。
轻微的一声枪响,宛若红唇轻启,洁白整齐的牙嗑开一颗瓜籽。
液晶屏显示的标靶上,人形图案的右手腕上出现一个弹孔。
标靶保持显靶状态的时长约三秒。若没有枪声响起,标靶放倒,表明这个标靶已经失效,射手需要等待并寻找下一个突然出现的标靶。
“不错,”洪德全右手食指轻敲座椅的扶手,“打断对手握枪的手,可以节省子弹。据我所知,高精狙的弹仓容弹量是五发。董经理,我说得对吗?”
董季平没有回答洪德全的提问,而是急切地报告:“她移动了!”
“很好。敌动我不动,敌不动我动……”洪德全话音未落,训练场正中再次竖起一个标靶。这次,标靶处于显靶状态。
但迟迟没有枪响。
就在显靶即将转为隐靶的一瞬间,枪响了,这次击中的是人形标靶的左侧膝盖。
“精准!”洪德全拍拍罗洁搁在座椅扶手上的手背,“她在运动中射击,打断敌人的腿。你说,她为什么不打脑袋也不打胸口呢?”洪德全歪过头询问怀中曼妙的女人。
“我是不懂的。”罗洁娇嗔。
“傻瓜,”洪德全亲昵地再次轻拍她细腻的手背,“因为脑袋上戴着防弹头盔,胸口前挡着防弹背心啊。”
看起来洪德全心情不错,他朝罗洁探过头去。董季平立即不动声色地退到不可能听闻二人耳语的距离之外。
“我知道,你觉得我们花在这位枪花小姐身上的心思有些过分了。或者,以你的说法,何必搞得那么曲折?但曲折是必须的,总得给她一点儿小希望……”
“射手朝靶场迅速移动……接近到距离靶场不足百米的距离!”突然,董季平的声音打断了二人的低语。
靶场对角线两端同时出现两个标靶,一个是显靶,一个是隐靶。
洪德全一把抓起望远镜。只见胡英子持枪径直冲向显靶,没有任何瞄准动作,“啪啪”两枪,人形靶双膝中弹。胡英子在转身的同时迅速卧倒,持枪朝隐靶瞄准。就在隐靶变为显靶的一瞬间,“啪啪”又是两声枪响,人形靶两只手腕中弹。
“妙不可言!”洪德全放下望远镜,双手鼓掌,“狭路相逢勇者胜!她既发挥了概略射击的特长,又把握了精度射击的优势,真是个勇敢的运动员!”
他颇为满意地转向罗洁:“绝望中的一丝希望。关键是,她在动脑子!这说明她心中还有希望——而我们要做的,就是让她在绝望中拥有一丝希望。这一丝希望,能为我们带来一场久违的胜利。”
“那个同样选择了狙击枪的年轻人呢?”他又问道。
“他在熟悉地形。”董季平回答。
“熟悉地形?”洪德全露出一丝迷惑,“提前进入赛场?你要让我们提前输掉比赛?”
“我不可能犯那样的低级错误。”董季平早已学会回答老板的技巧,“洪总教导我们,要最大限度地发挥选手的主观能动性。所以,当他提出熟悉地形、寻找最佳狙击点时,我同意了。”
“你不会没有告诉他,比赛开始前,严禁任何一方的选手进入赛场吗?”
“洪总教导我们,不要对选手隐瞒任何规则,我当然向他强调了这一点。但是我们这位选手坚持,他说所有的山都是同样的山,所有的树都是同样的树。所以,在我方营地内,我给他找了一块地形、地貌、地物与赛场相似的场地……”
“看似智慧,实则无比愚蠢!”洪德全粗暴地打断了董季平,“拿走他的狙击枪,给他自动步枪。认真做他的思想工作——不换思想就换人!你觉得呢?”
这又是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好哥,你永远是对的。”罗洁说这话时,幽然叹气,像是对洪德全无限崇敬。
洪德全在美国上学时,给自己注册的一个网名叫“智勇双全样样好”,只有跟他最亲近的人,才能称他为“好哥”。
洪德全朝罗洁曲起左臂,罗洁的右手乖巧地穿过男人的臂弯,顺势依偎在他的左肩上。洪德全侧脸,对她耳语:“你总是这样说。所以,你只能是我的小伙伴,而不是……伴侣。”
罗洁强忍住心头的不快,报以微笑:“没办法,对这种打打杀杀的事情,我总是没有太大的兴趣。我还是对……”她伸出右手食指,绕着太阳穴俏皮地画了两个圈,意思是动脑筋的事情,“更有兴趣。不过,在好哥面前,我就是个傻瓜。”
“很好。‘认识你自己。’这是谁说的?苏格拉底还是柏拉图?No,是刻在德尔菲太阳神庙廊柱上的神谕。”洪德全微微摇头,附耳对她低语。
罗洁不知道洪德全这样卖弄学问是赞赏还是讽刺,她只能笑得更加妩媚。
“既然你不喜欢,比赛就不要看了。去把这个孩子找来。人物和杜老师写的剧本,我发给你了。”洪德全点了点罗洁攥在手中的手机。
星光色的iPhone14在境外专用于庄园事务。罗洁打开自己的Facebook(脸书)账号,收取来自“智勇双全样样好”的信息。手机屏幕上的照片是一个小学生模样的中国男孩儿,一头微曲的黑发遮住额头,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珠上嵌着好看的双眼皮。男孩儿嘟着嘴,像是遇上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又像是在刻意做鬼脸。
照片上简单备注:万奇麟,十一岁,神童。
“我没有办法养你。一个被囚禁于笼中、依赖主人施舍而苟且偷生的人,又怎能奢望去收养一只流浪猫呢?”幽暗之中,胡英子的耳畔隐约回响着猫儿的叫声,她闭上眼,轻声呢喃。
5月12日,星期五,22时50分。
夜幕低垂,胡英子依次完成了夜跑、腹背肌肉的耐力训练、冥想和沐浴后,准时步入卧室,轻轻熄灯,安然就寝。她的思绪并未被诸如“明日我会不会死去”这样沉重的问题所侵扰,正如她面对每一场大赛的前夕,从不会被“明日的我是否会输掉”的阴影所笼罩。她甚至体会不到恐惧。短短二十三载的光阴里,她从未目睹死亡,别说是亲朋好友的死亡,就连小猫小狗的死亡,她也从未亲历。
黑暗中,不知隐身何处的狸花猫,每隔一分钟左右叫上一声。那种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叫声,像是担心惊醒一头凶残的巨兽,又像是在提醒胡英子,这幢小楼里还有着另一个小生灵——胡英子不能确定,那位无声的、总是面带微笑的白衣女仆睡在哪里,楼下的仆人房还是另有居所?除了自己和这只猫,入夜之后,她感受不到任何其他生命的气息。
胡英子每天都能看到这只小心翼翼而又从容不迫的狸花猫。猫有时在客厅里缓缓踱步,有时在空无一物的书架一角打盹,有时又蹲坐于窗台张望。猫从未进入胡英子的卧室,今夜是个例外。
难道猫也意识到明天将有重要的事情发生?也许猫知道,这将是它与我相处的最后一夜?胡英子仰卧在雪白宽阔的大床上,思绪万千。明日的殊死一战,终究是她心中绕不开的思虑。
“你叫什么名字?”胡英子悄声问猫。
“喵……”猫只能这样回答她。
“那就叫你猫吧。”她翻身朝窗户的方向侧卧,发现猫蹲坐在床头柜上,两只猫眼在黑暗中散发出莹莹绿光。猫的眼神并不凌厉,反而带给她某种温润如玉的清凉之感。
胡英子没有伸手去抚摸它,她觉得,这是一只需要被尊重的猫,似乎它才是这幢小楼真正的主人。
“猫,”胡英子轻声说,“你不要叫,我要睡觉。”
猫似乎听懂了她的请求,把脑袋搁到蜷缩起来的两只前爪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姑娘。
“猫,你可以到我的床上睡觉,”胡英子叹了一口气,“床太大了。我一个人,用不着这么大的床。”
猫轻盈地跃上大床。她不知道猫落脚于大床的何处,她不想找它,她需要尽快入睡,无梦,黑夜过去即是黎明。
猫蜷缩在床尾,很快发出了轻微的呼噜声。隔着毛巾被,胡英子的脚背可以感受到猫的体温,那份温暖仿佛穿越了物质的界限,直达她的心底。
“一只打呼噜的猫,说明它很放松。”胡英子对自己说,这份宁静也让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放松与平静。
“晚安,小家伙。”在越来越深沉的黑暗中,她对猫说。
董季平为“狮”队设计的作战方案是:使用霰弹枪的“大叔”担任前锋,负责扫清障碍;使用自动步枪的“小弟”担任前卫,使用手枪的“哥哥”拖后,两人策应“大叔”开路;接近目标时,“小弟”突前,“大叔”和“哥哥”改为两翼护卫,由“小弟”突击目标,夺取装有十二万美钞的迷彩背囊;得手后,“大叔”和“哥哥”交替掩护“小弟”,在规定的两小时比赛时间内,返回出发营地。
而胡英子担任狙击手,不随团队行动,择机打击敌方的有生力量,确保队友安全。在比赛结束前,自行返回。
“这样的战术规划,前提是你们每一个人都必须活着。要想活着,你们就必须协同作战,视团队为不可分割的整体,视战友为可以托付后背的兄弟。至于全歼敌人之后,我说的是全歼,你们每一个人如何对待自己的战友,那是各自的选择。当然,你们每一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董季平凌厉的眼神依次扫过四名队员的脸庞。他们的脸隐藏在黑色警用作训面罩或野战伪装油彩后面,看不出任何一个人的表情。董季平悄然叹息,他很清楚,这四个人完全没有理会他的告诫,每个人都在暗自算计,这样的角色分配,在自己生命的天平上究竟意味着怎样的砝码。
“择机”、“自行”这样的命令,显然将胡英子剥离于团队之外,这意味着她可以独自求生,也意味着她将独立作战,以一己之力迎战包括队友在内的七个人,究竟是偏袒还是不公?这里从来就没有什么“公平”——“小弟”对自己被剥夺狙击手的角色略有微词,不想立即被董季平安排担任突击手。谁都知道,在敌人被肃清之前,第一个冲击目标的选手,那就是敌人的活靶。
作战方案宣布之后,从队友们投向自己的目光里,胡英子能够清晰地识别出不满和敌意。
没错,他——现在胡英子可以明确感知,正是被董教官称为“洪总”的那个人,真正的老板,在自己身上倾注了过分的心思。他是担心自己死得太快,影响了他的布局,还是想让自己在生死边缘挣扎,寻求一种扭曲的快感?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她深知存在着这样一类人,他们将虐杀女性视为极致的享乐,从中攫取病态的愉悦与最大的满足。
5月13日,星期六,10时57分。
距离比赛开始还剩下三分钟。
根据此前董季平若明若暗透露的信息,他们的对手“虎”队,来自黄氏家族控制的“猛虎山庄”。此前,“狮”队与“虎”队交战三次,“狮”队三场皆负。洪总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负气向黄氏家族的当家人黄秉和开出天价赌注,黄总慨然应战。
“如果对方队员中包括前三轮比赛的幸存者,这就意味着他已经在实战中熟悉过战场,这是属于胜利者的优势。而你们,对战场一无所知。”
比赛场地由“黑豹科技园”的实控人朱总提供,那是一片属于朱氏家族的丘陵地带。终极标靶,也就是那个装有十二万美元现钞的迷彩背囊,放置在与“狮”、“虎”两队出发营地等距的丛林之中。两支战队离开出发营地即视为进入战场,双方的无差别搏杀立即启动。
朱总免费提供场地,获得的回报是八席贵宾观礼券。他邀请的八位神秘人物,将分别在“狮”队和“虎”队的“野战指挥中心”全程观摩比赛实况。
胡英子心中隐约泛起一抹不安,交织着几分难以言喻的诡异感:作为洪总属下的中层管理人员,董教官向他们透露的信息是不是太多了一些?
“最后一次检查装备!”董季平下令。
没有任何人严格执行命令,因为此前,他们每个人至少已经仔细检查过三遍了。
每一名队员手持半小时前分发给他们的平板电脑,此刻,屏幕上一群时而半裸时而全裸的金发女郎舞动充满挑逗的躯体——程序设计者显然忽略了胡英子的女性身份,试图用香艳的画面缓解这些赌命者的焦虑。画面正中是巨大的倒计时,2分49秒、2分48秒……倒计时结束,屏幕上将会显示战场地图,终极标靶以及敌我双方队员的实时位置。
10时59分,距离比赛开始还剩下最后一分钟。
胡英子看到两台白色救护车悄无声息地驶入出发营地,首尾相接,停放于训练场一侧。救护车没有发出引擎声、喇叭声以及警笛声,车顶的灯带,蓝色光芒幽然闪烁。
“这样的车,对方也准备了两台。别去管它们,我希望你永远别上这样的车。”董季平走过胡英子身后,用只有她一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对她说。
03、02、01、00!
平板电脑显示屏上的最后一个数字崩裂为一朵绽放的礼花,叠印出铺满整个屏幕的一个英文单词——
GO!
胡英子没有立即开始奔跑,她低头注视平板电脑。画面切换为战场地图。屏幕顶端是比赛时间倒计时,由两小时开始倒数。左上角的四个红点,标识出敌方的四名队员。他们与左下角的四个绿点,己方四名队员一样,双方都没有急于行动。屏幕右侧,贴近边框正中的位置,有一个闪烁的白点,那是标靶的位置。
地图为二维网格坐标,不显示任何地形地貌。这意味着,也许地图上你和敌人之间仅仅相距二十米,实际上你们之间却隔着一条小河或者一道无法逾越的石壁;也许地图上你和敌人的图标已经重合,而你们却一个藏身于树梢,另一个隐身于树洞,更可能,在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之中,你们呼吸声相闻,可就是谁也看不见谁。
按照董季平设计的战术,我方三名选手呈一条直线,开始朝着目标方位移动;屏幕显示,敌方四名选手,似乎并没有什么战术设计,他们散开,呈弧形向战场中心推进。
跑出大本营后,胡英子选择的是沿屏幕左侧边框行进,看起来,她似乎不像是去争夺标靶,而是要突袭敌人的大本营,或者,她被吓破了胆,想当逃兵?
“狮”队的出发营地与“虎”队的出发营地之间,一定具有险要的天然屏障,或者坚固的防御工事——这是胡英子瞬间作出的判断,洪家与黄家,两个敌对阵营,任何时候都不可能让对方的武装力量一马平川突袭己方大本营。如果她的判断不错,那些工事和屏障,可以给她提供藏身之处,并伺机狙杀对手。
贴住战场边界奔跑,小心避免“出界”从而被外围警戒的士兵击毙。胡英子大约跑出八百米,遇上第一道战壕。她在一个U形射击孔后隐住身形,拿出平板电脑查看战场态势。敌方四名队员依然不紧不慢地朝战场中心推进,而我方三名队员中,原本处于中间位置的那名队员明显偏离了预定的行进路线,如同离群的孤雁,呈四十五度朝地图下方快速移动。
胡英子没有猜错,第一个违背董季平的战术规划的果然是“小弟”。很显然,这位特种兵出身的“小弟”并不打算放弃躲在暗处偷袭对手的执念。他手中的自动步枪有效射程可达四百米,看来他对自己打“冷枪”的技术相当自信。可怕的是,“小弟”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这并非真正的野战,而是所谓的“比赛”,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把自己彻底隐藏起来,他的位置清晰地显示在每个选手手中的屏幕上。守株待兔,等来的绝对不会是兔子,而是乱枪齐发,万箭穿心!
胡英子仅驻足了短短二十秒,随即毅然决然地继续向“虎”队大本营疾驰而去,心中暗自盘算:我没法纠正你的错误,只能顺势而为。既然你如此热衷于扮演狙击手的角色,那么就由敌人成全你的舞台。
胡英子不时停下,用望远镜观察战场地形。一名优秀的多向飞碟射击运动员对地形和方位具有良好的直觉,她很快判断出,战场中部是一个山丘,被茂密的原始森林所覆盖。标靶——装有十二万美钞的背囊,位于山坡的另一侧。想要抵达标靶,必须翻越或绕过战场中部的山丘。鉴于朝向出发营地一侧的山坡山势较缓,不难推测出朝向标靶一侧的山势必然较陡,甚至可能是悬崖峭壁。
胡英子每次停留的时间都不超过三十秒,始终游走于地图左侧的边界,试图给对手造成错觉——她仿佛意在切断敌方的归路,以标靶为诱饵,大方地置于敌人眼前,并潜伏于敌人携带标靶返回的必经之地,伺机截杀,夺标收入囊中。
胡英子发现了第一座瞭望塔。平时,这里由洪家“民兵”二十四小时值守,观察黄家武装动静,同时监视“醒狮庄园”的近千名员工,防止员工逃跑。“比赛”期间,瞭望塔上没有哨兵,重机枪等武器也被暂时撤走,宛若废弃的遗迹,又像是临时搭建的布景。
就在胡英子警惕地接近瞭望塔时,“比赛”场地中心区域的态势发生了重大变化。
“虎”队选手不仅发现“狮”队的一名选手始终游离于战场边缘,而且注意到另一名选手也脱离了原本如箭在弦般的直线攻势,使得“狮”队原本的紧密阵形瞬间瓦解,化作了四个独立互不依傍的散点。面对这一变故,“虎”队选手迅速形成默契:集中优势兵力,围歼“狮”队最为突前的那名选手。
胡英子隐身于瞭望塔下,拿出平板电脑,屏幕显示,代表敌方的四个红点,呈半圆形,朝着我方最前沿的绿点包抄过去。依照坐标比例推算,现在敌方距离我方那名选手不超过二百米,而那个被包抄的绿点正是使用霰弹枪的“大叔”。
“大叔”从自己手中的平板电脑屏幕上同样注意到敌方四名枪手正同时朝自己逼近,要命的是,即使他能够在屏幕上看到敌人,但举目四望,除了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他看不到任何移动的目标,甚至听不到一声鸟叫。步步紧逼的杀机让“大叔”焦躁不已,他钻进齐胸高的长草中蛰伏,打算待对手进入到射程之内,给予迎头痛击。
可惜的是“大叔”犯了与“小弟”同样的错误。在敌方手中的屏幕上,他成为一个静止的绿点。敌方阵型由半圆形变为圆形,他们以大树、石块、地沟为遮蔽,交替掩护,朝“大叔”的藏身之处逼近。
胡英子攀上瞭望塔,拿出望远镜。只见敌方四名枪手从四个方位占据有利射击位置,渐渐将“大叔”逼至绝境,距离已缩短至五十米左右。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敌方三名枪手几乎同时扣动了扳机,枪声骤响,而另一名枪手却按兵不动,仿佛正耐心等待着“大叔”因绝望而朝他所在的方向逃窜,届时,他将以一记精准的射击,打碎他的脑袋。
没有任何喘息的时间,数声枪响过后,“大叔”连对手的影子都没有看到,数十发子弹已经命中他身体的各个部位。致命的一枪击中没有任何装具防护的颈动脉,鲜血如喷泉般冲向天空,继而烟花般地漫天散落。
胡英子通过望远镜,目睹了这残酷射杀的一幕。
而在“虎”队与“狮”队的“野战指挥中心”里,巨大的显示屏上播放着的无人机回传的高清画面,也正是这一幕。
与此同时,大屏幕上,以及选手们手中的平板电脑上,那颗代表“大叔”的绿点骤然消失。
趁敌方四名枪手全力围剿“大叔”之际,我方“小弟”攀上一棵大树,隐身于茂密的枝叶之中。“小弟”耐心等待敌人向他逼近。他打算居高临下,至少毙敌一名,随后立即滑至树底。电子地图只显示水平坐标,这样他在地图上看起来是静止不动的,敌人会误认为他依然据守树梢的狙击位置。“小弟”只要抓住敌人抬头张望的瞬间,发起偷袭——就算不能继续杀伤敌人,至少也可以跳出包围圈。
“大叔”被杀,“哥哥”似乎被吓到落荒而逃。电子地图显示,“哥哥”竟然脱离战场中心,朝地图的右斜上方急速移动。现在,代表“狮”队的另外两个绿点,一个在屏幕右下方静止不动,一个依然在屏幕左侧边缘游移。而“虎”队的四个红点再次形成弧形包围圈,朝静止不动的绿点逼近。
敌方合围击毙“大叔”,无暇顾及游离在战场边缘的胡英子。她伺机观察战场地形和态势,敌人的战术思路非常明确——集中优势兵力,一个一个干掉我方选手。他们的计划是首先确保团队胜利,继而自相残杀。胡英子猜测“哥哥”并非逃离战场中心,而是打算绕过山丘,沿谷底迂回,直扑标靶。“哥哥”的意图应该是以最快的速度抢到标靶,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那就是逃命。
她确信,敌方一定是把“小弟”误认为我方狙击手,他将是下一个被围捕的目标。
胡英子立即拔足朝战场中央的山丘狂奔。既然“小弟”将敌人全部吸引到战场右下方,那么她必须尽快抢占战场中部,控制山丘顶部的制高点。狙击枪在手,无论是掩护“哥哥”,还是给“小弟”解围,都将提供敌人完全意想不到的火力重击。
“虎”队似乎完全无视地图上那两个正加速移动的绿点。虽然胡英子的绿点正全速冲向战场中部,但在他们眼中,那不过是一个远在千米之外的威胁,尚不足以引起即刻的警觉。而代表“哥哥”的绿点,正缓缓远离他们的视线范围。即便已隐约猜到“哥哥”企图率先夺取标靶,但这份猜测也并未激起他们丝毫的紧张。相反,他们自信满满,仿佛已将“哥哥”视为囊中之物,可随时截杀于归路。
高精狙的有效射程为八百米,由于将“小弟”误认为狙击手,敌方四名枪手异常小心,极为迟缓地接近他的藏身之处——谁都害怕不小心暴露位置,从而被“小弟”的瞄准镜锁定,一枪爆头。这给胡英子赢得了冲上山丘寻找最佳狙击位置的时间。
胡英子在山丘中部的一带乱石后隐藏好自己,架起狙击枪,瞄一眼电子地图。多向飞碟射击运动员出色的方位感让她立即搜索到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名敌人。高精狙的瞄准仪显示,此人处于七百米开外。
敌人敏锐地察觉到自己身后悄然出现了“狮”队的一名选手,但他选择了忽视。或许在他看来,在这遥远的距离之下,任何自动步枪的射击不过是徒劳,难以触及他的分毫。然而,他未曾料到,那个毫不起眼的绿点才是“狮”队真正的狙击手。
就在敌方四名枪手步步紧逼,距离“小弟”的藏身之处仅剩两百米的危急关头,胡英子的狙击枪与“小弟”手中的自动步枪几乎在同一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胡英子很清楚,七百米的距离,狙击枪的子弹无法洞穿头盔和防弹背心,因此她选择了射击敌人的背部,不是一枪,而是三弹连发。果然,子弹虽然未直接穿透防弹衣的防御,但如同三记重锤,狠狠击打在敌人的脊背之上,瞬间将其击倒在地。敌人的内脏在巨大的冲击力下支离破碎,鲜血仿佛失控的洪流,自他的眼眶、鼻孔和嘴角汩汩涌出,与脸上的油彩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哪儿是鲜血,哪儿是迷彩的伪装。
隐身高处的“小弟”迅速捕捉到另一名敌人的踪迹,“啪啪啪”,一串清脆的点射,那个刚好仰起脸来的敌人面部中弹。面部没有任何装具防护,防弹头盔连同头盖骨同时被掀翻,血浆、骨屑、脑汁宛如一朵诡异的大花,刹时绽放又瞬间凋零。
剩下的两名敌人没有给“小弟”任何移形换位的机会,他们朝“小弟”藏身的大树顶部举枪齐射,片刻之后,“小弟”如同一只翅膀被折断的大鸟,径直从树梢摔落。由于下方树枝的阻挡,他被弹起,复又落下,再被弹起,最终,他的尸体被一根斜刺向天的树丫挑住。在短暂的震颤后,林间归于沉寂。阳光穿透繁茂的枝叶,“小弟”的身影被拉得长长的,仿佛一个被时间遗忘、悬挂于空中的稻草人,静静地诉说着这场战斗的残酷与无情。
电子地图上,两个红点、一个绿点,同时熄灭。
“小弟”以自己的偏执,无意中成就了一个完美的诱饵,而且是鱼死网破的“死诱”。
战场态势瞬息扭转。
虽然双方各剩两名选手,但是胡英子占据中心制高点,“虎”队剩下的两名选手一旦轻举妄动,暴露于狙击枪的有效射程之内,必将被胡英子狙杀。“虎”队想要取得胜利,必须先解决“狮”队的狙击手,然而,运用战术动作接近并击毙占据有利射击位置的狙击手,几乎是自寻死路。
更为重要的是,此时,“哥哥”与标靶之间的直线距离已经不超过四百米,在没有对手阻击的情况下,标靶唾手可得。
战场上,无论是已陨落尘埃的赌命者,还是命悬一线的选手们,永远都无须知晓那隐藏于暗流之下的真相——赌局,正随着战场态势的瞬息万变而悄然上演。在这场没有硝烟的较量中,海量的筹码如潮水般汹涌而来,源源不断地注入那无形的赌桌之上。押“狮”队获胜的筹码已超过50%。
预言“狮”队即将翻盘,显然低估了“虎”队的实力。
此前,“虎”队连胜三局,不仅得益于选手过硬的个人素质,再战、三战时对战场地形地貌的预知,更得益于“虎”队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超强应变能力。
“虎”队剩下的两名队员现已醒悟,占据山丘中部制高点的敌人,才是“狮”队真正的狙击手。
电子地图显示,“虎”队的两个红点,一个在原地静止不动,另一个开始朝靶标方向飞速移动。
胡英子立即作出判断,留在原地不动,与她直线距离约七百五十米的红点,一定是对方的狙击手。一想到狙击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在缓慢地移动,寻找着自己的脑袋,胡英子全身当即僵硬。她想,对方一定是比自己经验更为丰富的老手。“胡英子,你只要动一动就死定了!”她在心底对自己发出无声的告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份恐惧如此强烈,以至于她甚至害怕自己抑制不住的心跳声会穿透这寂静的战场,暴露给隐匿在暗处的敌人。
电子地图上,“虎”队奔向目标的红点越来越快,似乎并不担心在奔跑中暴露自己的身影——有那么几次,胡英子用肉眼都能发现敌人在长草之中,如敏捷的响尾蛇般窜动,她甚至能听到长草与敌人的身体碰撞发出的沙沙声,她知道那当然是自己的错觉。
在肉眼可及的距离上打移动靶,胡英子自信绝对不会失手。但若她朝着奔跑中的敌人射击,无论是否命中,一旦开枪,她的位置和身形必然暴露。或许就在枪声划破空气的刹那,她的脑袋会猛然一震,甚至来不及捕捉敌方子弹发出的致命音波,她将再也看不到下一秒的阳光。
狙击手对决:谁动,谁先死!
只要胡英子贸然开枪,她必然会被敌方狙击手击毙——对方显然对此有十足的把握;如果她没有击中目标,自己反而被击毙,那么,敌方狙击手和突击手将从容围捕“哥哥”;就算她被击毙前打死敌方那名正在突袭标靶的枪手,此时,战场双方各剩一人,敌方狙击手可以放任“哥哥”取得标靶,之后在最佳射击位置上等待他返回大本营——“哥哥”稍有不慎就将被敌方狙击手射杀。毕竟,要从屏幕的最右侧回到屏幕左下方的“狮”队大本营,这段直线距离超过两千米的漫漫长路,没有任何人能够在狙击枪的枪口下逃生。
让双方狙击手相互“锁死”,看“虎”队突击手与“狮”队突击手狭路相逢鹿死谁手。敌方敢于作出这样的决断,很可能剩下的两名枪手都是前三场比赛获胜后的幸存者,他们熟悉地形,无论是狙击手对决,还是即将与“哥哥”展开的遭遇战,熟悉地形的一方将拥有几乎百分之百的胜率。
赔率瞬间掀起剧烈波动,众多投注者的目光与资金纷纷汇聚,毫不犹豫地投向了“虎”队,展现出前所未有的信心与热情。随着“比赛”氛围逐渐升温,历经一小时紧张刺激的角逐,投注窗口终于迎来了“封盘”时刻,押“虎”队获胜的筹码竟然达到73%。
“难道就这样等死吗?”胡英子悄然自问。她不能把渺茫的生机寄托在“哥哥”身上,不能指望他干掉与之正面对决的敌人,再与自己合力解决剩下的敌方狙击手。她绝望地认定,“哥哥”根本不是“虎”队突击手的对手。在敌人杀死“哥哥”、自相残杀抢夺奖金之前,绝不可能放自己一条生路——小学生都知道鹬蚌相争的故事,唯一的生机就是鹬蚌相争之前,先联手杀死渔翁。
那就这样一直对峙下去?比赛时间耗尽,场内选手通杀,依然死路一条。
“就算死,也不能等死啊!”胡英子在心底悲鸣。
谁动,谁先死。胡英子默念狙击手对决的终极原则,突然,脑子里灵光一现。她想,自己无妨大胆一些,主动搜索敌方狙击手的隐身位置。对方如果没有一击必中的把握,绝对不会开枪——他会把胡英子的举动视为圈套,认定她是在引诱他开枪从而暴露位置,好让她抓住稍纵即逝的战机,一枪将他击毙。
胡英子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与决绝。她决定,一旦锁定了敌方狙击手的位置,即便胜算仅有五成,她也将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当她隐身于山丘顶部的一带乱石之后,又很快冷静地否定了刚才的冲动。探头观察诱敌吗?不行,她确信自己只要将眼睛以上的部位露出隐蔽体,敌方的子弹将准确地穿透她的眉心。如果她只是摘下头盔,让头盔缓缓冒出隐蔽体,敌方狙击手要么识破那是诱饵,根本不予理睬——就算敌方狙击手一枪打飞她的头盔,她也绝不可能在确证敌人位置的一瞬间完成持枪、瞄准、击中目标等一系列操作。
胡英子伏低身形,凝视平板电脑屏幕。电子地图上,代表胡英子和敌方狙击手的两个光点依然静止不动。而代表“哥哥”和敌方突击手的另外两个光点,在白色光点闪烁的标靶附近,时而接近,时而远离,听不到枪声。看来“哥哥”和他的对手都相当谨慎,没有必杀的把握,谁也不敢率先发起进攻。
在设想摘下头盔的诱敌之策时,胡英子的思绪不经意间又转向了另一个更为深刻的层面:既然能够把选手在战场上的坐标实时显示到电子地图上,比赛组织者必定给每一名选手都安装了信号发射器。电子地图和大屏幕上显示的,其实不是选手的坐标,而是选手身上的信号发射器的坐标。那么,这些至关重要的设备究竟藏匿于何处呢?首先,胡英子可以肯定,信号发射器绝对不可能植入选手体内,他们从未对她进行过这样的操作。那么,信号发射器是安装在头盔里,还是防弹背心里?又或者隐藏在选手使用的枪械里?这都是完全有可能的。毕竟没有任何选手会在比赛中弃枪而逃,也绝对不会摘下头盔、脱掉防弹背心,除非他想主动寻死——直到选手重伤或战死,比赛组织者关闭选手身上的信号发射器,电子地图和大屏幕上相应的红点或绿点才会消失。
一念至此,胡英子禁不住浑身颤抖。
她侧身匍匐于石块构成的隐蔽体后,轻轻摘下头盔,继而缓缓脱下防弹背心。她把防弹背心平放到地上,头盔置于防弹背心前方,狙击枪架设于防弹背心右前侧,看上去像是狙击手纹丝不动地保持持枪卧姿射击体态。胡英子躲在石块背后,小心翼翼地朝右侧匍匐前行,一米、两米、三米……她注意到电子地图上代表自己的绿点没有发生丝毫的位移。她继续匍匐前行,五米、十米……绿点继续保持静止。
胡英子心头一阵狂喜。她猜对了!信号发射器果然就在头盔、防弹背心或者枪械之中。尽管她已经移动到距离原来位置的十米之外,信号发射器仍然执着地发送她留在原地的信号,这让对手坚信她并没有移动。
此时的胡英子赤手空拳,全身上下没有任何护具。敌人只需要一发子弹,就能给她二十三岁的生命画上一个简洁的句号。
她将平板电脑捧在胸前,运用双肘和双膝的力量,尽可能利用草丛、地沟和石块隐住身形,朝“大叔”被敌方四名枪手合围、乱枪打死的位置爬去。代表“大叔”的绿点早已消失,但这并不妨碍她记住那个坐标。
胡英子的计划成功了一半,她看到了“大叔”的尸体,准确地说,她看到的是掉落在“大叔”尸体附近的霰弹枪。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混杂着热带雨林特有的酸腐味儿和淡淡的血腥味儿。她凝视平板电脑屏幕上的电子地图,代表她的绿点以及代表敌方狙击手的红点依然一动不动。标靶附近隐约传来枪声,一绿一红两个光点依然不远不近地相互纠缠。她猜测,“哥哥”和他的对手正在枪林弹雨中试探彼此的底线,胜负未分。
胡英子抓起“大叔”身边的霰弹枪,费了些劲,才从“大叔”的尸身上解下子弹带,斜挂到自己肩上。
“虎”队狙击手隐身于大树高处,身体平贴于树干,用枝叶将自己包裹得严丝合缝,枪身和瞄准仪也刻意用藤萝缠绕。他的右眼紧贴在冰冷的瞄准镜上,他发现“狮”队狙击手远比想象中更有耐心。透过瞄准镜,“虎”队狙击手的枪口始终锁定“狮”队狙击手的头盔。头盔露出隐蔽体不足五厘米,他有绝对的把握一枪掀掉前方的头盔,但是,他没有看到对方的枪口。那个头盔很可能是个诱饵,一旦自己按捺不住冲动扣动扳机,很可能会瞬间落入对方的伏击中。那一刻,“狮”队狙击手定会从某个未曾预料到的方位,向他发起致命一击,而他将不会有扣动第二枪扳机的任何机会。
“虎”队狙击手一直在等待,等待对手露出枪口,抬头寻找目标的那一瞬间。
他猜到了那个头盔是个诱饵,“狮”队狙击手可能隐身于头盔附近的某个位置,但是他绝对猜不到,这名可怕的对手不仅从侧后方接近到不足三十米的距离,而且从一名狙击手变身为霰弹枪手。
他更猜不到的是对手竟然分身有术,他的电子地图显示,胡英子固守着她的狙击位,从未移动分毫。
胡英子从侧后迂回到距离敌方狙击手红点三十米之内的位置,电子地图显示,对手位于她的十一点钟方向。她发现那里矗立着一株足有二十米高的大叶榕树,但看不到“虎”队狙击手究竟藏身于大树何处。胡英子举起双筒猎枪,对准大树,压下扳机,轰然一声巨响,她不假思索,对准同一方位,射出第二发霰弹,并迅速将两发霰弹塞进枪膛。
随着两声震耳欲聋的轰鸣骤然响起,天际仿佛被撕裂,群鸟惊惧四散,振翅高飞,划破了宁静的丛林。漫天的落叶中,“虎”队狙击手的身体如同一截死去多年、被滚滚天雷劈中的朽木,咔嚓一声折断,径直落向大地,一头扎进腐败发酵的烂叶之中。
电子地图上,大约三秒钟后,代表“虎”队第三名队员的红点消失了。
如果只看二维电子地图,会产生某种错觉:历经长时间的僵持和对峙后,“狮”队狙击手终于抓住时机,一枪将“虎”队狙击手击毙。
“野战指挥所”四台一字排开的大屏幕前,观看无人机以及设置于战场各个角落的摄像机回传的多角度高清画面的洪德全,当然,还有他的对手,“猛虎山庄”的当家人黄秉和,对胡英子的“分身”操作一目了然。
就在胡英子取下头盔,脱去防弹背心,放弃狙击枪时,黄秉和命人将电话打到了洪德全的指挥所,质疑这算不算“犯规”。
洪德全指示董季平回复:“只要比赛规则没有明文禁止,这种问题我们将不予讨论。”
胡英子用霰弹枪将“虎”队狙击手击落,洪德全暗自松了一口气。他露出微笑,侧着脸对董季平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应该还有两场好戏。第一,看我们的勇士如何夺取标靶,这几乎已经毫无悬念;第二……”洪德全矜持地沉吟片刻,“看我们的枪花和枪王终极决战,最终究竟是谁,能够王者归来。”
战场上,胡英子击毙敌方狙击手后,立即拔足朝标靶狂奔。
“哥哥”,以及“虎”队剩下的最后一名选手,只要看一眼电子地图,他们就会发现“虎”队狙击手莫名消失,而“狮”队狙击手依然占据山丘中部的制高点。他们会不约而同地推断“狮”队狙击手打的是坐山观虎斗的主意。无论谁杀死谁,谁抢到标靶,想要返回出发营地,必须通过战场中部的山丘。那时,“狮”队狙击手将猎杀对手,吹散枪口的硝烟,从容不迫地拾起那个装有十二万美元现钞的背囊。作为战场上最后的幸存者,为“狮”队赢得胜利,独享大奖。
然而,胡英子没有半分迂回曲折,她的心中只有一个纯粹的念头——冲上去帮助“哥哥”,尽快消灭敌人,抢夺标靶,取得胜利。所以,“哥哥”没有想到,敌方的最后一位选手也没有想到,胡英子会突然出现在敌方最后一位选手的左侧后方。当胡英子的霰弹枪口距离“虎”队最后一名选手不足二十米时,敌人觉察到身后的响动,猝然转身。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胡英子的身体再次猝然僵硬。
她,认识对方。
那人和她一样,面部被伪装油彩遮蔽。尽管如此,胡英子还是从对方的脸部轮廓,尤其是那双狡黠的眼睛,一眼认出,此人正是她曾经的队友,孟刚。
对,就是那个连正式队员都算不上,自己倒贴子弹费,跟在领队屁股后头,成天大哥长大哥短,在胡英子跟领队动手的时候,一脚把她踹到吐血的孟刚。
胡英子来不及思考孟刚是否认出她,她甚至来不及看清对方是否举枪,宛如一个上足发条的机器娃娃,迎着孟刚的方位,抬手就是一枪。
霰弹枪轰然巨响后,孟刚双腿中弹,仰面倒在血泊之中。
胡英子走近几步,垂首盯住抽搐不止的孟刚,仿佛这一瞬间她才突然明白,自己是在朝一个活生生的人开枪,而那个中枪的人,正在死去。
胡英子的霰弹枪挂在左臂上,猝然之间,她像是陷入恍惚,垂首而立,完全失去意识,甚至忘记了补弹上膛。
“哥哥”抢先奔向标靶,摘下挂在树丫上的迷彩背囊,扯开拉链,是塞得满当当的美钞。他将背囊甩上肩膀,回头朝着出发营地的方向,撒足狂奔。
“咔嚓!”就在这紧张万分的时刻,“哥哥”的耳畔突然响起了霰弹枪特有的上膛声,那声音清脆而冷酷。“站住!”胡英子嘶哑着嗓子,一声大喝。
“哥哥”不用回头,他知道霰弹枪的枪口正指向自己的后背,他还知道自己没有任何求生的机会,只要他稍有异动,胡英子手中的霰弹枪就会把他轰成一堆肉泥,如同一个被砸碎在地的西瓜。
他紧抿双唇,呼吸几近停滞,感受到胡英子正持枪朝他步步逼近,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他狂跳不止的心脏上,直至她站在不足三米的身后。
“等等我。”胡英子的声音轻轻响起,简单的三个字让“哥哥”的心猛地一颤,彻底打破了先前所有的预想。
他终是忍不住,转过身来,伸手搀住了虚脱到几乎一头栽倒在地的胡英子。
“我走不动了。”胡英子低垂着眼帘。
“哥哥”反手取下背囊,让她背好。他蹲低身形,以标准的战地救护姿态,扛起胡英子,蹒跚着朝出发营地的方向走去。
“为什么不杀我?”“哥哥”回头,问伏在自己后背上的女孩儿。
倒计时最后五分钟。他们已经可以看到一百米处的本队出发营地。两台救护车猝然拉响警笛,宛如嗅到血腥味的野狼,与他们迎面而去,跌跌撞撞地冲向战场深处。
“因为你没有杀我。”胡英子示意“哥哥”把自己放下来。
他们相互搀扶着,一步一步地朝终点走去。她的眼睛望向无尽的虚空:“你要杀我,我发呆的那点儿时间,就足够了。”
“哥哥”默然。
在他们即将踏入出发营地——也就是“狮”队取得完胜的最后一刻,胡英子问:“他们都死了吗?”
“哥哥”没有回答她。
董季平站在终点处,朝他们大大地张开双臂。
胡英子仿佛大梦初醒般“喔”了一声,她没有从梦中醒来,而是沉入了更深的梦境。越过终点的一瞬间,她双脚一软,跌入董季平的怀抱中。
“就这样结束了?”洪德全自问,意犹未尽。
没有人回答他。
“英雄惺惺相惜,这场戏,比起枪花枪王的对决,更好看。你们觉得呢?”
依然没有人回答他。
洪德全发现自己对这个名叫胡英子的女孩儿生出愈发浓厚的兴趣,他觉得,这个女孩儿的背景,或许远远不止罗洁调查的那么简单。
洪德全的巨型办公室,朝向湖面的一侧,是从天花板直垂到地面的落地玻璃窗,整个窗体呈半椭圆形。洪德全的属下称其为“椭圆形办公室”,与美国总统的办公室同名。有时,洪德全会把这里称为“舰桥”,站在窗前,俯瞰被他命名为“剑湖”的人工湖,如同船长,指挥巨轮乘风破浪。
董季平被叫进“椭圆形办公室”,只见窗帘紧闭,洪德全办公桌对面的液晶显示墙正在播放当天“比赛”的剪辑视频。技术人员会第一时间把包括无人机在内,各个机位拍摄的比赛画面剪辑成十五分钟的精华版。此战“狮”队大获全胜,技术人员特意为视频编配了雄浑壮丽的背景音乐。洪德全沉浸于观赏好莱坞大片一般的视听享受之中,直到董季平在办公桌边肃立整整三十秒钟,这才懒洋洋地抓起遥控器,摁下“暂停”键。
洪德平没有示意董季平拉开窗帘,两个人陷落于幽昧之中,巨型液晶显示屏散发出的光芒,将两个人的脸庞照得一片惨白。
“我们死了两个,活了两个。黄家那边什么情况?”洪德全发问。
“一死三伤。”董季平简洁地回答。
洪德全仰靠在皮转椅上:“我们的枪花,一个人干掉了对方三个。她叫什么名字?”
洪德全是明知故问,战队的组成,包括每一名队员的详尽资料,在比赛的前三天,就由董季平呈送到案头,而且,他还饶有兴致地观看过胡英子打靶。
“胡英子。”董季平不动声色地回答。
“嗯,很好听的名字。罗总说,这是她身份证上的名字。如果我的预感不错,我想这是一个化名。你的看法呢?”
“我没有看法。”
员工背景调查,是罗洁分管的领域。“醒狮庄园”的员工资料属于核心机密,绝不允许任何人染指。董季平必须表现出对此毫无兴趣。
“董经理……”洪德全转动椅子,直视他的脸。
董季平心中一凛,洪德全极少对他使用如此正式的称谓,他微微挺起胸膛。
“作为一名射击运动员,她的实战表现实在是太出色了。我们那些‘小狮子’,恐怕也不是她的对手。你觉得呢?”
洪德全口中的“小狮子”,又叫“雄狮小队”,是一支送到美国接受特种作战训练学校培训的秘密武装力量。那所特战学校的教官,据称都是CIA、FBI、DEA的退役高级特工。董季平对于“雄狮小队”的人员、装备、作战目标等一无所知,他只知道这个小组的成员全部来自洪氏家族,直接听命于洪德全一人。
“我无法评价,因为胡英子从未与他们交过手。”一个念头倏忽闪过董季平的脑海,难道洪德全打算让胡英子跟他的“雄狮”们真枪实弹干上一仗?
洪德全抓起遥控器,视频无声快进,定格为胡英子以半卧之姿,略显笨拙地脱下防弹背心的画面。
“她怎么会知道信号发射器藏在防弹背心里?”
这是一个董季平无法回答的问题,他感到后背有些发凉,难道洪德全是在暗示,正是他向胡英子透露了这个秘密?
董季平保持沉默,因为他知道,大多时候洪德全会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
“要么是她猜的,呵,她真是个聪明的姑娘。但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她不仅熟悉我们的赛制和规则,而且有人找到了游戏中的这个BUG,为她有针对性地制定了这套作战方案?对此,你有什么看法?”
“我没有看法。”董季平竭尽全力保持镇定。
“我喜欢你这种态度。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如果你告诉我,找到BUG的人是你,为她设计作战方案的人也是你,我一点儿都不会感到惊讶。很好,如果不是你,那么,会是谁呢?”
“我不知道。”董季平很想痛痛快快地呼出一口长气,但他必须忍住。
“起初,我想她会不会是中国警方派来的卧底,被她干掉的三个人,都是重伤,没有死亡。你看,她不忍杀人。虽然我并没有否定这种可能性,但会不会还存在着另外一种情况。”
董季平平静地等待他说下去。
“或许,她来自金家?所谓洪金朱黄四大家族,黄家不过是金家在大木田的傀儡。我跟黄家赌枪,谁都知道,背后其实是在跟金家赌。如果她是金家买来的杀手,金家完全可以提前为她制定作战方案,让她赢得天衣无缝。这样做的目的很明显,就是让她取得我的信任,接近我,成为那把直插心脏、致命无声的利刃……”洪德全沉浸于自己的推理之中,他仰起脸来,“董经理,你说呢?”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董季平小心地选择措辞。
“应该是很有可能。金家,不仅仅是想要我的命……”洪德全的脸上倏地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再次摁下遥控器的“快进”键,将画面锁定在胡英子举起霰弹枪朝孟刚射击前的瞬间,继而摁下“放大”键,直至胡英子的面部充满整个大屏幕。
“如果我的判断不错,她应该认识这位对手。请你仔细观察她的眼神,然后明确地告诉我答案。”
“洪总明察!”五秒钟之后,董季平响亮地回答。
洪德全将画面返回数帧,指着大屏幕上的孟刚:“这个人,在哪里?”
“他还没死。按照惯例,应该在黄家的某个医院里。”
董季平所说的“惯例”,指的是在“比赛”中被打死的人,赛后当场被摘取器官,“保鲜”封存,随后进入人体器官交易黑市;尚存一口气的,会立即送往四大家族控制的“医院”,尽可能延续伤者生命,在黑市上迅速匹配买家,成交后摘取活体器官——在人体器官黑市上,活体器官的价格几乎是“保鲜”器官的十倍。比赛结束时,饿狼一般冲进赛场的救护车,不是去救人,而是去抢器官。
“能找到吗?”洪德全收起习惯性的咬文嚼字,直接发问。
“没有任何问题。”
“把这个人给我抢回来。动作要快!我要能够开口说话的活人。”洪德全反手指向大屏幕上的孟刚。
“是!”董季平朝洪德全微躹一躬,转身欲走。
“没有必要做得太隐秘。”洪德全冲着离去的背影冷冷地说道。
董季平停下脚步,转身等待洪德全进一步的指示。
“董经理,我相信你完全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找到这个人。不不不,不需要那么谨慎。让他们稍微费点儿劲,查出来这事就是我干的——你把包括这个人在内,所有的活人都救出来,然后,烧掉医院!”
董季平刹时愣住,眼中闪过一抹难以置信。
“不要怀疑我的命令。我要向那边透露明确的信息……”洪德全挥手指向北方,“我,洪德全,是坚决打击人体器官犯罪的。哪怕是跟三大家族全面开战,我也要打击人体器官非法交易,不遗余力,绝不留情!”
董季平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铁手攥紧。洪德全手指的方向正是遥远的中国,为什么要说这些给我听?董季平悄然自问。
“十五年前,为了全世界的禁毒大业,我的父亲联合各方势力把金世珑的父亲赶出了大木田。虽然我的父亲被污蔑为叛徒、奸贼,被迫归隐山林,但我知道,对于十五年前的壮举,我的父亲从来就没有过一丝后悔!”
洪德全的宣言充满了发自肺腑的傲然与自信。
胡英子醒了。
睁开眼睛,她最先看到的是猫。
狸花猫安静地伏在床头柜上,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你好,猫。”胡英子轻声说。
猫没有叫,它的任务似乎是守护胡英子的梦境。做梦的人醒来,于是猫跳下床头柜,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胡英子目光流转,首先确认自己睡在十四号别墅二楼卧室宽大的双人床上;其次,肌肤间那份细腻的触感提醒着她,已经有人为她完成了身体清洁,更为贴心地给她换上了常用的纯棉睡衣;最后,她看到墙上的挂钟,7点20分。半明半昧的阳光透过洁白的窗纱,斑驳地洒在她的脸上,如同细碎的银沙,轻轻摇曳着光影的舞步。这光景,一时让她难以分辨是清晨还是黄昏。
胡英子最后的记忆是越过终点,瘫倒到董季平怀中。她恍然记起董季平左膝跪地,把她的脑袋仰靠在他的右大腿上。她还记得他将一个塑料水瓶凑近她的嘴唇,用充满怜惜的声音对她低语:“喝点儿水,好好睡一觉。”
清甜而冰凉的水,夹杂着胡英子无法识别的、淡淡的植物味儿。她在董季平的怀中失去意识,陷入无梦的沉睡。
胡英子起身下床,她感觉不到饥饿,感觉不到疲惫,甚至连肌肉酸痛也感觉不到。床头柜上有一只筒形玻璃杯,盛着大半杯清水。她坐在床沿,双脚触地,一口气喝光杯子里的水。
无声的白衣女仆似乎一直在门外窥探,待她刚刚搁下水杯,女仆便用托盘Azatto0CTPkrLPipYXwsVpe+qaI8lXPaP9NByXMx2x0=捧着食物,悄然而入。牛奶、面包、水果蔬菜色拉、香肠和熏肉……胡英子不能确认这是早餐还是晚餐。
“我睡了多长时间?”胡英子一开口就后悔了,白衣女仆永远不可能回答她的任何问题。
不出所料,女仆微笑不语,那样的微笑,仿佛是为她特制的面具,一生一世,不许摘下。
“把它们拿走。”胡英子为自己生硬的腔调感到抱歉,“对不起,我一会儿到楼下吃,谢谢你。”
白衣女仆朝她微微欠身,倒退三步,这才缓缓转身,捧着托盘,消失在卧室门外。
胡英子早就知道女仆不是聋子,或许,也并不是哑巴,只是有人不许她说话。
简单洗漱后,胡英子换上紧身黑色露脐T恤,紧身黑色七分裤和厚底白色慢跑鞋。这是她登机时穿的衣服,也是这幢别墅里,她自己花钱买的唯一的一套衣服。
她没有用餐,径直出门。
这是一个太阳正在升起的清晨。让她感到惊奇的是,视野所及,居然看到了好些个活生生的人。
是的,抵达“醒狮庄园”之后,除了女仆、接送她的士兵、训练她的教官、从未以真实面目示人的“队友”,胡英子没有见过任何一个活生生的普通人。她的世界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壁障隔绝,周遭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恍若整个庄园仅是她一人的舞台。即便是每日例行的夜跑,脚下的路也如同空谷回音,除了自己的呼吸与脚步声,再无他人的生命痕迹。
而今,这一切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轻轻揭开,将她拉回了尘世的怀抱。不远处,几个戴草帽的男女弯腰侍弄花木;一个身着月白色轻薄绸衫的男子快步走过花间的小径;更远的地方,铁丝网外侧的沥青车道上,一个黄衣白短裤的男孩儿骑在脚踏车上绕圈,一个看上去像是男孩儿妹妹的小姑娘,穿着白色短褂,红黑相间的筒裙,追逐着男孩儿,发出咯咯娇笑。
“早啊,姑娘!”一声突如其来的问候。
胡英子扭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如同电脑游戏场景中自动生成的NPC,一位约五十岁的男人出现在她的右侧后方,恰好两米左右的距离,露出一脸友好的微笑。
“您好。”胡英子拘谨地应答。
“我是你的邻居,哈哈,准确地说,不算紧邻,隔了几幢楼。”中年男人说着一口略带中国西南边地口音的普通话。
胡英子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
中年男人戴着金丝边眼镜,一头花白的长发,胡乱梳向脑后。男人眼泡浮肿,这是长期熬夜的表现。他身上散发出淡淡的、混合了烟草和酒精的气息。嗯,一个抽烟喝酒的老男人。胡英子对自己说。
“和你一样,我们都是洪总的贵宾。”中年男人说出“贵宾”两个字的时候,嘴角上扬,露出一丝不知是自嘲还是自得的微笑。
中年男人身着灰色中式布衫,黑色阔腿裤和黑色千层底布鞋。他朝前走了两步,与胡英子并肩而立。
“我姓杜,是洪总请来的编剧老师。”他朝胡英子伸出右手。
胡英子仍然只是“哦”了一声,并未伸手与他相握。
“姑娘,你很矜持,或者说,你很谨慎——起码,你应该做一个自我介绍。”中年男人收回自己的右手,没有丝毫尴尬。在胡英子看来,突如其来的评头论足,显然超出了陌生人之间谈话的尺度。“洪总的贵宾”,董经理也是这么说的。“编剧老师”是什么意思?她不想问。
“杜老师,”中年男人笑得愈发温暖,“嗯,他们都这样叫我。”
“不好意思,您能告诉我今天是几号吗?”胡英子本来还想说“我把时间搞丢了”,但是她并没有说。
中年男人不假思索地回答:“5月14日,星期天。”似乎他早就知道她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那么,我睡了整整十八个小时。胡英子在心里默默盘算着,她对面前的男人说:“谢谢。”
话音未落,她竟然不由自主地补充了一句,连自己都略感意外:“我是胡英子。”这句话,不似寻常的自我介绍“我叫胡英子”,而更像是一种确认,仿佛她的名字写在某份重要的名单上,而眼前的杜老师,正是那份名单的读者。
杜老师微微点头,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英子姑娘,要不要一起走走?”
“不了,我得回去吃早餐。”胡英子转身朝自己的别墅走去。
“有空儿的时候,欢迎你到我那儿坐坐,我住九号别墅。”杜老师没有跟上来,对着渐远的背影说。
胡英子没有回答,她知道,从现在开始,情况正在发生某种巨大的改变。
稍后,在早餐桌上,她看到一个方方正正的白色纸包。她在户外与杜老师交谈的时候,应该有人来过,但是来人并未打扰她。白衣女仆摊开右手,指向白色纸包,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胡英子明白那个纸包是给她的。
她可以猜到那是什么东西,她不喜欢这个白色纸包,仿佛一个骨灰盒。
这样的联想让她几乎没有吃下任何东西。她捧起纸包上楼,回到自己的卧室里。
没错,白纸包着的是崭新的六万美元现钞。
胡英子把纸包扔到衣柜深处,那里还有一个白色的信封,信封里装着一万美元。
七万美元,胡英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可是,钱对她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她甚至无法用这些钱购买一台最廉价的手机——在请教杜老师之前,她甚至不知道今夕何夕。
5月15日,星期一,下午3时。
“千豪”购物中心一楼生意清淡,“香奈儿”专卖柜台前门可罗雀。
罗洁白色凉鞋的细高跟清脆地敲响花岗岩地板。
对着小镜子,往自己嘴唇上涂抹试用装口红的陈晓涵急忙抬头,露出职业性的微笑,假装掩口,迅速拿卸妆纸擦去抹了一半的口红。
陈晓涵使用总部下发的标准“话术”推销化妆品,罗洁干净利落地打断她,示意她避开另外两个促销员,直截了当地告诉陈晓涵,有点儿事想和她单独谈谈,关于她的儿子万奇麟。
罗洁知道自己怎么看也不像小学老师,而且老师也绝对没有雅兴到“香奈儿”专柜拜访学生家长。陈晓涵是个聪明的女人,给她十秒钟,让她猜猜这是怎么回事。
“您是电视台,还是广告公司?”陈晓涵小声发问,她的声音有些发紧。
果然是个七窍玲珑的女人。罗洁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我们去星巴克坐坐?”
“我正在上班……”陈晓涵故作扭捏。
罗洁没有理会,冲她露出仪态万方的微笑,转身朝星巴克的方向走去。
陈晓涵一定会跟上来,罗洁心中暗笑,杜老师的剧本对人物心理的把握历来相当准确。
背景调查显示:三年前,一个悠闲的周末午后,陈晓涵与三位闺蜜相聚家中“掼蛋”。八岁的万奇麟悠然躺在沙发上,手中玩转魔方,不经意间竟能将相近阿姨手中的牌点和花色高声报出。阿姨故作生气地展开又合拢牌面,向男孩儿发出挑战:“让你看个够,倒是说说看,我手里究竟是什么牌?”令人瞠目结舌的是,万奇麟竟能一一精准道出,四个女人当即放弃手头的游戏,开始了一场“你说我猜”的记忆力大考验。从起初的十张牌试水,逐渐加码至二十张、一整副五十四张,乃至两副共计一百零八张扑克牌。为确保公正,四个女人将万奇麟推入卧室暂避,待一切准备就绪后,再让他短暂凝视三分钟。随后,四人默契配合,迅速将牌面翻转。随着一张张牌被准确无误地说出点数与花色,万奇麟的语速愈发流利,最终,一百零八张牌悉数验证无误,无一遗漏,男孩儿超凡脱俗的记忆力让在场的每个人都为之震撼。
“神童!”一位闺蜜忍不住惊呼。
“天才!”另一位闺蜜紧随尖叫。
陈晓涵有一种从一个梦境跌入另一个梦境,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的飘浮感。她跪下来,抓住儿子的两个肩膀,凝视着万奇麟的脸。儿子傻笑,宛若陈晓涵从不认识的陌生人。
没有尖叫的那位闺蜜供职于本省电视台的某个外包公司,碰巧知道著名的“香蕉”卫视有一档名为“超人大本营”的综艺节目,这档模仿“美国达人秀”的节目专门网罗各色奇葩人才,从最早的赤脚踩气球到最近的吊车抓灯泡,收视率爆棚。
闺蜜打算把万奇麟推荐给“超人大本营”,陈晓涵求之不得,千恩万谢。那时陈晓涵还不懂“行情”,推荐成功,闺蜜可以拿到不菲的中介费。
身着节目组特意为万奇麟定制的黑色燕尾服,扎着刻意歪斜三分的黑领结,万奇麟在“超人大本营”的舞台上一炮走红;接下来的半年,他先后登上“我非凡人”、“极限人生”、“不可能之非常可能”等各大卫视的王牌综艺节目,一时间成为炙手可热的收视率担当。
然而,万奇麟的走红并没有让他的母亲陈晓涵、父亲万岳峰赚到什么钱。各大卫视支付的“劳务费”从一万到五万不等,而且还要扣除个人所得税;紧接着网商找上门来,试图请万奇麟为各种增强记忆的网络培训班代言,开价不菲。但问题来了,如果让万奇麟报出记忆的内容,比如牌点、花色、数字、人名、电话号码,他没有任何障碍,口齿清晰,如数家珍。可一旦让他讲述,甚至让他对着稿子念,万奇麟立即磕绊结巴,语无伦次。说话不利索,那就摆POSE,拍照片,做短视频……但未成年人做广告有严格的法律规定,陈晓涵专门请了律师,结果是被律师坑了一笔钱,无果而终。
再接下来,有人在网上质疑电视台、主持人和万奇麟联手造假,吃瓜不嫌瓜大,一众网友纷纷“自带干粮”扮演网络侦探,数日之内,数量庞大的网友从各大卫视播出的画面中至少找出二十处疑似作假的细节——究竟有没有作假?陈晓涵不知道,万岳峰也不知道,他们私下问万奇麟,可这孩子一遇上陈述事实,就前言不搭后语,完全不知所云。
短暂的爆红之后,万奇麟淡出综艺界,从八岁长到九岁,从小学三年级升入四年级。重返校园,文静的同学叫他“小骗子”,粗鲁的同学把他堵在厕所里命令他“上贡”,上过那么多电视的神童,怎么会没有零花钱?事实是万奇麟的父母真的不给他零花钱,于是同学把他摁到洗手台上,打开水龙头,凉水哗哗,浇透他的后脑,美其名曰:让神童天才的大脑永远保持清醒。
陈晓涵点了一杯卡布奇诺,罗洁点了一杯冰美式。
罗洁从来不喝街头咖啡馆的咖啡,这么做,纯粹是不让陈晓涵难堪。
“有一个奖金非常优厚的全球记忆大赛,我们看中了你的儿子万奇麟。我们有意向成为万奇麟同学在这次大赛中的全权代理。”按照杜老师的“剧本提示”,罗洁开门见山。
“出场费一万……”罗洁停顿,留给陈晓涵足够的反应时间。
“我说的是,美元,现钞。”罗洁心中暗笑,杜老师的剧本,为什么永远忘不掉这句烂大街的台词。
“我儿子要上学,学校……还没有放假。”陈晓涵低头,含住吸管,猛地吸上一口卡布奇诺。
罗洁的手机在她的LV小牛皮挎包中振动,罗洁从包里拿出午夜色的iPhone14,手指纤纤,在屏幕上轻划。
“我儿子……一般只在学校放假的时候,上节目……”陈晓涵嗫嚅着,注意到罗洁低头划手机,“以前……都是电视台负责与学校联系,给孩子请假……”
罗洁像是终于回复完那个恼人的微信,她没好气地把手机扔回挎包:“万奇麟妈妈,我们参加的是全球记忆大奖赛,不是上节目。”
按照杜老师的“剧本提示”,罗洁没有给陈晓涵任何提问的机会,她显得极不耐烦:“比赛主办方要求很严格,要求孩子的父母同时签署合同,并一起陪同孩子参加比赛,奖金必须同时颁发给孩子的父母,也就是孩子的共同监护人,以免将来出现财产纠纷。万奇麟妈妈,你最好把孩子的爸爸叫过来,我们抓紧时间……”
罗洁的手机又在她的LV包里开始振动,她一脸不快地拿出手机,低下头,手指在屏幕上急速划动。
两分钟后,她把手机扔到圆桌上,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你给孩子爸爸打电话了吗?叫他赶快过来。”
陈晓涵当然没有给万岳峰打电话。
她双手捧着卡布奇诺,目光凝固在桌面上,心想:这种风情万种的骗子我见得多了,她想跟万岳峰单独勾兑,勾引他,甩开我,带着我的儿子赚大钱……她为什么不直接联络,是打不通万岳峰的手机吗?这个美女骗子为什么要我和万岳峰同时签合同,同时陪孩子去比赛?嗯嗯,这就是她的聪明所在,没准这个骚女人早就跟万岳峰密谋妥当,把我骗到境外,一杀了之。而我儿子赚到的钱,都是万岳峰的,法律上毫无瑕疵……
“等到放暑假,我们家万奇麟要去巴黎,参加今年的世界记忆锦标赛。”陈晓涵尽可能矜持地说道,“所以,对你的推荐,我感到很抱歉。”
罗洁刹时爆发出一串银铃般的轻笑。
一年半前,万奇麟登上综艺节目“宇宙大脑”的舞台,最大的卫视,最火的主持人,最靓丽的“评审官”……自称“导演”的小年轻说,节目组负责给孩子请假,负责差旅食宿,但没有劳务费。陈晓涵讨价还价,小年轻毫不客气:“爱去不去,排队等着去的天才,十个手指都数不过来!”
陈晓涵拿定主意:去!
节目对万奇麟并不友好,节目组力推的是一位澡堂子里搓背的东北大妈。大妈太“神”了,主持人让三十位戴着面具、穿着大裤衩、腰间悬挂号码牌的男人上台,背对大妈裸露后背。当这些男人离开舞台后,大屏幕上逐一展示了他们的面部特写照片。令人震惊的是,大妈竟能一一对应,无一差错地让大裤衩对上了大头照。
同样的项目,万奇麟失误三次,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主持人摁着他的肩膀,同样泪光闪动:“我们的小朋友尽力了,他擅长的是理性记忆。人生历练不够,现在还没有太多的感性记忆。但我们坚信,假以时日,他定能在红尘的洗礼中茁壮成长,以王者的姿态荣耀归来!”
最漂亮的女“评审官”哈哈大笑,举手掩住为某牙膏代言的一口闪闪白牙。
那是万奇麟最后一次登上综艺舞台。
走出演播大厅,萧瑟的寒风中,接送演员和亲友团的大巴车迟迟没有出现。
分别握住陈晓涵和万岳峰的手的,是柯大师的两只手。在刚刚结束的名为“宇宙大脑”特别节目中,柯大师担任总裁判。他遗憾地宣布万奇麟落败,摄像师给的是脸部大特写,柯大师双目噙泪。
“上我的车吧!”柯大师蹲下身子,将泪水涟涟的万奇麟拥入怀中。
偶尔在网约车平台上接单做司机、挣几瓶假酒钱的万岳峰眼睛亮了,脱口而出:“靠,劳斯莱斯!”
柯大师是国内首位IMM(国际记忆大师)。接下来的几个月,他频繁往返于万奇麟一家居住的这个边地中心城市。
五星级酒店商务套房的豪华大床上,柯大师向陈晓涵透露,成名的“正规途径”是参加世界记忆锦标赛,陈晓涵不会忘记“宇宙大脑”特别节目大屏幕上打出的头衔:“世界记忆锦标赛全球总裁判长”——她不是那种随便跟男人上床的女人。
柯大师信誓旦旦,安排万奇麟参加下一届世界记忆锦标赛。既然孩子的妈妈是总裁判长的枕边人,万奇麟获得冠军,还需要更多的理由吗?
问题是,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柯大师向陈晓涵介绍,要获得“国际记忆大师”、“特级记忆大师”乃至“国际特级记忆大师”的称号,必须先在城市选拔赛中取得优胜,继而在中国赛区的比赛中获得前三,最后参加世界锦标赛;世界记忆锦标赛分为儿童、少年、成人和老年四个组别,十二岁以下的孩子参加儿童组的比赛,对万奇麟来说,那是最容易夺冠的组别。如果按程序参加完城市赛、全国赛再到最后的世界赛,至少需要三年的时间,那时候万奇麟将超过十二岁。柯大师向陈晓涵保证,鉴于万奇麟在各大综艺节目中的突出表现,他可以安排孩子直接参加世界锦标赛。柯大师沉吟良久:“这是要找关系的,国内外都有一些重要的人物需要去说服。不过,你放心,钱不是问题……”
钱怎么能不是问题呢?陈晓涵没有和万岳峰商量,偷偷把三十万元人民币转入柯大师的账户中,这几乎是一家三口全部的积蓄。
罗洁笑的就是这位柯大师。
背景调查显示:他跟陈晓涵上过床,收了陈晓涵的钱,从此就从她的所有通讯工具上消失了,打手机不接,发微信不回。柯大师难得发一条朋友圈,标注的位置不是英国牛津,就是美国普林斯顿。
罗洁轻笑的时候没有忘记掩住自己的一口白牙,像极了“宇宙大脑”那位妍丽的“评审官”。笑毕,她伸出右手纤纤食指,直指陈晓涵的鼻尖:“你还想着那位柯大师啊,想着他带上万奇麟直接到巴黎参加世界记忆锦标赛吗?我告诉你吧,那位柯大师,他就是个骗子。”
罗洁边说边从LV包里拿出一个拉杆文件夹,夹子里是一沓打印好的A4纸。她稀里哗啦地翻到其中一页:“我这里有一份世界记忆锦标赛官网的主席公告。公告说,鉴于柯某严重违背其宣誓遵守的世界记忆运动理事会道德准则,损害记忆运动声誉,特此决定将其彻底开除,并取消其与世界记忆运动理事会和世界记忆锦标赛及其相关组织或赛事的一切关系和授予的头衔,包括且不限于国际记忆大师(IMM)——别指望你的柯大师啦,赶紧把万奇麟爸爸叫过来,商量要不要跟我们合作吧。”
罗洁一口气把话说完,将文件夹抱在自己怀里,笑吟吟地望着对面的女人。
陈晓涵的脸先是变得通红,继而煞白。她咬住自己的下嘴唇,十秒钟之后,说:“我能看看吗?”
罗洁把文件夹朝陈晓涵递过去:“当然可以。这里边还有全球记忆大奖赛的详细资料,你也可以好好看看……”
这时,罗洁的手机又一次振动,她拿起手机看上一眼,直接挂断。
“我赶时间,”罗洁做出马上就要起身的架势,“这样吧,我们也不等万奇麟爸爸了,资料你带回去慢慢看。我长话短说,如果你们同意由我方全权代理万奇麟同学的参赛事宜,大赛报名费一万美元,以及你们一家三口全球旅行的交通、食宿费,由我方承担。另外,我方先行支付一万美元的出场费。每站大赛分四个阶段,通过初赛,获得奖金四万美元;复赛,奖金十万美元;半决赛,四十万美元;决赛,一百万美元。当然,你们拿一半,我们拿一半……”
罗洁抬腕看表,陈晓涵认出那是一只百达翡丽,价格应该在四十万元人民币左右。
“抱歉,我真的得走啦,”罗洁站起身来,“大赛第一站是泰国清迈,6月28日开赛,还剩下一个多月。报名、资格审查、办护照、签证,都得花不少时间。这样吧,万奇麟妈妈,你和孩子爸爸赶紧拿主意,我希望你们在明天下午4点之前,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尽可能不要耽误我们物色其他选手的时间。”
“再见!”罗洁朝陈晓涵伸出右手,“关于大赛更多的详细情况,你们可以到大赛组委会的官网查询。”
“醒狮科技园”的“操盘手”早已为“全球记忆大奖赛”特意制作了“官网”。罗洁登录过那个假网站,别说网页是英文,就算是中文,也没有丝毫破绽。
罗洁捏住陈晓涵僵硬而冰凉的指尖,一触即散。
5月16日,星期二,上午9时50分。
午夜色的iPhone14振动。
罗洁瞄一眼来电显示,嘴角跟着下撇,是万奇麟的母亲陈晓涵。她标注的昵称是“妈咪陈”,这看起来像是一个老鸨的号码,颇具恶搞意味。
罗洁要求陈晓涵下午4点前给出明确答复,“妈咪”也太心急了吧?
她并没有立刻拿起手机接听电话,任由手机在茶桌上绝望地抽搐,因为她知道,不超过十分钟,这个女人还会再次打来。
陈晓涵第二次打来电话时,罗洁让手机足足振动了十秒钟,才划动屏幕上的“接听”图标。
五个小时后,“纳百川大酒店”的大堂吧里,满头大汗的万岳峰以及妆容精致的陈晓涵,在一沓打印好的合同上,在罗洁手指的空白处,签下了两个人的名字,并按照罗洁的要求,摁下指印。
罗洁贴心地抽出两张纸巾,分别递给他们。此前,她已经收取了万岳峰、陈晓涵、万奇麟的身份证原件,向他们承诺护照、签证和机票将于一周之内全部办妥。
“你们去万奇麟的学校给他请假——我不能保证九月份开学之前,他能够回来上学。你们已经看过大奖赛的官网,泰国清迈是大奖赛的第一站,接下来是新加坡、悉尼、拉斯维加斯……最后是伦敦。你们需要做的,就是等我的通知,办妥手续之后,我会派车把你们直接送到机场。”
陈晓涵费了很大的劲儿,始终无法将左手食指上的红色印泥擦拭干净。她迟疑再三,终于开口:“不是说好了,先付一万美元定金吗?”
罗洁的微笑中透出一丝怜悯,她从LV包里拿出一个白纸信封,轻轻推到陈晓涵面前。与数日之前递给胡英子的那个信封不同,这个信封上没有任何标识。
“这是三千,剩下的七千,到了清迈,我会亲自交给你们。”
次日,陈晓涵和万岳峰来到学校,给儿子万奇麟办理退学手续。陈晓涵要求面见校长,她兴奋地向校长通报:费尔兰德兹基金会——这是“全球记忆大奖赛”官网公布的赞助商,无偿提供一百万美元赞助,邀请万奇麟同学参加世界最高级别的记忆大赛。他们一家三口即将开启全球巡回比赛之旅。
“三年五载,我们是回不来啦!”陈晓涵如是说。
当《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的旋律再次响起,胡英子起身坐在床沿,狸花猫无声地跳下床尾,消失在衣帽间深处。床头柜上摆放着打印好的A4纸,胡英子没有伸手去拿,字体很大,一瞥即知:上午8时,由杜老师陪同参观园区。自由着装,请佩戴口罩。
7时59分,杜老师准时叩响了十四号别墅沉重的柚木大门。
他换上了一套质地轻薄的灰色西装,脚上是千层底布鞋,灰白的长发稍作梳理,但依然如风中枯草般杂乱。胡英子黑色紧身T恤的下摆扎进迷彩军裤,足蹬沙漠色战靴,头戴迷彩长檐帽,黑色口罩把整张脸遮得严严实实。
没有戴口罩的杜老师笑出一口黄牙,他指指胡英子的口罩:“摘了吧,热。我们之间,不需要。”
胡英子顺从地摘下口罩。
换了一台黑色的越野车,司机和副驾也换了人。他们不穿军装,而是身着一尘不染的白衬衣。副驾的年轻人穿戴腋下式枪套,枪套里插着手枪。
杜老师待胡英子在后排坐定,贴心地为她关好车门后,从车尾绕到另一侧开门上车,在她身旁坐下。
“观景台。”杜老师的声音有种下达命令式的威严。
司机和副驾都没有说话,越野车平稳起步。
一路行经的道路,对胡英子来说全然陌生。起初,她微微有些吃惊,经过几乎从不间断的夜跑,自以为已经熟悉别墅区所有的车道和小径。很快,她就明白过来,那些栽种在一米见方的木质花箱中的灌木、矮树和花卉,不仅装点着环境,更如同一道道屏障,灵活地阻隔或构建出新的路径。
越野车沿着花箱夹出的车道盘旋而上,不到三分钟,在路边停下。杜老师邀请胡英子下车。距离停车处约三十米的地方是一座方尖碑式的观景塔,高达百米,正在升起的太阳投射到玻璃外墙上,宛如一根流光溢彩的光柱。
“这就是观景台。洪总特意告诉我,一定要带你来看一看。”杜老师用一种喃喃自语般的腔调咕哝道,“通往观景台的道路千条万条,每一条都是全新的……”他转头看向胡英子,“由电脑控制。”
胡英子没有吱声,她想,杜的意思也许是,事先设定的计算机程序控制着那些巨大花箱的移动,只要在主控电脑键盘上输入某些个指令,花箱就如同机器人一般移动,组合出通往观景台的全新道路,犹如舞台装置,根据剧情的需要升降、移动,组合出不同的场景。
观景台的入口是两扇紧闭的银灰色金属门。杜老师缓缓抬头,像是凝视一双看不见的眼睛。三秒钟后,金属门缓缓滑开。“人脸识别……”杜老师自嘲,“为了陪同你参观,他们把我这张脸做成一张临时通行证。”
四壁通透的观光电梯向方尖碑的顶端上升,逐渐朝顶端合拢的钢架和玻璃给胡英子带来越来越强烈的压迫感,仿佛一只小虫,被未知的力量推向蜘蛛网的中心。
电梯停住,金属门滑开。他们步入一间长宽不超过三米的玻璃房间。立于此处,整个园区尽收眼底:山峦、丘陵、人工湖、训练场……
“那是……我们居住的贵宾区……”胡英子沿着杜老师指引的方向,透过纤尘不染的玻璃墙望去,约二十幢白色小楼零星镶嵌在丛林之中。
“那些是……生产车间……”杜老师指向山脚的十余幢灰色外墙建筑。
胡英子没有问,那些车间生产什么样的产品。
玻璃屋正中矗立一台可以四面旋转的双筒望远镜,杜老师示意她可以使用望远镜瞭望。胡英子将镜头对准“生产车间”,只见“车间”的外墙上密布小格子,不像是窗户,也不像是透气口。杜老师仿佛洞悉了她的迷惑,解释道:“那就是窗户,保密需要,确保从任何角度都无法偷窥和拍摄车间内部的情况。”
胡英子轻轻地“哦”了一声,离开望远镜。她从不恐高,此时却略有眩晕之感。
“园区总部大楼隐藏在山凹里,这里是看不到的。”杜老师虚指东方。胡英子心想:嗯,那是他们口中洪总所在的地方。
见她一脸兴意阑珊,杜老师歉然一笑:“我们走吧。”
观光电梯缓缓下降,胡英子暗自思索,为什么要建这样一座高塔呢?难道是他们所说的洪总喜欢站在最高处俯瞰这个小小的世界?丘陵、大树、楼房……在他的俯瞰之下,统统被抹平,仿佛二维地图上的一个个图标。那样的高度,会让人产生一种君临天下的快感吗?洪总为什么要让杜把自己带到这里来呢?
再次登车,杜老师下令:“四号车间。”
越野车沿着陌生的道路向山脚驶去,很快来到两扇紧闭的铅灰色铁门前。大门两侧是高过三米的钢筋水泥墙,延伸到更远的地方是带倒刺的铁丝网。胡英子有一种即将进入保密单位或是重犯监狱的感觉。越野车停住,副驾的年轻人跳出车门,在铁门前肃立,抬头。三秒钟后,铁门缓缓滑开。不用杜老师解释,胡英子已经明白,那是车牌加人脸识别系统。
“欢迎来到‘醒狮科技园’。”杜老师的腔调依然略带调侃,夹杂着一丝沧桑。
越野车径直行驶到被他称为“四号车间”的灰色大楼前停下。下车前,杜老师摸出一只白色口罩戴上,于是胡英子也戴上了自己的黑色口罩。
应该事先有通知,一位中年男人站在已经打开的铁门外,等候着他们。杜老师称他为“主任”。胡英子注意到那人没有戴口罩,听到他对杜老师用汉语说欢迎,从面相和口音很难分辨“主任”是中国人还是千塔国人。
“这里是‘醒狮科技园’的百万网红孵化基地。”杜老师对走在他左侧后方的胡英子轻声介绍。此时,他们正走在一片由数百台电脑显示器与数千部智能手机交织而成的科技密林之中,这景象既壮观又略显迷离。每个工位上,两台宽大的显示器并肩而立,桌面上摆放了一个立式卡座,紧紧夹持着三十六部屏幕闪烁的智能手机。在这片光影交错之下,“操盘手”们的面容被映射得苍白又夹杂着几分青绿。数百名“操盘手”全神贯注,他们的目光仿佛被无形的锁链紧紧锁住,盯着电脑显示器与手机屏幕上的每一个微动,全然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即便是杜老师、胡英子以及匆匆走过的“主任”,也无法吸引他们的分毫注意。
“百万网红……一百万个网红,粉丝百万的网红,还是年入百万的网红?”胡英子像是发问,又像是自言自语。
见她终于开口说话,杜老师颇为高兴:“怎么理解都可以。百万网红,就是个噱头,说白了,就两个字,骗人。”
“骗人”二字如此轻描淡写地从杜老师嘴巴里说出来,让她禁不住浑身一震。“车间”里冷气开得太足了。
“骗谁?”胡英子用发问来掩饰自己的颤抖。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我们从这里发出的每一条信息,发射的每一束电波,都指向某一个活生生的、正在使用网络移动终端的人。每一个人,都是我们潜在的目标。用洪总的话来说,胸怀东南亚,放眼全世界,我们的目标是整个地球。”杜老师微微扬头,傲然四顾,“没错,这些人都是骗子,我呢,就是给骗子写剧本的那个人。”
“主任”充耳不闻,胡英子不禁打了个寒战,说:“这儿真冷。”她不敢相信杜老师就这样直言不讳地说出事实。
“这不是给人降温的,是这些电脑、手机需要降温。”杜老师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沙哑。
远处某个工位有红灯闪烁,杜老师朝“主任”微微点头,“主任”随即会意,带领他们走去。
工位上一个二十多岁的男性“操盘手”一言不发,注视着电脑屏幕。屏幕上显示的是某社交平台对话框,一个衣着暴露的女孩儿正在跟“操盘手”进行视频通话。
胡英子不禁往后退了一步。杜老师附耳对她说:“她看不到我们,她在手机屏幕上看到的是网络机器人,AI小哥哥。长腿欧巴,帅到想毁容。”
胡英子的心头不由得浮起一丝悲哀。
“这个姑娘的梦想是成为百万网红,”杜老师介绍,“于是我们成就她的梦想。首先是基础充值,她成为我们百万网红孵化基地的初始会员。基地给她的账号配发粉丝数千。当然,都是AI做出来的僵尸粉,满足基本虚荣心嘛。然后充值成为高级会员,给她配发粉丝数万,喏……”杜老师举手划了个圈,“这里的上万台手机,上万个账号,随便配发几十个真人粉给她,给她一点儿流量信心嘛。接下来是充值成为VIP会员,安排她带货。货是假的,销量也是假的,给她的佣金是真的,从几块钱到几十块再到几百块……好啦,这样她算是一个有流量的网红了吧?”杜老师转头问“主任”。
“主任”微笑不语。
“现在,我们要跟她签约了。签约要交一笔保证金,打入我们指定的账户。她得花多少钱才能成为我们的签约网红呢?”杜老师问“主任”。
“几万块钱吧,根据她的粉丝数,还有带货量,视情况而定。”“主任”回答得有些含混。
“签约需要提供身份信息、社会关系信息、银行账户信息,包括支付宝、微信、抖音等平台的所有信息。流量就是金钱,为什么要她提供所有银行和支付平台的信息呢?因为我们要付给她的提成很高的,为了避税,得分头小笔打入她的账户,这有问题吗?”杜老师直视着胡英子的眼眸。
胡英子只得不情不愿地低声回答:“没有。”
杜老师做了一个“走”的手势,他们离开了那个红灯依然闪烁的工位。
“嘎”的一声轻笑,杜老师用只有胡英子能听见的声音说:“问题是,在这个一切都由网络掌控的时代,她所有的个人信息都被我们掌握。这个人,对我们来说,已经不是人了,只是一串可以操控的数码。”
“如果她的银行卡,或者支付平台上有钱,而且不少,那么,这些钱很快就会变成我们的钱——银行和支付平台的电脑不认人——请注意,我说的是电脑,银行和支付平台的电脑只认账号、密码和人脸。”
“如果她没有钱,我们会让她申请信用卡,让她去网贷,总之,想尽办法让她暂时有钱,而这些钱很快就会变成我们的钱。”
“最后,我们会请她到百万网红基地参观,或者参加高级培训班……然后,她就坐在那里,每天敲十二个小时的键盘。”杜老师再次虚指由电脑显示屏和手机屏幕组成的荧光森林。
走出冰冷刺骨的车间,经过阳光炽烈的园区,回到同样冷气逼人的越野车内,胡英子缩成一团。忽冷忽热,她想尽快冲一个热水澡,以免感冒。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始终无法参透杜老师的真正用意——不,更准确地说,是杜老师背后的那位洪总。为何他们要选择带她目睹这一切?为何非要让她知晓“醒狮庄园”不仅仅是一个赤裸裸的赌命之地,更是一个以电诈为生的罪恶深渊?莫非这一切的展示与告诫,仅仅是为了在她心中种下一颗恐惧的种子?让她明白,若是不遵从他们的意愿,终有一日,她或许也会沦为那冰冷车间中的一员,被遗弃在永无止境的寒冷与黑暗之中,面对两台显示器和三十六部手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敲击着键盘,度过每日那漫长而绝望的十二个小时?
至少,胡英子可以确认一件事:他们不怕她听到秘密,也不怕她亲眼看到秘密,因为他们永远不会给她说出秘密的任何机会。
“胡英子,你要么死在这里,要么一辈子被关在这里。”脑海里,一个陌生的声音对她咝咝冷笑。
董季平挑选了包括自己和“哥哥”在内的十二名保安,携带长短枪各十二支,分别乘坐两台救护车,正准备出发。一辆黑色大排量越野车驶到董季平身边,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刹车声。一个全身黑衣战术衫裤,穿戴黑色凯夫拉头盔和防弹背心的年轻人,倒背M4卡宾枪,大腿外侧的快拔枪套里插着西格绍尔P226手枪,跳出越野车,把卫星电话递给董季平。
电话里传来了洪德全的指示:董季平只需要带三个人,乘一台救护车引路,后车由刚到的四名黑衣人负责。洪德全称,他要通过刚刚从美国搞到的单兵作战通讯系统,亲自指挥突袭黄家“医院”解救“活体”的行动。
董季平连说三个“是”。
年轻人拿走卫星电话,递给他一副带有喉头通话器的耳麦。董季平戴好耳麦,立即听到洪德全喜气洋洋的声音:“哈喽。”
董季平下意识地回答:“是我,洪总。”
“不要叫我洪总。我是001,你是002,OK?”
“OK。”董季平别无选择。
那个年轻人捂住喉头通话器,贴近董季平的耳朵:“你听老大的,我们听你的,明白?”
董季平点头,伸手朝那个年轻人的胸口轻擂一拳。他注意到年轻人黑色面罩下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他想,这四个人很可能就是传说中“雄狮小队”的成员,年轻人应该是小头目。这个“海龟”至少懂得基本规则——行动必须有一个现场指挥。
董季平留下“哥哥”和两名保安,让其他人解散。他和一名保安披上白大褂,枪支藏在白大褂之下,担任司机的保安穿蓝色工装,“哥哥”伪装成“活体”躺在救护车内的担架上,被子下面是两支长枪和两把短枪。四名“雄狮”就这样大摇大摆,荷枪实弹,驾驶着黑色越野车跟随,看起来像是护送“活体”去“医院”的卫队。
简直就是明抢!董季平对自己说。
他知道该如何给足洪德全面子,他用喉头通话器报告:“002呼叫001。002准备完毕。”
耳麦里传来洪德全气宇轩昂的命令:“出发!”
“是!”董季平没有忘记响亮地回答。
此前,他已经查明“救治”孟刚等人的黄家“医院”的准确位置,确认“医院”大门采用的是车牌识别系统。为此,他命人仿制了与黄家“医院”救护车丝毫不差的车牌,挂到自家救护车的保险杠上。进入医院后有一个岗亭,正常情况下,应该有两名持枪保安,如果救护车顺利通过大门,岗亭里的保安不会多看一眼;大楼入口处还有四名持枪保安,如果他们不起疑心,董季平和化装成护士的同伴将用担架把“哥哥”推进大楼,直至病房区。“哥哥”翻身下床,一间间地搜查,把孟刚带上救护车之后,便会赏给大楼几桶汽油,以及一根火柴。
事实是,由洪德全亲自指挥的这场行动,最终只能用四个字总结:简单粗暴。
董季平乘坐的救护车在“医院”大门前停下,车牌识别系统认出这是自家的救护车,金属栅栏门缓缓开启。救护车进门后,以不超过十迈的速度通过岗亭,岗亭内的保安果然没有抬头。正当尾随救护车而入的黑色越野车通过岗亭时,董季平的耳麦里传来了洪德全的声音:“003,干掉它!”
这个命令是直接下给“雄狮”的,董季平可以想象,洪德全坐在他的“椭圆形办公室”里,目光锐利地盯着大屏幕。屏幕显示的,正是“雄狮”们佩戴的单兵作战通信系统回传的画面。
后车几乎没有任何迟疑,两颗M67式延时手雷从越野车打开的车窗里扔进岗亭。越野车陡然加速,几乎与董季平的救护车平行。两声巨响,岗亭连同两名保安,刹时灰飞烟灭。
手雷一响,董季平的计划全盘作废。
他的耳麦里是洪德全一迭声的叫喊:“强攻!强攻!正面强攻!”
黑色越野车冲到大楼前,汽车尚未停稳,四名“雄狮”当即跳出车门,举枪就往大楼深处冲去。“啪啪啪”几个点射,守卫大楼的四名保安倒在血泊中抽搐。四名“雄狮”一路狂奔,肆意扫射。每扇房门,能踹开的,便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开;倘若踹不开,就一串子弹把门锁打得稀烂,再强行闯入。
“哥哥”已经失去任何伪装的必要,他跳下救护车,站到董季平身边,无奈地问:“教官,我们是来干吗的?”
“打扫战场。”董季平一字一顿地回答。他知道,洪德全能够听见自己说出的每一句话。
“002,002,001呼叫002。”话音未落,耳麦里响起洪德全的呼叫声。
“002收到。”董季平回答。
“立即寻找目标,立即寻找目标。”洪德全兴奋异常。
“是!”
此前,董季平已经从“赌枪”比赛的视频中“抠”出孟刚的头像,技术人员用软件“洗”去他脸上的迷彩伪装,还原出他的真实形象。董季平和参与本次行动的人员都已仔细看过打印的彩色头像。
所有房门都已洞开,没费多大力气,董季平和“哥哥”就从一间“病房”里发现躲在床下的孟刚。他们把双腿中弹的孟刚架上救护车,扔到担架床上。正当董季平认为“抢人”完成、只剩放火时,耳麦里又传来了洪德全的命令:“一个都不要留下!还有一口气的,统统给我拉回来!”
“雄狮”们不折不扣地执行着老板的命令,他们似乎并不担心黄家卫队接到医院遇袭的报告,大队人马全副武装地杀奔过来。他们会同董季平的三名手下,耐心地一一检视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活体”以及“医院”工作人员。还剩一口气的伤员,包括孟刚在内,他们共计找到了十一名——“雄狮”们把这些伤员统统塞进救护车内,柴垛般地摞起,几乎是将“哥哥”和董季平的另一名手下埋进血肉模糊的人堆之中。
“雄狮”小头目奔到董季平身前,依然捂住喉头送话器,附耳对他说:“对不起啦,大哥。”说罢,竖起左手食指朝天空胡乱一指,董季平明白他的意思:“老大盯着呐。”种种无奈,董季平唯有苦笑,伸手在小头目的肩上轻拍一掌。
“001,001,003呼叫001。”“雄狮”小头目通过喉头送话器呼叫洪德全。
“001收到。”
“003请求撤离。”
“同意撤离。”
小头目并拢右手的食指中指,碰了碰额头,向董季平致以散漫的美国式军礼,随即一声令下,招呼他的人马登车。黑色越野车一声咆哮,绝尘而去。
留给董季平的只剩最后一件事——放火。
在将手中那根已擦燃的火柴精准地投向被汽油充分浸透、亟待毁灭的大楼后,董季平跳上救护车的副驾,一声喝令:“别兜圈子了,直返园区!”
“干得漂亮!”洪德全有力地挥舞右臂,不知道是表扬站在身边的董季平,还是在夸奖他自己。
火烧黄家“医院”,抢夺等待被摘取器官的“活体”,整个行动过程被“雄狮”队员携带的单兵作战通信系统——又名“5G图传系统”拍摄、回传,由“科技园”的工程师剪辑制作成视频,正在“椭圆形办公室”的液晶显示墙上播放。
“民间正义力量重拳出击,器官黑市交易惨遭重创,”洪德全转向董季平,“这个标题如何?”
董季平的回答一如往常:“洪总高明。”
洪德全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微笑:“这样的标题,今天就会出现在世界各大媒体的头条上;而我们正在观看的视频,也将登顶各大视频网站的流量巅峰。”
董季平是那种懂得在什么时候闭嘴的人。
“那个人,他叫什么名字?什么来头?”洪德全发问。
“查清楚了。他叫孟刚,射击运动员,枪花小姐的前队友。半年前,被黄家以雇佣保镖的名义重金招募,之前跟我们打过一场比赛……是幸存者。”董季平尽可能简洁地回答。
“不是前队友,是预备队友,哈哈……这个孟刚在射击队里连板凳都坐不上,他就是个‘打酱油’的,哈!”洪德全自顾自地发出一声嗤笑。
董季平暗暗心惊,显然,洪德全同时也安排了其他人调查孟刚的背景,这叫“交叉质证”,而且他并不在意让他知道这一点。
洪德全话锋一转:“孟刚现在能说话吗?”
“说话没问题。”
“抓紧问,你亲自问——不要直接问枪花,对,她叫胡英子,我们可以叫她英子——不要直接问英子的事儿,要绕山绕水,缓慢登顶,目的是搞清楚英子那些不为人知的生活细节。”
“是!”董季平心想,自己“审讯”孟刚时,洪德全定会周密部署,确保审讯现场的每一丝声响、每一帧画面都毫无遗漏地传输至“椭圆形办公室”的巨型屏幕上。他与孟刚之间的所有对话和动作,洪德全都会一丝不苟地加以研究,他总是喜欢这样的小游戏。
“请洪总示下,那些救回来的人,怎么处理?”董季平离去前,一忍再忍,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救护车拉回来的那些遍体鳞伤的“活体”,再拖几个小时,他的任务就不是审讯,而是埋尸了。
“救!当然要救!救死扶伤,发扬革命人道主义精神。送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医生,派最可靠的卫队——让他们尽快康复,头脑清醒,身轻如燕,十指如飞。”洪德全伸出双手,做了一个敲打键盘的动作。
“然后送到我们的科技园,给他们一份体面的工作,让他们创造价值,实现人生理想——傻×!”
洪德全突然爆出粗口,董季平不禁愕然。
“N7n/pA1Bjdv7cLZ9VBcE71/sNnVseF574FYBR8P3OaE0=oNoNo,董经理……”洪德全挥舞双手,“我不是说你,我说的是金家、朱家、黄家那些傻×。他们只知道把人当成工具,噶了腰子去卖钱。错!大错特错!人是什么?人是资源,是可以创造巨大价值的资源。我们要实现人的价值,就要给人提供充分展示才能的环境——那些傻×,他们懂个屁!”
董季平平静地待洪德全骂完,吐出一个字:“是!”
“英子姑娘对我们的园区、车间,以及生产运营模式,观感如何啊?”洪德全仰靠在真皮转椅里,半眯着眼睛,懒洋洋地发问。
现在,双手下垂,身体微曲,站在洪德全身边的是杜老师。
十五年前,洪德全的父亲洪大成秘密投靠千塔国政府,里应外合,将盘踞千塔国北部大木田地区二十年的金鼎鸣家族一举击溃,金鼎鸣连夜化装出逃。然而,洪大成作为金鼎鸣多年的副手,尽管有千塔国政府的支持,尽管摆出一副顺应时势起兵禁毒的姿态,却依然无法洗清公然背主的骂名,一时成为千塔国北部大小军事割据武装的众矢之的。洪大成召回远在美国求学的洪德全,将洪家的武装和产业交给儿子,公开宣布归隐山林。
十九岁的洪德全初执牛耳,三十八岁的杜老师毛遂自荐。
“鄙人姓杜,名义山。”初次见面,杜老师如此自我介绍。
洪德全“噗”的一声轻笑:“一听就是个假名。欺负我没读过唐诗宋词?杜牧、李商隐?李商隐字义山,你这是小李杜合体。Itdoesntmatter(没关系),既然你喜欢,叫杜义山又何妨?”
第一轮对话下来,杜义山在肚子里对新主子作出评价:自作聪明,喜欢卖弄,生性自卑又自视极高。
“佩服佩服。洪总少年英武,博古通今,学贯中西。现在这个时代,洪总您这样的年纪,别说小李杜,就是大李杜,知道的人也属凤毛麟角啊!”
这话算是说到了洪德全的心坎上。
这么多年下来,杜义山总有办法把话说到洪德全心坎上,比如当下,杜义山并未正面回答洪德全的问题,而是说:“洪总这一步棋真是妙不可言啊。要摸清她的底细,就要让她接触秘密,而且是真正的秘密,如果她不可靠,就让她把秘密带进骨灰盒里;如果她可靠,这些秘密,迟早是要让她知道的。”
洪德全微微点头:“知我心者,老杜也。”
“她似乎感冒了。”杜义山冒出一句有些不着边际的话。
“嗯?”洪德全坐直身体。
“浑身发抖,还一个劲儿地打喷嚏。”
“那你说,她是吓着了,还是着凉了?”洪德全显出一丝兴趣。
杜义山微笑不语。
“哦,我明白了。”洪德全展颜一笑,“杜老师您这是为我登门探病埋下伏笔嘛,正所谓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嗯?”
“想要知道梨子的滋味,还是需要亲自尝一尝的。”杜义山笑得很是舒展。他对自己很满意,几手太极功夫,愉快地避免了对胡英子作出评判——如果他怀疑胡英子,而将来洪总亲自排除了胡英子的疑点,他杜老师就是挑拨离间;反之,如果他信任胡英子,日后洪总亲自坐实胡英子是奸细(无论她是来自中国警方还是金家,或者第三方势力),他杜老师就是同谋共犯。
“昨天有个大新闻,不知道你是否留意?”洪德全问得藏头掖尾,杜义山只得装聋作哑。
“7月25日,中国驻千塔国大使与千塔国外长举行会谈,双方对合力打击千塔国境内电诈网赌等犯罪活动进行专题协调。千塔国外长表示电诈活动影响国家形象,千塔国方面将同中方等相关邻国协调开展打击行动。”
洪德全把打开的笔记本电脑朝杜义山推过去:“对这条新闻,你怎么看?”
“千塔国嘛……”杜义山沉吟着,他知道这个问题自己无法玩太极,于是字斟句酌,“雷声大雨点小,中国方面嘛……尊重邻国主权,恐怕也是鞭长莫及。”
洪德全凝视着杜义山的脸,直到杜义山感觉到冷汗浸出脑门。
“我得到的情报是,这次会晤不同往常。中国驻千塔国大使提交了一份数百人的名单,其中大部分是在大木田地区务工,准确地说,是在四大家族的工业园区务工的中国公民,他们已经被列入本国失踪人员名单。中国驻千塔国大使称,有证据表明,这些中国公民遭受了绑架、勒索乃至强迫犯罪,中国大使要求千塔国对此作出说明,并尽快安全遣返这些中国公民。”
“谁给中国提供了这份名单?”杜义山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贸然发问。
“当然是潜伏在我们身边,为中国提供情报的人员,且这个人的级别不低,能够接触到员工名单这样的核心机密。”奇怪的是,洪德全说这话的时候,脸色并不严峻,而是带有一丝自得其乐的表情。
“内鬼?卧底?他是谁?”杜义山情不自禁地向前迈进半步。
“他是谁,对你来说并不重要。给他安排一个什么样的身份,那是编剧老师的事情。”洪德全继续用略带调侃的语气说道,“我得到的另外一个情报是,这份名单上的人员,绝大多数是金世珑‘大龙总汇’的员工,而我们‘醒狮庄园’的员工几乎一个都没有。”
杜义山悄悄地松了一口气,毕竟,他在“醒狮庄园”的“级别”不算低,如果他施展手段,想要接触员工名单也不是不可能。
“你一定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没有我们洪家的人员信息呢?”洪德全翻起眼皮,看着杜义山。
“那是因为我们洪家的保密工作做得好,在洪总您的亲自部署下……”
洪德全竖起右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不是这样的。杜老师,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的身边,就有中国警方的卧底……”
杜义山禁不住轻轻地“啊”了一声。
洪德全低垂下头,像是猝然陷入沉思:“我知道你又要给我建议了,为免夜长梦多,不如一杀了之。嗯?”
杜义山感到自己的两条小腿开始无法控制地抽搐——两年前,洪德全“破获”一起“间谍”案,“醒狮山庄”别墅区的九名女服务员,被证实为金家派出的潜伏人员,主要任务是刺探洪家的各种情报,并伺机策反洪家贵宾,为金家所用。案发后,杜义山第一时间建议把这些女服务员悉数处死。没想到,洪德全当场翻了他一个大白眼:“只要封住嘴巴,秘密就能永远烂在肚子里。”洪德全边说边伸出右手,重重地拍在比他年长十九岁的杜义山的肩头。
杜义山有一种双膝一软,瞬间就要跪下的冲动。他咬住牙关,堪堪忍住。
“不就是脐下三寸那点儿破事吗?”洪德全伸出左手,双手压在他的肩上。
杜义山刹时心如死灰,他知道洪德全早已洞悉自己的秘密:他与九名女“间谍”中多人有染。那些女人,有的投怀送抱,有的半推半就,还有的是被他霸王硬上弓。他无法确认自己每每酒后失态,究竟向那些女人透露过什么样的秘密,说过洪总什么样的坏话——当杜义山建议对那些女人杀之而后快时,洪德全完全明白他的心思——杀人灭口。
于是,两年前,杜义山“扑通”一声,跪倒在洪德全膝下。
洪德全下令,对金家派来的九个女“间谍”,一个一个审,不得有丝毫遗漏。审完之后,割去她们的舌头,发还别墅区,依然做服务员。
事后,洪德全一如既往对杜义山以礼相待,拍着他的肩膀,一脸坏笑:“亲爱的杜老师,没有了舌头,就像汽车没有音响,并不影响驾驶嘛!”
亲爱的杜老师被这句话吓得魂飞魄散,他强作镇定,一脸愧色:“我这个人,贪杯好色,罪不容赦。”
洪德全撇嘴,作不屑状:“食色性也,算不了什么大毛病。”
一念至此,杜义山赶紧说:“一杀了之倒是痛快,不过是庸人文士的小格局。洪总雄才大略,使的是豢养毒蛇取其毒液的大手笔。”
这话又说到了洪德全的心坎上。
“这就对了嘛。你是编剧,编剧的智商总得比观众高明一些吧,不然呢?”
某种猜测倏地滑过杜义山心头:莫非那份泄露给中国的名单正是出自洪德全之手?他是否意图利用中国方面的压力,削弱甚至摧毁其他三大家族,尤其是金家的势力?而他提及的身边潜藏的警方卧底,此人在他的布局中,又起到了怎样的作用?
杜义山盼望着洪德全自己说出这个秘密,他需要做的,只是用最华丽的词藻赞美他的主子。
遗憾的是,杜义山失去了又一次谄媚的机会。
桌上的内部电话响起,洪德全接听电话,片刻之后下达命令:“让他过两分钟再进来。”随后,挥动右手,示意杜义山离开,像是赶走一头被主人玩腻了的小狗。
董季平求见,呈上审讯孟刚的记录以及简短的综合研判报告。
“这个孟,正如洪总所知,是射击队的自费训练队员。他与胡英子接触不多,或者说几乎没有过正面接触。关于胡英子的情况,他基本上是道听途说。”董季平的腰板挺得笔直。
坐在皮转椅上的洪德全,虚眯着眼睛,侧脸仰头,不置可否。
“根据我们掌握的背景资料,一年前,英子小姐被射击队开除,原因是对自己被取消比赛资格不满,忿然殴打领队。孟的说法,也是这样吗?”洪德全悠然发问。
“是!准确地说,是胡英子先动手,包括孟在内的一些男队员随后将她打到吐血。”董季平回答。
“可怜的姑娘,他们为什么突然取消了英子小姐参加全国锦标赛的资格呢?”洪德全微微坐直身体。
“按照惯例,想要获取参加全国锦标赛的资格,队员或者队员家长需要给包括领队在内的相关领导送钱,也就是行贿。”董季平说,这来自于孟刚的供述。
“这么黑暗啊!”洪德全亦真亦假地感叹道,“如此说来,我们的英子小姐没有给领队送钱,于是被取消了资格?”
“没有送钱是一个原因,根据孟的说法,主要原因是胡英子的父亲欺骗了领队……”董季平解释。
洪德全举手打断了他,仿佛一只不速而至的小鸟降落到窗外的枝头,轻盈地梳理它漂亮的羽毛,任何一丝响动都足以惊飞那只小鸟,洪德全把这样的时刻称为“灵光乍现”。
胡英子的父亲胡海川是一名优秀的射击运动员,屡次在国内外大赛中获过奖牌,退役后担任省射击队教练;母亲韩英,与胡海川结婚时,是省歌舞团的舞蹈演员。
2006年,胡英子六岁,胡海川与韩英离异,韩英随即远走北京,混迹于影视圈,泡过几个三流剧组,2010年之后销声匿迹,下落不明。
胡英子五岁时,其父胡海川开始对她进行射击训练;七岁上小学,同时进入青少年业余体校;初中毕业,进入专业体育学校;十五岁,入选省队,获全省女子多向飞碟射击第一名;十七岁,获全国射击锦标赛女子多向飞碟项目银牌,从此开始在省队领工资;十八岁,体专毕业后留在省队,继续训练……直至二十三岁,被省队除名。
早在运动员时期,胡海川就染上了赌博的恶习,担任省队教练员后,依然恶习不改。据说,妻子与他离婚的主要原因,就是胡海川输掉了夫妇俩准备买房的全部积蓄。为筹集赌资,胡海川屡次向同事和运动员借钱不还,东窗事发。在研究是否开除其公职时,射击队的主要领导大都是胡海川昔日的队友,看在他一个老男人独自领个女儿不容易的分儿上,不忍心砸他的饭碗,决定取消其教练员资格,给了他一个“助理教练”的虚职,无非是让他继续在省队领一份工资。
就在胡英子被省队除名前一个月,胡海川失踪了。
依据孟刚一鳞半爪获得的消息:之所以取消胡英子参加全国射击锦标赛的资格,是因为胡英子的父亲胡海川向领队承诺,哪怕砸锅卖铁,也要送给领队二十万元人民币,以确保胡英子的参赛资格。二十万元一是给领队的好处,二是让领队务必多多费心,比赛时该“打点”的尽管“打点”,以确保裁判公平公正,按孟刚的说法,就是别让胡英子被裁判给“黑”了。如果胡英子取得金牌,将顺理成章地入选国家队,参加世界大赛,获得奖牌后,各级都有奖励;如果获得奥运金牌,累计奖金将达到数百万元人民币,甚至可能超过千万。也就是说,胡海川把所有的“宝”都押到女儿身上,领队对此深信不疑。胡海川突然失踪,承诺送给领队的二十万元“活动费”自然是打了水漂;更重要的是,胡海川力劝领队投资一个融资项目,月息两分,胡海川是担保人。领队一咬牙投入四十万元,起初三个月,每个月领队都能按时收到八千元的利息,胡海川这一失踪,上家和领队的本金同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父债子偿,找不到胡海川,领队只能拿胡英子撒气。孟刚说,领队想一旦胡海川知道女儿被取消比赛资格的事儿,会立马现形,跪下来求他恢复胡英子的比赛资格。孟刚还说,当然,“正式”的理由是,由于胡海川失踪且涉嫌诈骗,胡英子的“政审”没有过关,取消她的比赛资格是全国锦标赛组委会作出的决定,而不是省队。
洪德全把这些信息在脑海里迅速地梳理一遍,慢吞吞地对董季平说:“这只是故事的一种讲法,也许,故事还有另外一种讲法。”
董季平放松挺直的腰板,作洗耳恭听状。
“英子小姐被省队除名后,应聘过售楼小姐,送过外卖……董经理,你是否注意到,这一年,英子小姐至少有半年的‘空窗’期,我们并不知道她在干什么。”
“是的,”董季平回答,“我们不知道,孟也不知道。”
“那么,我们的英子小姐会不会在某个绝对保密的地方,接受某些必要的训练?”洪德全起身,绕过办公桌,盯着漆黑一团的液晶显示墙,仿佛墙上正在播放只有他一个人能够看见的画面。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董季平小心翼翼地说。他不愿揣摩洪德全的心思,他知道,洪德全需要的只是一个随声附和的忠实听众。
“我想,你也接受过这样的训练?”洪德全轻描淡写地话题一转,不看董季平的脸,似乎这是一个并不重要的问题。
董季平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来历不明的铁手猝然抓紧。
“我接受训练的地方,不需要保密。”董季平迟疑了五秒后回答。他的意思是,自己在美国内华达大学学习计算机工程时,接受过MMA(综合格斗)训练。这是已明确写在档案上的。
洪德全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他接着说:“会不会有某种力量,我是说,某种能够操控省射击队的力量,刻意营造了胡英子被开除的假象?一个女孩子,得知自己被取消比赛资格,当即殴打领队,不太符合逻辑。”
“是。”董季平应和,心里想的却是:换了我,一样会揍那个领队。
“甚至她父亲的失踪,也可能是这种力量制造的假象。毕竟能让省射击队俯首听命,要让一个人从世间蒸发,岂非易如反掌?总之,这种力量试图给英子小姐营造出某种山穷水尽的困境,一旦有人向她伸出橄榄枝,英子小姐投怀送抱,一切自然顺理成章。”洪德全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之中,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董季平没有吱声,他知道,此刻绝不可以惊飞洪德全“灵光”的小鸟。当然,他很清楚胡英子绝非“投怀送抱”,而是罗洁的团队花大力气从中国给“绑”来的。
洪德全为了在“赌命”大赛中获胜,下令不惜代价寻找枪手。“招募”胡英子的建议,最初由罗洁提出,与董季平无关。
“那么,董经理,你认为这样的力量来自何方?”洪德全转身盯着他的脸。
“按照洪总给我的提示,”董季平毫不迟疑地回答,“这样的力量要么来自中国警方,要么来自金家。根据洪总的判断,更可能来自金家。”
这是洪德全下令让他抢夺孟刚、查清胡英子底细时,自己对他说过的话。也许是忘了,也许是因为杜老师的试探以及孟刚的供述,洪德全不仅没有解开心中的谜团,反而让他更加相信自己的直觉:为了把胡英子送到他的身边,无论是中国警方,还是金家,他的对手显然费尽心思,做足了功夫。
“你可以带英子小姐到庄园外面转转吗?”洪德全话锋一转,“年轻人,不让她出门,会憋坏的。就算是狗,也是需要遛一遛的,更何况她是个人。”
“我这就去安排。”董季平认为自己应该领会了老板的意图。
“给她点儿零花钱,女孩子嘛,总是喜欢乱七八糟地买些东西。”洪德全吩咐。
“属下明白。”董季平躬身而退。
董季平永远不会忘记,胡英子看到自己时那种豹困笼中的眼神。
上午8时59分,董季平叩响十四号别墅的柚木大门。他身穿白底横条纹的“POLO”衫,银灰色西裤,脚蹬皮鞋,这是当地具有一定身份的华人男性最常见的打扮。为了遮住掖在后腰上的手枪,他不得不在“POLO”衫外面套上一件西装,这让他约略有些心烦意乱。
门没有锁,董季平推门而入。
胡英子身着一袭白裙,脚踏白色高跟凉鞋,以白色口罩遮脸,静静地端坐在沙发上。口罩上方,望向董季平的正是那种困兽犹斗而又万般无奈的眼神。
这天清晨,胡英子的床头柜上,A4纸打印出新的“通告”:上午9时,由董经理陪同逛街、购物,着便装,全程佩戴口罩。
压住A4纸的,是一沓崭新的百元人民币。洗漱之后,胡英子百无聊赖,一张一张地数,五千元整。她从衣帽间里找到了一个没有任何品牌标识的浅黄色坤包,把钱装进去。
董季平邀请胡英子出门登车,今天是一辆毫不起眼的白色丰田“凯美瑞”,这车并不属于董季平的保安部;穿着嘻哈套头衫,搭配大裤衩和人字拖的司机,也是从未谋面的新面孔。副驾驶座上扔着一把西格绍尔P226手枪,这款他曾在突袭黄家“医院”的行动中亲眼所见的武器,当时正挂在“雄狮”队员的大腿上。
董季平待胡英子后排落座后,从另一侧的后门上车,与她并肩而坐。
“双凤塔。”董季平伸手拍拍司机的肩,温和地说出此行的目的地。
胡英子认出,下山的路正是她来时上山的路,上山时是黄昏,下山时是清晨。
轿车驶出庄园,通过三道关卡,包括庄园内部的两道铁门,以及连接庄园与外部世界的厚达十厘米以上的金属门。每到一处关卡,司机先是把车停下,随后下车,抬头仰视铁门上方。数秒之后,铁门缓缓洞开。胡英子记得杜老师说过,那叫人脸识别,她约略有些好奇,下车的为什么不是董教官?还是他不屑于下车?
胡英子猜错了。董季平并不完全拥有自由出入“醒狮庄园”的权限,那三道关卡中,至少有两道,不认董季平的脸。
离开花团锦簇的“贵宾区”,穿过十余幢车间组成的“科技园”,驶出“醒狮庄园”的重金属大门,白色“凯美瑞”行驶于丘陵地带的沙石路面上。路面坑洼不平,胡英子不得不伸手抓住车窗上方的拉手。董季平似乎对这样的路况习以为常,他窝在座椅深处,微闭双眼,嘴角浮出一丝浅浅的笑意。黄尘蔽日,尽管车窗紧闭,即使胡英子戴着口罩,鼻孔和嗓子眼依然被尘土的气息刺激得发痒,她努力忍住,不要咳嗽。透过车轮卷起的黄尘,可以看到道路两侧的原野之中生长着半人高的甘蔗苗。相对于胡英子认知中密不透风的甘蔗林,稀疏的甘蔗苗让原野愈发荒凉。
数日之后,杜老师向胡英子介绍:二十年前,这片土地上盛开着妖艳的罂粟花,罂粟果成熟的季节,无数妇女儿童在罂粟地里劳作。罂粟果被三片利刃构成的爪状特制小刀划开,流淌出醉人的白色浆汁。一夜之间,果汁凝固成黑色的斑块。当地人用竹刀刮下这些斑块,称之为生膏,也就是生鸦片。生鸦片经熬煮、发酵,逐渐转化为熟膏,成为可供吸食的熟鸦片……熟鸦片经过特殊工艺加工,最终得到被称为“四号”的毒品海洛因。
2003年,金世珑的父亲,盘踞大木田地区长达三十年的军阀金鼎鸣迫于各方压力,向全世界高调宣布:在大木田地区全面禁种罂粟。在中国政府的援助下,这片曾经开满罂粟花的土地随即被辽阔的甘蔗林替代。那时候,洪德全的父亲洪大成,正是金鼎鸣最亲密的副手、最信任的兄弟。
白色“凯美瑞”在甘蔗地中穿行约半小时,驶上破败的柏油马路,五分钟后进入大木田城区。
透过车窗,映入胡英子眼帘的是一排排高不过五层的砖混结构建筑,其间夹杂着钢架结构泡沫墙体和塑钢瓦铺顶的临时建筑。大都是商铺,挂着汉字与千塔国文字双语对照的招牌:打字复印店、小型超市、餐馆、小旅馆、洗头屋、麻将馆和彩票销售点……很多招牌干脆只写汉字。如果不是胡英子明知自己身处异国他乡,她很可能误以为自己置身的是一个普通的中国边地小县城。
穿过路边胡乱停放着轿车、越野车、皮卡车、摩托车等各色车辆的狭窄街道,白色“凯美瑞”向大木田市中心驶去。行人稀少,偶有妇女拎着装有肉食蔬菜的塑料袋子走过,几乎没有孩子在街头玩耍,也没有老人在屋前闲坐。阳光并不炽烈,却显出几分清冷,阳光下的建筑、街道和行人,看起来像是一张张泛黄的旧照片。
董季平懒散地解释,这是一个属于夜晚的小城。这个时候,大多数人都还在睡觉。不过,就算是夜晚,更多的人也只在室内活动——几次战事之后,大木田实行宵禁制度,晚上10点以后,禁止平民户外活动。
很快,十层以上的建筑开始出现在胡英子的视野之中,那些纷纷冠以“某某大酒店”名称的大楼有着熠熠闪光的玻璃外墙,披满霓虹灯带,可以想象,入夜之后,大楼外墙华灯绽放,流光溢彩;大楼内部金碧辉煌,灯红酒绿;身着空姐制服的美女荷官夹道相迎,百家乐、德州扑克、老虎机……大厅里烟雾氤氲,迷宫般的走廊通往笑语盈盈的VIP包房,空气里全是钞票与荷尔蒙的气息。
董季平淡淡地告诉胡英子,禁种罂粟之后,大木田的支柱产业摇身变为博彩业。通俗地说,就是遍地赌场。无数怀揣暴富梦想的人来到大木田,一夜之间倾家荡产。董季平没有讲述那些倾家荡产之人接下来的命运,胡英子注意到司机没有播放音乐,而是竖起耳朵,警觉地聆听董季平说出的每一个字。
不久之后,杜老师乘着酒意告诉胡英子:几乎所有的大赌场,都由金洪朱黄四大家族控制,输光了的人急于翻本,借下赌场的高利贷,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输得精光,再借再输……借款达到一定程度后,通常是二十万元人民币,赌场的保安,也就是四大家族的“卫队”会把赌客扔进土牢——一米见方的土坑,土坑中淤积半米左右的积水。被扔进土牢的赌客无法站立,只能蹲坐于污水与粪便之中,坑口被铁栅栏盖子锁死,很少有人能在土牢里活过七天。“卫队”会以断指、砍脚威胁,要求赌客打电话向国内的亲友筹款还债——有的是真砍。只有极少数的赌客,经家人东拼西凑,把“欠款”汇入赌场指定的账户后,“卫队”从土牢里放出赌客,屁股上踢一脚,让他滚蛋。事实上,绝大多数赌客的家人是凑不够欠款的,甚至更多的赌客家人完全置之不理。这些人中,稍有文化的会被送进四大家族的“科技园”从事电诈活动,用“工资”抵扣欠款;没有文化或者被折磨致残的,则卖给人体器官贩子……近年来,由于中国政府加强出入境管控,赌场客流量锐减,各大赌场纷纷拓展所谓“真实玩家在线博彩”的网赌项目,让网上赌客略尝甜头,沉湎其中不能自拔,继而加大赌注后,一举清空赌客的户头。
四大家族想尽一切办法吸引中国人到大木田打工。流布于网络空间的各种资讯显示:大木田遍地黄金,女性去赌场做荷官,男性去赌场当保安,到“科技园”从事高科技产业……报酬极为丰厚;大木田歌舞升平,拥有合法的红灯区,以及来自世界各地的青春佳丽……传说中,大木田能够让你勤劳致富,满足你夜夜新郎的梦想——只要你不沉湎于赌博。
各大园区还有一项特别的规定,鼓励员工为公司“招人”,无论以何种方式将新人“邀请”到大木田,不仅奖励至少一个月的工资,而且他们的每一份收入都将为你带来一份可观的提成。当这些“一级班组”成员成功“邀请”更多的新人加入时,这些新成员不仅会成为他们个人的“一级班组”成员,同时也自动晋升为你的“二级班组”成员。以此类推,无论哪一级班组成员的收入,你都将获得提成。这是各大“科技园”最重要的员工来源。
与此同时,各大园区均实行“连坐制”,班组成员“出事”,从他的一级班头到二级班头乃至更高级的班头,共同承担责任——谁招来的人谁负责。在那些摄像头无法监控的死角,在那些保安的眼睛难以企及的暗处,在浊气熏天的集体宿舍,在秘密散布各种消息的厕所和澡堂子,自有各级班头盯死自己的班组成员,将阴谋与逃亡扼杀于幽昧之中。
一幢赭红色外墙,上下七层,四角飞檐的塔形建筑出现在胡英子的视线之中,这就是大木田城区的传统地标——双凤塔。
董季平吩咐司机靠边停车。
“这个地方比较热闹,你可以随便逛逛,逛累了就回来,车在这里等你。”董季平侧脸对胡英子说。
胡英子茫然地抓住车门拉手。
“等等……”董季平拿出手机,“按照惯例,员工放假时,可以打电话给家人报平安。你是贵宾,理应享受这样的待遇。”董季平说着将手机朝胡英子递过去,“你可以说……”他扫了一眼司机的背影,“你在泰国的清迈。”
胡英子迟疑着,没有伸手接手机。良久,她说:“不用了,谢谢。我没有家人。”
董季平淡淡一笑:“朋友也可以。”
“我也……没有朋友。”
隔着白色的口罩,董季平可以感觉到胡英子的嘴角下撇,像是马上就要哭出声来。
他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抗拒的冲动,渴望伸出手,轻轻拍打这个女孩儿的肩膀,给予她无声的安慰;更想贴近她的耳畔,轻声告诉她:“别怕。”然而,最终他只是默默地将手机收回口袋,摆摆脑袋,示意女孩儿下车。
董季平不紧不慢地尾随着胡英子,他知道自己必须绝对避免与她单独相处。除了司机,至少还有四个人,其中一个驾驶两轮摩托车,一个坐在白色轿车里,两名步行者,一名在自己身后,一名正迎着自己,慢吞吞地走过来,他们奉命监视自己和胡英子。他们之间的一举一动,每一句对话,都将报告给洪德全。
胡英子走进农贸市场,流连于摊点之间,她的口罩戴得严严实实,没有与任何人交谈;市场一角,一家饮品店里,四个年轻人围坐在一张方形折叠桌边,散漫地喝着不知是啤酒还是冷饮的液体,其中一名年轻人拿出一把银光闪闪的手枪,卸下弹匣扔到桌子上,哗哗地拉套筒,随后把枪递给另一名年轻人把玩。胡英子显出好奇的样子,隔着好几个摊位,远远地看着那四个玩枪的年轻人。随后,她踱上破败的街道,不时抬头看看街道两侧的招牌。她在一家出售手机的店面前稍作停留,像是很快意识到购买一台手机这样的事情是绝不允许的,于是继续踯躅前行。她又在一个出售各种帽子的摊位前流连良久,试过好几顶帽子,但还是放弃……终于,她在一家招牌为“正宗德胜桥豆花米线”的小餐馆前停下脚步。
胡英子知道董季平跟在自己身后,她突然转身,径直迎着走来。董季平本能地想要避开却无处藏身,他只能立住身形。
“教官,我可以吃一碗米线吗?”胡英子望着董季平的眼睛发问。
“这……”董季平迟疑了。她要吃米线,就必须摘下口罩。胡英子在国内射击比赛中获过奖牌,虽然算不上名人,但也不是完全无名之辈。如果有人趁机拍下她的照片,在网上进行比对,很可能查出她置身于大木田。然而,看着口罩上方绝望的眼睛,董季平完全无法拒绝她如此微薄的请求,于是很快回答道:“当然可以。”
“教官,你要吃吗?我请你。”
董季平相信,在胡英子那双明眸中捕捉到了一丝难得的、少女应有的俏皮。他轻轻摇头,口罩之下,嘴角不禁勾起一抹温柔的微笑。
胡英子走进小餐馆,点了一碗米线,付款时出了点儿问题。当胡英子从小坤包里抽出一张崭新的百元人民币递给收款的大婶时,大婶操着一口标准的云南边地方言:“扫码啦,扫码付款。现在哪里还有人给现钱嘛!”
胡英子将那张钞票压到柜台上,用一种略带哭腔的声音低声说:“不用找。”她很快转过身,走到角落里的一张桌子边坐下。
董季平侧身走进小店,从柜台上拿起那张钞票,掏出手机,替她扫码付款。
僵硬的机器女声响起:“收钱吧到账,十元。”
董季平走到店外,掏出香烟和打火机,他打了好几次火,才把烟点燃。
也许是慑于董季平的气派,大婶亲自把刚刚出锅的豆花米线端到胡英子落座的餐桌上。
透过小店遍布尘灰的玻璃窗,董季平看到胡英子用筷子慢吞吞地拨弄着米线,看到她摘下口罩,将米线挑进小勺,送到唇边。米线似乎让她难以下咽——不是难以下咽,而是她的肩头微微抽搐,晶莹的泪珠悄然滑落,沿着勺壁,滴进碗里。
胡英子哭了。
董季平明白,一碗故乡的米线,宛如射入女孩儿心脏的一颗子弹。
胡英子勉强吃下小半碗米线,她用纸巾擦干眼泪,重新戴上口罩,慢吞吞地走到董季平身边。
董季平终于忍不住伸手轻拍女孩儿的肩膀,把那张崭新的百元人民币递还给她。
“谢谢您教官……”胡英子抽了抽鼻子,“谢谢您请我……”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董季平心下一横,搂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轻声说:“不要怕,我会……想办法,送你回去。”
就在这时,坐在白色轿车里的那个人,隔着汽车挡风玻璃,冲着他们举起了照相机。
没有打印在A4纸上的“通告”,早餐后,胡英子把毛巾被、床单扔进浴缸,放水浸泡。白衣女仆发现胡英子打算清洗衣物,连忙打手势,表明这是她的职责。胡英子知道她能听见,说:“我想自己洗。”女仆把胡英子牵到楼下,把放置于一楼厨房外侧阳台上的洗衣机指给她看,胡英子说:“谢谢,我不用洗衣机,我喜欢手洗。”女仆满脸通红,又是摇头,又是叹气。
胡英子把前一日外出时穿过的白色连衣裙扔进洗手盆中慢慢揉弄。“据说洗衣服可以让人忘掉想要忘记的事……”突然,她的脑海里冒出这句话,那是几年前她在手机上看过的一部韩国电影中的台词。“那么,我想要忘掉什么呢?”胡英子悄然自问,“我什么都可以忘掉,但没办法忘掉自己是一个人,一个就算在做梦,也依然需要吃东西,需要睡觉,需要排泄的活人。”
她洗罢裙子,赤脚迈进浴缸,用双脚踩踏被温水和洗衣液浸透的被单,仔细体会滑唧唧的被单在脚趾缝里蠕动的感觉。没有人教过她这样清洗衣物,她在电影里看过这样的场景:清泠泠的小河边,花花绿绿的衣服裤子摊在青色的石头上,村姑雪白如藕的两条小腿蝴蝶般起落……她是多么盼望能够站在一条真实的河边,双脚浸入一条真实的河流,那种真实的、冰凉的、轻微的刺痛感从足底直达她的心扉。
不知何时,细心的白衣女仆在二楼的露台上拉起一根晾衣绳。胡英子晾好连衣裙,与她合力抖开被单,搭到晾衣绳上抻平。上午10点的阳光温和地洒到洁白的床单上,不知是阳光还是洗衣液的气息,淡淡地萦绕在胡英子的鼻息之间。
白衣女仆离去,胡英子走到露台边沿,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她的视线越过齐胸高的挡墙,看到一辆黑色越野车在十三号别墅门前停下,副驾一侧的车门打开,身着迷彩军装、腰悬手枪的军官跳下,拉开后排车门。
不知洪总又“请”到了什么样的“贵宾”?胡英子像是吞进一把没有脱壳的麦粒,锋利的麦芒不仅刺痛了她的胃,而且让她心乱如麻。
很遗憾,胡英子没有看到“贵宾”,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儿,顶着一头微卷的、蓬乱的头发钻出越野车的后排车门。军官揽住男孩儿的腰,帮助他跳下越野车高高的踏板。男孩儿站定后,鼓着腮帮,气咻咻地四处张望。他身着白色短袖衬衣、米色背带西式短裤、白色短袜和黑色皮凉鞋。胡英子注意到,有人给男孩儿系了一个简易的黑色领结,现在,领结歪斜到脖子左后侧,看起来像是套住孩子脖子的一根黑色绞索。
胡英子禁不住微微颤抖,她等待着孩子的家人从车子里出来。
然而,没有。
车门在孩子的身后关上。
身穿迷彩军装的司机从越野车后备厢里拿出一个印有史努比图案的儿童旅行箱。
一个身穿白色小褂、黑色宽脚裤的女人从越野车后排的另一侧车门下车,绕过车尾,站在男孩儿身侧。这个与胡英子的女仆仿佛一个模子刻出的女人捧着一摞衣物,显然是特意为男孩儿准备的。
带枪的军官拎起儿童旅行箱,率先朝十三号别墅走去,白衣女仆腾出一只手,牵住男孩儿。男孩儿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于是不情不愿地任由白衣女仆牵着,迈上通向十三号别墅的碎石小径。
龙船花夹出的车道尽头,胡英子看到另一辆黑色越野车在辽阔的花海之上缓缓浮现。
洪德全命令司机把车停在十四号别墅百米开外,他把司机和保镖留在车上,独自朝十四号别墅缓步走去。
董季平以少见的、肯定的语气向洪德全汇报:胡英子绝对不具备反侦查能力,也完全没有与外界联络的企图,她……只是吃了一碗米线,而且哭了。
洪德全一声叹息。
此前,他已经看过“雄狮”小队给他报送的,董季平搂住胡英子的肩膀对她附耳低语的照片,指令“雄狮”小队到那家米线店,拷贝了小店监控摄像头拍下的胡英子的一举一动。一个令洪德全颇感兴趣的细节是,竟然有人抢先“雄狮”小队一步,也到小店拷贝了监控录像,像是有人一直潜伏在那家小店的内室,胡英子一起身离去,那人便立即调看监控,拷走备份。
这个细节,洪德全没有告诉董季平,也没有追问他究竟跟胡英子说了些什么。
挥手让董季平告退之后,洪德全仰靠在皮转椅上,微眯着双眼,哭了?嗯,这是一个意料之外的情况。她应该用了很多餐巾纸擦眼泪吧?洪德全约略有些遗憾,他应该命令“雄狮”把胡英子用过的餐巾纸统统收集回来……他猜想,这个姑娘假装低头哭泣、拭泪,也许是以某种约定的方式,传递出某些特定的信息?
洪德全用内线电话命令“雄狮”:调查那家“正宗德胜桥豆花米线店”的背景,并对其进行二十四小时秘密监视。
踏上十四号别墅门前的碎石小径前,洪德全停下脚步,他努力想要记起十四号别墅的上一位客人是谁。是两年前曾在这幢别墅里住过一个或两个晚上的那个隶属于千塔国内政部的高级特工吗?那个名叫哥丹敏的高级特工是千塔国的特种作战教官,同时负责情报工作,长期拿洪家的钱,提供洪家感兴趣的情报。哥丹敏上次入住十四号别墅时,还是洪家的“贵宾”,被金家派来的女“间谍”们拍下照片,送到金家大少金世珑的案头。金世珑转手就把照片交给千塔国内政部与金家关系密切的高级长官。正是金世珑向千塔国内政部提供的精准情报,让洪德全意识到贵宾区被金家安插了“间谍”,严查之下,九名金家派来的女“间谍”悉数落网。哥丹敏“爆雷”,长官身边的亲信紧急向他“漏风”,哥丹敏当即出逃,东躲西藏,始终无法摆脱来自内政部的追杀,只得再次投奔洪德全。亡命天涯的情报官员兼特战精英,对洪德全来说,最大的价值是交给董季平,接受训练,然后让他去赌命。特战精英果然名不虚传,与胡英子联手,大杀四方。首战告捷,洪德全欣然将哥丹敏任命为董季平的副手。千塔国前内政部情报官员,摇身一变,成为“醒狮庄园”的保安部副经理。而这一切,胡英子永远也不会知道。
洪德全仰起头来,洁白的床单飘扬在二楼的露台上。那是投降的白旗,那是裹尸的白布,那是罗洁与他第一次性爱之后,清晨匆忙扔进洗衣机,在滚筒里旋转扭曲的同样的白床单。
洪德全抿嘴暗笑。他想,我本该去做一个诗人的。
(未完待续)
选题策划/杨桂峰
责任编辑/季伟
文字编辑/杨玉洁
插图/王紫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