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 年秋,中央大学文学院的五位女生曾昭燏、王嘉懿、龙沅、尉素秋、沈祖棻在梅庵成立“梅社”。她们的初衷是以习词为主,但成员们的文学成就实则包括了新诗、散文、小说、诗词等。求学时期,她们行吟金陵,以词书写青春情绪;战争年代,她们不废吟咏,用文学纪录乱世烽火;桑榆之年,她们怀人寄远,以诗抒写知己深情。对“友情”的关注与张扬,是以沈祖棻为代表的梅社成员文学创作的突出特征。新版《沈祖棻全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 年版)中,《涉江诗词集》补遗诗词61 首、《辩才集》增补小说8 篇、《书札拾零》收录书信105 篇以及20 万余字《子苾日记》的首次面世,都为研究梅社群体的创作与交谊提供了更多珍贵资料。
词:曲写青春与迁播
关于梅社的缘起、活动、形成及赓续,已有学者进行相关研究a。梅社成员共十人,后续入社者有杭淑娟、徐品玉、章璠、张丕环、胡元度等。梅社集会地点多选择南京的山川形胜,如灵谷寺、明孝陵、玄武湖、雨花台、燕子矶等。集会中成员们轮流命题,不仅以词牌作为笔名,还彼此分派“金陵十二钗”的角色,其字号雅称略见下表:
共江南结社游吟
学生时代,梅社成员们留存的诗词数量较少。沈祖棻《涉江诗词集》中收录15 首b,尉素秋《秋声集》中收录10 首c,曾昭燏现存5 首d。比较沈、尉二人作品,可推知梅社同题唱和至少有《曲游春·燕》《国香慢·水仙》《齐天乐·夜雨》《三姝媚·菊影》《齐天乐·九日登鸡鸣寺》诸作。彭敏哲由此概述:“梅社的雅集中,咏雪花、寒蝉、燕子、菊花、红叶等咏物词是练笔的常见题材。”
梅社成员们的早期词作以咏物寄托、白门记游为主。她们遵循吴梅“咏物之作,最要在寄托。所谓寄托者,盖借物言志,以抒其忠爱绸缪之旨”f的指导,取法南宋诸家,尤为推重“感时伤世之言,而出以缠绵忠爱”g 的碧山词。摹拟之作往往能遗貌取神,于浑化无痕中寄托深婉寓意。沈祖棻《曲玉管·寒蝉》、曾昭燏《水龙吟·蚁斗》、尉素秋《三姝媚·菊影》皆拟碧山。曾昭燏《水龙吟·蚁斗》以“南柯一梦”事典立意,仿王沂孙秀逸工笔,“密罗才脱,新营未稳,浓阴庭树。乍动雄心,还挥玉槊,龙争虎据。似霜翎结阵,莹蹄斗野,金阶下、花深处”,将蚁斗情态刻画入微。
初窥作词门径后,梅社成员们尝试于托物寄意中书写少女深隐而不愿言明的心灵世界:一是借伤春意绪,发抒芳菲易逝的青春感伤。如“念王谢风流,已非畴昔。转眼芳菲,况莺猜蝶妒,可怜春色”(沈祖棻:《曲游春·燕》);“问春何许,惆怅春已天涯。绿叶成阴结子,更诗魂,黄土长埋”(尉素秋:《国香慢·与社中诸友分韵咏水仙》)。二是以比兴寄托,传达对人生、家国及时代等重要命题的思考。如沈祖棻《国香·水仙》“国香天不管,叹冰弦写怨,愁满湘云。曲终人远,谁更为赋招魂”,借屈原的高节摹绘水仙遗世独立之风神,以委婉笔法与迷离词境寄托深沉的忧世怀抱。
当成员们笔力渐趋成熟,她们以词发抒性情,于山川胜游中联吟唱和。己亥(1935)重九,梅社同登鸡鸣寺。因前一年吴梅曾作有《齐天乐·甲戌(1934)重九鸡鸣寺登高,分韵得坐字》,诸君遂同题步韵,现仅见沈、尉二人唱和。
吴梅原唱《齐天乐·甲戌重九鸡鸣寺登高》云:
三分割据,十年流滞,依约承平江左。禅房静锁,听天半钟声,客愁敲破。醉把茱萸,暮秋吟事问谁可。
沈祖棻《齐天乐·乙亥重九,登鸡鸣寺,步霜厓师韵》云:
屐印都迷,酒香犹滞,书剑依然江左。云房漫锁。任一夕天风,梦痕吹破。自插茱萸,近来吟兴醉时可。
尉素秋《齐天乐·九日登鸡鸣寺,奉和霜厓师原韵》云:
画壁苔滋,雕栏草护,省识当年江左。禅宫未锁,对烛影摇烟,色空参破。秋到台城,登高作赋问谁可。
沈作取吴词羁旅秋思,却配以“书剑”“天风”等少年气象,与吴梅慨叹沉浮的苍凉客怀形成鲜明对照。尉作步吴词咏史立意,六朝古都的繁华凋落牵动着词人对南京未来命运的思考,对比吴梅词中鼙鼓催征的忡忡忧思,尉素秋别具“色空参破”的历史凝视。梅社成员们在对前辈词人的心摹手追中,逐步摸索出个人的独特风格。
梅社是沈祖棻、尉素秋、曾昭燏等中央大学女生学词的依托之所,亦是她们青春悠游岁月的生动注脚。从结社游吟到勤力学词,她们以词交际遣兴,表达青春感怀,将才情与灵心浇注成一首首清丽深婉的词章。1936 年后,随着成员们相继毕业,承载着青春记忆的梅社形式虽然就此解散,但以梅社凝结的文学共进的内核,仍继续激发着她们在人生的逆旅中以文字往还,书写人世的沧桑与温情。
伤流寓以词寄意
抗战时期,沈祖棻、尉素秋谨记吴梅、汪东等师长“标雅正沉郁之旨为宗,纤巧妥溜之藩,所弗敢涉”h 的教诲,以词笔记录战火中的迁徙流离。南京沦陷后,沈祖棻由屯溪至武汉转长沙,后抵重庆,西上雅安。1939 年,她于病中作《浣溪沙》十首,抒发经年身世飘零、乡愁国恨,其辞幽忧沉痛。1941 年,尉素秋由江西泰和返巴蜀,途经衡阳、桂林、贵定等地,亦作《浣溪沙》五首纪其离乱行旅,抒写离恨凄咽之心声,间或有疏旷之音。对读二人词作:
庭院秋多夜转赊,寒凝残烛不成花。小窗风雨正交加。 客里清尊惟有泪,枕边归梦久无家。断肠更不为年华。(沈祖棻:《浣溪沙》其四)
曲槛灯窗细雨天。伶俜翠袖渐生寒,夜长睡起理征衫。 漠漠车尘侵短髯,迢迢驿路走丛山。任他离恨自年年。(尉素秋:《浣溪沙·发泰和》)
由此一例,可知沈祖棻、尉素秋二人风格殊异,如汪东评价:“(素秋)音节忼爽,与祖棻之凄丽婉曲者异,盖各如其人也。”i 同为客舍雨夜、往诉离衷,沈词清婉中兼饶沉郁,见词之要眇本色;尉词则忼爽浏亮,寓悲怀于慷概,“尽洗绮罗香泽之气,几欲神似坡公”j。
沈祖棻与尉素秋自学生时代交好,流亡四川的战争岁月中,两人频繁词书往还,《涉江词》中“寄怀素秋”者共9 首。尉素秋《秋声集》未收录二人唱和之作,但从《涉江词》寄赠尉素秋的诸词篇中,可试观沈祖棻的友情词创作。
沈祖棻往往以“京华吟侣”“清游俊侣”相称少年好友,并善以“追忆”手法入词。词篇中“追忆”和回溯的旧日时光,指向她们求学中大时共同拥有的青春记忆:一是娇俊的少女容颜,如《瑞鹤仙·得素秋书赋答》“发波眉月,屟响衣熏,那时娇俊。移家未稳,关山远,江烽紧。几梳霜沐露,胡尘扑面,轻换香膏腻粉”,对比流亡中憔悴瘦损,流露韶华难再的凄伤。二是梅社的交往逸事,如学词时尉素秋常以画眉事戏祖棻,遭世板荡再忆往事,沈祖棻在《摸鱼子·再寄素秋》中自嘲“江郎彩笔飘零久,今日画眉都懒”,一个“懒”字积郁着深切的流离之痛。三是金陵的明丽风物与承平景况,如《霜花腴·久不得素秋书,却寄》“歌扇飘香,珠灯扶醉,清欢忍记当年。莫凭画阑,对晚空、如此山川。念乡关、别后无家,更愁闻杜鹃”,今昔对比中回荡着乡关之思与左衽之悲。
“追忆”手法的使用,在文本中构建起复合时空。随着情感的流动变化,不同时空跳跃回环,形成追思实写。以沈祖棻《喜迁莺》二首为例:
扶醉。凝望久,寸水千岑,尽是伤心地。画毂追春,繁花酝梦,京国古欢犹记。更愁谢堂双燕,忘了天涯芳字。正凄黯,又寒烟催暝,暮笳声起。
归讯?春又晚,一棹江南,几度期难准。忍倚危阑,山河斜照,依旧东风凄紧。翠墨未干残泪,彩笔重题新恨。待扶病,共西窗夜话,烛销更尽。
其一作于1939 年,沈祖棻辗转抵渝,与尉素秋、章璠、杭淑娟等梅社好友重聚。乱世重逢,词人由眼前杯盏回忆“画毂追春”的承平旧梦,家国残破之痛暗伏其中。词末以“暮笳声起”作结,蕴痴念幽怨于今昔时空的交叠落差中。其二作于1946 年抗战胜利后,沈祖棻与尉素秋、胡元度再聚成都。十年飘零,江南令她们魂牵梦萦,局势“东风凄紧”使归乡无计。久客倦恨难以舒转,词人无奈托之东归后“共西窗夜话”的幻想,更衬此夜凄凉、心绪绝望。由过去、现在推及将来,记忆、现实、想象等多重时空的回环往复,词情迂回顿挫。
沈祖棻往往于友情的吟咏中交杂“愁重的忧生忧世意识”!1。对比借“香草美人”讽喻时事、曲写心灵的寄托之词,沈祖棻在友情词中自叙身世、剖明心迹,婉约本色外更具明白坦诚的情感力量。1939 年秋她卧病雅安,得尉素秋书,书中举顾贞观寄吴汉槎《金缕曲》“我亦飘零久”之语相慰。为报知交深情,沈祖棻次顾词原韵作《金缕曲》二首,序中感喟“盖万人如海,诚鲜能共哀乐如秋与余者也”,其一云:
病骨支离久。剩招魂、天涯尚有,几人师友?药盏飘零烽火外,更许苦吟消瘦。不及问、年来僝僽。破碎山河生死别,但关心、千里平安否。家国恨,忍重剖。 尘扬东海当丁丑。叹长安、露盘承泪,暮鸦啼柳。一缕心魂经百劫,还仗新词护守。恐负汝、金尊相寿。谱就商声肠易断,况空名、未必传身后。多少事,休回首。
病怀客旅之倦、离乱飘零之感、身世艰难之痛、国破山河之悲纠合一处,在对友人的叮咛关切中愈转愈深。生死难期的哀莫心境中,词人向知交真挚地吐露以词业为乱世持守、“爱文学甚于生命”的赤子之心。“恐负汝、金尊相寿”句,字字沉痛淋漓,情深之处如陈廷焯评梁汾语:“只如家常说话,而痛苦淋漓,宛转反复,两人心迹,一一如见。”!2
“寂寞人间世。论交游、死生患难,如君能几?”(沈祖棻:《金缕曲》其二)经历战火流年,沈祖棻与尉素秋患难之交谊愈发深厚。1950 年,尉素秋远渡台湾,自此与梅社旧友音问断绝。1967 年,她写作《秋声集》后记,同学年少与沈祖棻泛舟玄武湖的情景仍历历在目:“两人并坐舟中,对着春水柔波,互传心愫。她的一个颦蹙、一次凝眸、一刻低语和一句话里的温存慰藉,都留给人以难忘的印象。事后她作了一首诗,现在我仅记得两句:‘春到人间聊自惜,情钟吾辈剧堪哀。’”
诗:慰藉伤悼与垂暮
梅社群体中曾昭燏、沈祖棻、游寿等人,晚年皆弃词作诗,其中原因或许与师承关联。1934 年,曾昭燏、沈祖棻、游寿考入金陵大学第一期国学特别研究班,曾、游二君从胡小石受业。胡小石名擅诗坛,钱仲联称誉其诗歌成就:“得李瑞清之清隽,沈曾植之瘦硬,陈三立之镵刻,加之融会变通,形成了自己玄思鸾想,百锻千炼的独特诗风。”!4 在他的教导下,曾昭燏、游寿的兴趣逐渐由词转向诗歌。
程千帆在《沈祖棻小传》中写道:“1972 年以后,她(沈祖棻)忽然拈起多年不用的笔,写起旧诗来,为自己和亲友在十年……中的生活和心灵留下一些真实而生动的纪录。”!5 此时的沈祖棻弃作词章二十年。曾经战火空袭中宁“人亡而词留”的女词人,终是将万千遗恨化作“春风词笔都忘却,白发携孙一阿婆”(《友人诗札每有涉及少年情事者,因赋》)的一声叹息。虽心知暮年“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顾贞观:《金缕曲》其二),她终是提起诗笔,记录下人生最后岁月的温情与辉光。
隔天涯岁暮怀人
曾昭燏为曾国藩曾孙辈,家学渊源深厚。她曾于1935 年赴伦敦大学深研考古学,抗战时期任职中央博物院筹备处。《曾昭燏文集》中收录其1940年至1964 年所作诗歌55 首。她以诗抒写心志,多咏史述志、怀古感今之作,如《读李秀成自述手迹》《霍去病墓石刻》《吊岳王坟》等。新中国成立后的诗歌多歌咏革命,充满战斗热情,如《漳州战役回顾》《题毛奇英同志忆江南诗稿》《庐山》等。其咏史之作博丽如“伏虎眠牛绝世姿,腾骧神骏更超奇”(《霍去病墓石刻》),托物之作旷拔如“地转天旋香破晓,岭头含笑立东风”(《再题墨梅》),颂今之作豪俊如“三秋化碧苌弘血,万古流辉迹不磨”(《无题》)。悉观其诗,皆笔力遒劲而诗境高瞻,掷地有金石之声。
与曾昭燏不同,沈祖棻暮年所作《涉江诗》不涉政治,多为寄赠友朋、追昔忆往、偶寄闲情之作。怀着对知交旧友深挚的情感,沈祖棻于癸丑(1973)冬至甲寅(1974)秋创作《岁暮怀人》组诗42 首。诗录呈者“有生离即如死别者,有遍访不得消息者,有因故音问断绝者,有远别重见为难者”,有“风雨鸡鸣之思”!6“琴弦绝响之悲”。(《致王淡芳书之十七》)
20 世纪70 年代,梅社旧友凋零星散。遍访不得消息者如章璠、龙沅。沈祖棻与章璠“对床风雨情最亲”,数年不闻音信,诗中难掩“江南河北空相访,不见池亭扑蝶人”的失落。1937 年沈祖棻自屯溪逃亡长沙,曾得龙沅相助暂寓其家。“燕京老去依娇女,谁共黄尘感逝波”,流露叹其老境羁孤的凄伤。远别重见为难者如游寿。“八闽才调最知名,口角锋芒四座惊”,故人少年“穹庐雅谑”!7 的恣意飞扬如在眼前。思及游寿远在边疆,油然生“黄垆思故侣”(《再寄介眉》)的忧愁别恨。
生离即死别者如曾昭燏、杭淑娟。杭淑娟和顺淑慎,却因不幸的遭遇而丧生,沈祖棻悲叹:“空与故人留后约,江南魂断不归来。”“鲜友朋之乐,无室家之好,幽忧憔悴”的曾昭燏因患抑郁症,于1964 年自坠灵谷寺。沈祖棻忆及癸卯(1963)夏日聚会,曾昭燏于席上背诵其1942 年所作“游仙词”十首一事,感忆:“湖边携手诗成诵,座上论心酒满觞。肠断当年灵谷寺,崔巍孤塔对残阳。”她融经年牵念伤悼于《岁暮怀人》诗,语淡情浓,尤见深衷。
话深情寄赠酬答
沈祖棻与年少旧友一度音书皆断,70 年代初始恢复通信。一经通问,则诗札往来频繁,“与白匋、自畺、介眉、印唐、君惠等旧交,每得书札篇章,辄寄拙作”(《致高文书之二》)。据统计,《涉江诗稿》存诗459 首,其中约67% 为酬答友人之作。《涉江诗稿》此次增补的佚诗57 首,绝大部分由书信中辑得。《书札拾零》与《子苾日记》相互印证,为沈祖棻70 年代的诗歌唱酬提供了创作背景。
《涉江诗稿》中存有沈祖棻与游寿寄赠诗36 首。游寿以金石书法著世,诗词创作至老未衰,“有《沙溪集》《白沙集》等行世”!8。“她的诗词,或感时叙事,或咏物怀人,都写得沉雄壮阔、铿锵隽永。”!9她在新中国成立后支边东北,执教哈尔滨师范学院三十余年。
1974 年冬,孤身北地的游寿曾梦忆故人寻访,怅然写道:
冬初小恙高烧,梦子苾来访不遇。唯见案上留诗。余出门追之,倦极而醒,乃一梦也。成此诗,数月寄与:又见冰花满窗棂,数尽飞鸿飞北溟。唯有故人深入梦,留诗案上意叮咛。@0
“断无消息廿年余,绝徼终传一纸书”(《得介眉塞外书,奉寄》其一),沈祖棻得信后甚觉喜慰,深感“老友情谊,固自不同”(《子苾日记》1975 年4 月19日)。艰难苦辛的岁月中,沈祖棻与游寿以诗相互慰藉。《得介眉塞外书,奉寄》十首中,沈祖棻伤慨地追怀昔年金陵求学的锦片光阴,诗中回忆年少情谊,悲悼知交凋零,更惆怅天涯难逢,情韵深挚而余味曲包。得知老友卧病,沈祖棻买药发信,附《得介眉病中书,赋答》诗,其三云:
汇文旧池馆,曾伴药炉烟。汲井浮瓜冷,联床听雨眠。奋飞无凤翼,寄恨只鸾笺。密意三冬暖,相思托缕绵。
诗中回忆1935 年两人共事南京汇文女子中学时“汲井浮瓜”“联床听雨”的少年情事,并深深感念老友暮年“相思托缕绵”的情深意重。沈祖棻老来饱受风湿之苦,游寿手捣姜汁制作药绵相寄,嘱咐她“每晚将酒、姜同时温热擦抹,再用棉花包姜裹于患处”(《致王淡芳书之十一》)。遥隔千里的垂老时光中,两位梅社旧人以诗笔记录特殊时代里的温暖与思忆。
即使生事艰难,沈祖棻、游寿亦善于从日常生活中挖掘平凡的诗意。物资匮乏的时刻,两人常常相互寄送食物和药品。1975 年初omVG6toNY5SqjwudqBbMpQ==春,沈祖棻清晨赶往广埠屯,“买稿纸二刀,白木耳二两,拟寄介眉”(《子苾日记》1975 年3 月25 日)。亲手缝制的包裹远抵千里,祖棻笑谈:“前寄雪耳,得远游重洋,胜于主人多矣。”(《致游寿书》)收到书物的游寿特作长歌,在诗中生动地向老友描绘北地开春的欣荣景况:
北国风光冰几丈,廿年生意未觉寒。牛羊牧队藏深谷,龙沙无际众草干。秋末家家深挖洞,窖菜韭芽豆浆酸。暖墙电孚雏鸡出,凿冰沉网垂钓竿。
1975 年5 月19 日,沈祖棻收到游寿寄来的包裹,她在日记中记道:“巧格力糖大小四块(各二),茶叶一小袋,装果酱瓶恰一整玻瓶。故人深情,极可感慰!”游寿所惠茶叶乃其家乡福建雷鸣茶,为清明日雷鸣时所采,沈祖棻诗中写道:“鸣雷新摘茶芽嫩,发箧初闻松子香。”(《介眉远惠书物,赋答》其九)珍茶难得,又远来千里,祖棻“视为珍品名产,非天时人事一切俱宜,不轻尝试”(《致游寿书》),尤珍惜之。8 月2 日夜,她细品雷鸣茶,不意“外屋未开灯,失手将一杯茶汁打翻倒尽,可惜之至,剩一点全对水吃”(《子苾日记》1975 年8 月2 日)。此后入夜“饮游茶,略看诗”(《子苾日记》1975 年8 月18 日),成为山居岁月中难得的消遣。除此之外,两位老人在信中常分享晚年逗孙之乐事,为此游寿屡言:“唯孩子天真可爱,足慰老也。”(《子苾日记》1975 年4 月15 日)书信中对孩童天真灵慧举止的刻画与形容,启发沈祖棻酝酿创作了“深衷浅语见童心”@1 的《早早诗》。
1977 年暮春,沈祖棻、程千帆夫妇与孙望、徐复、吴白匋、张拱贵、章荑荪等少年同学重聚金陵,游寿因病最终未能成行。6 月27 日,程沈夫妇返回武汉,不幸觏逢车祸。次年清明,游寿作《病中哭故人子苾教授》十首,以“江南才女第一人,领袖词坛漱玉新”称赞沈祖棻的诗词成就。诗中“前年携孙看菊花,去岁江南醉流霞。锦衣玉貌嗟何在,婆今去住孙问爷”诸句,更是沉痛悱恻、凄婉缠绵。诗书往还的分离岁月里,二人通过寄赠相片,慰藉经年思念。1990 年,游寿给程千帆寄来一幅侄孙女所绘的沈祖棻画像,重现记忆容颜,以慰故人。
余韵
梅社虽为旧体诗词社团,但沈祖棻、游寿、杭淑娟等人早年都曾尝试新文学的创作,于新旧文学的激荡交融中探索她们的文学道路。20 世纪30 年代,沈祖棻以“绛燕”“紫曼”等为笔名,在金陵大学新诗社团“土星笔会”的社刊《诗帆》中刊载新诗。1933 年,游寿任教厦门集美师范学校时期,曾与冰心、方玮德等人创办文学月刊《灯塔》。抗战期间,尉素秋、杭淑娟积极投身政治宣传,在时事报刊上发表多篇评论性文章,如尉素秋曾在《时代思潮》发表《抗战文化的中心问题》《怎样建设三民主义的文艺》等,杭淑娟曾在《民力》发表《怎样使有钱者出钱》《怎样使有力者出力》等。
沈祖棻《辩才集》此次增补的小说《黎明的前夜》,是一曲民族危机下感伤离乱的现实悲歌,与杭淑娟的散文《沦陷前的怀远》都是聚焦于日寇袭击前后的安徽怀远。杭淑娟以全知视角,客观描写怀远城内空袭警报干扰民生、骄兵悍吏劫掠民财的丑恶行径,平实警策的笔触中包含着她对战时社会的深刻观察。沈祖棻则将视线投向怀远失守后的周边村庄,叙写女主人公静蘅带领婆婆与孩子们艰难逃难的心路历程,表现战争中女性无力把握自身命运的真实体验与心灵创伤。沈祖棻与杭淑娟从女性视角出发,共同探索战争背景下的社会问题与心灵危机。
梅社以习词为结社缘起,但成员们的文学成就涵盖诗、词、赋、新诗、小说、散文等多种创作形式。沈祖棻、尉素秋、曾昭燏、游寿等人更是终生不辍吟咏,她们不仅以诗词笔墨书写行藏心迹,记录人生的忧欢欣戚,亦用笔枪纸弹直陈时事,体现出知识分子女性突破闺阃藩篱的主体解放与家国担当。她们的作品既是自我诗性抒写的个人心灵史,又折射出时代的隐痛。沉浮无定的岁月里,梅社吟侣借四十年相知相携的契阔深情,慰藉着天涯两端饱经风霜的心灵。
作 者: 熊安娜,青年学者,研究方向为古典文学。
编 辑:得一 312176326@qq.com
名作欣赏2024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