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之饮食

2024-09-12 00:00杨早庄秋水刘晓蕾
名作欣赏 2024年9期

强盗们吃什么与想什么

晓蕾、秋水:

没想到要提前写这封信,好在这封信的主题是我最感兴趣的,那就是从“吃什么”到“想什么”。这个提法出自汪曾祺,他在1983 年小说《卖蚯蚓的人》中,谈到了“吃什么”的审美意义:

我只是想了解了解他。我对所有的人都有兴趣,包括站在时代的前列的人和这个汉俑一样的卖蚯蚓的人……我对他们都有兴趣,都想了解。我要了解他们吃什么和想什么。用你们的话说,是他们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我是个写小说的人,对于人,我只能想了解、欣赏,并对他进行描绘,我不想对任何人做出论断。像我的一位老师一样,对于这个世界,我所倾心的是现象。我不善于作抽象的思维。我对人,更多地注意的是他的审美意义。你们可以称我是一个生活现象的美食家。

《水浒传》里的饮食,也不仅仅是写饮食。我之前讲过,如果拿《东京梦华录》《武林旧事》来考索《水浒传》里的饮食,恐怕会方圆凿枘,小说虽源于宋朝,却大成于明代,里面的风土人情、物价器物,许多是明代的特色。讲到饮食就很混淆,比如我们都知道宋朝富贵人家以羊为贵,真宗时宫中每天会宰杀350 头羊,一年吃掉羊肉43 万斤,对猪肉却不甚待见,这才有苏东坡的诗:“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大苏不是诗史,但这一点大抵是不错的,而他虽然不喜欢别人吃狗肉,但吃狗肉反而可能是一种时尚,有诗云:“东方烹狗阳初动,南陌争牛卧作团。”(《立春日病中邀安国仍请率禹功同来仆虽不能饮》)有一次录节目,文案里引了这句诗,编辑特地嘱咐主持人不要念这两句,说怕爱狗人士抗议。

而在《水浒传》中,鲁智深要还请大相国寺菜园的泼皮们,“叫道人去城中买了几般果子,沽了两三担酒,杀翻一口猪,一腔羊”,一点儿看不出羊尊猪卑的痕迹。第一一三回李俊与费保等四人结义,也是杀了一口猪、一腔羊。再看第三十一回宋江放了刘知寨夫人回家,刘知寨心中高兴,“便叫取十瓶酒,一口猪,赏了七八十人”。金圣叹还讽刺这位文官一口猪就赏七八十人,实在大方。还有第四十八回,顾大嫂与孙新要请邹渊、邹闰撞筹,亦是“分付火家宰了一口猪。铺下数盘果品按酒”。更别说第四十三回石秀与杨雄丈人潘公合开屠宰坊,分明是“整顿了肉案;打并了作坊猪圈;赶上十数个肥猪;选个吉日开张肉铺”,直接就是拿猪肉当了肉铺主力。回头再想想有名的第二回“鲁提辖拳打镇关西”,那郑屠卖的什么肉?又是精肉又是肥肉又是臊子,仔细一看,“郑屠开著间门面,两副肉案,悬挂着三五片猪肉”——倒不是宋朝人不吃猪肉,但是如此等闲地视为主流肉食,全无歧视,总是让人疑心里面混入了宋之后的社会见闻。

相比之下,更有时代意味的大概是牛肉。有人谈到过宋代禁屠,牛肉必对外声称是病死或被猛兽咬死,让人想到《御史台记》里禁屠解馋的典故:

则天禁屠杀颇切,吏人弊于蔬菜。师德为御史大夫,因使至于陕。厨人进肉,师德曰:“敕禁屠杀,何为有此。”厨人曰:“豺咬杀羊。”师德曰:“大解事豺。”乃食之。又进鲙,复问何为有此。厨人复曰:“豺咬杀鱼。”师德因大叱之:“智短汉,何不道是獭?”厨人即云是獭。师德亦为荐之。

掩耳盗铃,不足为怪。但朝廷禁屠宰耕牛,好汉们却在江湖上动不动就“一大盘熟牛肉”,不把禁令放在眼中。或者,就像日本明治维新称牛肉火锅为“进化锅”一样,吃牛肉或许是强盗们一种隐形的反抗之举。只是像林冲从草料场去酒店打酒,也是一盘熟牛肉起卖,他还打包了几块到山神庙当夜宵,也让人有点怀疑是明朝的作风。不过,这些所在很难凿实,只能说中国人的饮食风俗变迁,也能从小说里窥见一二。

真正有趣的,是书中描写各色人等的吃相、礼仪、饮食规程乃至写法,多有绝妙文字。比如写林冲在沧州,认得了旧识李小二。过了多日,有人来寻林冲的晦气,这里用了很现代的限制叙事视角,完全是从李小二眼中看见的外乡食客:

忽一日,李小二正在门前安排菜蔬下饭,只见一个人闪将进来,酒店里坐下,随后又一人闪入来;看时,前面那个人是军官打扮,后面这个走卒模样,跟着,也来坐下。(评:为什么两人明明一道,却要前后进店?)

李小二入来问道:“可要吃酒?”只见那个人将出一两银子与李小二,道:“且收放柜上,取三四瓶好酒来。客到时,果品酒馔,只顾将来,不必要问。”李小二道:“官人请甚客?”那人道:“烦你与我去营里请管营,差拨,两个来说话。问时,你只说:‘有个官人请说话,商议些事务,专等,专等。’”(评:这两个人客又不肯自己去营里请管营与差拨吃酒,透着古怪。)

李小二应承了,来到牢城里,先请了差拨,同到管营家里请了管营,都到酒店里。只见那个官人和管营,差拨,两个讲了礼。管营道:“素不相识,动问官人高姓大名?”那人道:“有书在此,少刻便知。——且取酒来。”李小二连忙开了酒,一面铺下菜蔬果品酒馔。那人叫讨副劝盘来,把了盏,相让坐了。小二独自一个撺梭也似伏侍不暇。那跟来的人讨了汤桶,自行烫酒。约计吃过数十杯,再讨了按酒铺放桌上。只见那人说道:“我自有伴当烫酒,不叫,你休来。我等自要说话。”(评:这一段很绝,约人吃饭谈过机密的人都知道,不能一开始就入题,也不可能完全不让堂倌服务,妙就妙在吃过数十杯,酒酣耳热,谈事不生硬时,再遣散侍者,逻辑很通透。)

……正说之时,阁子里叫“将汤来。”李小二急去里面换汤时,看见管营手里拿着一封书。小二换了汤,添些下饭。又吃了半个时辰,算还了酒钱,管营、差拨,先去了;次后,那两个低着头也去了。(评:事谈完了,又回正常的饮食流程,吃饭喝汤。离别时也是分别走,鬼鬼祟祟,必有阴谋。)

像这样的段落,就像一道好菜,值得人细细品味。《水浒传》的文学水准是一流的,就反映在这些细节与语言上。

我说过,《水浒传》是在明暗世界之间切换,因此最好看的,就是明暗世界交织的部分。写饮食让我印象特别深的,是宋江私会刘唐那一段。宋江私放了晁盖,那是泼天的干系。而其后他纳了阎婆惜为妾,说明宋押司是想在郓城县好好把日子过下去。然而这个时候,“粗安”的梁山派刘唐来报恩了,于是好戏开场:

刘唐跟宋江在石碣村匆匆一面,彼此印象都不深。刘唐居然敢来县衙里找宋江,“头带白范阳毡笠儿;身穿一领黑绿罗袍;下面腿护膝八搭麻鞋;腰里跨着一口腰刀;背着一个大包;走得汗雨通流,气急喘促”,这难道是好人打扮?宋江正好坐在县衙对面的茶房里,看见这个大汉,心知蹊跷,也不便相认,就只好跟着他走。这个大汉呢,走几步回看宋江两眼,走几步又停下来看宋江两眼,就是不敢问,宋江呢,也不敢问刘唐。两人在大街上打哑谜。

最后刘唐打破僵局,跑去路边一个篦头铺里问:“大哥,前面那个押司是谁?”确定那人就是宋押司,才敢上前唱喏说话,要宋江“可借一步说话”。两人走到一条僻静小巷,刘唐认准了个僻静的酒店,“上到酒楼,拣个僻静阁儿里坐下”。两人这才开始叙旧寒温,拆书赠金。宋江让人来量酒给刘唐,自己不吃,也是担心出事。等到回书写好,蒜头金收下,这才又叫“量酒人来道:‘有此位官人留下白银一两在此,我明日却自来算。’”这一笔非同小可,说明这条僻静小巷里的僻静酒店,宋江其实是熟的,不需要自我介绍,也不担心店家去举报——两人交谈饮馔的蹊跷,跟陆谦去找沧州管营差拨正同,但显然,宋江作为地头蛇,比管营差拨对于酒店食肆的掌控要严密得多。

宋江趁“月夜满街”送走了刘唐,却又被阎婆捉住,要他回外宅见阎婆惜。 这些撕扯推拉,暂且不表。厉害的是,阎婆确实是偶遇宋江,并没有十全的准备,家中只有一瓶好酒、一锅脚头。但在这月夜之下,阎婆居然“拿了些碎银子,出巷口去买得些时新果品鲜鱼嫩鸡肥之类”,你们说,这算不算深夜撸串的自由?这是不是24 小时便利店的雏形?自古读《水浒传》的人,也不以为怪,难道自从唐代的坊市制度被打破之后,中国人的夜生活就发达到连山东郓城这样的小地方都能通宵营业么?

下面是唐牛儿来打岔,假说知县寻宋押司有事,被阎婆直接揭穿,道是“这早晚知县自回衙去,和夫人吃酒取乐,有甚么事务得发作?”不让员工加班的老板才是好老板,唐牛儿说的知县酷爱加班,不符合平日县衙做派,因此骗不倒东京来的阎婆。

宋江在阎婆惜床前磨磨蹭蹭,得不着个好脸儿,从二更到三更,到四更,捱到五更。再也耐不住,索性撕破了脸,穿衣出门。有意思的是下文:

从县前过,见一盏明灯,看时,却是卖汤药的王公来到县前赶早市。那老儿见是宋江来,慌忙道:“押司,如何今日出来得早?”宋江道:“便是夜来酒醉,错听更鼓。”王公道:“押司必然伤酒,且请一盏‘醒酒二陈汤’。”宋江道:“最好。”就凳上坐了。那老儿浓浓的捧一盏“二陈汤”递与宋江吃。

初更二更的时分,阎婆还能在巷口买得若干吃食,到五更,倒又有小贩出来赶早市了。晓蕾,你们山东何时有这么先进便利的市民生活?这场景只会让我想到《梦粱录》里描述的南宋都城临安:

杭城大街,买卖昼夜不绝,夜交三四鼓,游人始稀;五鼓钟鸣,卖早市者又开店矣。

要我说,这绝对是一种经验的移植。你们看吴用去说三阮撞筹,几人先是去石碣村镇上吃午酒。便是这等地方,吴用也不肯像陆谦那样交代机密,“这酒店里须难说话。……今夜必是他家权宿,到那里却又理会”。吴用也知道三阮家中没什么余粮,直接“沽了一瓮酒,借个大瓮盛了;买了二十斤生熟牛肉,一对大鸡”带去三阮家中夜宵。从陆谦请管营差拨,到刘唐找宋江,再到吴用说三阮,同是商议机密阴暗,写法各各不同,真是好看煞人。所以我说,吃什么,怎么吃,才能看到这些好汉们的性格与做派,万万不可混同。

《水浒传》中多是写北地生活,北方饮食,不多的写到南方饮食生活,是宋江刺配江州一节。戴宗应该是南方人,但李逵都是山东沂水县人氏,流落江州。两个山东老乡见面,分外亲热。戴宗提议去江边琵琶亭酒馆去喝上几杯,顺便看江景。去江边,自然是吃鱼。但宋江一开始是有些胆怯的,你看他道:“可于城中买些肴馔之物将去。”南方人戴宗说:“不用;如今那亭上有人在里面卖酒。”宋江不便拂戴宗好意,只好附合道:“恁地时,却好。”

果然,浔阳江边琵琶亭不像山东饭店,都是什么牛肉大鹅嫩鸡,反而是“铺下菜蔬、果品、海鲜、按酒之类”,甚是精致。宋江明明是吃不惯的,“忽然心里想要鱼辣汤”,他心中想的,估计是家乡梁山泊的淡水鱼做法,谁知道店家端上来的“三分加辣点红白鱼汤”却是腌的鱼,不够鲜。腌鱼不鲜,是戴宗觉得上不中吃的理由,宋江心中怎么想的呢?这种场合,是山东老乡李铁牛当了宋江的嘴替:

李逵见了,也不便问,大把价揸来只顾吃;捻指间,把这三斤羊肉都吃了。宋江看了道:“壮哉!真好汉也!”李逵道:“这宋大哥便知我的鸟意!吃肉不强似吃鱼?”

为什么吃了三斤羊肉,便是“真好汉也”,前面把三碗鱼汤和骨头都嚼了,却无一赞语?我现在细读,疑心山东人宋江其实也想着羊肉吃,只因戴宗亟亟于带这位北方人客品尝当地风味,宋公明拉不下面子,结果李逵以为宋江哥哥真爱鲜鱼,找船户讨要,跟浪里白条张顺打了一架,被淹得七荤八素。好在宋江解救开,大家相识,张顺送了四条金色鲤鱼来,宋江赶紧推辞:“何须许多?但赐一尾够了。”这应该是真心话,但南方主人太过热情,“把一尾鱼做辣汤;用酒蒸一尾,叫酒保切鲙”,又是辣汤,又是酒蒸,还有生鱼片!好家伙,等于现在的山东好汉初尝日料,肠胃能习惯才怪!果然宋江“因见鱼鲜,贪爱爽口,多吃了些,至夜四更,肚里绞肠刮肚价疼,天明时,一连泻了二十来遭,昏晕倒了,睡在房中”。

等到五七日病好,到浔阳楼去,宋江吩咐的便是:“你且先取一尊好酒,果品肉食,只顾卖来──鱼便不要。”这顿饭是宋江独酌,菜色终于合了口味,有的是“菜蔬时新果品按酒”,“几盘肥羊,嫩鸡,酿鹅,精肉”。请问,这还有南方江边特色吗?宋江吃得高兴,题了两首反诗(词),那首《西江月》道:“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此处金圣叹批道:“写宋江心事,令人不可解。既不知其冤他为谁,又不知其何故乃在浔阳江上也。”要依我看,这冤仇,便是一个山东人被热情的江西主人害得腹泻不止,心中恼怒,又说不出口,只好模糊地发泄一番,“血染浔阳江口”,可能只是羊血、鸡血、猪血,一定要将山东美食推行到这南蛮之地来!

我这样胡解一通,有没有道理不知道。但此肉彼毒,被外地朋友的热情害苦的人真不少。因此俗话有云:“天下最大的骗局,是四川人说不辣。”安知宋江浔阳楼题反诗,引来黄文炳告发,下狱装疯,定罪问斩,直到梁山好汉南下劫法场,终于真是“血染浔阳江口”,寻端觅根,不是“一尾鲜鱼引发的血案”?

共读《水浒传》将毕,放飞一下,供二位一哂。

即祝

夏安

大家好运。

杨早

2024 年7 月4 日星期四

弃男女,留饮食

杨早、晓蕾:

《水浒传》最后一信,杨早最早交作业,因是他兴趣浓厚且有积淀的主题。我恰相反,于饮食一道,最是隔膜。恐怕最是烟火缭绕的话题,却被我讲得枯淡乏味,你俩要担待则个。

我所留意到的,是这本书与其他写英雄之书不同,于饮食上不厌其烦,英雄们饮酒、进食是前往梁山泊和此后的突出主题,尤其酒,简直是故事推进器。这些草莽英雄们的人生理想就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他们都“能吃能打”,肆无忌惮地追求口腹之欲。

在文学作品里,我觉得这是少见的食量与智力、勇力正相关的描述。我们都很清楚,古典名著《西游记》的取经四人组里,爱吃的猪八戒是在鄙视链的最底端。别人在打怪,他在找吃的;别人在修行,他在找吃的。猪八戒总是在找吃的,干苦力活儿没问题,但战斗力不强。他确实投错了胎sajcQg2YMTmZhi/G+yqhfg==,如果投胎在水浒世界里,即便武艺松散些,也能和英雄们一样,遵循普遍的“饮食时间”——一日三餐、独酌、对饮、小聚、宴会、送别;人头酒、断头酒、斗打酒;聚义即聚饮;思考吃什么,如何吃,与谁吃;饥饿与进食构成生活最重要的时间标志。

宋江兄弟在小酒店为武松送别,直到红日半西。武松拜了宋江为义兄,当晚投宿客店,次日早起吃了饭上路,来到阳谷县。

当日晌午时分,走得肚中饥渴,望见前面有一个酒店,挑着一面招旗在门前,上头写着五个字道:“三碗不过冈。”武松入到里面坐下,把哨棒倚了,叫道:“主人家,快把酒来吃。”只见店主人把三只碗,一双箸,一碟热菜,放在武松面前,满满筛一碗酒来。武松拿起碗一饮而尽,叫道:“这酒好生有气力!主人家,有饱肚的,买些吃酒。”酒家道:“只有熟牛肉。”武松道:“好的切二三斤来吃酒。”店家去里面切出二斤熟牛肉,做一大盘子,将来放在武松面前;随即再筛一碗酒。(第二十二回)

到了中午,人便饿了,要喝酒,要吃肉,二斤牛肉不够,三碗酒不够,因此与店家发生争执。事实上,整整十回里,武松都在吃吃喝喝,妥妥的民以食为天。打虎做了阳谷县都头,众人庆贺,连连吃了三五日酒;无意中撞见哥哥,到家里也是武大买些酒肉果品,三人家宴;嫂嫂潘金莲雪天勾引,同样是酒果品菜蔬的二人对饮;武松接了知县送礼的任务,辞别哥哥,仍是一瓶酒并鱼肉果品的辞别宴;为兄报仇,以酬谢众邻居的名义,置下酒食果品,在宴席上手起刀落,惊骇杀人;结识孙二娘夫妇,是在十字坡酒店饮酒吃包子;在酒店后葡萄架下,边吃喝边聊些江湖往事,吓坏了两个公人,尔后认下张青做义兄,又是置酒送别;被刺配安平寨单身牢房里,被施恩每天有酒有肉管待;见了施恩父子,自有酒肴果品、盘馔,武松喝得大醉;“醉打蒋门神”,更是从出发就喝酒,一路喝过去,办完事也是尽醉方休;进了张y0VyixFAhDDOlyxUvZHO5g==都监府,八月十五与张都监全家晚宴,饮酒赏月,醉后被栽赃盗窃,武松大开杀戒。

每一行动,无不关联着饮食,尤其是“酒”。在这里,饮食是叙述的调节器,控制着叙事速度,让武松这一段起伏跌宕的经历张弛有度,听上去读起来皆趣致盎然。试想想,当年坐在桌边听说书人讲武十回的水浒迷们,听着心目中的英雄闯荡江湖、杀人打劫,何等快意;英雄们也同样该吃饭时吃饭,该喝酒/ 不该喝酒时喝酒,又是何等亲近!我觉得这些地方,特别贴合这部书的来历——水浒故事是讲给中下层群众的,他们在生活中,并没有很多机会喝酒吃肉。还记得我们之前谈到网文,说男女主角都是几近贪得无厌地追求碾压他人的“爽感”,而这是针对读者需求的套路定做;皆因读者在现实中总是属于被碾压的,又无从反抗,爽文便成为一种情绪和心理的宣泄。于水浒故事的听众而言,好汉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就是他们的爽感所在。

这便是为何在水浒世界,食欲是完全不被禁止也不被诟病的,反而是好汉们的品格保证。难怪鲁迅1920 年在《中国小说史略》里说“《三侠五义》为市井细民写心,乃似较有水浒余韵”,可见,他是认定《水浒传》是很会抓听书人、读者(市井小民)们的心的。

武松景阳冈打虎一段,一个“醉”字连缀前后:武松正走,看看酒涌上来……此时正是十月间天气,日短夜长,容易得晚。武松自言自说道:“那得甚么大虫!人自怕了,不敢上山。”武松走了一直,酒力发作,焦热起来,一只手提哨棒,一只手把胸膛前袒开,踉踉跄跄,直奔过乱树林来;见一块光挞挞大青石,把那哨棒倚在一边,放翻身体,却待要睡,只见发起一阵狂风。

酒壮英雄胆,醉后方显神威,于是成就了武松一生引以为傲的得意事,这正是他日后行走江湖的“护照”。

鲁达在桃花村路见不平,要为刘太公摆平强上门的赘婿。

太公道:“且将些酒来师父吃──休得要抵死醉了。”鲁智深道:“洒家一分酒只有一分本事,十分酒便有十分的气力!”太公道:“恁地时,最好;我这里有的是酒肉,只顾教师父吃。”(第四回)

同样的话,武松也对施恩说过:“你怕我醉了没本事,我却是没酒没本事。带一分洒, 便有一分本事。五分酒, 五分本事。 我若吃了十分酒,这气力不知从何而来。”(第二十八回)

豪饮简直便是接下来壮举的铺陈。在大相国寺,鲁达修理收服了众泼皮无赖,吃酒到正酣,被门外老鸦扰了兴致,乘着酒兴,“智深相了一相,到树前,把直掇脱了,用右手向下,把身倒缴着;却把左手拔住上截,把腰只一趁,将那株绿杨树带根拔起。”众泼皮更是拜服,觉得鲁达非凡人,自己可算见着了真罗汉。早在第三回,在五台山避祸,便极写他如何想酒:

干鸟么!俺往常好肉每日不离口;如今教洒家做了和尚,饿得干瘪了!赵员外这几日又不使人送些东西来与洒家吃,口中淡出鸟来!这早晚怎地得些酒来吃也好!

恰好有个人担着两桶酒,被他强硬吃了一桶。于是有了鲁达破了酒戒,打了门子,坏了槅子,打走火工,大闹五台山这一回锦绣文字。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而水浒人物则取一弃一,一方面好酒贪杯,嗜食肉类,甚至是人肉,常常在复仇之际剖腹挖心,以仇人心肝作醒酒汤;另一方面又视女色如毒药,禁欲无情,打熬压抑。这便是梁山宇宙英雄们的信条。

比较酒作为好汉们的标配,我更喜欢酒作为情绪催化剂的作用——失路人和失意人的安慰,激发出他们内在最真实的渴望。

第十回林冲来到梁山下朱贵的酒店,吃了好几碗酒,人在混沌之中,往事涌现:

我先在京师做教头,每日六街三市游玩吃酒;谁想今日被高俅这贼坑陷了我这一场,文了面,直断送到这里,闪得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受此寂寞!

这一番感伤怀抱,英雄穷途叹悲凉,此后敷衍出多少好戏文来。你俩一定听过昆曲《夜奔》:“按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专心投水浒,回首望天朝。急走忙逃,顾不得忠和孝。”“俺的身轻不惮路迢遥,心忙又恐怕人惊觉。吓得俺魄散魂消,魄散魂消,红尘中误了俺武陵年少。”

语语都在目前。林冲的情感和读者的情感是同频的,不隔。这个频次正是酒的发挥,惯来谨小慎微的林冲,若无酒浇灌他被黑暗笼罩的心头,断不会乘着酒兴,在白粉壁上写下八句诗来咏怀,透露内心被激发出来的豪情——“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

可与之对照的是宋江。他杀了阎婆惜之后被刺配到江州。有一天,他独自一个闷闷不乐,无意中发现江州有名的“浔阳楼”,上楼风景不俗,他点了单,“少时,一托盘托上楼来,一樽蓝桥风月美酒,摆下菜蔬时新果品按酒;列几盘肥羊,嫩鸡,酿鹅,精肉,尽使朱红盘碟”。宋江不由得慨叹:“这般整齐肴馔,济楚器皿,端的是好个江州!我虽是犯罪远流到此,却也看了真山真水。我那里虽有几座名山古迹,却无此等景致。”

在这样华美的上等酒楼,面对着浩荡江水,他独自一个,一杯两盏,不觉就醉了,一腔失意压都压不住。

我生在山东,长在郓城,学吏出身,结识了多少江湖好汉;虽留得一个虚名,目今三旬之上,名又不成,利又不就,倒被文了双颊,配来在这里!我家乡中老父和兄弟如何得相见!(第三十八回)

想到伤心处,不由得潸然泪下。此时宋江做了和林冲一样的事,起身就在白粉壁上题了几句话(发了几句狠),这也罢了,又饮了几杯后,就写了一首反诗:“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漫嗟吁。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还落了款:“郓城宋江作。”野心和异志暴露无遗。宋江是极善于隐藏也擅权谋的人,不是喝醉了,应该不会出这样的错漏。

我们平常说酒后吐真言,林冲和宋江这两个精细人,都是在酒后失控。在好汉们这里,酒不是色媒人,酒是心头好,是进入江湖这个想象的共同体的重要媒介。

在咱们第四封信里,我曾引明代叶昼说过的一段极有名的话:“《水浒传》文字原是假的,只为他描写得真情出,所以便可与天地相终始。”他认为此书的好处在于写出了真正的人情物理,虽然不是实有其事,但需要有真实的情理,而不是劈空捏造。文学与现实生活发生实际的联系,首要就得回到饮食上来。这便也是作者不厌其烦地写怎么饮酒,上了什么下酒菜。这些皆是听众和读者熟识的事物,自然很容易进入作者所营造的饮食时间。

在第四信里,我也略略提及了店,与江、山、雪、月一起营造了现实化氛围感。我觉得《水浒传》里写的酒楼、野店,尤其是野店,是极出色的。大概作者也很熟悉这一类的行旅歇脚处,于是可以很顺利地把读者领到自己游刃有余的饮食空间里。我觉得最精彩的酒店描写是蒋门神家的。

……早见丁字路口一个大酒店,檐前立着望竿,上面挂着一个酒望子,写着四个大字,道:“河阳风月。”转过来看时,门前一带绿油栏杆,插着两把销金旗;每把上五个金字,写道:“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一壁厢肉案、砧头、操刀的家生;一壁厢蒸作馒头烧柴的厨灶;去里面一字儿摆着三只大酒缸,半截埋在地里,缸里面各有大半缸酒;正中间装列着柜身子;里面坐着一个年纪小的妇人……(第二十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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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段极有视觉效果。酒望子、销金旗、家生厨灶、酒缸妇人,一个地头蛇排场酒场如现眼前。如此这般,方衬得起武松一番寻衅滋事。稍后方有年轻妇人、三个酒保被丢到酒缸里的戏弄场景。

我最喜欢的饮食空间是第二十三回,潘金莲雪天在家中戏叔。第三封信里我细细剖析过,此处就不多言了。一个伦理空间和饮食空间交错,暧昧,紧张,充满了张力。一个标准价值下的秩序空间,被打破和篡改了,和上面武松在蒋门神酒店里的行为形成一种有趣的、很值得玩味的对照。

如果说《水浒传》里所写饮食最让人看不上的一处,是第四十六回里。病关索杨雄在义弟石秀的撺掇下,在翠屏山古墓残暴地杀害了出轨的潘巧云和丫鬟迎儿。他们准备去投奔梁山泊入伙,遇到了时迁。三人行到郓州地界,到了一处靠溪客店。因晚了,店里有酒无肉,灶上有干净锅,三人借了五升米做饭。

杨雄,石秀,又自吃了一回酒。只见时迁道:“哥哥,要肉么?”杨雄道:“店小二说没了肉卖,你又那里得来?”时迁嘻嘻的笑着去灶上提出一只老大公鸡来。杨雄问道:“那里得这鸡来?”时迁道:“小弟却才去后面净手,见这只鸡在笼里,寻思没甚吃酒,被我悄悄把去溪边杀了,提桶汤去后面,就那里浔得干净,煮得熟了,把来与二位哥哥吃。”杨雄道:“你这厮还是这等贼手贼脚!”石秀笑道:“还未改本行!”三个笑了一回,把这鸡来手撕开了,一面盛饭来。只见那店小二略睡一睡,放心不下,爬将起来,前后去照管;只见厨桌上有些鸡毛和鸡骨头,却去灶上看时,半锅肥汁。小二慌忙去后面笼里看时,不见了鸡,连忙出来问道:“客人,你们好不达道理!如何偷了我店里报晓的鸡吃?”时迁道:“见鬼了!耶!耶!我自路上买得这只鸡来吃,何曾见你的鸡!”小二道:“我店里的鸡却那里去了?”时迁道:“敢被野猫拖了,黄猩子吃了,鹞鹰扑去了?我却怎地得知?”小二道:“我的鸡才在笼里,不是你偷了是谁?”石秀道:“不要争。值几钱,赔了你便罢。”店小二道:“我的是报晓鸡,店内少他不得。你便赔我十两银子也不济,只要还我鸡!”石秀大怒道:“你诈哄谁!老爷不赔你便怎的!店小二笑道:“客人,你们休要在这里讨野火吃!只我店里不比别处客店:拏你到庄上便做梁山泊贼寇解了去!”石秀听了,大骂道:“便是梁山泊好汉,你怎么拏了我去请赏?”杨雄也怒道:“好意还你些钱,不赔你怎地拏我去?”

不但偷鸡摸狗,过后还不敢承认,时迁在这里全无一个好汉该有的气度。石秀和杨雄在这里也属于耍横——明明是己方无理。有所依仗的店小二不会想到,这一只鸡引发了连锁反应,竟引出祝家庄之败和扈家庄的灭门,在《水浒传》里占到四个回目,三万四千多字。

著名的故事单元“三打祝家庄”可谓是一只鸡引发的暴力冲突。当然这背后是宋江领导下的梁山泊,投奔者愈来愈多,好汉们不事生产,如何养活这许多人,祝家庄这样财物丰厚的民间大户自然就被盯上了。事实上,梁山好汉们打下祝家庄,得到五千万石粮食,够梁山吃上三年。明明是凭借暴力抢夺资源,就别打替天行道的幌子了,劫富济贫也就是美好的口号而已。

说到底,是人就都得吃饭,所以呀,那些高举理想主义大旗,却不谈吃饭问题的人,都不值得信赖呀。你们说呢?

夏天要过去了,我们的水浒时间也要完结了。这真是一趟美妙的旅程呀!

秋水

2024 年8 月8 日

水浒世界的日常与反日常

秋水、杨早好:

北京入了秋,依然很闷热,即使暴雨也驱散不了暑热。这是咱们重读《水浒传》的最后一封信,那些暴烈、压抑、纷乱的水浒人事陪伴了我们这么久,也该翻篇了。

秋水说梁山好汉们“能吃能打”,肆无忌惮地追求口腹之欲,“ 酒”体现了好汉们的气力和豪情,自带爽感。在我们这里,酒跟名士、英雄一向紧相随,梁山好汉们不仅爱喝酒,而且酒后杀伤力爆棚。古希腊的酒神精神催生出了创造性激情和悲剧艺术,水浒世界里嗜酒的好汉们,迸发出的却是暴力冲动。至于书中动辄大啖酒肉,对那些常常饥肠辘辘的听众而言,也算是一种心理代偿了吧。

杨早说北宋人少食猪肉多食羊肉,这个我有不同意见。《东京梦华录》里说,经东京南薰门赶入城内屠宰的生猪,“每日至晚,每群万数”。而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里,城市门外寺院门前的道路上也有一群猪,可能正被送往宰杀场地。画里还有一家肉铺,肉铺里挂着两扇肉,看形状倒像是猪肉,案边忙活的屠户没准就是郑屠,只是没有鲁达在一旁虎视眈眈,让他切猪肉燥子呢。

《水浒传》一向被视为英雄传奇,好汉们啸聚山林,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是一个充满原始冲动和血腥暴力的世界。传奇,意味着对世俗生活的否定和逃离,就拿新武侠小说来说,很难想象《天龙八部》里的乔峰和段誉会争着拿钱买单(大侠绝不入世俗的泥潭),读者也不会去问金庸:大侠们的花销从哪儿来?传奇本身就是反日常超现实的,不过,水浒世界里处处离不开酒肉和银子,梁山好汉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一到酒店就喊小二来几斤熟肉几角酒。

第三十九回戴宗到东京送信,路经一处临水酒肆,被作者写得很翔实——

戴宗拈指间走到跟前看时,干干净净,有二十副座头,尽是红油桌凳,一带都是槛窗。戴宗挑着信笼入到里面,拣一副稳便座头,歇下信笼,解下腰里搭膊,脱下杏黄衫,喷口水,晾在窗栏上。戴宗坐下,只见个酒保来问道:“上下,打几角酒?要什么肉食下酒?或鹅猪羊牛肉?”

每次读到这段,就觉得这里的肉特别香,大概这段文字十分细致入微,写出了行旅人终于可以歇脚吃饭的满足感,我爬半天的山,摸到山脚下的咖啡馆就是这种感觉。这样充满生活气息的细节,让水浒世界有了日常生活的质感,好汉们不只是传奇里的人,也是会需要银子也会饿肚子的。

鲁智深能大闹五台山,打破山门,在佛堂撒屎,还把一条喷香的狗腿带到禅室里,这样佛性圆足狂禅般的人物,也有困厄之时。他在瓦罐寺里先是跟几个老和尚抢粥吃,又因饥肠辘辘战斗力大减,居然没打过两个道人。幸亏遇到九纹龙史进,后者带了干肉烧饼,二人吃了后方才杀了道人,杀完人也没忘去搜罗金银再饱餐一顿酒肉——

只见床上三四包衣服,史进打开,都是衣裳,包了些金银,拣好的包了一包袱,背在身上。寻到厨房,见有酒有肉,两个都吃饱了。

彼时鲁智深刚从桃花山不告而别,他看不惯周通和李忠小气,两拳打翻了伺候他的喽啰,踏扁了桌上的金银酒器,放在包裹里,从后山山坡上滚了下去。同样,武松血溅鸳鸯楼,杀死张都监等人,也没忘了连吃三四钟酒,再“把桌子上银酒器皿踏匾了,揣几件在怀里”。这些天不怕地不怕死也不怕的好汉,竟会背着一包袱金银器逃命,这画面也怪美的,乔峰和令狐冲们定会鄙夷这种做派。但水浒作者们(尤其是早期的说书匠人),在市井的勾栏瓦肆里讲好汉的故事,本身也是为了糊口,他们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没钱寸步难行,深谙江湖生存之道。更不用说水浒故事的滥觞,背后还有游民阶层“变泰发迹”的心理动因了。

像这样的情景,在水浒世界里司空见惯。就连最鲁莽的李逵,在沂岭上杀了假李逵后,“搜得些散碎银两并几件钗环”,还去李鬼身上找回了自己被骗去的那锭小银子。第八回《柴进门招天下客 林冲棒打洪教头》的回首评,金圣叹写下一篇“十三可叹”的文字:“此一回中,又于正文之外,旁作余文,则于银子三致意焉。”他感慨林冲发配的路途中,字里行间全是“金”“银”字样——先是陆谦奉高俅之命,送给董、薛两位公差十两金子,在半路上“结果”林冲,事后还有十两金子相送;而柴进送公差十两银子,能把林冲项上枷锁打开;二十五两银子引得洪教头要跟林冲较量;到了监狱里,差拨更是一副见钱眼开的“变色龙”模样……银子才是江湖世界的硬通货。

林冲这条命值二十两金子。按明初官方规定,黄金一两与白银四两等值(称“四换”),那就是八十两银子。命最贵的当属卢俊义了,管家李固找到大名府牢头蔡福,拿出“五十两蒜条金”要买卢俊义的命,见对方不吐口,“再添五十两”,结果蔡福张口就要五百两,李固居然当场兑付。更不可思议的是,梁山那边也来人找蔡福通融,许诺的是“一千两黄金薄礼”!柴进当场给付。这其实挺不合情理的,一千两黄金这么重,怎么随身携带的?

而且民间普遍使用银子是明代嘉靖以后的事,宋和明前期基本用纸钞(这也说明水浒的成书年代可拉长到明代中期)。而书里提到的钱,除了金银,更常见的还有“贯”,比如镇关西买下金翠莲的价格是“三千贯”,这到底是多少钱?我查了相关资料,发现“贯”可能不是铜钱,而是严重贬值的纸钞,三千贯相当于白银六十两。金翠莲的身价比林冲便宜了二十两,倒也符合行情。当然,在水浒世界里最常见的是命贱如草芥,那些被好汉们枉杀的围观群众,死得无声无息。王婆给潘金莲和西门庆出毒死武大的主意,图啥呢?图的是二人在自己茶坊幽会的茶水钱和酒菜差价,总共也就那么几两银子。

水浒作者虽然着力书写好汉们的愤怒和暴力,但没忘记“暗世界”(杨早语)也有自己的生存规则,比明世界更赤裸也更残酷。于是,一面是热腾腾的市井人心,一面是冲天的愤怒和豪情;一面是日常的重量,一面是生命的失重,也因此,水浒故事有着明与暗、市井与传奇、日常与反日常的奇妙张力。正如夏志清先生在《中国古典小说导论》里所言:“正是这个熙熙攘攘并且常常是野蛮的世界,使《水浒》迸发出不同凡响的饱含人生真谛的气息。”

好汉们落草的最初动力,说白了就是追求物质欲望的满足。吴用为晁盖筹划夺取生辰纲,找到阮氏兄弟, 说到梁山好汉们的“快活”,阮小五道:“他们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司,论秤分金银,异样穿绸锦,成瓮吃酒,大块吃肉,如何不快活! 我们弟兄三个空有一身本事,怎地学得他们!”对他们来说,“快活”就意味着金钱、食物和衣物的丰富和自由。周星驰主演的《鹿鼎记》里,韦小宝因为跟小皇帝关系不错,不太理解天地会的“反清复明”,陈近南把他拉到内屋,悄悄告诉他:其实“反清复明”只是一句口号,其实就是因为鞑子抢走了我们汉人的钱和女人,我们要抢回来。但不能这么直白地喊,要代之以更神圣的口号,才能集结更多的人。聪明人都懂这种“神道设教”的奥秘,所以梁山也打出一面杏黄旗,上面写着“替天行道”。

尽管骨子里热爱酒肉和金钱,但好汉们都鄙视本分人的自食其力。鲁达在渭州街上遇到史进,两人一见如故,气味相投,乃是因为二人身上都有一种反日常的英雄气——别忘了,史进刚刚因为跟二龙山上的朱武们交往,偌大家业被付之一炬。在这个意气风发、刚健单纯的少年眼里,生活是在别处,注定做不了庄园主二代。鲁达和史进又遇到了李忠,李忠曾当过史进的棍棒师傅。鲁达遂喊着李忠一起去吃酒。而李忠当时“仗着十来条杆棒,地上摊着十数个膏药,一盘子盛着,插把纸标儿在上面”,在舞棍棒卖狗皮膏药——

李忠道:“待小子卖了膏药,讨了回钱,一同和提辖去。”鲁达道:“谁奈烦等你,去便同去。”李忠道:“小人的衣饭,无计奈何。提辖先行,小人便寻将来。贤弟,你和提辖先行一步。”鲁达焦躁,把那看的人一推一跤,便骂道:“这厮们挟着屁眼撒开,不去的洒家便打。”众人见是鲁提辖,一哄都走了。李忠见鲁达凶猛,敢怒而不敢言,只得陪笑道:“好急性的人。”

鲁达天生的散荡气质,越发衬得李忠守着一个摊子图一份衣饭,分外的卑琐和可怜。在酒楼上,见到被镇关西欺负的金翠莲,鲁达让大家资助钱两,他自己先拿出五两,史进一下掏出十两,李忠在鲁达的眼神威逼下,才“摸出二两银子”,结果被鲁达嫌弃不爽利,丢还与他。金圣叹在此处批了八个字“胜骂、胜打、胜杀、胜剐”,意思是,这个“丢”字是对李忠人格的不屑,比打他骂他都厉害。

然而李忠并不坏,且很值得同情。要知道,像他这样靠江湖棍棒卖药,二两银子可能是他的大半个身家。人人都喜欢鲁达的洒脱、明亮和温暖,但梁山也只有一个这样的鲁达,更多的是开黑店的、拐卖客人货物的、劫杀旅客的,以及靠着权力寻租的小吏们。李忠用自己的本事挣钱,有什么丢人的呢?直到《金瓶梅》里,日常生活和肉身生存才被承认并具有了正当性,让失去土地的游民们在城市里靠自己的本事做点小买卖,本身就是社会的进步。但在水浒世界里,反日常的力量是如此强大,平凡人的琐细生活不仅遭遇权力的合法盘剥,也被好汉们暴力碾压。

梁山的反义词就是生活,它的本质就是否定和毁灭日常。

咱再来看林冲。他是一个被逼出来的“好汉”,他一心渴望岁月静好,然而,在步步退让中,他还是被逼到了草料场——

就床上放了包裹被卧,就坐下生些焰火起来。屋边有一堆柴炭,拿几块来生在地炉里。仰面看那草屋时,四下里崩坏了,又被朔风吹撼,摇振得动。林冲道:“这屋如何过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唤个泥水匠来修理。

看见没?他还想着要修理一下住处“苟”下去。待他用花枪挑了酒葫芦,怀内揣了牛肉回来,发现两间草厅已被雪压垮,依旧把门拽上锁了(还想着锁门)。接着来到庙里,无意中听到陆虞候和富安放火烧草料场,才知道自己确实已无退路,杀了二人后——

再穿了白布衫,系了搭膊,把毡笠子带上,将葫芦里冷酒都吃尽了。被与葫芦都丢了不要,提了枪,便出庙门投东去。

被子和葫芦是“苟”下去的生活必需品,丢了它们,意味着必须告别生活,从此只有枪,是另一个林冲了。林冲来到一个草屋,屋内几个庄稼汉在烤火,初始很有礼貌,还央求买对方的酒吃,对方不卖——

众庄客道:“好意着你烘衣裳向火,便来要酒吃。去便去,不去时,将来吊在这里!”林冲怒道:“这厮们好无道理!”把手中枪看着一块焰焰地烧着的火柴头,往老庄家脸上只一挑;又把枪去火炉里只一搅。那老庄家的髭须焰焰地烧着了。众庄客都跳将起来,林冲把枪杆乱打。老庄家先走了。庄家们都动掸不得,被林冲赶打一顿,都走了。林冲道:“都走了,老爷快活吃酒。”

“老爷”“快活吃酒”,这才是梁山好汉的惯用声口。只有这样,才能成为梁山好汉。

《水浒传》作者很擅长描写市井生活。杨早说,山东郓城的阎婆,初更二更的时分还能在巷口买得若干吃食,到了五更,就有小贩出来赶早市了……山东怎么有这么先进便利的市民生活?怀疑是《梦粱录》里描述的南宋都城临安。一直都有研究者认为,水浒故事的作者最早是南宋临安的说话人。北方的郓城县、阳谷县、雁门县等,个个人烟稠密,店铺林立,随处是酒楼茶肆,其实是想象出来的。小说开篇鲁达和史进在渭州相遇,先在茶肆,又带李忠去潘家酒楼,酒楼上还有雅间包间。《东京梦华录》里确实有一个潘家酒楼,不可能开在远在边陲的渭州,更不可能有这么高级的装潢、这么稠密的客流量。

要知道,有宋一代虽然城市有一定规模,但也只局限在开封、杭州。宋代的城市都是消费之城,市民主要依赖“食税群体”(皇室、贵族、官僚、兵甲等)的消费维持生计,基本上是服务业,根本没有什么像样的工商业。事实上,如果说开封和杭州是宋代的一线城市,压根就没有什么二线三线,只有普通的落后的城镇。就连北宋京西北路的郑州,在南宋人的笔下也不过是这样的:“南北更无三座寺,东西只有一条街。四时八节无筵席,半夜三更有界碑。”(《鸡肋篇》)南方虽然好一些,但繁华程度也极有限。把山东郓城写得如此城市化,说明说书人不熟悉北方的城镇生活,极有可能部分照着《东京梦华录》想象,部分模仿自己生活的临安(杭州)。

相比之下,《金瓶梅》的作者就严谨得多了,他特意把武松杀嫂的地点从阳谷改成清河(旁边就是明代中后期八大钞关之首的临清码头)。因为只有在这里,才能有繁华的城市和商业,西门庆才能依靠运河和城市建立他的商业王国,有景阳冈和老虎的阳谷,不可能有发达的商业活动。

水浒世界也无意中摹写了宋代底层生活的真相,那就是庞大的官僚系统对地方超强的控制力。即使一个偏僻的乡村野店,权力也能触及,比如住店要登记身份。晁盖等人劫了生辰纲,济州府尹责令缉捕使臣何涛早日破案,苦于毫无线索,何涛正郁闷无比,却不想他的兄弟何清有消息。原来,村里但凡开客店的,“须要置立文簿,一面上用勘合印信。每夜有客商来歇宿,须要问他那里来,何处去,姓甚名谁,做甚买卖,都要抄写在簿子上。官司查照时,每月一次去里正处报名”。刚好店小二不识字,何清帮他抄写了半个月。正好有七个贩枣子的客人住店,他刚好认识打头的晁盖晁保正,登记时旁边一人却说自己一行从濠州来,到东京去卖枣子云云。马脚就这样露出来了,智多星的打劫计划居然有如此漏洞,不应该啊!

鲁达来到代州雁门县,遇到以前救过的金翠莲父女,此时她已经成了赵员外的外室。父女二人招待鲁达喝酒,赵员外不知情,还以为哪里来的野汉子,带了一帮人来捉拿,动静太大了,以至于“闹了街坊,后却散了,人都有些疑心,说开去。昨日有三四个做公的来邻舍街坊打听得紧,只怕要来村里缉捕恩人”。

真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笑的是,在封建社会,权力越是高压,造反的好汉越多。当民间社会被集权高度笼罩,自然会丧失活力和流动性。

祝好!

晓蕾

2024 年8 月9 日

作 者: 杨早,文史学者,阅读推广人。

庄秋水,作家,制片人。

刘晓蕾,作家,大学教师。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