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31日,Netflix上线了一部高分户外纪录片《珠峰女王:拉克帕·夏尔巴》。
故事要从20年前说起。2004年,英国纪录片导演露西·沃克正在喜马拉雅山上筹备她的新作品,拍摄一群致力于登山的盲人青年(即后来的《盲视》)。在山上与当地人闲聊时,露西偶然听闻了这样一则八卦:就在不久前,一位男向导在登山过程中袭击了自己的妻子—一位名叫拉克帕·夏尔巴(Lhakpa Sherpa)的尼泊尔妇女。
直到12年后,露西才又从美国《户外》杂志的专题中获得了这一事件的后续。彼时,拉克帕已经完成了第七次登顶珠峰(女性最多次登顶珠峰的纪录)。但作为一个单亲母亲,她独自带着孩子们住在美国康涅狄格州一间狭小的公寓里。她离婚了,但依然遭受着前夫的暴力威胁。
破纪录的极限运动成就,和一地鸡毛的生活,是一个女人生活的AB面。同为女性的共感与觉察,使露西立刻预感到这个故事或有更为深邃之处有待讲述。
露西找到拉克帕的时候,她生活在康涅狄格州的一间小公寓里。她不识字,没有接受过基础教育,就连使用电视遥控器都是一个需要努力克服的难题。
与此同时,她在一家全食商店打工。作为第一代移民美国的单亲妈妈,她必须同时做两份最低薪资的工作(例如家务、清洁、照顾老人、在便利店做清洁工或收银员等),每周挣400美元左右,才能支付房租并养活三个孩子。
拉克帕不拒绝辛苦的工作,还有一个隐秘的原因:她认为自己早晚都要回到喜马拉雅,当下的生活是暂时的,山是永恒的。
2019年,她曾向《卫报》讲述过自己的心愿清单,包括建立属于自己的登山向导业务,攒够送儿女们上大学的钱,还有攀登乔戈里峰(世界第二高峰,拉克帕曾于2010年试图攀登,但由于天气原因没能成功。)与此同时,她还在准备下一次的珠峰之行。对于一个没有代言合同、没有营养师、没有教练,甚至没有时间和金钱去健身房的极限运动员来说,高强度的体力工作就是全部训练。
除了好身体,登山还需要钱。今天,极限运动爱好者攀登一次珠峰的费用通常在50万元人民币左右,包括装备、物资、交通、登山许可、向导费等。尽管作为夏尔巴人(一个散居喜马拉雅山脉两侧的民族)的拉克帕不需要登山许可和向导,但对于她来说,这仍然是一笔不可能的费用。拉克帕向露西展示了自己仅有的登山装备:已经有半个多世纪的红狐套装和氧气面罩,还有一个破旧的橘色背包至少陪她上过两次珠峰。
相比装备,夏尔巴人登山时,贯彻的是另一种信仰。这个曾在分娩后8个月和怀孕2个月时分别两次登上珠峰的女人,曾因为父亲的去世在2019年推迟了攀登珠峰的计划:“那样不安全,如果你害怕,你的恐惧会吓坏山峰。”甚至,每一次登山之前,她都会向大山解释自己来到这里的原因,并低声对风说:“请不要杀了我。”
也许山真的听懂了这一切,2022年拉克帕顺利完成了第十次珠峰登顶,成为全世界公认最成功的女性登山者。
“我不擅长受教育,但我对山很在行。”拉克帕了解自己。
拉克帕出生在尼泊尔东北部马卡鲁地区的农牧业大家庭,家里有3个兄弟、7个姐妹。小时候,父亲曾带着她翻越山脉进入西藏卖盐,从河谷梯田到杜鹃林和高山牧场,然后登上高山。拉克帕周围环绕着的,一溜儿都是世界上最高的山峰群。那一刻,登山的冲动涌动,无异于血脉觉醒。但一直要等到很久之后,拉克帕才了解:相比人生中更多难以言说的阻碍和悲伤,喜马拉雅从来不是最难攀越的那座山。
她认为自己早晚都要回到喜马拉雅,当下的生活是暂时的,山是永恒的。
相比人生中更多难以言说的阻碍和悲伤,喜马拉雅从来不是最难攀越的那座山。
命运给了拉克帕一份礼物,是强健的体格—小时候,她背着弟弟上下学,走两小时山路到学校,但命运也给了拉克帕一道枷锁—走进教室的只有弟弟。在尼泊尔的父权文化中,女性没有同等的受教育资格,拉克帕笑说自己一辆非常好用的黄色校车。
再大一点儿,体格赋予她登山的野心。但在尼泊尔,正经的登山、探险、向导工作,同样不对女性开放。15岁时,拉克帕在马卡鲁峰为她的叔叔当厨房帮工,帮忙削土豆皮和洗碗。这个工作要求跑得非常快,才能在西方登山者到达营地之前,就准备好餐食。接着,拜这副好身体所赐,她开始担任搬运工。为此,她剪了一头短发,好让自己更像男孩一点儿。16岁时,作为搬运工,拉克帕攀登了梅拉峰和亚拉峰(海拔6000米的山峰,被称为“徒步峰”)。所有这些“杂活儿”,都为她日后向“8848”冲刺,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第一位感受到她登山野心并劝说她放弃的是祖母,她告诉拉克帕,有雪人潜伏在山上,只要她踏上山坡,就会被抓走。母亲对此持同样的观点,认为她不够女性化,不受欢迎,永远也不会结婚,甚至不适合作为一个女儿。
但拉克帕知道自己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当内心已有清晰的渴望,100个人说“不”的声音,也掩盖不了一个人说“行”—这个人是帕桑拉姆·夏尔巴,1993年第一位成功登顶珠峰的夏尔巴女子,但在下山途中遭遇风暴而殒命。尽管如此,她是第一位被尼泊尔国王授予星章的女性,有一座海拔7315米的喜马拉雅山峰被命名为“帕桑拉姆峰”。
受帕桑拉姆·夏尔巴的鼓舞,2000年5月18日,27岁的拉克帕创造了历史,成功登顶珠穆朗玛峰,成为第一位活着从珠峰走下来的夏尔巴女人。她说:“我是大自然的女儿,我要我心里想要的东西。”
回想起来,妈妈其实说的不对,拉克帕遇见过两次爱情,并走进了婚姻。但妈妈说的也对,两次爱情,都没能成为童话。尤其是第二次婚姻,在之后长达十多年的时间里,成为拉克帕生命里一座怎么也翻不过去的山。
2000年,拉克帕在喜马拉雅遇到了出色的美国登山者乔治·迪马雷斯库,他能够不借助氧气瓶登顶,只是途中需要酗酒抽烟。两人相爱后,拉克帕跟随迪马雷斯库来到美国康涅狄格州生活,每逢登山季节,两人还是会一同回到喜马拉雅,携手攀登。
转变发生在拉克帕怀孕之后,迪马雷斯库变得暴躁。2004年,迪马雷斯库组织了一支主要由新西兰人组成的探险队,拉克帕也参与共同领导,目标是攀登珠峰北侧,过程中就发生了露西当年听闻的那一桩在当地流传甚广的暴力事件。
根据当时在场的安妮·帕门特回忆,迪马雷斯库与拉克帕在营地发生了争执,迪马雷斯库出手打了妻子。拉克帕被抬出帐篷时,满脸是血。“我听到人们c9615a9c43afc089e2890a6aeb4003f66f9b944463e4a2f578570a3be873c49f唱歌、喊叫。我听到一些鸟叫声。我睁开眼睛,看着珠穆朗玛峰,一半是红色的,一半是白色的。”那是因为拉克帕眼里的血管破裂了。
家暴只有一次和无数次。迪马雷斯库忏悔过,道歉过,但之后两人在康涅狄格州的生活依然是不幸的延伸,每况愈下的经济环境和纷至沓来的医疗账单让生活愈加困窘。在协议离婚期间,拉克帕还不止一次收到来自迪马雷斯库的死亡威胁,要求她留下两个女儿。
直至两人对簿公堂,诉讼离婚。迪马雷斯库在法庭上辩称:由于拉克帕不会读写任何语言,所以她不适合做监护人。但他不知道的是,法官乔治·西蒙是古巴后裔,父母同样不会说英语。法院给出的书面意见是:“丈夫对待妻子更像是对待一种动产,而不是人,似乎她更适合搬运货物,而不是抚养孩子……拉克帕女士体现了第一代移民到美国为自己和孩子寻求更好生活的所有品质。”最终,拉克帕赢得了这场官司,结束了这段长达11年的虐待关系。
2020年,乔治·迪马雷斯库因癌症去世。这之后,拉克帕带着三个孩子住在收容所,依靠清洁工作度过了一段艰难的岁月—但最难的部分已经过去。此时,拉克帕47岁,仍在准备第十次珠峰登顶,她说:“大山治愈我,我把我的黑暗都留在了山上。”
对于一个经历婚姻创伤的女人而言,讲述这些横亘在人生中的迷障的故事,无异于一种主动的自我暴露,将痛苦、无奈与软肋通通展示给世人。巧合的是,露西和拉克帕,这两个都出生在1973年的女人(一个出生在伦敦,一个出生在喜马拉雅的一个山洞里),在30多年后,一个站在镜头前,一个站在镜头后,共同完成了一次关于女性一生的艰难回望。
也由此,催生了另一种可能:将脆弱转化为鼓舞—作为女人,如果我可以,你也可以。
特约编辑姜雯 jw@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