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士地图

2024-09-11 00:00:00刘星元
清明 2024年5期

发小邱永杰抵达漠河北极村那天,是2016年8月31日,尽管已经过去好几年了,我依然记得很清楚。我们的记忆常常是利己的,很少会对他人的重要时间节点产生锤钉式的牢固挂念,除非在这一节点上,恰好也对应着我们自身的重要事件。而我之所以把邱永杰抵达北极村的日期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那一天是我入职的日子。为了成为一名教师,我努力了三年,终于迎来了转机,对我而言,这不可谓不是人生路途中的大事。

那天我忙了一上午,先是从镇上的中心小学领取分配通知书,继而又根据通知书的指令到达即将入职的村小报到。校长是个温厚长者,他对我说明天正式开学,让我回去准备准备。其实除了对未知事物的些许忐忑外,没有什么可准备的,但我还是遵从他的安排,坐上了回县城的客车。乡间道路坑洼不平,客车总是随着坑洼或轻微或剧烈地抖动,原本想闭目休憩片刻的,但终未能如愿。无法休憩,又无心于窗外风景,我索性玩起了手机,塞着耳机边听歌边刷朋友圈。手指往上一划,十多条朋友圈信息就刷了过去。其中一张照片一闪而过,我想再仔细看看,却早已滑出了屏幕。等页面恢复到静止状态,我才把滑过去的信息反方向重新划回来。定睛一看,果然是邱永杰发的。

照片上,宝石蓝雅马哈摩托车斜立前端,车把上挂着亚光漆头盔,车座上载着一件行囊。摩托车背后矗立着一座大石碑,碑面上刻着“神州北极”四个大字。身着红黑拼接骑行服的邱永杰,则站在摩托车与石碑之间,松松垮垮地斜倚着石碑,手臂交叉抱于胸前,头颅微侧,下巴轻仰,眼睛斜视远方,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他的长发乱糟糟的,显得极为油腻,并无一丝飘逸之感。摩托车、邱永杰和石碑的背后,是一道宽阔的大河,水天相映,静卧于水天之间的云洁白软糯。图片左下角的定位是北极村,于是,我知道了邱永杰现在站立的地方是一处怎样的所在——那里是本国的边疆极地,他的背后则是异国他乡。

我似被埋伏于幽深处的暗箭击中了一般,愣了好一会儿。客车的一次剧烈颠簸让我重新回过神来,重新浏览了一遍邱永杰的照片后,我默默点了个赞,还在照片下方评论了三个字:好远啊。少顷,他回复了我,内容只有一个字:是。

我乘坐的这班客车到达县城后,在去往汽车站的途中恰好经过邱永杰和我曾经就读的高中。因为高而密的行道树和更高更密的建筑物的遮挡,除了那栋两年前新建的高层教学楼,我几乎看不到学校的其他标志物。自我们毕业后,这所学校经过了多次改建和扩建,附着着我们诸多记忆和情愫的旧物早已湮灭,但它依然还沿用着曾经的名字。只要名字还在,它就还是我们的母校。继而我又想起数十里之外的地方,邱永杰和我同时就读的那所初中,虽然因撤乡并镇改了校名,但地理位置并未改变,族中的儿侄辈经常提到的几位老师,也曾给我授业,教我文章。尽管老师们早已从风华正茂过渡到华发满头,但只要他们还站在那里,往事便会历历在目,记忆也不会全如浮萍般无根可依。

正是在那所初中,邱永杰和我第一次知道了遥远北方的国境线上坐落着一个与我们家乡迥异的美丽村庄。如果按照我们俩当时的约定,那么今天,邱永杰所发的照片上不应该只有他一个人——二十多年前我们就曾说过,要一起去北极村。

一生中总会遇到几个一闪而过的人,他们与你虽只是萍水相逢,却会照亮你的某一段行程,或误导你的某一段路途。

我们有一位初中老师是省美术家协会的会员。我们原本并不知晓他的这一重身份,在我们眼中,他与其他老师没有区别——同样穿着从集市上买来的老式且廉价的衣服,同样骑着单车上下班,同样操着夹杂着方言的蹩脚普通话……然而有一天,语文课代表神秘兮兮地对我们说,我们的美术老师竟是个了不起的画家。为了佐证这话,她将一本杂志摊到我们面前,翻开某一页指给我们看。我们先是看到了几幅画,继而又在画作旁看到了一幅照片和一段简介。照片上的人戴着鸭舌帽,身穿呢绒大衣,背后竖立着一所艺术学院的标牌。无论是从穿着还是从气质上看,照片里的人与我们的美术老师都存在着天壤之别,但我们知道,照片里的人,就是我们的美术老师。

全班同学争先恐后地将那页纸看了又看,不知道同学们如何评价这些画作,但——请恕我鲁钝,我实在看不出这些刻意扭曲、夸大,刻意摆脱实物特性的画作好在哪里。但我也知道,很多卓越的艺术家,往往是不被普通大众所认同和理解的。看不出画作的好,或许是因为我的审美还达不到能与它们交流的层面。

自从看过那本杂志之后,我们仿佛重新认识了美术老师。课还是那些课,讲法也还是那些讲法,但我们都觉得老师讲得真好,甚至还会为之前没有认真听讲而懊悔。班里有位喜欢画画的同学,美术老师的画家身份曝光后,最兴奋的当属他了。他花了数天时间,精心创作了一幅水彩画,向美术老师请教,回来时满脸通红。据说,美术老师夸奖了他。我们其他人手笨眼拙,当然不会盲目地学画,但即便如此,也不能稀释我们对美术老师的崇拜,因为在此之前,我们绝想不到,自己的身边竟会潜藏着一位画家。

美术课一周两节,老师通常只教授教科书上的基础知识,我们基本上学不到什么东西,但他说过的一句话却让我铭记至今:人生的路很长啊,所以要有一种长远的喜好,这样才能扶着你走完这一生。如果这只是“美术老师”说出的话,也就只是一句话,与我们其他门类的老师说出的话效力一样,我们总是左耳进右耳出,但这话是“画家”说出来的,便显得掷地有声,不得不让我们好好想一想。

遗憾的是,我们还未毕业,美术老师便英年早逝。

细论起来,作为美术老师甚至连名字都叫不出的学生——邱永杰和我这两个不成器的家伙,这些年似乎都在为了各自的喜好,或删繁就简或添油加醋地生活着,勉强算是美术老师的衣钵传人吧。从某种意义上讲,毕竟是美术老师的故事,助推了我们的莽撞行为。

依然还是那所乡镇中学。在美术老师醍醐灌顶般的开示下,邱永杰和我都觉得,需要干点儿什么。但是我们空有被撩拨起的热血和激情,却缺少一把可以打开城堡的钥匙。

那时候,我们虽然已经十四五岁了,但相较于成年人,相较于生活,我们还都是白纸。白纸当然不会永远洁白,它将承受诸多涂抹,哪种涂料能率先发现和侵占它,那么哪种涂料就会获得先入为主的优势地位。不久之后,第一种“涂料”便“袭击”了邱永杰和我。我俩凑钱从集市的书摊上买了一本旅游类杂志,胶版纸印刷,与常见的盗版小说和教辅书用纸相比,显得极为奢侈。我们被那奢侈的纸张和鲜艳的色彩所吸引,当即决定要买下它。

我为何会对邱永杰在北极村拍下的照片那么敏感?答案就在那本杂志里。那本杂志介绍了国内的许多旅游景点,东部的海滨渔村、西部的雄关古道、中原的王朝遗迹……图文并茂,甚是精彩。不可思议的是,我们俩最喜欢的文章居然是同一篇。

那是一篇以北极村为主题的纪行图文,数页纸张里嵌着七八幅图片,有摩托车行驶于山路上的场景,有民居建筑,还有自然风光,每一幅都很精彩。在极容易被人忽略的后半部分,作者提到了一位作家——文中只是出现了那个名字而已,只是告诉读者她是土生土长的北极村人而已,除此之外,并未再叙述什么,连她写过什么作品都没有提及。如今这个名字早已誉满文坛,彼时却只是作为那篇文章无足轻重的陪衬出现,提与不提,均不影响文章的主题。但这个名字对我来说意义非凡——大约是在此前的半年时间里,我恰好读到一部从集市书摊上买来的盗版小说,那本书的作者就是她。除此之外,这个名字还曾多次出现在我们的语文模拟试卷和一些杂志上。她的文章沉静、细腻、精妙,让我很是着迷。在仓促的少年时代,她是少有的几个向我潜移默化地灌输文学理念的作家之一,直到现在,我依然那么喜欢她的作品。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已写过一篇以自己的村庄命名的作品,不知道那篇作品要比我眼前的纪行文章好上千百倍。即便如此,我还是爱屋及乌,觉得北极村很不错。

我记得很清楚,读完那篇纪行后,邱永杰与我有过一段极其简短的对话:

“真想去一次啊。”

“我也是,真想。”

是邱永杰在感慨,是我在回应他的感慨。

他或许误以为我和他的想法一样。其实不但他这样认为,当时就连我也觉得,我们的想法是一样的。气氛烘托到这种地步,我们俩几乎是同时觉得,应该再继续说些或做些什么,来呼应这难得的氛围。于是邱永杰说,等我们长大了,就一起去北极村怎么样?他说出了我想要说的,我两眼放光,连声附和。那时候想的是:我终于找了可以“扶着你走完这一生”的爱好,并且这爱好与自己的好朋友的爱好一模一样,何其快意啊!

直到数年之后,我才猛然警醒,其实邱永杰和我从一开始就“不是一路人”。我们都被那篇纪行文章蒙骗了,它以北极村的名义,为我们打造了一个由各种元素临时拼凑起来的共同目标。实际上,北极村只是一个杂货铺,只有在我们进入杂货铺后,才发觉彼此想要购买的物品截然不同——那篇纪行文章提醒邱永杰,请注意那辆拉风的摩托车;同时提醒我,文学是一种多么美妙的东西。

此后,随着时光不断地推波助澜,邱永杰和我逐渐被推向了不同的方向。我们的间距越来越宽,宽到他成为了圈内小有名气的摩托车骑士,而我则成为了一个偶尔发表些拙劣文章的业余作者。

邱永杰和我只是爱好不同,这并不妨碍我们的友谊。事实上,倘若在生活中遇到一些开心或不如意的事情,我们经常会跳过诸多的亲人、朋友或同学,直接点对点地联系对方,于倾诉或倾听中,分享彼此的幸福,分担彼此的伤悲。这么多年,始终如此。

我每次给邱永杰打电话,几乎都是无人接听,几十分钟或几个小时之后,他又总是打回来。问他为什么不接电话,答案总是在骑行。问他在哪,答案却每一次都不同,上次是拉萨,这次是兰州,等到下次就成了洛阳。

这些年,他的摩托车早已换了四茬,如今用的是第五辆。“刀锋400,双缸水冷发动机,起步快,动力足……”之前某次视频聊天时,他假装谦虚地向我夸耀自己的宝马良驹,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但这些参数对我来说并无多少概念,我脑中浮现的仍是他的第一辆摩托车的样子——黑灰色,踏板式,模样如电瓶车,最高时速六十公里,时常出故障。

他拥有第一辆摩托车时是十七岁,那年我们正在上高二。作为好友,即便没住在同一间宿舍里,我也能察觉出邱永杰那段时间的异常来。那时候他家境还算殷实,因此花钱向来大手大脚,可是有几个月,他忽然对自己吝啬起来。我私底下问他,他也不回应,只是笑。节俭的秘密是在三四个月后揭晓的。那天放假,我去邱永杰的宿舍找他,像以往那样结伴回家,他却让我跟着他,去了教学楼后面的车棚。在车棚内,我第一次看到了那辆踏板摩托车。

邱永杰骑车,我坐在后面,一路上,他给我讲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说这四个月省吃俭用,就是为了买下这辆车。我问他是从哪里买的,他说在后街。后街,就是学校后墙外的那条街,街上开着一些店铺,其中两家是售卖摩托车和自行车的,新旧都有。听家住附近的同学说,其中一家售卖的二手车有些来路不正,也不知是真是假。不可否认的是,与动辄售价数千元的新车相比,邱永杰的这辆旧车只花了六百五十块钱,算是很实惠了。刚开始邱永杰不敢跑快,乡道上的小汽车和其他摩托车不断超越我们,把尾气和卷起的尘土甩给我们,呛得我们不时咳嗽几声,但我们依然很兴奋。偶尔也会有客车超过我们,客车上人满为患,挤挤挨挨的,多是如我们一般放假回家的学生。在此之前,我们也是这样挤着别人并被别人挤得动弹不得,如今有了摩托车,我们就可以以看客的身份幸灾乐祸了。

从县城发出的客车,于一路坎坷中行进三十公里后,会到达一座名唤“流井”的村庄,这座村子的中心十字街,便是客车的终点站。以前没有摩托车,我们在此下车后,还需要步行数公里,才能回到家中。邱永杰买了摩托车后,我们依然要步行数公里——这辆车毕竟是瞒着父母买下的,万不能被他们知晓。经过商量,我们决定将它放在卫生院的车棚内。卫生院人来人往,没人会在意一辆摩托车的去留。

客车是公共交通工具,它有自己固定的活动轨迹,每位乘客都得是一名规矩的认同者,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行程的顺利。坐客车的时候,窗外的某处建筑或草木往往会吸引我们的目光,而与风景的吸引力相比,客车的动力总是更大些,它强迫症似的奔突着,一转眼就将风景抛在脑后。摩托车却不同,它归属于个人,是私人财产,我们想停哪就停哪,想怎么停就怎么停。看见河畔的垂钓者,我们就停下来,站在附近默默地看他钓鱼;看见一块石碑,我们就停下来,走过去读一读上面的繁体字;看见一处长满野花的斜坡,我们也会停下,摘几朵花儿,打一个盹儿……即便是在行驶中,我们也拥有绝对的自由度,总是会突然就唱起歌,一个人唱,另一个也跟着唱,或者是一个人唱,另一个人静静地听——只要是欢快的曲子,唱什么都行,即便那曲子原本是悲伤的,我们也能唱出欢快的调子来。

那真是一段快乐的时光啊。然而很快我们就高中毕业了。那年夏天,在家等高考成绩的我们应同学之邀去了趟县城,在一家网吧里玩了个通宵。第二天早上走出来时,我们发现摩托车不见了,地上只留下那把被剪断的U型锁。那天高考成绩正式出炉,在双重打击之下,我们的快乐时光就此结束了。

我一直都很好奇,邱永杰的行囊里到底装着什么。2018年春天,他从景德镇骑行归来,我恰好也回老家,便到他家闲聊了一会儿。他将行囊提过来打开,我翻了翻,无非是衣服、帐篷、水壶、手电筒这些物资,刚想把手抽回来,却不小心碰到了硬硬的东西——翻开衣物,一张折叠的胶印铜版纸映入我的眼帘。居然是一张全国城市地图。

地图很旧,纸面上有数处损毁,用透明胶布粘着。地图上画了许多红、蓝或黑色的圆圈,因为用笔不同,这些不规则的圆圈大小不一。定睛看,圆圈内圈着的是不同城市的名字,圆圈外侧还标注着年月日。空间地标与时间地标交会于一处,不用猜也知道,每个圆圈都标记着邱永杰某个时间去往的某个地方。密密麻麻的圆圈几乎覆盖了整张地图,也就是说,从直辖市到小县城,他少说也去过五百座城市。我一时感慨万千,又多嘴问了他一个问题,这张地图,得有七八年了吧?他认真地回答道,正好十年。

十年,只有两个字,说起来轻飘飘的。即便咬牙切齿地吐出来,它的冲击力又有多大呢?然而我感慨的并非是时光荏苒、人世沧桑,而是对于梦想的那份执着——自少年时代开始,这个人一直骑行于漫漫长路,一直年轻,一直前行,从未间断。当你把一份执念坚持到十年以上,那么这执念本身就有了生命和温度。

对于邱永杰的骑行事业,多数人是不理解的。尤其是在我们那种较为偏僻的小村庄,乡党们把这种行径视为游手好闲。踏实干活、娶妻生子、养家糊口……人们为自家晚辈预备的好儿郎的标准,邱永杰一个都达不到,难免会受到指指点点。他们说他不结婚莫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说他不工作应该是邪神附身作祟,说从小看到老,这个青年一辈子算是完了。父母对于这个“游手好闲”的儿子也颇有怨言,每次他从外地回到家,短暂的温馨过后,他们便追问他以后的打算。若他不按照他们的意愿承诺出一二三来,父母决不罢休。乡党和父母的态度,并未让他屈服,反而逼迫他又一次踏上了行程。

邱永杰跟我诉过几次苦,但我不知怎么宽慰他。他的父母和乡党们似乎没有错,他似乎也没有错。那么错在何人、错起何处呢?我理不清。但我理解且佩服邱永杰。他热爱骑行,就如我喜欢写作。骑行与写作说到底都只是一种玩乐,与搓麻将和打游戏一样,是用身体上的劳累,换取心理上的愉悦。谁也不能说谁比谁高贵,谁也不能说谁比谁下贱。

事实上,想到邱永杰用十多年的时间翻山越岭,我便会心潮澎湃。十年里,他载着那张全国城市地图,去面见全国的城市,并在地图上为每一次相逢“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然而这只是我从那张地图的表面看到的,更多想象不到的故事和细节,藏在这位机车骑士的每一段路途中,藏在他的心里,作为连旁观者都不能算的外人,我没有资格打探。

最开始,邱永杰误以为我是爱骑行的。

那年高中毕业之后,他开始了真正的骑士生涯,而我去了邻市的一所职业技术学院。他说,等我毕了业,我们可以一起“浪迹天涯”。那时候,“浪迹天涯”这个词还是文艺的,挺对我的胃口。我也一直误以为,自己或许将会与骑行产生那么一点儿故事。十多年前上学时,邱永杰用他那辆踏板摩托车载着我骑行于乡间公路上的快乐时光,不就是最好的证据吗?还有《摩托日记》,它是我最喜欢的电影之一,自从在县城的音像店买下盗版光碟后,我便被它深深吸引。影片里,切·格瓦拉和他的伙伴骑着摩托车,穿行于广袤的南美腹地,镜头里的山路之美、黄昏之美、民族之美,让我于无言中战栗,而切·格瓦拉的形象也一直在我心中闪耀。

然而那只是假象,我被这些假象蒙蔽了。当我真正认识到自己其实不喜欢甚至惧怕摩托车骑行的时候,已经到了2009年的夏天。那年我搭乘邻居的摩托车去镇子上买东西,回程快到村口时,迎面驶来了一辆大货车。货车下坡,我们上坡,道路狭窄,双方的车速又都不低,眼瞅着就要撞到一起了。这时候邻居急转车把,结果摩托车载着我们冲进了道路外侧那道一米多深的壕沟。眼前忽地一明,又忽地一暗,我就晕过去了。再醒来时,已是在卫生院的病床上。我脸上挂了彩,胳膊和腿也均被摔伤,只能在家中静养。等伤愈回到学校,已是一个月之后了。

这次经历给我留下了后遗症——从此不敢骑或坐摩托车。父亲不准我再骑坐摩托车。我理解他,因为他对于这种惨痛的经历,比我更有经验,也更有发言权——我发生车祸的十年前,1999年的秋天,他就是这样从摩托车上摔下来的。在我为数不多的清晰的早期记忆里,始终存储着这样一段简短的影像:躺在病床上的父亲昏迷着,他的胸部和臂上缠满了绷带,液体药物透过窄小的针孔不断攻进他的躯体。那一次,摩托车折断了他的左手手臂和两根肋骨。和我不一样的是,为了养家糊口,父亲必须要继续骑着摩托车来往于家和工厂之间。虽然无法摆脱摩托车,但他也开始谨小慎微了,出发地与目的地相距仅十公里,每次与同村工友结伴出发,他总是最后一个到达——他骑得太慢了,慢到别人无法忍受的程度。我们这对父子真可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邱永杰与我不同,他打心眼里热爱骑行。我们曾有过一次彻夜长谈,那是2018年的夏天,他和母亲陪着腹痛的父亲来县城看病。检查完身体后,确诊是结肠癌,医生就安排他父亲住了院,敲定了手术时间。术后,我去医院看望他父亲。听他母亲说他已经在医院大厅的金属椅上睡了多日,我便拉扯着把他带到了我家。原本是想让他好好休息一晚,不承想一聊就停不下来了。我们聊到了骑行,他给我讲述了这些年的经历,内容颇为丰富。我将他因骑行而致伤的那部分单独摘出来,写在下面。

2009年7月,他开始独自骑行不久,经验不足,眼里看什么都好奇,看什么都是风景。在从宝塔山去往壶口瀑布的路上,整宿未眠的他不知不觉打了盹儿。道路开始转弯,摩托车却还笔直地向前冲锋,最后一头栽进了黄土坡,摩托车被撞得严重变形。幸亏他戴着头盔,这才没有性命之忧,饶是如此,也磕坏了两颗门牙。2013年8月,他与骑行伙伴相约去都江堰游玩。为了赶时间,他们昼夜兼行,凌晨一点钟,在绵竹境内遭遇了一辆满载货物的大货车。货车的行驶速度很快,而他们处于大货车的盲区,尽管两人纷纷躲避,还是差点被卷到车轮之下。2017年4月,河南安阳,他在正常行驶时毫无征兆地被一辆试图从外侧超车的汽车撞飞,导致他左股骨干粉碎性骨折。伤好了,身体却未能痊愈——他至今走路还有些轻微跛足。

他因骑行多次受伤,伤好之后,又再一次骑上心爱的摩托车,与他相比,我着实汗颜。这么多年,他就这样一直在路上飞驰着,至于那些在地图上圈下的城市,只是一个个临时的帐篷,供他休憩,助他继续起飞。他就像是一匹驰骋于草原腹地的马,那么自信,那么自由。我翻看了邱永杰朋友圈里的所有内容,没有一条不与骑行有关。这些信息告诉我,这些年他至少更换了五辆摩托车,跑遍了国内的所有省份。但有些信息是看不到的,他只把光鲜的一面展示了出来,所有的不堪,都留给了自己。父母和乡党指责他“好吃懒做”,这可真是错怪他了。据我所知,这些年他从未向家里伸手要过钱。刚开始骑行那几年,他靠打工来维持自己的花销,只要能挣钱,什么样的工作他都愿意干。他干过装卸工、送水工、仓库管理员以及一些按日结算的零工,只为了能攒下一点儿积蓄用来骑行。只要凑足了资金,他就迅速辞职踏上新途。后来,他开始帮骑行界的新人做参谋,按照他们的购买意愿和能力介绍适合他们的摩托车和骑行物资,从中获取一些服务费。他甚至给别人当枪手,写下一些介绍骑行的网文,以获得一定的报酬。

他父亲因结肠癌住院,后来病情恶化再次住院,从住院到手术,从护理到葬礼,所有的花销,都是他支付的。父亲去世后他独立赡养寡母,一次性拿出二十多万在县城买房。这些孝行善举,诽谤者往往视而不见。

因为父亲的遗言,邱永杰最终还是放弃了骑行。

2019年4月,他从黄山骑往婺源时,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母亲哭着说他父亲又开始肚子疼,还拉出了血便,现在叫了救护车,正在往医院赶。邱永杰立刻折转方向,掉头飞奔。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将是他最后的骑行之旅。

等邱永杰风尘仆仆地赶到医院时,已是第二天傍晚。他父亲旧病复发,医生说要有心理准备。母亲说要不就把你爹拉回去吧,邱永杰却异常坚决,执意要给父亲再做一次手术。遗憾的是,手术也未能挽留住他父亲。2019年5月,父亲病逝,临去前交代后事,依然用“游手好闲”来评价儿子。父亲告诫他要负起顶梁柱的责任,说“顶梁柱只有杵在家里才能顶起一个家”,还说他“老大不小的,该成家了”。

办理完父亲的后事,邱永杰去邻县县城用剩下的积蓄买了套小面积的二手房,把母亲接了过去。钱不够,他只付了首付。我们老家处于两县交界处,去往本县县城与去往邻县县城的距离大致相当。老家的那几座村子在行政划分上属于本县,在心理归属上却更多地倾向邻县。同龄人大多选择去邻县发展,邱永杰这次也随了大流。之后的某一天晚上,他给我打来电话,说在邻县县城找了个工作,想踏踏实实干下去,言辞间平平淡淡的,没有喜悦,也没有伤感。至于从事什么工作,他没说,我也就没有问。

尽管买了房,找了工作,尽管他说想踏踏实实干下去,我却总觉得他从未将这些行动和话语当真。我想他只是累了,就如之前那样暂时找个地方休憩片刻,等到蓄满了力,谁也拦不住他的脚步,谁也折不断他的翅膀。然而接下来的事情终于让我相信他是认真的了——第二年冬天,他打电话请我回去参加他的婚礼。我感到很意外,因为这些年他一直自诩单身主义者。新娘子长相并不突出,但看起来很和善,是个过日子的人。相比而言,邱永杰显得有些桀骜,他虽然剪掉了长发,穿着齐齐整整的正装,但总觉得他浑身不自在,一会儿摸摸头发,一会儿整整衣服。听另一位发小说,他们两人是半年前相亲认识的,媒人是两家的亲戚。本来两人见面都没看上对方,倒是两家的家长都很满意,后来又双双请媒人再撮合撮合,一来二去的,就定下了这门亲事。又过了将近一年,我驱车去邻县县城,参加了邱永杰女儿的百日宴。席间因为高兴喝了一些酒,晚上就住在了县城的宾馆里。第二天他们夫妻俩专门来送我,在邱永杰帮我倒车的时候,他妻子存下了我的电话号码。过了几日,邱永杰的妻子给我打来电话,说知道我和邱永杰关系好,让我抽空开解开解他。他妻子说,有一次她收拾东西,把一张旧地图和一些旧衣物扔进了垃圾桶里,邱永杰晚上回家听说后下楼去翻垃圾桶,结果一无所获,就把她训骂了一顿,连着好几天都不跟她说话。邱永杰每天送完快递后,无论时间有多晚,都要骑着摩托车出去。有一次她让婆婆帮着看孩子,自己开着车远远地跟着,一直跟到了郊区的一片空地上。邱永杰就在那里不停地扭着车把,摩托车“突突”地绕着空地跑了一圈又一圈。他妻子说,知道他是个本分人,不会在外面乱搞,但她最近听别人说起了他以前的事情,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他妻子还说,那辆摩托车是个祸害,她看到它就会想起“牛郎织女”故事里的彩衣,害怕有一天邱永杰也会如织女身着彩衣那样,骑着摩托车消失。

我这才知道,邱永杰所说的要踏踏实实干下去的工作是送快递。对曾经骑着摩托车到处驰骋的他而言,这确实是一份踏实的工作。以我对邱永杰的了解,他要么对什么都不妥协,但一旦低下头,便绝不会再出尔反尔,至于他的种种反常举动,应该是一种割舍之痛吧。出于对邱永杰妻子的承诺,我还是给邱永杰打了个电话。他听完我的转述,叹了一口气说,的确是他不对,过几天就把摩托车卖了。又隔了一段时间,邱永杰的妻子给我发来短信,向我表示感谢。

看完短信,我脑海中浮现出邱永杰穿着工作服骑着电动三轮车的样子,突然想笑,又突然想哭。我知道,曾经的摩托骑士,再也不会出现了。

邱永杰有个绰号,在骑行圈小有名气,圈子之外却少有人知。我在搜索引擎上输入了那个绰号,配上不同的关键词,一共搜出三条有效信息。

第一条信息的发表时间是2014年6月,作者说他独自在川藏线上骑行时,摩托车发生了故障,正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同样独行的邱永杰神一般出现了。邱永杰花费很长时间帮他修好了车,接下来他们结伴而行,直至到了拉萨才挥手告别。作者说,虽说骑士之间用不着那么矫情,但他还是要矫情一次,真诚地感谢邱永杰。

第二条信息的发表时间是2016年1月,作者没说是在哪里遇见邱永杰的,只说自己第一次独自骑行,物资准备不充分,又遇到降温和降雨,便向从后面赶超过来的邱永杰求助。邱永杰不但拿出面包和饮用水与他分享,还邀请他在自己的帐篷里躲雨,他觉得这事值得一提。

最后一条信息的发表时间是半年前,作者在社交平台上写下了邱永杰的绰号,问了一句:“大家还记得这位骑士吗?我最近怎么联系不到他。”下面有十几个人跟评,有说“他是谁”的,有说“见过”的,也有说“我也联系不到他”的。第七条跟评说“怕不是发生意外去世了吧”,再往后的评论便被这条留言带歪了风向,纷纷用文字、表情包或图像对邱永杰进行悼念。我觉得好笑,继而又觉得理应如此——这位大家念念不忘的骑士,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再过几年,邱永杰的绰号恐怕将无人再记得,摩托骑行的江湖里也将不再流传他的故事。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邱永杰早已重新启程,开始了另一段骑行之旅。

责任编辑刘鹏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