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夜,我的脑海里翻江倒海,没一刻消停,仿佛有许多东西向我挤压过来,怎么推也推不走。早晨,睁开眼,什么事也想不起来。
我早早起了床,给自己冲了杯牛奶,就开着我的二手黑色雪铁龙上了路。按照惯例,我应该停在离村子有两里路的地方,这是母亲的规定。尽管,我早就跟父亲说过,我要进村,让他别再阻止我进村。母亲在时,我不想伤她的心;她现在不在了,就没有谁能阻止我了。我知道其实父亲也未必真信母亲说的,可是父亲就是不愿违背母亲,母亲走后,他顽固得更像是一块石头。
果然父亲又故技重演,老远,我就看见了一个人影,站在清晨薄雾中,像地上钉的一根钉子,一动不动。那钉子到了近前,他手里提着塑料袋,看见我,腰就弯下了一截。我没说话,径自调车,父亲总是这样,以自己的身体捍卫他的执念,不允许我越界。
见我掉好头,父亲才拉开车门,弯腰钻了进来。塑料袋放在脚边,里面的纸钱露了出来。我的心不由得一紧,见父亲坐好,我才启动,车晃晃悠悠,我没话找话,不是让你在家等着吗?他瞥了瞥我,没理。我又说,就那么不想让我回去看看啊?父亲依然保持沉默,身板却挺得直直的。
我开着车,载着父亲晃晃悠悠地在乡间的山旮旯里奔跑,开向父亲想去的地方,也是我想去的地方。车外,艳阳高照,阳光落在田地上,麦子已经扬花,到处飘散着麦花的香味。
昨天,父亲拨通我电话之后,半天没说话,我不耐烦地差点把电话挂了,他才在那头说,我知道你不一定想去,可我想了一宿,还是觉得我们应该一起去,毕竟你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骨肉,毕竟……父亲说到这,顿了顿,费力地清了清嗓子,好像他的嗓子里钻进了虫子。
去就去,这么多弯弯绕绕干吗?我一边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眼睛眯缝着看向前方,一边对着手机喊。我是怕自己的声音被外面的声音淹没,对着手机的声音提高了音量,听上去急急躁躁的,像怼人。
那还不是因为你,你个狗日的,从小到大,可有一天让我和你母亲舒心过?
这能怪我吗?还不是因为……我下意识地停住了,那些没说出口的话,让我的脸皮发烧,丝丝心痛的感觉漾遍了全身。我这是翻旧账,若母亲泉下有知……念头在我的脑子里打转,车子猛烈地抖动了一下,像是被谁推了一把。
我的心咯噔一声,眼睛陡然睁大,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我眼前闪过。我脱口叫道,母亲。
父亲说,你昏了吧,开好你的车!
父亲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在那头沉默了。我突然想起什么,又想,算了,还是明天见了面,当面说更好。父亲挂了电话。我觉得有点后悔,为自己随口喷出去的粪而后悔。我不该揭这块伤疤的,这不仅是父亲心里的伤疤,更是我们一家人心里的伤疤。它像一丛带刺的杂草,盘亘在我们一家人的心里,拽也拽不得,理也理不清。因为这,母亲性情大变,差点疯了。
母亲活着的时候,我们绝口不提那件事。可是,我们再怎么提防,也防不住村子里人的口舌。一次,村里的几个大婶大妈攒在屋山头纳鞋底,拉闲呱,不知怎么的就拉到了妹妹和我的身上,说幸好我父亲到了,要不然我母亲连我都留不住,说我母亲这个人太强势。总算留住了儿子,还是个病秧子。几个人说着便住了口,可能是看到我母亲来了,几个人把眼睛盯在顶锥和鞋底上。有个婶子背对着我母亲,她一边拽麻线,一边说我母亲是活该,是自食恶果……话说到这,一股青灰由上而下地从那婶子的头上撒下来,那婶子真的是灰头土脸。母亲还不解气,薅住了她后脑勺上挂着的马尾,使劲往自己的怀里拽,薅得那个婶子咿哩哇啦地叫唤。母亲也不吱声,只紧紧地咬着下嘴唇。
事后我看见母亲的下嘴唇都咬出了牙印子,牙印子上渗着血。等那婶子反应过来,一撮头毛已经攥在母亲手里了。
母亲抖着手里的头毛,几个人早跑得没影。那婶子脱离了母亲的手,掉头也往自家跑,边跑边喊,你个疯女人,要不是看你才死了丫头,我今天非跟你拼命,不要以为我是怕你!
母亲见没了人,嘴里开始骂骂咧咧,说你们几个骚货,不在自家做事,天天东家长西家短的,不怕烂舌头,烂裤裆。
2
我们的村子叫蒋庄,在山坳里,那时候山里还有狼,村旁有一条溪,溪叫花溪。花溪不算大,溪里的水透清,站在溪边,能清晰地看见水底的沙石、水草、小鱼、小虾和小水蛇。花溪的源头在哪?我们一直没找到,每天听着哗啦哗啦的水响,心里直发痒。我们被严令禁止进入花溪。花溪不宽,有些地方水流却很急很深,能漫过我们的头顶。
大人们不让我们下水,特别是大中午的时候,说中午最空,阴气重。可是我们要想下水,只能在中午,因为大热天的中午,大人们会睡午觉,当一个村子的大人们都进入梦乡,就该是我们这些小孩子的天下了。我们终于可以摆脱那些讨嫌的眼睛,去水里畅游。我曾经有个妹妹,而且是个漂亮的妹妹。村里人常夸妹妹,红口白牙,雪白干净,喜欢笑,更好哭。妹妹很调皮,不听我的话,母亲偏要我带着她。母亲说,妹妹交给你,你负责看妹妹,妹妹要是有什么好歹,找你算账。我一听就炸了,嘟囔道,她又不听我的,我让她往东,她往西,我让她撵狗,她撵鸡。母亲上来就踹了我一脚,说你这个死孩子,一嘴一嘴的,跟我溜嘴皮呢!妹妹你都不想看,那你能干什么?我白养你了。我翻个白眼又嘟囔,你养我难道是为了看妹妹?母亲伸手提起我的耳朵,说你还敢顶嘴?让你顶嘴!我的耳朵在母亲的手里拧成了麻花,我哎哟哎哟喊着,连声求饶,说母亲你就放我一马吧,我带妹妹还不成?母亲松开手说,那你跟着她,不能碰水,一定不能碰水。我还想说什么,母亲已经转过脸去了。我心里愤愤不平,母亲总是偏向妹妹,我觉得像电视里说的,妹妹是她的掌上明珠。连邻居都说母亲真宠妹妹,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你这个带把的要歇菜了。我白了邻居一眼,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那天中午,当熟睡的鼾声像潮水般淹没整个村子时,我们像往常一样,悄悄地从各自的家里跑出来,径直奔向花溪。我抓住妹妹的手,妹妹的手柔嫩、细滑,像棉花一样软绵绵的。开始我只在溪边捡石头,逗小鱼玩,后来,妹妹的手滑了下去。她的手是怎么从我的手里滑掉的?事后,母亲号叫着要我说个所以然的时候,我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3
我只记得我和小伙伴玩了好半天拍水砸人的游戏,玩得都忘了时间,忽然听见母亲喊妹妹和我的时候,我才想起来手里握的不是妹妹,而是一捧水。我在水里看见的是我自己的脸,妹妹呢,妹妹哪儿去了?
妹妹——没有人应答,我转头在水面上搜寻,哪里有红口白牙、雪白干净的妹妹啊!妹妹不见了,我的魂都没有了,我不敢应母亲,想哭又不敢哭,感觉下面憋得难受,一松劲,冒着热气的尿出来了,滴滴答答地滴进水里,我的两条大腿立即感觉到了燥热。疯耍的场面冷了下来,伙伴们默默地依偎到了我身边,大眼瞪小眼,各家大人的喊叫也传了过来,他们看看我,默默地从我身边散开,留下我一个人站在水里。这些白眼狼,真不够哥们。我心里嘀咕。
我站在水里,模糊地听见母亲询问谁的声音,然后母亲嗷唠一下,喊道,他爸赶紧啊!转头又冲我叫,你个死孩子,让你带妹妹别碰水的,你这是要我的命啊!母亲边哭边嚎,我的耳朵渐渐地什么也听不见,整个人像聋了、哑了、僵了,说不出一句话。我就直直地杵在水中,像一根没有根的枯树棍子,浑身轻飘飘的,似乎要浮起来了。直到母亲猛地推了我一把,狰狞着脸,恶狠狠、气冲冲地叫道,妹妹呢,我问你妹妹呢,你把妹妹弄哪去了?妹妹被你弄丢了,你还好意思站在这,你怎么不跟妹妹去?你去把妹妹找回来,找不回来,你就别回来了。我就当没生你。
我在水里晃了晃,突然看见不远处有一个漩涡,我想妹妹肯定在里面。我借着母亲的手的力量向漩涡冲过去,漩涡像蝴蝶的翅膀向我张开,我感觉有谁在抓我的腿,柔嫩、细滑,像棉花一样软绵绵的,多么奇妙的感觉,像进入了梦幻王国……
后来,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是在死一般的寂静中醒来的,在一片漆黑的世界里,我感觉从未有过的害怕。那双手怎么会变得异常的坚硬、粗糙,像铁一样,箍住我的腿,我用力挣扎,拼命想挣脱,使出最后的一丝力气。
我醒了。
眼前昏暗一片,刺骨的寒冷裹挟着我的身体,那双手消失了,我的身体空荡荡的,到处都是要往我身体里钻的风,我的牙齿嘎嘣嘎嘣地响,身体无法自控地抖成一团。为什么这么热的天,我还怕冷?我闻到了酸腐的汗液里夹杂着药水的味道。有人趴在被子上,向我伸过脸来。
她说,你醒了,祖宗啊,你终于醒了!你还知道醒,你干脆不要醒。去呀,你俩一道去。我不就是说了你两句,你就拿刀子剜我的心。
这是哪?妹妹,妹妹呢?我惊奇地发觉我的声音像是从别人的嘴里发出的,游丝一般在光影里交织缠绕。
她再说话时,我才看清是母亲。我猛然蹬直双腿,想要掀开被子,却怎么也掀不动。我说放开我,我要去找妹妹。
你还知道找妹妹!母亲说着憋不住了,肩膀一耸一耸,开始呜呜地哭,后来越哭声音越大,像滔滔江水泛滥开来,把我整个人淹没。我不敢出声,惊恐地瞪着眼,看着房顶。这是村卫生所的房顶,黑色的预制板上抹着一层白色的石灰浆,顶中央挂着不转的吊扇,像幽灵一样张牙舞爪。日光灯靠着墙根,发出鬼魅的光,像一张网,把我们罩在其中。
母亲的哭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止的,奇怪的是,自从母亲那次哭过,就像换了一个人,她对我突然地温柔起来。被温柔以待的我,却不争气,身体从此变得弱不禁风,让母亲操碎了心。
妹妹走了,父亲和母亲再没提起,可我一直在心里责怪自己没有看好妹妹。父亲从漩涡里抓出了一个活着的我,却没能抓出一个活着的妹妹。我在水里呛了一肚子的水,昏睡了两天两夜,身体从此便虚弱了。像一片叶子,风一刮,就倒。我有时会觉得这风里有妹妹的影子,我情不自禁地想跟着风去,跟着跟着,突然就倒下了。
我病了。
4
自从高二那年,我动过手术,母亲就再也不让我踏进我出生的村子。寒暑假我只能住在学校。开始学校不同意我住校,母亲去说的。我问母亲怎么说的,母亲说,没说什么,能说什么呢?母亲说话时,脸像一张平铺的纸,不带表情,那些话也像是来自于天外。
学校让我住寝室,白天帮门卫大爷照料学校,在他那搭伙。父亲按月送来米面和零花钱,放假时我把米面交给大爷。
我一直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死活不让我回去,每次,她只说,你什么都别问,当母亲的只会为你好。父亲也在一旁附和,说听你母亲的没错。
为我好什么?
她根本不在乎我,她只喜欢妹妹,我把妹妹弄丢了,她恨死我了,她就是不想让我回家,不想看见我。我才不信妹妹能来害我,更何况,倘若妹妹真的想让我去陪她,我也愿意。毕竟是我把她弄丢的。为此,我一直心存愧疚。我觉得我不但对不起妹妹,更对不起母亲。一想到妹妹被卷在破竹席里,躺在那阴暗、冰冷、潮湿的地方,连棺材都没有,我的心就禁不住地颤抖。倘若不是我的疏忽,她会和我一样活蹦乱跳。
可是这些话我一句也没有说出来,我说不出来。
母亲走了这一个多月,我又有了那种暗无天日,生不如死的感觉。和当年弄丢了妹妹时的那种感觉一样。恍惚间母亲就站在我眼前,一颦一笑,我却不能和她说一句话,我只能望着她,望着她渐渐模糊的身影。
母亲去妹妹那里了,她终于丢开了我,去了另一个空间,与我们平行,再无交集。
母亲走后,父亲像是在打理自己的后事,每天似乎都很忙,连我的电话都爱接不接,除非我坚持不懈地打,或者他有事找我。
二十多年,父亲到底还记得什么?我从我的薄镜片后,偷偷地睥睨了他一眼,他跟往常一样,正襟危坐,像一根竖立的木棍,直挺挺的。他总是这样。只要坐进了车里,他就不是往常的他了。我跟他说过,头靠在椅背上会舒服些。我已经提前把椅背向后仰了点,我想让他像靠在家里的沙发上那样,想怎么靠就怎么靠。他却总像是听不懂我的话,又点头,又摇头,身体生硬地挺着,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心安,才能有把握。
他不信我。
我拿起隔板上的烟,夹出一根,放嘴上,点燃,深吸一口,吐出,烟影向后缭绕而去,我的心竟觉空旷了许多。父亲说,你肺不好,要少抽。你母亲在时,总叨叨不停。
她会在乎我?她只喜欢妹妹,我把妹妹弄丢了,她恨死我了,连家都不让我回。我终于说出来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你怎么能这样说你母亲,她为你付出的,你没看见?任何人都能说你母亲,就你不能。
凭什么?
你母亲对你妹妹是有点偏爱,那是她心中的一个结——你母亲刚出生就被家里人送人了,说她是屎包丫头,她一直不甘心。
我的心霎时揪在了一起。
我强作镇定地笑笑,岔开话说,我们学校里的一个同事,不抽烟、不喝酒,昨晚还好好的,一觉起来,没了,一点征兆都没有。生死由命,谁能管得了阎王爷的生死簿?我猛吸了一口,烟也吸进了肚里。我突然控制不住地、猛烈地咳嗽了几声。
母亲是在县医院走的,她临走时嘱咐我和父亲,她的后事就在我家办。她说村里已经没人了,她和父亲的公墓早就买好了,办完丧事,直接把她的木头匣子放进去就行,平常也不要我们去看。
我心里奇怪,她怎么没说去妹妹那里。她那么喜欢妹妹,她忘了妹妹?
5
母亲走后,每到周末,我都要开车去十几里外的村庄把父亲接过来,星期天晚上再把父亲送回村庄。母亲还在时,我动过要让他们进城的想法,被母亲否决了。母亲说,我哪也不去,我要守着我的丫头。我看看父亲,父亲说我随你母亲,你母亲去哪我去哪。我想,既然这样,就怪不得我了。
自从那年我弄丢了妹妹,我们家每个人似乎都变了。我变得唯唯诺诺,还会时不时地站在花溪边,对着溪水伸出双手,咿咿呀呀地唤妹妹。母亲说我被邪气侵入体内了,得送送。
母亲买来檀香,每天向溪水几拜几叩。母亲嘴里叨咕着,隔着袅袅升腾的轻烟,无助地看着花溪里的水。
母亲的虔诚没起作用,我越来越离不开药水。我的生活,似乎只剩下两种色彩——白色的药水和黑色的方块字。我在这两种色彩间穿行,也在这两种色彩间感知这个世界和我的连接与脉动。我至少知道我还活着。
五年级时,我每天要步行几里路,去另一个村子的赤脚医生那里打针。初中时,一个夏夜我突然吐血,县医院不敢收,转到市里,住院一个多月,看上去像是治好了,却在高中时再次发作,差点死掉。我边治病,边上学,硬是熬了两年。在高二快结束时,我突然病危,送到县医院,不收,说要派救护车,把我送到市里。等救护车的时候,我气息奄奄,半睁着眼,微光中,我看见护士在看报纸。那报纸犹如天地间向我射出的一束光,我虚弱地抬起手,朝她一摆,再一摆。身旁站着的母亲看向我的手摆动的方向,意会到了什么,也不说话,上前一把夺过护士手里的报纸,递到我手里。
护士被这突如其来的操作给惊住了,厌嫌地瞪我母亲,我母亲也不甘示弱,眼睛溜圆地回瞪护士,没有半点歉意。护士无奈地绕开母亲的眼神,朝我说,都这样了,还看报纸?护士的话里带着嘲讽,似乎还觉得不过瘾,又说,要看,说一声啊!后面的话似乎是从护士的鼻子里哼出来的,哼到一半,眼神扫过我的脸,又拂过母亲的头顶。我不好意思再看她,却又不能不看她,我含着满眼的愧疚,又努力让这份愧疚显得更真切,脸一阵一阵发热,嘴勉强地张开,抖抖索索反复说,不好意思……母亲恨恨地瞪护士,喊道,你是干活的,不是看报纸的。护士被呛得脸色发青,不知道说什么好。惨白的灯光像鬼火一样,报纸已经是烫手山芋,我是看也不是,丢也不是。
救护车到了,我被抬上一个担架车,母亲惶惶地在担架的前后左右奔忙。我被送去市里的胸腔医院做手术,全身麻醉,身上没感觉,但脑子还有意识,几个小护士像见到了一件瓷器,好奇地问这问那,多大了?可有女朋友?喜欢哪科?想考哪个大学?
我心想,拜托,这都什么时候了,我都快死了,你们还有时间碎嘴子。我对她们所有的问题都翻以白眼。
手术后,有个护士见我在看书,问,看的什么书?我亮亮封面,黄仁宇,《中国大历史》。她问,好看吗?我说,不好看。她说,不好看,你为什么要看?我看看到底可好看。
我看看她,没把书给她,我说,女孩子,不宜看历史。历史都是血淋淋的尸体堆积起来的,里面散发着恶臭和血腥。我以为我会把她吓唬到,没想到,她一听,上来就把我的书给抢了过去。她说,你就是个小弟弟,却要吓唬姐姐,小弟弟说不能看的,姐姐我偏要看看,谁怕谁?说着,就咯咯地笑。
我看着她,又看看我的书,书在她的手里被揉成了一个圆柱体,我心疼地看着我的书,说,求姐姐善待我的书。她才想起来看看手中的书,手指头刻意地张开,幅度夸张地把书摊平,又翘着兰花指指着我,哈哈大笑,笑得身子一抖一抖的,带得胸前的两个小馒头一颤一颤的。我看着她,有点走神,她用手在我眼前晃了晃,羞红了脸说,你真是一个痴子,迂夫子。
我赶忙闭上眼,感觉脸燥燥的,发烫。
6
我的病痛已经把家底消耗得差不多了。这次做手术之前,家里能卖的都卖了,能借的也都借了,有些亲朋老远看见父亲和母亲,就赶紧关上自家的门,进了别人家躲起来。也有来不及躲的,就进屋把门关上,死活不出声,也不开门。手术费的钱是攒不够了,我们的心都悬在空中。要手术的前几天,我们都愁死了,饭都吃不下,还是母亲打破了我们心中的桎梏。母亲拍手说,都不要扮个死人相,我就不信了,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他们还能把我们赶出去,我们死也要死在这里。
要手术的前一天晚上,母亲悄没声息地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拳头大小的青皮苹果。这是我们来这里后,第一次见到主食之外的瓜果。我的嘴动了动,坐在床沿上的父亲的嘴也动了动。我们刚刚喝过从家里带的咸菜稀饭,几乎要从胃里翻出来。父亲说,买这个干吗?不能当饭吃。母亲的脸一沉,把苹果递给我,说你润润。母亲不看父亲,父亲轻叹了口气,看向别处。父亲说,明天下午的手术费还没有着落?母亲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不用再瞎操心了,吴大夫会有办法的。父亲滑下床沿,愣怔了一会,头突然埋下去。我看了一眼母亲,那时候,母亲真好看,皮肤黑里透红,眼睛大而明亮,清澈得像一泓湖水。父亲的嘴唇动了动,要说什么,又没说出来,一甩手,走出了病房。母亲瞪圆眼睛,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那天晚上,病房里的气氛很压抑。父亲过了很长时间才进来,他又坐回床沿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烟味。
病房里有五张床,靠近我们的这张床今天才空出来,我们原来还高兴着,说今晚父亲和母亲终于不用打地铺了。母亲早早地把一张草席铺在了上面,先占着。没想到,过一会就来了人。谁都不说话,谁也不理谁。我几次想找话来调节一下气氛,找来了话,却没人接话,一会就冷场了。我躺在床上,抬耳朵听,也用眼皮活动。看看床上的这个,又看看地上的那个。偶尔我看看窗外,漆黑,似乎又亮如白昼。仿佛看不见的一切,又看得见了。
第二天上午查房的时候,吴大夫带来了天大的好消息。他跟母亲说,电视台要来拍宣传片,宣传医院,他跟院长争取到一个名额,我们要是愿意配合电视台拍宣传片,就给我们减免五千块钱。他问我们行不行?怎么不行啊,真是天大的好事,太行啦!母亲一听,高兴得几乎要蹦起来,一把抓住了吴大夫的手,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吴大夫,嘴唇抖动着,说不出话。父亲弓着背站在母亲身后,抖抖索索地搓着手,又转身拍着我的病床,连声说有救了,有救了。
说实话,从小到大,我还从来没见他们这么高兴过。那一刻,我不知道说什么,鼻子酸酸的,眼前雾蒙蒙一片。吴大夫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也不知道,他们只顾高兴,连谢谢也忘了说。我觉得害臊,我不想受人恩惠,“受人者畏人”,却又不得不接受这样的恩惠,我的眼泪禁不住流出来。母亲以为我是被吴大夫感动的,母亲的眼圈也红了,说,世上还是好人多。父亲也神色凝重起来,连声附和。
另外三张床上的病友和服侍他们的家人,偶尔面无表情地看看我们,又面无表情地说着他们自己的话。
我不敢再看,只能佯装看向窗外,不知什么时候蓝天被乌云遮盖住,天像是要下雨了。
后来在出院结算时,我们还欠医院两千块钱。我看着父亲,父亲看着母亲,母亲看着吴大夫,我们的眼神里饱含着难以言说的期盼。我们巴巴地看着另一个人,是为了忘记自己,想给自己虚弱的心灵找一个支撑,我们找到了吗?
那时的眼神,即使过去了二十多年,依然那么清晰,就像昨天刚发生过那一幕。我每次想到那个眼神,心就像被谁用刀子扎了。
好在,吴大夫只是以极其平淡的语气对母亲说,算了,你们走吧。
7
住院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难忘的一段记忆。如果不关钱的事,可能也会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伤痛和快乐一样令我深刻。
我安心读书,整个人像一条鱼,随心所欲地游弋于英国作家乔治·吉辛的《四季随笔》中。我似乎也跟着他读书,喝下午茶,欣赏郊外风景,一切都美妙极了。我很少下楼,旁边空着的床在我动手术的那天,住进来一个小不点,红口白牙,雪白干净,长得跟我妹妹一样。母亲第一眼看到她时,脸都变了。在小小的病房里,我与病友们闲聊、说笑。我和小不点成了忘年交、挚友。小不点黏我,哥哥哥哥叫个不停,满屋子荡漾着她脆生生的声音。我们一起唱歌,一起绘画,一起读图画书。可是,没有几天,她就走了。她走得很安静,她把一本图画册送给了我,让我永远不要忘记她,无论我走到哪里,都要记得她。我答应了她。我还悄悄地告诉她,某一天我会把她写进故事里,她是故事里的主人公,她将在故事里行走,说笑,做自己想做的事。她听得很陶醉,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有束光正从那条缝里射出来。
她走后,我突然觉得世界一下子变得空寂了。我沉默地看着窗外。病房在四楼,对面隔得很远的是一栋二层楼,也住着人,楼栋与楼栋之间阔大的草坪上的紫薇花开得很俏丽。每当早晨和黄昏时,会有许多人在下面聚集。人群像点缀在绿色的布帛上的花朵。我在这些花里常常能看见那个小小的身影,蹦着、跳着,不时仰头看我,脸上堆满了笑。她向我挥手,我也向她挥手,她又一个跳跃,像一束花团,向我飞来。我愣怔着伸出手,手磕在玻璃上,渗出了血。母亲慌忙跑过来,失声喊道,你这是干什么,干什么啊?我挣扎着,想摆脱母亲的手。母亲的手像铁拳一样抓着我,我急得大叫,放开我,妹妹来了,我得接住她。母亲不容我分说,把我拽到床边,摁在床上,又伸长脖子喊父亲。父亲慌张地跑进来,按住我的身体,母亲腾出手放我脑门上,看我是不是发烧了。我没有发烧,我好好的。我使劲地晃脑袋,掰开母亲的手。母亲气得嘴唇发抖,嘴里咕哝着,中邪了,这是中邪了啊!之后,母亲再不让我靠近窗户。她每天像是防贼一样,提防着我,只要我从床上爬起来,她就站到床跟前,虎视眈眈地看着我。
后来我实在拗不过母亲,就摇摇摆摆地走下楼。开始母亲还跟着,几天过去,我不让母亲跟,我说如果你跟,我就不下去了。我穿过大街,往幽僻的地方走。我最喜欢站在河岸边,看河水静静地流淌。河上有来往的船只,与河水动静相宜。我还常去花鸟市场,穿过桥洞时,偶尔有火车从头顶驶过,咣当咣当,很奇妙。那些遛鸟的老人总是围成一个圈,鸟在笼里,叽叽喳喳地叫。草木繁花,一字排开,像水汽在宣纸上洇开。
我时常想,谁说疾病一定是灾难?
我偶尔去咖啡馆,但不喝咖啡,只是坐在角落里,远远地看着一群人。端杯,啜饮,伸长脖子念诗。我看到了他们眼里闪烁的泪花,我被他们的激情燃烧着。可我没有向前,尽管我偶尔也会写几个分行:
清晨
在两只鸟鸣声中醒来
它一言它一语
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可能在争执,可能在闲聊
声音里充满了喜悦和急迫
生怕这时光太过于短促
太阳没出来,或许是阴天
天地半明半暗
微弱的光在雾气里蜷缩着挣扎着
人声开始鼎沸的时候
鸟雀已不见了踪影
那时候,母亲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医院里,父亲偶尔回去看看,照应一下田地。但是就在我要出院的前一个星期,母亲突然要回去,她说她要给我安排安排。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安排不让我回村庄的事。
她为什么不让我回村庄?
病愈后,学校还没到开学的时间,我趴在床上,胡思乱想地写了一些文字。我不知道它们算什么,我把它们装进了大信封里,交给了邮递员,寄给一个远方的朋友。朋友和我妹妹同龄,我依稀记得里面的一段:她决定在走之前,把屋顶上漏雨的地方修好。她把稻草、稀泥和锅灰搅拌均匀之后,放在两个粪箕里,挂在双肩上,向梯子爬去。梯子压着屋檐,她爬上屋顶。屋顶松软、凹陷,似乎一脚就会踩空。她把粪箕放在屋顶上,她咳着,蹲着向前挪。孩子站在屋檐下,举着雨伞,像一棵柔弱的水草。她抬头朝孩子莞尔一笑,孩子殷殷地注视着她。她又大咳起来,一边咳着,一边用手抓起一把混杂的稀泥,铺在稀薄的地方。她感觉肺部有什么在涌动。她最后一次抬头,看了看孩子,一张口,一口鲜血吐出……
一个月后,我接到朋友的电话。她气咻咻地在电话那头喊,现在你如愿了,我母亲走了,跟你写的死状一样。我一下子蒙了。我明明是虚构,虚构了一个得肺病的母亲之死。为什么却偏偏寄给了她?
8
想到这,我的手又开始颤抖,我抬手想要拿烟,父亲已经先拿去了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根,递给我。我愣了一下,恍惚地看看父亲,他却不动声色地说,抽就抽吧,你母亲说你命中的苦被她换下来了。要是你命数到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换?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母亲为什么不让你回村里吗?你母亲不让我说,我想还是告诉你吧!
你出院前,她是提前一星期回去的,她回去办了一件事,去了你妹妹的坟地。你母亲本来是想就在小溪边,可小溪已不再是从前的样子。由于上游植被荒芜,水土流失严重,小溪已无水可流,成了干渠。人们早就不喜欢花溪了。你母亲在你妹妹坟前,跪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边烧纸边哭,最后在你妹妹坟前晕了过去,还是邻居把她背回家的。我后来问她缘由,她说,为你祈福。她祈求你妹妹放过你,不要再缠你了,一切的罪过都是因为她,要缠就来缠她。
她醒来后,整个人感觉不一样了,她说,她见到你妹妹了,你会好的,那些灾祸会慢慢地从你身上消除。无论生死,她都要守着花溪,守着你妹妹。这是她们的约定。
你母亲真傻,她本来身体就弱,在医院服侍你的时候,哪次不是饥一顿饱一顿?那样的身体,别说饿三天,三顿都能让她死。
我的嗓子哽住了,脚底猛地往左压,车子陡然停住,我们都有点猝不及防。后面响起了刺耳的喇叭声,后视镜里闪过母亲和妹妹的脸,两张脸在镜子里交替出现,一个笑得龇牙,一个绷得像一块布。我陡然扭过脸,后座上却是空的。
父亲停住了话头,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我却已泪流满面。眼泪模糊了我的双眼,我什么也看不见。
怪不得,原来送东西到学校,是父亲和母亲轮换的,可有一回有两三个月都是父亲送东西去学校,不见母亲。我问父亲,母亲呢?父亲说她生病了,我说我想她了,我要回去看她。父亲说,你不能回去,你要回去她就死。你想她,下次让她来。一个月后,母亲背着粮食来了,她满头是汗,她又瘦了,人像一根竹竿。在医院时,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哪去了?她看着我,脸上堆满了笑。我知道她是强打精神,我不好说什么。她带我到学校外面吃了一碗面,她说她在家里吃过面了,她的那碗面比这碗面好吃,是自己手擀的。她说她吃不惯外面卖的面,没有面味。等天凉快了,擀一些面,带给我。
面条在我嗓子里打转,差点吐出来。可是,我不能吐,我要吃下去。我用力地吸,强迫自己吸。
我终于吃完了面,一口汤也没剩,母亲看着我稀里哗啦地咂巴嘴,满足地笑了。付了面钱,我让她去坐车,她非要送我回学校。看着我进了学校,她又站在门外看了一会,才恋恋不舍地向远处的车站走去。我猜她是看不见我了,赶忙折回,贴着校园门旁的柱子,偷偷地看她。她的背影一点点变小,又一点点模糊,直到看不见。
我转身往回走的时候,风一吹,眼泪唰唰地流。
车子又摇摇摆摆上了路,我的情绪已经稳定住了。这是母亲离开后,我的情绪波动最大的一次,那一刻,我感觉心像被绞了般的痛,气都快上不来了。车子停在马路上,后面的人下了车,来敲我的车窗玻璃,我完全没有知觉,也不想搭理他。他把眼睛贴在玻璃上,看看我,又看看我父亲,什么也没说,转身回去了。
我想起那一年我写的那个母亲,那些文字不见了,朋友没还我,我也不敢要,我们连朋友也做不下去,彻底闹翻了。
9
车子继续摇摇晃晃向前,窗外的风景也跟着跌跌撞撞地向后倒去。导航显示快要到目的地了,我的心却像敲响的鼓,咚咚咚响起来。
这条路我走过一次,却像是第一次走,我打方向盘的手,一点也不在状态,轻飘飘的,身不由己。麦花的香味早消散得没了踪影,空气里没一点气味。
我想回家看看。
父亲愣了一下,才转过弯来,说,你真想回去就回去吧。这么多年,花溪被填了,修成了环山公路,山里在开发旅游景点,公路正一点点向深山开进。狼都没有了,都是空山。
那妹妹呢?我想起了花溪旁,溪埂上那个突起的小土包。妹妹走后,我经常一个人跑去看土包,我总觉得有一天我会看见妹妹,只要妹妹在里面,她一定会出来见我。可是,我到底没等来妹妹。想着妹妹那么喜欢花溪,现在花溪却没有了……
我已经把她移进了你母亲的坟里。
啊?
停了一会,父亲说,你母亲活着时,就安排好了。你妹妹的坟早就坍塌了,你母亲的坟留了两个格,一个给我,一个给你妹妹。
哦……她又自作主张,她总是这样。
到了。母亲的坟就在半山腰上,山下有湖,湖水清澈见底。站在湖边,恍惚觉得那就是花溪,我们的花溪。隐约间,湖心处正站着一个拍水的女孩,红口白牙,雪白干净。
我看着看着,泪流满面。
责任编辑徐巧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