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因为今年要回义川县和女儿女婿一起过年,腊月二十一过,袁月霞和老公杜建设就忙活起来了。单位虽说要到腊月二十九才放假,但对于文联这个清闲的单位来说,每年一到这个时间,就开始安排带班领导、值班人员了。每个人心里都和明镜似的,知道今年是没什么事了。杜建设也就乐得和老婆一起进商场逛超市,买这买那,提着一大堆东西回家。
就这样,一切都准备好了。到腊月二十八这一天,杜建设和袁月霞就将所有的东西装了满满一后备箱,然后两人就上路了。
这天,天空碧蓝,阳光灿烂。本来走高速两个钟头就到女儿所在的小县城了,但杜建设硬要走国道。当小汽车沿着柏油路弯弯曲曲地走着,从一个个村庄掠过的时候,杜建设专注地开着车。偶尔他和婆姨说一句半句话,或者什么都不说,但两人都有一种从心底涌出的满足感。
是啊,凭理来说,他俩对这个世界能有什么不满意呢?杜建设是副处,工资高。袁月霞早年曾在工商所干过一段时间的临时工,后来工作没了,但单位却给她缴了养老保险,现在每月能领一千多的退休金。再说他俩的独生女杜佳佳,虽然读书一般,大学也只考了个三本,但大学一毕业,女儿和对象李超然双双通过考编,回到了义川县工作。现在李超然在民政局工作,杜佳佳则在新型农村合作医疗办公室。不得不说,两人都是幸运者。正式工作以后,两人就明确了恋爱关系,很自然地走进了婚姻殿堂。女婿李超然,个头一米七五,长得排排场场,浓眉大眼,杜建设和袁月霞见了,自是满心喜欢。更难能可贵的是,今年元月份,杜佳佳又生了一个女儿,让杜建设和袁月霞升了一级,成了外公外婆辈了,两人自是说不尽的高兴。这世上的事,谁说福无双至呢?
杜建设这次回女儿家过年,不走高速走国道,自是想更多地享受一下这种幸福。两人走到半路,路过一个集镇——红岩镇。街上的人真多啊,都在拥挤着买东西,车堵在街上半天也过不去。袁月霞是女人,爱凑这份热闹,就想着下去再添置点年货。杜建设找了个空隙,将车停了,袁月霞就下去了。一会儿她就回来了,手上提着几个塑料袋,里边装着豆芽、芹菜、姜、葱、蒜什么的,还有一袋木耳。这样一来,小车的后备箱实在放不下了,杜建设就拿了两个纸箱子,将这些琐碎的东西装在一起,放到了后排座位上。他发动车子,两人系好安全带,重又踏上了回义川县的路。
一路无话。过了一段时间,车就到了县城,然后缓缓开进了杜佳佳家小区的院子。袁月霞在进城之前,就给女儿打了电话,说自己和她爸回来了,准备了许多年货,要女儿女婿下楼搬一下。可是直到车辆开进小区,开到了杜佳佳他们家楼下,院子里依旧不见女儿与女婿的身影。袁月霞重新给女儿打了个电话,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女儿答应道:“这就下来。”
杜建设把车熄了火,开了车门,望着女儿家的单元门口。等了有六七分钟时间,单元门开了,出来一个人,正是女婿李超然。但女婿从楼门出来了,却并不抬头往这边看,而是低着头向一边去了。眼看着女婿就要从车旁边过去了,杜建设喊了一声:“超然。”李超然听见有人喊他,抬起头来,往这边瞅了一眼,一下子就看见了杜建设和袁月霞两个。他怔了一下,随即就往这边过来了。杜建设看女婿的脸色有些不高兴,心里纳闷,不知是咋回事。袁月霞似乎还没注意到,一看女婿来了,就赶紧打开车的后备箱,半截身子钻进去,只管往外拿东西。
李超然走近了,杜建设见他是一个人,就问他:“佳佳呢?”李超然说:“一会儿就下来。”然后他对杜建设说:“爸,妈,让佳佳下来帮你们拿东西吧,我单位领导叫我有事呢,我得赶紧走哩。”说完,不等老两口再说什么,他就转身朝大门外走去。
女婿的举动一下子让杜建设蒙了。他原来想,他和袁月霞回来,这小两口应该一直在院子里欢天喜地地等他们才对。现在遇到这样不冷不热的场面,他心里顿时有了一种失落感。
杜建设看着女婿头也不回地从小区大门出去了,就扭头对一旁还在翻后备箱的袁月霞说:“停下,别翻了。”
袁月霞这才停住了手。这时地上已放置了一大堆东西,她问:“超然呢,怎么走了?”
杜建设说:“你再给佳佳打电话吧。”袁月霞就又给女儿拨了电话,但电话很快被挂断了。袁月霞不明就里,正纳闷着还要拨电话时,三单元的楼门又一次开了,女儿杜佳佳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抱着孩子从楼门口出来了。袁月霞看见,心疼得不行,连忙跑了过去,接过了外孙女,说:“怎么抱出来了?天冷,娃还小哩。”
杜佳佳说:“不怕的,都两个月了,能出来了。”
杜建设疑惑地问:“超然咋了?”
杜佳佳说:“不要管他,他单位有事。”
杜建设就没好再问。袁月霞把孩子抱上,拿了钥匙,先自上楼去了。剩下这一大堆东西,杜建设和女儿杜佳佳上来下去地跑了三趟,才算是把这些从延州市带回来的年货全部搬到家里去了。
东西满满当当地堆放在客厅,杜建设一时累得够呛,他洗了一把脸,坐在沙发上直喘气。他问杜佳佳:“你和超然是不是吵架了?”
女儿忙着往厨房里搬东西,随口说道:“没吵架,好着呢。”
袁月霞在一旁逗外孙女,听见这话,就说:“好啥着了?我看平常超然不是这个样子的。”
“真的没事。”女儿依旧忙着自己的活,毫不在意地说。
杜建设一双眼睛狐疑地盯着女儿的脸,想要寻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以解答自己的困惑。但女儿脸挺得板板正正的,他盯了半天,什么也没发现。
几个人胡乱吃了口饭,又看了阵电视,一直到晚上十点整了,女婿李超然还没回家来。袁月霞让女儿给李超然打电话,女儿打了一个,但刚接通,就被他挂掉了。杜建设多了个心眼,怀疑小两口今天肯定是吵架了,不然女婿为什么不愿意接女儿的电话呢?到现在他还没回来,今晚会不会不回来了。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与袁月霞两人大老远过来,女婿如果今晚不回来,那像什么话啊?想来想去,他自己拨通了李超然的电话。他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还是有分量的。
电话拨通了,响了几声,另一头传来了女婿的声音。杜建设问他:“超然,干啥呢,现在还不回家?”
电话那头,李超然冷冷地说:“单位加班,一会儿就回来。”杜建设又道:“你早点回来,我和你妈把年货都拿回来了,要收拾的。马上要过年了,一些菜还要赶着做哩。买是我们的事,做可是你们小两口的事。”
电话那头,女婿没接这个话茬,只是说:“爸,你和我妈先睡吧,我一会儿就回去。”
又等了一会儿,杜建设和袁月霞实在困了,就去睡觉了,留下女儿一个人在客厅等。
今天实在是太累了,两人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等第二天早上杜建设醒来时,就听见厨房里传来咚咚咚剁肉的声音,同时传来的还有李超然与杜佳佳小两口说话的声音。
杜建设没起身,而是静下心来,再听了听,但依旧听不到两人在低声说些什么。
杜建设戳了一下袁月霞,说:“你听,小两口又和好了。”
袁月霞揉着惺忪的眼睛说:“不是和好了,是本来就没什么事,只有你大惊小怪的。”
杜建设说:“你知道事情经过?”
袁月霞翻身说:“唉,女儿不让我说给你听。这话说起来,还和咱们回来过年有关。昨天,他俩说到正月初一在哪里吃饭的事。佳佳说,咱俩是专门回来过年的,这大年初一的饭当然是和咱们一起吃,这是提前说好的嘛。可超然说,他爸昨天提出,正月初一要和他和佳佳和超然大哥一大家子人,一起吃一顿团圆饭。”
“这也值得吵啊?我真的无所谓。”杜建设没想到小两口吵架会是为了这个事。
“你说的是屁话!咱们拿这么一大堆东西回来过年,大年初一他们一家三口走了,咱们和谁过年呀?”袁月霞说。
“可是,去年、前年他俩都是和咱们在一起过的年啊,也没见超然他爸说什么。”杜建设说。
“谁知道呢?反正佳佳说今年超然他爸让他俩回去过年。”
“那他俩可以把超然爸妈叫过来,大家一起过年啊。反正咱们拿的东西也多。”杜建设说。
“那还有超然大哥大嫂他们一家四口人呢?恐怕不合适吧?”袁月霞说道。
“那倒也是。不然,一会儿我和超然说,叫他爸和他妈一起来过年,咱们来个真正的大团圆。”
“你去说吧。”袁月霞说了一句,翻身睡去了。
杜建设就起了身。这时家里的饭已经做好了,是女儿和女婿一起动的手,做得也比较丰盛。从两人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好坏来,杜建设就坐在中间的沙发上,命令似的说:“超然,你和你爸妈说,今年大年初一,让他们和咱们一起过年,一大家子人团圆团圆。特别要给你爸说,我带回了两瓶好酒,想和亲家一起好好喝几杯哩。”
李超然听了这话,就木然地去卫生间给他爸打电话。过了一会儿,他从卫生间里出来,高兴地说:“我爸我妈答应了,大年初一他们一定来。”
一件事情就这样简单地解决了,一家子人皆大欢喜。
转眼间就到了大年三十,真正的年关。年关这一天,按当地民俗,家家户户都要上坟的。李超然要上自己家的坟。娃娃小,杜佳佳只能留在家里照看。这样,杜建设就开着车和袁月霞一起到自己出生的讲道村去上他父母的坟。杜建设出生在讲道村,十五岁之前他都是在这个村子生活的,直到十五岁那年他考上中师,才真正离开了这个小山村。这些年,只要回来过年,他都要回讲道村上坟,并且每一次来,他都会拿一把剪刀,把父母亲坟边的树修剪齐整。看到每棵树都如同被专业的园艺人员修剪过一样,他会有一种满足感。
杜建设和袁月霞开车回到了讲道村。讲道村的村头有一棵老槐树,不知活了多少年头了,已老态龙钟,树下闲聚了一些村民。他们一个个见了杜建设,都稀罕地打招呼。有一个老头说:“哎呀,建设年龄都这么大了,还回来上坟,可真是个大孝子。”另外一个白胡子老头说:“看人家建设爸妈坟旁边的树,修剪得和公园里的树似的,难怪家里出大官。”杜建设听了这些话,很是享受,他一面谦虚地和大家说话,一面不停地给大家发烟,和树下的每一个人寒暄。
这次的上坟依然是这样,杜建设先是围着坟转了一周,拿剪刀把周围的柏树修剪了一遍,然后才转到坟头正面来,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杜建设磕了三个头,并没有起身的意思,而是跪行着离石碑更近了一些。他伸出手来去摸石碑上的那些文字,那些字有大有小,犹如黄土高原上的沟壑,一道一道的。他不说话,只是将这些文字抚摸良久。一旁的袁月霞闹不清他的举动,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就说:“走,早点回去,晚上还要过年哩。”这句话提醒了杜建设,他起身离了石碑,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将来,咱俩的坟也不知道有人来上没有?”
袁月霞听到这句话,心绪乱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两人脑中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一件事。当年杜建设和袁月霞同在一个乡镇工作,杜建设是中学教师,袁月霞在乡镇的工商所干临时工。两人结了婚以后,先有了杜佳佳。就在杜佳佳三岁时,袁月霞又怀了孕。杜建设一心盼着二胎生个男孩,就和袁月霞商量着要偷偷把娃娃生下来。杜建设来自农村,传统观念在他身上根深蒂固,在他的观念中,有个儿子,走起路来腰板才能挺得直。两人在被窝里一起发誓赌咒,无论面对怎样的困难,都要将这个孩子偷偷生下来。
但就在这时,镇上却发生了一件事,当时古土镇初三英语教师范德荣,因为偷偷生了二胎,夫妻双双被开除了正式工作,并被全县通报批评。当学校传达这个消息的时候,可把胆小怕事的杜建设吓了一跳。当天晚上,他赶紧跟袁月霞商量,到了星期六,袁月霞就去医院做了人流。孩子一做掉,袁月霞就在医院里上了环,从此以后,两口子也就打消了再要孩子的念头。就这样,两人一直走到了今天。尤其是女儿结了婚以后,两人就更加面对现实,把女婿当亲人对待,成为和和美美一家人。再说,女儿和儿子又有啥区别,自己的,不都要留给亲骨肉的嘛。
但有时,在潜意识里,杜建设觉得儿子和女婿还是有区别的。比如前天,自己好不容易从市里回来了,买了一大堆东西回来过年,但回到小区了,女婿说有事,一转身就走了。如果是儿子的话,他敢这样吗?儿子是自家人,什么话都可以说,什么脾气都可以发,但女婿是人家的人,说话就得看人家的脸色。弄不好,还会碰个大钉子,那尴尬的就是自己了。
袁月霞猜到了杜建设的心思,夫妻多年,两人早已知己知彼。她悄声道:“女儿怎么啦,儿子怎么啦,还不都是一样的?”
袁月霞话虽这样说,心中和杜建设一样,也是有一点隐隐约约的痛的。杜建设两鬓已有了华发,袁月霞从后面看他的姿态,颇像个老头。
到了大年初一,一切都准备好了。袁月霞和女儿起了个大早,弄了八九样菜,酒也提上了桌——是杜建设从延州市拿回来的好酒。但一切准备好了,却怎么也等不到亲家两口子来。杜建设就催促女婿给他爸妈打电话。又过了一会儿,亲家母来了,手中拉扯着两岁多的大儿家的儿子,亲家公却没有来——原来亲家公昨晚打麻将去了,到现在都还没回家。
一大堆人上桌,酒斟满,各就各位,单就等不来杜建设的亲家公大人。亲家母也着急,连着又给老伴打电话,但电话一直没人接。杜建设就催促李超然给他爸打电话,李超然打了两次,电话倒是打通了,他爸此刻却正在麻将桌上,说一时还过不来。杜建设觉得大年初一早晨一起吃饭这事是说好的,并且女儿女婿因为这件事还吵了一架,现在不等亲家公来就开吃,担心又惹出什么事来,就说:“再等等吧。”但此时满桌的菜已经上齐了,亲家母拉着的孙子也等不及了,他伸出手去,在桌上东抓一下西掏一下,吵闹着非要吃不可。做奶奶的先是拉着,后来觉得烦,就训斥孙子道:“我看你欠打是不是?”说着,就举起一只手来,作势要打。孙子一见此架势,“哇”的一声哭开了。但哭归哭,他的手却不闲着,非要抓油糕,抓菜不可。袁月霞看在眼里,就找了个小碟子来,挑了一点菜端给他。
杜建设坐在沙发上,看到眼前这一幕,感觉心情有些复杂,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在小县城随母亲看戏的场景一般,闹哄哄一片。这么多年来,他和朋友一起吃饭,去的饭店有档次,交往的人有身份,大家谈吐高雅,说话文明,哪里想到今天这饭还没吃哩,倒成了这样的乱摊子。杜建设又问李超然:“你爸怎么还没过来?”李超然又拨通了他爸的电话,电话打通了,却被他爸挂掉了。李超然对杜建设说:“爸,咱们先吃吧。”
杜建设想了想,说:“实在等不上,那就先吃吧。”这一声令下,一家人就坐了下来,开始吃饭。年饭总算走到了正常轨道上。
刚吃了一会儿,杜建设的亲家李治川来了。他昨晚打了一宿的麻将,一夜没合眼,此刻胡子拉碴的。一进门他就抱拳作揖,连连道歉,说实在不好意思,自己来晚了。
杜建设赶忙请他入座。一大群人和和气气地吃着饭,两个年轻人轮流上前敬酒。这李治川爱喝两杯,敬的酒都不推拒,喝得一干二净。喝到中间,杜建设拉闲话,问他:“亲家公为什么来这么迟?”
这时李治川开始上头了,听他这么问,就给大家吹嘘起了昨晚打麻将的经历:“前半夜,我先是赢啊,赢得兜里的钱都装不下了。我想停,可他们三个不愿意,我就想着,那一阵要是谁给我打个电话该多好。一打电话,我就有事先走了,这钱不就赚下了?谁想到后半夜我老是输。没办法,原本打算打到天明就停,谁想到,到天明时刻,我不仅把赢的钱全输完了,还倒贴了不少。我生气了,他们三个要停,我也不让,非要把本钱捞回来不可。这不,一直打到现在。”
“那你捞回本来没有?”杜建设端起一杯酒。
“捞了不少,输得不多了。来,喝酒。”李治川又端起了酒。
李治川老婆听到他这么自吹自擂讲自己打麻将的经历,不耐烦地说:“常打常输,还总是打个不停,一年四季也没见你赢过一次!年纪这么大了,还成天跟年轻娃娃一起耍,小心被卖了都不知道。”
李治川顶听不得老婆唠叨,一听这话,就训斥老婆:“你悄声点儿,大过年的,是不是皮痒了?”皮痒,是一句土话,找打的意思。
他老婆见李治川当着亲家、儿媳的面训斥自己,一时脸面上下不来,小声嘟囔:“再打麻将,小心让公安局逮了去。”她看孙子吃饱了,就领他回卧室去了。
李治川不耐烦地说:“逮去就逮去呗,省得一天天的听你唠叨。”说完,又端起一杯酒来,对杜建设说:“来,兄弟,咱俩碰一杯。”
袁月霞怕亲家母伤心,赶忙跟到卧室里去了。
杜建设也感觉到氛围不对,担心他们老两口在这里吵起来了,就连忙转移话题,说:“兄弟,先不说麻将的事。你来得迟了,今个咱们可得多喝两杯。”然后举起了杯。
李治川感慨地说:“这婆姨,不见面了想见面,见了面了就唠叨个没完,干个啥事她都觉得不对。”
李超然不怎么喝酒。他在家里见惯了他爸妈一见面就抬杠的情形,在这种场合下他也担心两人吵起来,影响整体氛围,就说:“爸,你少说两句行不行?你们两人一见面就是吵。”李治川听到这话,白了一眼儿子,没说话。
两个亲家母躲在另一个房间说话。李超然妈眼眶中泪珠都憋满了,一个劲地跟袁月霞诉说李治川不是人,袁月霞则在一旁不停地安慰着她。客厅里,就只剩了杜建设、李治川、李超然三个男人在喝酒。
杜建设与李治川两人不断杯来盏去,喝着喝着,话就多了起来。杜建设觉得今天这事是李治川做得不对,来得迟,话还粗,便在喝酒的间歇说:“老李啊,咱们既然结成亲家,就是一家人了,我说一些话,你别见怪。我觉得如今你娃娃都大了,你还是要改一改这打麻将的毛病。这世上,赌博的人从来就没有赢的。你打了这么多年,说实话,你到底赢了多少钱?或者你给我举一个靠打麻将发财的例子也行。”
“老兄,咱们不说这个。今个咱俩好好喝几杯。”李治川爱喝酒,现在喝得刚上头,一门心思地只想喝。
杜建设觉得自己说的话他没上心,碰了一杯酒,又对亲家说道:“我再说一点,你这个脾气要改改,都是当爷爷的人了,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的,这可不行啊。这让娃娃咋看哩!现在可不像从前,酒想咋喝就咋喝,麻将想咋打就打,真要如亲家母刚才说的,有一天被公安局逮住了,你让两个娃娃咋办?他们都有好工作哩,下一步还要高升哩,你这不是给娃娃脸上抹黑吗?这些事你要多注意,不光为你自己,也是为两个娃娃的前途着想哩。”
也不知道李治川把杜建设这些话听到耳朵里没有,他只是举着杯说:“那是,那是。喝一杯。”
其实杜建设说这些话,并没有觉得有啥问题。他杜建设不打麻将,不赌博,所以在他眼里,这些都属于不务正业,是歪门邪道,属于要改正的不良嗜好。但这几句大实话,此刻在李超然听来却特别刺耳。按李超然的想法,两个亲家的地位是平等的,哪有一个给另一个上课的道理?你杜建设咋就能批评起李治川来了?难道自己爸就不能闲来打打麻将、喝喝酒吗?难道儿子儿媳在体制内工作,做这一切就不行了吗?再说,自己爸爸也没啥错,不过就是吃饭来迟了一点,有必要这么指责吗?还把自己和杜佳佳拿出来说,说得这么冠冕堂皇,这是干吗呢?看来,这个老丈人真是把自己当成这一大家子人的领导了。李超然心中有了几分不悦,但他毕竟成年了,面对的是长辈,这点礼貌他还是有的。所以,尽管他不高兴,但一直没吭声。
李治川只惦记着喝酒,对杜建设说:“亲家,你说得对!到底还是你这个领导有水平,我就爱听你说话。”说完又要端杯。
李超然感觉父亲喝得有点多,自己应该劝一劝,就说:“爸,你不能喝就不要再喝了。”
“能喝能喝。这是好酒,好下口。”李治川毫不理会儿子的话。
酒场终于到了高潮。李超然作为晚辈,也不好劝人少喝,两个亲家你来我往地喝得舌头都有点直了,掏心窝子的话一直说个不停。
杜建设也喝得有点迷糊了,但他一直从事行政工作,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喝酒从来是脑中绷紧一根弦,把控着自己,任何情况下都不让自己失态。此刻他感到尿憋得难受,就去上卫生间。谁想晕晕乎乎的,却听见李超然在客厅里正说他爸呢。李超然几乎是用训斥他爸的语气说:“爸,你少喝一点行不行?多丢人啊。”
李治川不服气地说:“我丢什么人了?”
李超然说:“你听听佳佳她爸是咋说你的!说你丢我和佳佳的人了,说你给咱们一大家子人抹黑了!”
“你是谁家儿子,还敢管起老子了。”李治川骂骂咧咧地说。
杜建设在卫生间听到父子间的对话,瞬间酒就醒了一半。他仔细一想,刚才自己也没说什么,也没批评李治川啊,咋就成了自己在责骂他了?还有,李治川最后这句粗鲁的话,让他颇觉不爽,想出去和他把话说个明白。还有,李超然平时一口一个“爸”叫得亲切,但背后对他的称呼却变成了“佳佳她爸”,这也让他颇觉不爽。但思来想去,大过年的,自己去跟一个醉汉计较,弄得大家都不快活,又成什么事啊。杜建设出了卫生间,脑中还在想着自己刚才究竟说什么了,才弄得女婿这样反感。
此时李超然已将父亲安排到卧室休息,他一个人从房间出来,“砰”的一声带上了卧室门。这“砰”的一声,可能是无意的,但让杜建设心里猛地一震。他不由得想:自己刚才对亲家说的那些话是不是重了呢?
其实有很多时候,话是平常的,但说话的人身上会带着一种傲慢与优越感,而身份与地位的差异会导致这种傲慢与优越感无处不在。这些在历经世事的李治川身上是钝化了的,他感觉不到,但在李超然年轻的敏感的心灵中,却是时时能够察觉到的。
在这之后,杜建设时常会想起自己在酒桌上对李治川说的那些话,但他觉得那是自己应该说的,说出来是完全没错的。他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他当然要对自己的女儿负责。当初女儿要嫁给李超然的时候,杜建设已经意识到两家门不当户不对,生怕以后有问题。但他在女儿的恋爱问题上和袁月霞一样,都持的是自由开放的态度,只要娃娃愿意就行。并且他一再教导女儿,当着婆家人,身上不能显露出一丝一毫的优越感,尤其在对待李超然以及他父母的态度上,一定要平等对待,要真诚待人。女儿结婚的时候,他没向李治川要彩礼,只提出要他买一套婚房。而自己呢,除没要过彩礼外,还给女儿陪嫁了二十万元的一辆车。这还不算,在杜佳佳刚生下外孙女时,他又一次性给了小两口两万元。想想,这一切难道不够支撑自己说这么几句话吗?另外,他说的也是实话。他现在和李治川一样,活着都是为了儿女,谁不盼儿女过得幸福呢?难道对未来有可能影响儿女发展的隐患,他就不能说几句吗?
再说,他说这话不只是为女儿,更多是在为女婿考虑。女婿是男人,是要为了这个小家庭打拼的。他当时说那些话也是为女婿的前途考虑嘛。
那天在卫生间里,杜建设虽然听见李超然和他爸的对话,觉得李超然在责怪自己。但从另外一方面想,李超然敢于说他爸不对,不正说明李超然和自己的想法一致,正在往自己身边靠吗?当然,李超然的这种“靠”也在他的预料之中。杜家家境不错,自己又是副处级,社会地位高。而李超然他爸只是一个蹬三轮的,今后李超然还会有很多的事要靠他来解决,要靠他出主意,想办法呢。
再说了,他平时对女婿如同亲生儿子一般,自结婚后,只要李超然开口,无论是钱的事还是其他事,他从来都没有拒绝过。女婿当然没有不靠近他的理由。杜建设打心底里是这样想的,他愿意为这个女婿付出多一些。在官场历练多年,他是最能洞察人性的。他相信凭自己的实力,只要他愿意付出,真心对待女婿,假以时日,李超然会在心理上更贴近自己。他相信总有一天,女婿会成为自己的亲生儿子,甚至比亲生儿子更亲。
他毫不怀疑这一点。
所以,杜建设在很多时候,都会看时间、看地点、看场合说一些话。即使是堂而皇之的规劝,也从不过分,因为他知道这个后生目前仅是他的女婿而已,离真正成为自己的儿子还远着呢。
现在,他最大的希望就是女婿与女儿两人能好好相处,外孙女能够健康成长。安安稳稳的人生是他目前最大的期待。当然,既然目标是让女婿成为自己真正的儿子,那他责无旁贷地要纠正女婿身上的一些不良习气。就像是一棵树,不仅要施肥、浇水、灌溉,更重要的是要把斜长出来的枝丫剪掉,这样,树才能长得壮,长得高,长得直。
过完年,在义川县待到正月初四,杜建设和袁月霞就回到了延州市。
很快到了三月份,转眼就是清明,庄户人又要开始务农了。杜佳佳休完了产假,开始正式上班,两人的女儿小米米由谁来带,又成了一个新问题。
本来带孩子的事是不成问题的。袁月霞现在赋闲在家,她这几年满心盼着抱外孙,现在的她单等着女儿女婿一召唤,就赶忙去带娃娃。但这个方案唯一不可行的,就是杜建设一个人待在延州市,吃饭生活十分不方便。杜建设给出的方案是将孩子领到延州市来,由外婆袁月霞抚养,两个小年轻平时在义川县和延州市之间来回跑。不想,这个方案一提出,马上遭到了小夫妻的反对。他们俩实在是太喜爱这个孩子了,尤其是杜佳佳,根本不愿意和孩子分开。没办法,袁月霞就只能到义川县去带孩子,兼给小两口买菜做饭。但这样过了一段日子,就又有了问题。袁月霞不在的日子,杜建设每天有一顿没一顿地吃饭,一段时间下来,人就瘦了不少,看上去气色也没先前滋润了。袁月霞心疼丈夫,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就和女儿女婿商量着想将孩子领到延州市来。
这个建议,马上遭到了女儿的反对。不管袁月霞咋样说,杜佳佳就是不愿意让小米米离开自己。袁月霞无可奈何,就说:“你们俩看吧,不让我带孩子回延州市,孩子我就不给你们带了。”
没想到袁月霞这句带有威胁性质的话一说,女儿当即就回应道:“当然可以啊,我又没说孩子非你带不可。”
这话出乎袁月霞的意料,她对女儿说:“我走了,你和超然天天上班,谁来带孩子?”
女儿坚定地告诉她:“这你就不要管了。”
袁月霞见女儿说得信心满满,叹口气就回延州市了,毕竟延州市才是她的家。再说了,待在自己家多自由,多舒服啊,她才不爱天天和女儿女婿待一起呢。
袁月霞回来了,但她没想到,女儿想到的办法是让她婆婆全天候带小米米。
袁月霞一知道这个事,就赶紧对杜建设说了。两人都觉得这个办法不好。亲家是蹬三轮的,比较忙。李超然大哥的儿子在县城上小学,亲家母要天天接送,还要做饭给孙子吃,现在再带个小米米,她能顾得过来吗?这不纯粹是为难人吗?
袁月霞和杜建设交流以后,心里有了隐隐的不安。她打电话给女儿,说如果需要自己带娃娃,自己可以无条件地再到义川县去。
这个提议马上遭到了女儿的拒绝。
电话中,女儿说:“孩子当然得她奶奶带啊!谁让她是孩子奶奶呢?再说,她当初咋能把老大家的娃娃带大了?难道现在就带不大我的娃娃?”
——这话说得一点没毛病。
袁月霞把这话说给杜建设听,杜建设觉得不妥,打了电话给女儿:“世上的事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娃娃是你和超然的,双方父母都是长辈,谁能顾得上就谁带,顾不上就不带。这个事上,真没什么应不应该。”
女儿理直气壮地说:“孩子当然是我和超然的啊,但谁让她跟李家姓了呢?谁让超然他妈是孩子奶奶呢?你们不要管我的事,我心中自有主意。”
听到这里,杜建设只好不吭声了。其实,女儿的话有一点伤到了杜建设。他天天盼着小两口和小米米靠自己越来越近,但女儿的话显然是觉得小米米应该首先认奶奶,其次才轮到外公外婆呢。
于是,孩子就这样,由奶奶天天带着。而李超然大哥家的儿子呢?因为这一段恰是农闲,李超然他嫂子就噘着个嘴到县城给儿子做饭去了。
袁月霞待在延州市,天天闲着。从义川县回来以后,她抓紧时间和几个闺蜜一起吃喝玩乐了几天,但时间一长,她倒还是怪想小米米的。她心中暗想着,如果小米米奶奶实在忙,自己是可以回到义川县去带孩子的。
然而,谁也没想到这当奶奶的带孙女,竟然带出了事。
原来,李超然妈这一天正领着小米米,恰巧附近一家家具店老板要李治川给客户送一些家具,李治川便同店家将家具一件件往外抬。家具店的门口放着一个破沙发,供路人歇脚,李超然妈就抱着孙女坐在沙发上看两人抬家具。店家和李治川正抬一件五门柜,一时间磕磕碰碰地抬不出来,李超然妈在一旁看到了,就将小米米放到了沙发上,腾出手来赶着去给丈夫帮忙。谁知就这三两分钟光景,小米米竟然从沙发上掉了下去,额头正好磕在了一块石头上。她奶奶大吃一惊,赶紧将小米米抱起来哄。哄了一会儿,小米米的哭声倒是停住了,只是额头擦破了点皮,有血渗了出来。一见有了血,当奶奶的怕被儿子媳妇埋怨,赶忙和李治川抱着孩子就往医院跑。到了医院,医生看了,觉得没啥事,给贴了一张创可贴,就让把孩子抱回家去。过了一会儿,小米米依旧和往日一样咿咿呀呀起来。
下午杜佳佳就知道了这回事,她骂骂咧咧地将孩子从奶奶身边抱走,从此不让奶奶带孩子了。尽管李超然妈一再解释,杜佳佳还是不原谅她。这不,隔天,杜佳佳居然从单位请了两天假,自己回去带孩子了。
袁月霞从电话中知道了这件事。一来,她觉得小孩子磕碰是难免的,二来又想着女儿还要上班。于是,第二天她就自作主张回到义川县,又去帮杜佳佳带孩子了。至此,这件事才告一段落。
——袁月霞心里感到很高兴,她终于又可以带孩子了。
就在李超然妈觉得非常委屈的第三天,她自己又出了一件大事。这回,她是真没法子再带小米米了。
小米米被杜佳佳领走了,当奶奶的虽是满腹怨言,却也有话没处说,心里实在郁闷,就把自己关在家里,一连几天,连门也不出。谁知有一天她却突然在家晕倒了。李超然妈本身就有高血压,原来因为脑梗住过院,出院以后天天都吃药,没想到这几天一急,把吃药这事忘了。这天她一个人在家犯病了,一头栽倒在地上。邻居女人来串门,看见李超然妈在地上躺着,大吃一惊,以为她死掉了,将手放到她嘴边试探了一下,发现她还喘着气,就连忙打电话给李治川。李治川给一个老板送五门柜,刚送到家,正安装呢,突然接到了邻居的电话。电话一接通,邻居女人就嚷着说:“快点啊,你老婆不行了。”李治川一听魂飞魄散,当即就扔了家具,骑着三轮赶回家了。等回到家里,邻居已把李超然妈扶坐到了炕上,在掐她人中。李超然妈这时倒是醒来了,只是浑身没力气,有气无力地倚在被子上。
李治川问了问情况,知道老婆是高血压犯了,正犹豫着要不要往医院送,李超然这时来电话了。每天的这个时间,李超然总要打电话给母亲的。李治川在电话中说了他母亲的情况,李超然急得不行:“那快往医院送啊!还等什么?”不一会儿,李超然就从单位赶回来了,然后和他爸两个人一起将母亲送到了医院。到医院一检查,李超然妈得的果然是脑出血。
这些年,李治川虽然和老婆天天吵架,但他还是挺心疼老婆的。知道老婆血压高,怕她随时犯病,每回出门他都领着老婆。谁知这两天李超然妈心情不好,不愿意出门,李治川只能将她扔在家里。却没想到,出了这事。
母亲住了院,打了针,李超然在一旁伺候。看着老婆这个样子,李治川气不打一处来。他大发脾气,觉得老婆就是因为这两天心情不好,才犯的病。他骂儿子:“你结了婚,你妈都成奴隶了是吧?你非要把你妈整死才安心,是吧?”
好巧不巧,他骂儿子的这些话,被闻讯赶来探望的袁月霞听到了。袁月霞领着小米米正在附近的广场玩呢,听到身旁有人说:“超然妈被送到医院了。”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心中一着急,就抱着娃娃赶到了医院。到了医院,问了半天才问到病房,这不,她刚抱着娃娃到了病房门口,就听到李治川正在骂儿子:“你结个婚,你妈就没自由了,就像个奴隶。小娃娃没摔跤没掉炕的,你看你们,倒像是把天戳了个窟窿似的不依不饶。我看你妈不死在你手里,你就不甘心!”
李治川在病房说的这些话,全部让刚到门口的袁月霞听到了。他骂自己儿子的话,听在袁月霞耳里,就觉得他是在骂自己的女儿。奶奶带孩子,天经地义啊!不想带可以直接说啊,这是干吗呢?磕了孩子,现在倒赖上别人了,有这样的道理不?
但袁月霞是明白人,现在这里乱成一团,她可不愿意再和亲家吵一架,让大家看笑话。她就装作没事人一般,抱着孩子到病房看了看亲家母。只是自从这天晚上回去以后,她一直觉得心理不平衡,就把这事和女儿说了。但说的同时,她又担心小两口生气,就一再告诉女儿,她自己知道就行了,千万不要和李超然再理论这事。
杜佳佳倒是听母亲的话,没有跟李超然计较。住了半个月院,李超然妈的病有了好转,该出院了。医院一结算,除掉报销的一部分外,还要花将近一万元。李治川手头没钱,他给李超然结婚买房子,欠了一大笔钱,挣点儿钱全用来还钱了。李超然就和杜佳佳商量,他们小两口先拿出钱来救急。杜佳佳一脸无辜地说:“给你母亲看病,出钱没问题啊。但是你家不是兄弟俩吗?总要一人出一半吧。老大拿出来多少,咱们就出多少。”
李超然说:“我妈明天要出院呢,咱们先把钱交上吧。”
杜佳佳却有自己的主意,无论如何都不给钱。李超然说来说去没办法,只能对她说:“那你就给五千吧,其他的我去向大哥要。”
杜佳佳说:“这五千我也要眼看着你家老大出了钱,我再给哩。”
李超然没办法,只能去跟他哥商量。他哥家在农村,靠种苹果为生,一听要他拿钱,就皱起了眉头,说:“只有到了秋天,苹果卖了,才有钱哩。现在这一段时间,家家户户都缺钱。”
李超然说:“明天咱妈要出院了,要交费哩。”
他大哥说:“咱爸手里原本有钱哩,就是因为给你结婚,折腾得现在一分钱也没了。”
李超然不爱听这话,就怼他说:“那当初你结婚,咱爸也没让你住在敞地里啊。”
不想李超然这话却被他嫂子听见了,他嫂子说:“老大结婚,盖了两间平房。你结婚,买了个楼房,这能比吗?你看看,我这地方值不值一万块钱?你的地方值四十多万呢!你倒好意思说这话。你回去吧,我可不是吓唬你,你哥今天要是把钱给了你,我就连夜离家出走,让你妈重新给你哥说媳妇去。”
就这样,李超然碰了一鼻子灰,没有了主意。但母亲出院在即,费用总得要结算清才行。李超然就想办法向同事借了五千元,然后骗杜佳佳说是他大哥给的钱。
杜佳佳疑惑地盯着他说:“真的是你哥给的?”
李超然说:“嗯。”说着,他把钱掏了出来,摆在杜佳佳面前。
杜佳佳看了看,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了五千元,递给李超然,说:“我可跟你说,我心里明镜似的。你哥能给钱才怪呢!我把丑话说在前头,我可是要调查这笔钱的来源的。”
但此时李超然已顾不上这些了,他赶紧结清了医院的账,把老妈接回了家。
但李超然向同事借钱这回事,还是被杜佳佳知道了。杜佳佳凭着她对李超然哥嫂的了解,知道他们是不会出这个钱的,她一直心中存疑。一个偶然的机会,她从李超然手机里发现了秘密,李超然竟然向同事借了五千元。知道了这件事,杜佳佳大怒,觉得李超然骗了她,就和他吵了一架,赌气把孩子带回了延州市娘家。
临走的时候,杜佳佳对李超然说,她无论如何也容忍不了这种欺骗。俗话说,欺骗一次就有十次。这虽然是小事,但不注意可不行,绝不能惯着李超然。
看着女儿气势汹汹地回到家,袁月霞赶忙问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一面抱怨女儿不懂事——老人要出院,那可是大事啊。另一面又埋怨女婿不该这么骗老婆。要知道女儿手中的这点钱,也有她和杜建设的补贴呢。自己家里即使再有钱,也不能贴给亲家,是不是?因为晚上杜建设单位有事,一直没回来,袁月霞就把这件事打电话和杜建设说了。但杜建设听完后,却不这样想。他想着,女婿这样做也是没办法的事,完全可以原谅。
杜建设又想,看来这小家的经济大权全部是女儿掌管的,女婿手中是没有钱的。一时倒觉得这个女婿有几分可怜。但恰恰是这种可怜,更给了女婿靠近他们家的机会。杜建设立刻就给女儿打电话,把女儿说了一顿。大致的意思是,事情要想得大一些,眼光放长远一些,要看这个人是好心还是坏心。不要因为这样一点小事,伤了两口子的感情。第二天,杜建设又给李超然打了个电话,说:“如果今后没钱,你就吭声。但任何事情都不能瞒着佳佳。要知道,瞒骗可是会造成大矛盾的,一次谎话是需要用十次谎话去圆的。”
最后他装作随意地说道:“你和佳佳结了婚,咱们就是一家人,是这世上最亲的人,情同父子。你今后遇到啥难事了,就跟我说,不要藏着掖着。”他用这句话作为结尾。电话那头,李超然听着他的话,不断附和着。话说完了,他让李超然发来卡号,悄悄地给他转了五千元,叮嘱他千万别和女儿说起这件事。
于是,事情又画上了圆满的句号。新的一天,李超然对杜佳佳说:“大哥终于把钱给我了,我也把账还了。”于是两个人重新和好,小家庭暂时归于宁静。
但有病的亲家母显然是不能带孩子了,袁月霞就将孩子带到了延州市。好在,此时小米米已九个月了,已经会口齿不清地喊人了。袁月霞很高兴,给孩子买了许多玩具,天天教孩子玩这玩那,并不时地给小米米爸爸妈妈发视频。
二
杜佳佳和李超然小两口的家庭出现了暂时的平静。但日子总不可能这样一直平平静静的,总会有些磕磕绊绊。突然有一天,李超然接到了银行通知,说他上大学的时候所贷的三万元助学贷款到了期限,银行催着要还款了。李超然当初上大学的时候,家里缺钱,就申请了助学贷款。
他只得又一次小心翼翼地和杜佳佳商量。这天晚上,他瞅准了个机会,对杜佳佳低声下气地说了这件事,并把手机中银行发来的短信也给杜佳佳看了。杜佳佳一看,大吃一惊,说:“你咋还有这么一笔借款啊?”
李超然老实地说:“上大学时,我家里没钱。你想想,我们谈恋爱时吃的喝的用的,哪一笔支出不是这里边的钱呢。”
李超然说这话的意思就是,这笔钱杜佳佳也花了,现在他们一起还,当然有一定的道理。
但他一提这茬,杜佳佳可就急了。她说:“那你和班里那个叫马什么的女生一起花的钱,也是这里边的。”
原来李超然上大学时,有一段时间和杜佳佳闹别扭,对班里一个姓马,外号叫“黑骏马”的女生有了兴趣,结果这事让杜佳佳知道了。后来两人虽然又和好了,但杜佳佳心里还是不平衡,常常会提起这个事。现在,她又想起这个事了。
李超然没有意识到她话中的危险,只是说:“当然啊,我在学校花的都是这笔钱。不然我爸是个蹬三轮的,哪来那么多钱给我付学费生活费?”
杜佳佳就说:“这钱你给谁花的,你就向谁要去吧,我没花你的钱。”
李超然一听她这么说,着了急,说:“钱不就是咱俩花的嘛!你想想,上了四年大学,三年咱俩都在一起,可不是我俩花的?”
杜佳佳考虑了一下,说:“但这钱也不该咱们出啊!你想想,你上学的钱应该你父亲出才对,他有供你上学的义务。怎么就轮到咱们出了?是不是这道理?”
李超然说:“你说的话也有些道理,可你清楚我父母没钱。咱们当初结婚借的钱,我爸到现在还没还完呢。”
杜佳佳沉思了半天,说:“我算想明白了,你就是变着法儿向我要钱,向我们家要钱。上次我爸暗地里给了你五千,你别当我不知道,我只不过是不愿意说罢了。照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我和我家都会被你掏空的——和你说吧,这钱我一分都不会出。你和你爸说去,或者向你那个马什么要去。”说完她就转过身,独自睡去了。任李超然说死说活,她都不再吭声。
经过这一次对话,两人都拉下了脸,开始打冷战。李超然也没办法,他知道杜佳佳是有钱的,当初两人办婚礼时女方收的礼钱全给了她,保守估计,也有十万吧。但钱在杜佳佳手里,卡在她身上装着,李超然自然是没办法拿出来的。
李超然没有其他办法,和他关系好的几个同学都是刚结婚,这么大一笔钱,他们自然是没有的。再说,自己也不好意思向他们开口。想来想去,李超然就想到,通过自己在银行工作的女同学贷一笔款,用拆东墙补西墙的办法,先把这个坑给填平了,至于其他的,以后再说。但银行贷款需要资产抵押,自己又什么也没有。房产证倒是有,但杜佳佳肯定不会给自己。
想来想去,李超然想到一个办法,就是偷房产证。
这天晚上,趁杜佳佳去洗澡的空当,李超然悄悄拿上大衣柜的钥匙,把房产证偷到了手中。第二天,他把房产证拿到了单位,打算一有空就去银行办贷款。
但是这件事,还是很快就被杜佳佳知道了。因为眼看着助学贷款的还款期限到了,李超然却不再提这回事了,杜佳佳根据自己对李超然的了解,知道这男人肯定有了自己的鬼主意。但他能有什么主意呢?杜佳佳蓦地就想到,他可能会偷拿房产证抵押贷款。
第二天,她在家里翻了半天,就是找不到房产证。她想,房产证真的有可能被李超然拿走了,就赶紧到银行来找李超然的女同学王红。王红告诉她说:“超然早先问过我,只是这几天没再说。”
杜佳佳心想:“果然是这样!被我猜着了。”
她立刻打电话问李超然,可李超然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打死不承认。杜佳佳笃定房产证被他拿走了,当下就赶到他的办公室来,从他办公桌的抽屉里找到了那个红本子。当时杜佳佳就哭了,她心想,要不是她精明的话,房子被枕边人卖了她都不知道哩。
杜佳佳拿回了房产证,当天下午就回到了延州市娘家,哭着喊着再也不回去了,坚决要跟李超然离婚。杜建设和袁月霞听了这事,一时也拿不出什么好主意。他们想说女儿,但女儿觉得这笔钱应该李超然爸出,也有她的道理……再说,女婿不跟女儿商量,私自拿房产证去抵押贷款,这是什么行为?以后谁还能相信他。
看着女儿哭天喊地,冤得不成样子,杜建设立刻就给李超然打电话,但李超然不接电话。两人又等了几天,也不见李超然来接杜佳佳。杜建设就想,时间长了,怕两人把这事放淡了,就打发袁月霞去专门解决这个问题。但袁月霞回去得提出个解决方案才行啊,杜建设给的建议是:无论如何不要贷款,不要给两个孩子的未来造成压力。这笔钱嘛,两家一人一半,一半让女儿掏,一半自然是李超然家里出。
袁月霞把女儿领回了县城。当着李超然的面,她先把女儿骂了一顿,接着又把李超然说了一顿。然后她提出了办法,让李超然去跟李治川商量,这钱,两家各出一半。李超然此时没了底气,只好默默地答应了。
但等了两三天,女婿一直都没回话。袁月霞等不及,主动打电话给他。李超然在电话中嘟嘟囔囔地说:“我现在上班了,赚钱了,是一家之主。让我爸给我还钱,我说不出口。钱的话,我再想办法吧。哪怕不吃不喝,我也要还上这笔钱的。”
袁月霞一听这话就很生气,觉得这女婿真是窝囊,就说:“你哪里来的这些混账话?供你上学的钱就得你家里出,怎么就不好意思了?要不,你把你爸的电话给我,我打给他。”袁月霞觉得自己与杜建设的想法挺有道理的,如果这钱他们老两口给李超然还上的话,那就陷进去了,谁知道后来还有多少窟窿要补。
当下,袁月霞拨通了李治川的电话,在电话中和他说了这件事。谁知李治川正在酒场上,他糊里糊涂地听了半天,直截了当地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袁月霞听到这话,强忍住怒气,口气婉转地说:“亲家,你可不能这么说。这是供你娃娃念书的钱,肯定得你出啊。”
李治川是个粗人,听了这话,他直接在电话中说:“老子能把他供出来就不错了!难道结婚了还天天要老子养着?”说罢,挂了电话。
至此,再没别的办法。袁月霞到今天才知道,李治川原来是这么粗鲁的人。回想起来,她深深地为自己的女儿惋惜。李治川这么粗鲁,这样的家庭能培养出来好娃娃吗?现在看,这女婿不也是沾了他爸身上的许多毛病吗?打麻将,喝酒,欺瞒哄骗,样样都有!一时间一众事都上了头,她深感当初女儿真是瞎了眼睛,咋能找这么个家庭?穷罢了,还不讲理。她对哭哭啼啼的女儿说:“算了,就不跟超然了吧,让他们一家人自个过去!哪儿还找不到一个蹬三轮家的儿子!当初是你瞎了眼,非他不嫁。现在倒好,遇到事了,把自己难住了吧!”
当下,袁月霞又领着女儿和外孙女回了市里。回来住了没几天,单位有事打电话,杜佳佳只得又回去上班。这回是她一个人回去的,也没有领小米米。袁月霞和杜建设索性不管这些事了,管他呢,由他们小两口折腾去吧。
小两口一直在冷战,两人僵持了五六天,谁也没说一句话。对于他俩来说,现在家就相当于一个宿舍,白天三餐都在各自单位吃,下班回家了,两人各进一个卧室。
但就在星期六早晨,却遇到了一件事:杜佳佳鼻子流血了。原本每年这个季节,杜佳佳鼻子总会流血,她就拿纸卷成团塞住,也没过多在意。但就在这个星期六早上,她流鼻血止不住了,流了一大摊。杜佳佳没办法,就喊了李超然。李超然出来,两人用各种方法才总算把她的鼻血止住了。但谁也没想到第二天早晨,杜佳佳又开始流鼻血。两人手忙脚乱,想了各种办法止血,但还是止不住。李超然着急,就喊了一位同学来帮忙开车,自己捏着杜佳佳的鼻子,把她送到了医院。三人到医院挂了急诊号,忙了半天,总算把杜佳佳的鼻血止住了。
但令大家没想到的是,仅过了一天,半夜里,杜佳佳鼻子又流起了血,把被子都染红了。
此时李超然在另一个卧室里,杜佳佳觉得恐惧,又实在委屈,就拨通了爸爸杜建设的电话。一打通电话她就哭了起来。杜建设在电话中问了好半天,才知道了事情原委,着急得不行,恨不能现在就到县城去,将女儿接回来,到市里的大医院看看。他想,会不会有什么大事?小时候杜建设看过日本电影《血疑》,那个电影中的女主角不就是因为白血病常流鼻血吗?想到这里,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他想现在就赶到女儿身边去。可是袁月霞不同意,她更在意丈夫的安全。现在是深夜,丈夫的情绪这么激动,如果开车出个事可咋办呢?
两人说着,都想到了,和李超然说啊!毕竟他和杜佳佳才是夫妻嘛。杜建设就给李超然打电话,说杜佳佳鼻子流血一直止不住,你赶快把她送来。李超然正会周公呢,一听丈人的话就着了急,当夜就开车将杜佳佳送了过来。
一家人赶紧把杜佳佳送到市医院,一检查才知道,原来是杜佳佳鼻孔中一根血管断了。医生建议杜佳佳住院,说做个激光手术就好了。杜建设两口子听了医生的话,放下了心。这时杜佳佳也不流鼻血了,杜建设打算不做手术,先让杜佳佳在医院观察两天再说。如果杜佳佳不再流鼻血,就算了,再流,再做手术也不迟。然而就在杜佳佳在医院观察的时候,她又流了一次鼻血,并且一流血还是很难止住。这时,李超然就显出了一家之主的样子,他对杜建设说:“爸,还是给佳佳做手术吧。那个医生我私下也问了,他说这是个小手术,没啥危险的。”就这样,杜佳佳连来带去的,在医院里一共待了七八天。
在这七八天里,李超然天天陪着杜佳佳,每天跑进跑出,买饭买东西,啥事都不耽搁。杜建设和袁月霞见了女婿这副模样,心就软了,觉得这小伙子其实还是挺不错的。再说,女儿在县城工作,身边也得有个人照看呀!要不,再出点啥事可咋办呢?可两人想到这的时候,同时也想到了那三万块钱。
说话间就到了杜佳佳出院的时间。这天,杜建设把女婿叫到医院的过道里,问他:“超然,你老实说,那笔贷款你究竟还上了没?”
李超然说:“还了。前几天,我有个同学结婚,我向人家借了三万,把贷款给还上了。”
杜建设听了,就说:“这样就叫还上了?你这是拆东墙补西墙。将来你拿什么再还呢?”
女婿低着头不吭声。
出院的时候,杜建设在病房里给女儿讲了一番大道理,要女儿把钱拿出来,赶紧给李超然还了。杜佳佳先是不答应,但后来禁不住父母齐上阵,轮番劝说,就答应了。
杜建设宽慰她说:“爸挣下的都是你的,只要你和超然安安分分地把日子过好就成。”这句话说完,他擦了擦头上的汗。
当天小两口就回去了。到了晚上,杜建设打电话给女儿,问钱给了李超然没有。杜佳佳说给了,杜建设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然后打电话和李超然说:“你们两个好好的,不要再为这些小事计较。缺什么就跟家里说,我和你妈现在挣下的,将来都是你们的。再说了,你要记住,无论是你或者是佳佳、小米米,咱们现在是实实在在的一家人,是这世上再亲也亲不过的亲人,有啥事要及时说,及时沟通哩。”说完这些,他挂了电话。他对自己说的这些话非常满意,他对事情的发展也非常满意。俗话说“一个女婿半个儿”,但就他现在内心的感觉来说,这个女婿与他们家的亲近程度,已差不多是四分之三个儿了。这也就是他一直认为的,只要真心实意地把女婿当亲儿子看待,用人心换人心,不怕这个女婿成不了自己真正的儿子。
但杜建设不知道的是,当晚女儿把这笔钱给了李超然,同时还让李超然给她打下了欠条。“这是替你们家在还账,你当然得打欠条。”杜佳佳这样说。
李超然打了欠条,钱也拿到了手,小两口重归于好,一时又有说不尽的恩爱。但在某一个瞬间,李超然一想起自己给老婆打欠条的事,心就会猛地跳一下。他总觉得这事好像哪里不对劲。
三
李治川这个人,其实在小县城里算是个能人。他年轻的时候,别人都在村里种地,他办了个养鸡场,赚了点小钱。后来他嫌这个活太辛苦,就领着一家人进城打杂工。三天干这,两天干那的,什么能赚钱就干什么。再后来,他在县城里买了两面窑洞,站住了脚,给大儿子结了婚,供二儿子考上了大学,又成了家。反正在村里,能混到他这个地步的人还真不多。他呢,有点儿小毛病,爱喝两口酒,也爱打麻将。当然,也有点大男子主义。有时跟老婆一吵架,着了急,他也会伸拳头。但他这人也有优点,比如,疼起老婆来和谁比都不逊色。他在外赚的钱,基本上都要交给老婆。有啥好吃的好喝的,也总会留给老婆。另外,他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无论干啥,总会将老婆领上,让老婆也参与进来。当然,他老婆也乐得跟他在一起。这两年,两个儿子一结婚,他心里的劲头儿就松懈了下来,觉得自己功成名就,该享享清福了。
一过十月,就要进入冬季了。这一段时间小县城结婚的人少,买家具的人也少,李治川也就没什么事了。他天天待在家里伺候老婆,做点饭,或者接送一下大儿子的孩子。但是,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这一清闲,准保就要出事。闲下来,李治川就爱往楼下的麻将馆里跑。他先是到处溜达一圈,转一转,看一看,自己也不上桌。看了一段时间,他就觉得不过瘾了,手又开始痒了。于是每天伺候老婆吃喝完,他又进了麻将馆了。好在李超然妈这一段时间恢复得还不错,能够自由活动了,不用他怎么伺候。
李治川要打麻将,李超然妈自然管不住。她知道她说得多了,两人肯定就得吵架,所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着他去。这么多年,李治川其实也吸取了一些教训,他知道自己的经济状况不好,玩得就比较小。可谁知这段时间他一出手就是霉运,一天输一点,一个月下来总共输了两千多。这段时间他老婆病着,他赚的钱都给老婆看病了,手头也没几个钱,他就向一起蹬三轮的赵师傅借了两千块钱。谁知合该他倒霉,恰巧这个赵师傅的老婆住院,赵师傅就催着要李治川还他钱。赵师傅对李治川说:“快点还钱啊,我老婆住院了,急用。”李治川总想把输的钱赢回来,便不松口还钱。他说:“我还能欠下你的钱了?你再等等,过两天我就还。再说,我儿子是国家干部,我儿媳也上着班哩,两人一个月能挣一万多,我还能欠下你这点钱?”
赵师傅急用钱,向李治川要了几次钱都没要到,心里一急,直接拿上李治川打的欠条,跑到了李超然的办公室,向李超然来要钱了。赵师傅理直气壮地来到了民政局,找到了李超然的办公室,问:“哪个是李超然?”李超然正在办公桌前坐着,听他这么问,忙站起来说:“叔,我就是。”
赵师傅掏出李治川打下的欠条,说:“你爸欠我的钱一直不还。我老婆住院,需要钱哩。”说罢,把欠条放到了李超然的办公桌上。李超然年轻,没经过事,一听这话就愣了,顺口说了一句:“谁欠你的钱你向谁要。”赵师傅一听到这话,就大声说:“俗话说,父债子还。怎么着,你爸欠的钱,你不想还了?”
赵师傅说话的声音很大,办公室的其他人都伸着头朝这边瞅。
李超然嫌丢人,赶紧招呼赵师傅坐到沙发上,倒了一杯水给他,然后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师傅坐下来,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大致说了一下。李超然把那张欠条拿到手中,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下,正是他爸的笔迹。看数目,也就是两千块钱。bFxTbEg53AGXR+XgX+gT9QP0AmStWVq+H1LN3wkTf6o=他随即拨通了他爸的电话,问:“爸,你是不是又去打麻将了?”李治川没回答李超然的问题,只是问他:“怎么啦?”
李超然说:“你欠别人钱,人家现在都跑到我单位来要了。”
李治川一听,顿时火冒三丈。他在电话中大声说:“姓赵的跑到你的单位了?看我不杀了他。你不要给钱,让他向我要,难道我还能欠他的钱不成?”他在电话中大喊大叫,极其虚张声势。
李超然听到他爸的这些话,就把这件事彻底弄清楚了。他让赵师傅先等他一下,一面说着,一面走了出去。他来到另外一个办公室,让一个叫李莉的同事从手机中给他转了两千块钱,然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把赵师傅的钱还了,把欠条拿了回来。
这天下班,李超然没回自己的家,而是直接回到他爸家。老两口正在吃饭,李治川见儿子回来了,满脸的愧疚,头都不敢抬起来。此时,天气已有些寒冷了,李治川老两口住的是接了个砖面子的土窑洞,没有暖气。李治川在屋子里生了炉子,但没有买煤,每天就从外边捡一点烂木头之类的能够燃烧的东西,烧着取暖。此时的炉子旁就散乱地扔着几块被截开的烂木块,炉子里还燃着尚未熄灭的火苗。李超然本来是想回来训斥父亲几句的,但一见到这种情况,心头一酸,对父亲的气一下子都消了。他憋了满肚子的话,此刻也一点说不出来了。他妈问他吃饭没有,他说吃了。问他有什么事没有,他说没有。在房间里待了一会儿,他悄悄把欠条掏出来放在柜子上,然后就走了。
李超然从父母家里出来时,正是傍晚,城市次第亮起了灯火,霓虹桥上的灯光流光溢彩。天气有几分清冷,湖面有风吹来。李超然一个人沿着湖畔走了好久好久。
他深感自己的无能。
过了两天,单位发了取暖费,李超然把同事李莉的钱还了,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
本来这事就这样过去了,结果杜佳佳的单位也发了取暖费,她就问李超然:“你们单位发取暖费了没有?”李超然顺口说:“没有。”
第三天上午,杜佳佳遇到了李超然单位的李艳。两人是熟人,一见面就聊了起来。杜佳佳顺口问她:“超然单位的取暖费咋还没发?”李艳说:“发了啊,前几天就发了。”杜佳佳又问:“那超然咋说还没发呢?”李艳不知道李超然的事,她说:“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取暖费是前两天刚发的。”
这天晚上,李超然面对杜佳佳的义正词严,只能将父亲欠钱的事说了。杜佳佳一听,顿时又火冒三丈。其实,这点钱杜佳佳也不在乎,李超然和她说一声的话,她也就给了,不会形成这般巨大的风浪。但是夫妻之间不能这样总是欺骗啊!俗话说,骗一回就有十回。如果这次她没碰到李艳,这事她不就一直被蒙在鼓里了吗?
两人说着说着又吵开了,杜佳佳说:“你知不知道,我最恨的就是这种欺骗!谁知道你背后还骗过我多少次?你根本不在意我,不在意这个家!”
李超然不以为然地说:“说来说去不就是两千块钱的事吗,难道我这个大男人还没有花两千块钱的自由?这个家里的钱也有我一份,我是不是啥事都不能说了算,啥事都要你点头才行?”
杜佳佳一听,冷笑了一声:“当然能啊,你是一家之主,这个家都是你的,这个房子也是你的。怪不得你上回还要抵押房子,看来你想让我们娘儿俩住到大街上去啊。”
“我说了让你们住大街上了吗?你不能事事都管得这么死吧,一定要让我身无分文你才安心,是吧?我告诉你,等不到你们住到大街上的那一天,我就穷死了!”
家庭里的吵架,就像乱刮风,东一句西一句,总会牵扯出无限的旧事。两人越吵越上火,一直吵到去年、前年的事,甚至两人在学校里的事。
“你说说,自咱俩结婚后,哪一次不是花的我们家的钱。你往家里才拿了几个钱?哪一次的钱不是我爸妈在贴补?我们家为咱们付出了多少你知道吗?你有一点良心吗,还这样一次又一次地骗我!我问你李超然,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有几个臭钱怎么啦,我借你的钱不是给你打了欠条吗?杜佳佳,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还你钱的。我会让你知道,我从来不欠你们家的!”
“这可是你说的,那你现在还我钱。”
“杜佳佳,你家是有几个臭钱,虽然我现在没钱,但我也不稀罕你们家的钱。”
“不稀罕?那你咋还花我们家的钱。”
“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会把钱还给你的。到时候,你把你们家的钱全都拿走,拿得越远越好。”李超然咬牙切齿地说。
“好,你等着吧。”杜佳佳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没想到自己的丈夫竟然是个白眼狼。自两人结婚后,自己的父母就不停地给他们贴钱,那么多事也是她爸妈帮着处理的,但现在他竟然翻脸不认人了。杜佳佳气得大哭起来,到第二天,她就又一次回到了延州市。
杜佳佳见了父母,没告诉他们到底出了什么事,只说这几天单位清闲,回来待几天,袁月霞还问她:“超然咋没和你一起回来呢?”杜佳佳哼了一句,算是应答。
此时已快到年终了,市里正忙着考核,杜建设工作有些忙,也没过问杜佳佳的情况。看杜佳佳在家待了三四天,没有回家的意思,也不见女婿打个电话,杜建设直觉小两口肯定是出了问题,就问女儿是咋回事。女儿见她爸问了,就把事情的经过说了。杜建设一听,觉得真是小事一桩。两个小年轻过日子,弄得和小孩子过家家一般,真是的。两千元钱,值得生气吗?他就劝说了女儿几句,然后给女婿打了个电话,让他星期六来把杜佳佳接回去。
过了一天,也就是星期五,李超然就开车来了。这时杜佳佳早就不生气了,两人又开始和往常一样。其实杜佳佳离开家以后就后悔了,只是面子上下不来,见了李超然还不好意思说话。但好在两人中间有个小米米。小米米已经会说话了,一会儿爸一会儿妈的,叫得亲热。小米米好长时间没见到爸爸,硬黏着爸爸,非要他抱不可。
见此情景,杜建设就把全家领出去,美美地吃了一顿烧烤。杜建设先吃饱了,就将小米米领下了楼。恰好楼下有个小米米常坐的摇摇车,小米米要坐,杜建设就掏了两块钱让她坐。就在这时,李超然也下来了。瞅准机会,杜建设觉得,应该对女婿开诚布公地说几句话。两人站着看小米米玩,杜建设就装作随意地开了口:“超然,我觉得你的心是好的,但有时候好心会起到反作用。你和佳佳这一次吵架,具体情况她跟我说了,我批评了她几句。这只是一桩小事,不值得大动干戈。但这件事你也做得不对,什么事情都该夫妻俩商量着来。再说,你家的事你总想大包大揽,这是好心,但做事一定要有原则。比如你爸赌博欠账的事,你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替他还的。这些事,有了第一次,就会有无数次。”
李超然张了张口,想要解释什么,但杜建设伸出手来,制止住了他,继续说:“你自己家的事,你什么都可以管,这没问题,做儿子的就是要孝顺。但你爸赌博欠账,你无论如何也不能替他还,这样的账还了会后患无穷的。不光不能给他还,你还要教育你爸,要引导你爸克服不良习惯,要走正道哩。”
杜建设知道,做思想工作是要讲究方式方法的。比如,如果当着家里人的面和女婿说这些,是会引起女婿反感的,于是他就瞅准这么个机会,聊家常似的和他说了几句。但让他苦恼的是,他发现女婿不过是“嗯”“啊”答了几句,还故意把话题岔开,似乎不耐烦听他说这个话题。李超然这种不虚心的态度让他颇不满意。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些深思熟虑的话,这个年轻人究竟听进去了没有。这时,杜佳佳和她妈也都吃完下了楼,两人脸色通红,精神饱满,神情喜悦。两个女人一过来,就围着孩子,这个要抱,那个要抱,一家人显得和和美美,热热闹闹。这种气氛一时冲淡了杜建设心头的不快。他想,李超然毕竟是个年轻人,经历的事少,终究有一天他会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的。他会明白自己说出的这些金玉良言的可贵,会真正体会到自己的真心所在。终究有一天,李超然是会感谢自己的,会像个亲儿子一样更加地亲近自己的。
四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眼看一年又到了头。小米米马上一岁了,已开始学走路了。她很聪明,尤其话说得早,已能自主地表达意思了。看着这个小生命不断长大,杜建设一家人沉浸在幸福之中。生命就是一粒种子,只要有合适的土壤就会发芽、生长、开花,结出饱满的果实。
年底的时候,李超然被单位评为先进,奖励了他一个月的工资。这点意外的小收入,对于每个月收入只有四千出头的李超然来说,是件令人兴奋的事。
等到小米米生日,杜建设和袁月霞又一次回到了义川县。由于李超然被单位评为先进,一大家子人都很高兴,小两口就拿出钱请杜建设和袁月霞吃了一顿饭。既然是请客,档次当然要高一点,五个人吃了一顿大餐。杜建设望着饭桌上忙碌的李超然,蓦地觉得这个小伙子长大了。瞧,这就是他的女婿,正直、干练、孝顺,待人有礼貌,事事想得周到。这不正是一个从政的好苗子吗?原来他觉得李超然身上还有些毛毛糙糙的东西,但现在他发现这个小伙子蛮受人待见的。看着李超然白净的脸有棱有角,说话得体,待人接物让人非常舒适,杜建设就从心底感慨,觉得自己的女婿真是个搞行政的料。
开席前,照例先给长辈敬酒。杜建设喝了一杯红酒,在这样的氛围中,他的心情也激动了起来。当大家给他这个一家之主敬完酒后,他随即站了起来,端起一杯酒说道:“这些年,我总结出一个道理。家族就像一棵树,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棵树的枝干,也是树下的根。像陕北有一首民歌中唱的:‘怀胎正月正,扎下了一条根。’人在这世上活着的最根本的目的,就是让家族这棵树的根越扎越深,越长越旺,最后成为这片土地上的一棵大树,成为任谁看一眼都忘不掉的一处风景——这就是人生的意义。”
他喝了一口酒,又接着说:“这些还不是我今天要说的重点,我要说的是,我看到你们两口子在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成熟。尤其是超然,工作优秀,这是非常值得庆贺的。并且,他今天把请客的事安排得井然有序,丝毫不慌乱,这就是一种成熟,一种进步。人生是个修炼的过程,也是个不断完善的过程。来,大家祝贺超然,也为我们家族这棵树的成长喝一杯。”
一家人其乐融融。酒喝到一大半的时候,杜建设蓦地想到了一个问题,他问:“今天是小米米生日,为何小米米爷爷奶奶不过来呢?
李超然说:“我妈还病着,离不开人。我爸要照看,今天来不了。”
杜建设听到他这话,就迟疑道:“再有事,难道孙女生日也不能来?”就在这时,袁月霞在桌下踢了他一脚。杜建设是何等聪明之人,见到老婆这个举动,就什么都不再说了。一家人杯来盏去,喝得不亦乐乎。杜建设今天高兴,喝得有点儿微醉,说话舌头都直了。吃完饭后,在众人的簇拥之下,杜建设从饭店出来。他打着酒嗝,心里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在回去的出租车里,杜建设一边打着饱嗝,一边剔着牙。此刻袁月霞坐在了副驾驶上,由于怕父亲喝多了,李超然、杜佳佳抱着小米米,三个人坐在杜建设的两旁。此时,杜建设俨然觉得,在这个大家庭内,自己正像一个太阳似的,其他人都围着他来转。尤其女婿李超然,虽然在别人家养了二十多年,但现在不是离他越来越近了吗?虽然李超然离自己要求的还有点距离,但这不正一步一步在前行嘛。由此他想到了李治川,这个真正的小米米的爷爷,此刻却离这个小家庭越来越远了。并且李治川不仅离小米米远了,连同离自己的儿子也越来越远了。想到这些,他都觉得李治川有几分可怜。
回到了女儿家,杜建设很快就进了卧室,躺在床上。由于脑子兴奋,他一时也睡不着,就打开手机看新闻。
这时,袁月霞抱着小米米也进来了,她一边安抚娃娃睡觉,一边悄声对杜建设说:“你知道李治川两口子今天为啥不来吗?”
杜建设抬头问:“咋了?”
袁月霞不说话,将外孙女安抚睡了,才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她说:“小米米过生日,超然和佳佳是叫他们来的,可李治川说,他和咱们吃不到一块,让咱们先给小米米过。我琢磨着,你帮了他家不少忙,他是不是觉得低你一头,怕见面尴尬,不好意思见咱们的面。”
杜建设不置可否。老实说,这件事他从来没想过。但袁月霞这样想也不难理解,李治川有那么多缺点,在这个大家庭出了那么多丑,作为亲家,自己又帮了他那么多的忙,他觉得低人一头,没有尊严,不愿意与自己同桌,也在情理之中。
于是,杜建设淡淡地说:“那也是他自己要这么想,我可没嫌弃过他。”
小米米忽然在睡梦中举了一下胳膊,袁月霞见她还没睡实在,赶紧又开始拍她。
过了一会儿,杜建设忽然想到了什么,他说:“你刚才说,他让咱们先给小米米过生日,是什么意思?”
袁月霞说:“我也不知道。”
话说完了,袁月霞就闭上了双眼,不再理杜建设,只留杜建设一个人陷入了沉思中。
这时,外面传来了敲门声,接着李超然进来了。李超然进来后,坐到了床边的凳子上,然后对杜建设说:“爸,我想和你们商量点事。”
杜建设和袁月霞从没见过李超然这么正式地来说话,赶紧坐起身来,望着他,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李超然说:“妈,你也带了小米米好长时间了,我打算这一段时间让我妈来带小米米。”
杜建设对他这个提议很诧异,袁月霞带小米米带得好好的,干吗又要李超然妈来带呢?于是他说:“你妈带得好好的,干吗要小米米奶奶来带?再说,你不是今天下午才说你妈还病着吗?”
李超然不接他的话茬,只是说:“我知道你们喜欢小米米,可你们把她领到延州来,我们总要来回跑。这么远的路,长年累月跑总不是办法。再说,我妈恢复得差不多了,我爸也闲着,他们两个人还是可以带好小米米的。”
袁月霞听他这么说,心里舍不得,就说:“你们两口子爱小米米,不想让小米米离开你们也行,我可以到你家来带。”
李超然望了她一眼,然后说:“这也是我爸和我妈的意思。他们也想带孩子,毕竟他们是小米米的亲爷爷亲奶奶嘛。”
这句话一出,杜建设两口子就没有话说了。外婆当然喜欢娃,可人家奶奶也喜欢呀。总不能不让人家带孩子吧。
听到这里,两人就明白了李超然的意思。杜建设说:“你和佳佳说了?”
李超然说:“佳佳同意。她也不想娃娃离开她。”
听到这里,袁月霞就假装生气地说:“你们以为谁爱带娃娃呢?可麻烦了。”
杜建设知道袁月霞说的是假话,她是真心实意喜欢这个小外孙女的。但他随即一想,李治川这一家肯定也是一时心血来潮,带不了多久的。等他们带上一段时间后再让袁月霞带,到那个时候,自己就占据主动了。于是他和袁月霞说:“你就慢慢等着吧,你带娃娃的日子还在后头哩。”至此,这个话题就这样结束了。
第二天,杜建设和袁月霞双双离开了义川县。这时,小米米已由李超然他妈领走了。没了小米米,一路上,袁月霞一直不高兴。杜建设看她的样子,就开玩笑说:“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人家不让你劳动了,你还不高兴,真是劳碌命。”
没想到他的这句话没有起到活跃气氛的效果,倒使得袁月霞的脸色更沉重了。过了一会儿,袁月霞说:“小米米可懂事了,虽然她话说不全,可是你说什么她都懂……”说着,话里就有了几分哽咽。
杜建设瞄了她一眼,说:“你就是个劳碌命。”
袁月霞不理睬他,只是说:“小米米离了我们,不知道现在哭不哭?”说着,就开始擦眼泪。
杜建设装作没看见,全神贯注地开着车。杜建设和老婆离开义川县的这天下午,李治川又给小米米过了一次生日。当然,名义上不叫过生日。李治川说,一大家子人很久没有聚会了,他最近发了点小财,由他这个长辈请客,叫上李超然的大哥、嫂子及他们的两个儿子,再就是李超然、杜佳佳和小米米,大家团聚一次。李治川是个爱热闹,爱红火的人,这次又是他做东,他就将吃饭的地方定在了一家火锅店。这家火锅店还可以唱卡拉OK。一家人又是吃又是喝,又是唱又是玩,好不热闹。杜佳佳本来不想去,但听说饭店里有卡拉OK厅,她本来爱唱几句,巴不得趁这个机会显摆一下。一大家人到最后个个喝得酩酊大醉,热热闹闹、红红火火地吃了一顿饭。至此,小米米一周岁的生日也就算过完了。
其实当初两家分开给小米米过生日,一是因为李治川不想来,另一个原因,其实是因为李超然。李治川爱红火,想把小米米的生日放到能唱歌的包间过,趁机多喝点酒什么的。但李超然担心父亲压不住酒,当场出丑,让别人笑话。另外,他丈人帮过他老爸的忙,他怕杜建设在席上再给他老爸讲大道理,所以也就不愿意父亲去。再说了,女儿的周岁生日在火锅店里过,丈人即使不说,自己心里也过不去。通过李超然这几年对杜建设的了解,李超然觉得他更喜欢排场,喜欢高档酒店,所以,李超然索性就想了个办法,把小米米的生日分开两次过,各过各的,也就避免了两家家长的尴尬。
杜建设从女儿电话中知道了这件事,就问女儿:“李治川招呼你们咋吃的?”杜佳佳说:“就吃了一顿火锅。”杜建设听了,心里很是得意。毕竟,他们给小米米过生日是在高档大酒店,而火锅店属于最基层的饭店,适合李治川一家人去吃。
但千不该万不该,杜佳佳又添了一句:“是在一个卡拉OK厅,吃得可红火了。”
杜建设说:“卡拉OK厅也能吃饭?”
杜佳佳说:“原来是卡拉OK厅,现在改建了,可以一边吃火锅,一边唱歌。”
杜建设一听这话,心里就有了不满意。虽然他没再说什么,但心里却是极不高兴的。李治川他们一家人给小米米过生日,大家又是吃又是唱又是跳的,热闹非凡。而李超然把自己与袁月霞请到了酒店,的确是高档一点,但这不纯粹是把自己当成客人,当成单位领导了吗?这一点,他在单位有时也会有这种感觉。因为自己常板着面孔,给单位那些小年轻讲一些大道理,所以,他们对他几乎都是敬而远之的。偶尔大家一起吃饭,他们也是彬彬有礼,恭敬有加。但李超然你是我女婿啊,咱们可是一家人!要的就是和气,图的就是热闹,你知不知道?
五
元旦过完,马上到了旧历年。今年过年,杜建设吸取了去年的教训,破例没有回到义川县来。他早早就和杜佳佳小两口说过,自己过年有事,不回来了。其实他这么做是为了避免矛盾,免得小两口过年不知道该和谁家聚,再惹出是非来。但无例外的,到年关了,他还是将东西全部买好给小两口捎回去了。
到了正月初四,杜佳佳和李超然就带着小米米到延州市,来看望老两口。
过年嘛,就是我到你家,你到我家。对中国人来说,其实就是变着花样地吃。吃饭,当然少不得要喝几杯,杜建设就打开酒和女婿一起喝。喝了几杯,就有了气氛。尤其饭桌上还有大家都喜爱的小米米,一时间,场面热热闹闹,充满了快乐。
小米米吃了一会儿,瞌睡了,杜佳佳就带她去睡觉了。袁月霞吃着吃着,想到了给小米米压岁钱这回事。瞅了个空,她从抽屉里拿出了事先准备的五千元。进了卧室一看,杜佳佳正带小米米睡觉,她就悄声将五千元压在了小米米枕头底下。谁知她这一压,将正睡觉的小米米弄醒了。
袁月霞看到小米米醒来,忍不住就想逗她玩一下。她从红包里抽出一沓钱来逗小米米:“小米米,看外婆给的钱多不?你猜猜有多少?”小米米也是个小人精,一见这么多钱,就伸出两只手夺过去了,将钱一把搂在怀里,任谁要也不给。
这时,袁月霞顺口问了小米米一句:“小米米,你爷爷过年给你钱了没有?”
小米米奶声奶气地说:“给了。”
袁月霞问:“给了多少啊?”
小米米当然说不出来。她还不识数,只是用手乱比画。
杜佳佳说:“超然他爸太小气了,才给了二百元。”
袁月霞听了,便将钱从小米米手里拿回来,叠好,塞回到红包里,将红包交给了杜佳佳。
杜佳佳接过来,朝她母亲挤了挤眼睛,说:“我和超然他妈说,这钱有点少,结果超然他妈竟然说,当初他们给老大娃娃压岁钱,才给两块钱哩。”
母女两人说着,彼此递了个眼神,会意地笑了。
正当两人拉话的时候,李超然猛地将半闭的门拉开了。门一拉开,他直接说道:“佳佳,你今后说话不要再提我爸我妈好不好?”
母女俩谈话时门没关紧,竟然被上卫生间的李超然听到了。当着母亲的面,被李超然这么责备,杜佳佳脸上一时下不来,她嘟囔着说:“咱爸咱妈给五千元,你爸才给二百元,都是事实,咋就不能说?”
李超然喝了几杯酒,有了一点醉意。见杜佳佳嘴硬,他就说:“我爸就是个蹬三轮的,你又不是现在才知道。”
这句话一下子把杜佳佳给噎住了,她一生气,也不管娃娃了,直接站起身,将门“砰”地一摔,到另一个房间去了。床上的小米米感觉到气氛不对,直接张嘴哭了起来。袁月霞赶忙抱起了小米米,哄着她。
杜建设一个人坐在饭桌前,里面的吵架,他也听到了。他看到杜佳佳跑到另一个房间去了,就忙起身去敲她的门。但杜佳佳此时却怎么也不愿意开门,杜建设只能在门外劝女儿:“佳佳,你和超然是自己谈的对象。过日子不仅是看钱,夫妻感情更重要。你不要动不动就说钱,不是任何事都能用钱来衡量的。”
这时袁月霞从房间抱出孩子,也到了杜佳佳门前,她顺着丈夫的话说:“就是!你爸说得对,你看咱家小米米多聪明啊,一天天在成长哩。大过年的,你俩可要好好的,不能因为一点小事就生气。两人要你让我,我让你的,才能长久地在一起。现在有了孩子了,你更不能由着自己的小性子,耍自己的小脾气了,要考虑对方,谅解对方才行,是不是?”她这话看着是说给女儿听,其实也夹带着责备李超然呢,嫌他这么大个男人没点丈夫气,因为这点小事和自己妻子斤斤计较。
杜佳佳在屋里死死关着门不吭声,也不给人开门。这时的李超然已回到了桌前,他说:“爸、妈,我敬你们一杯酒。”听到他说得这么郑重其事,杜建设想了一下,就过来了。袁月霞心里怪这个男人太计较了,就不愿意过来。等杜建设坐到了桌前,李超然给他倒了一杯酒,然后不等杜建设说话,他郑重其事地说道:“爸,你和我妈,还有佳佳,以后在一起不要再讨论我爸妈了。”
接着,他又说:“我爸就是个蹬三轮的,生活在底层,赚不来钱,也没文化,没人瞧得起他,和你们更是没法比。他浑身都是毛病,这两年也给大家惹了不少事,多亏爸你帮忙解决了好多问题,这两年实在是麻烦大家了——其实我爸也知道自己有缺点,正在努力地改正,但有些东西已经渗透到他骨子里去了,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改得了的。我真心希望,大家以后不要再提我爸妈了,不要把两家拉在一起对比。我敬的这杯酒,一是感谢你和妈对我们家庭的呵护。另一点是我想说,我爸虽然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他毕竟是我爸,他含辛茹苦把我们兄弟两个养大,供我上学,给我结了婚,让我今天有这样一份体面的工作,这种恩情是我一辈子忘不了的。”李超然说着,话里边就有了哽咽声。
李超然喝了一杯酒,杜建设也端起酒杯,象征性地抿了一点。李超然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说道:“我爸他无权无势,他生活在底层,事事都要看人家的眼色。但我知道,他这一辈子相当不容易。他把家从农村移到了城里,然后在城里扎下了根。他虽然爱吹牛,爱说大话,但我知道他心里是卑微的,他活得小心翼翼。他心底里是不愿意连累大家,也不愿意给大家丢脸的。我和佳佳结婚以后,他老怕自己的行为损害我以及佳佳的声誉,怕给咱们这个小家庭带来伤害,但有时实在是没办法,事情总是那么不顺心,不尽如人意,他总会连累到大家,总会扫大家的兴。但我还是相信,他和我们一样,也是有尊严的。他心里也是想让我和佳佳两口子和和美美,盼着小孙女能够健康成长,将来能出人头地。我比你们更懂他,我更深切地知道这一点。就拿这次过年给压岁钱来说,他是给了小米米二百元,但是你们不知道的是,他只给了我大哥的两个儿子各五十元。他为的就是想讨佳佳的欢喜,想讨大家的欢喜,为的就是不被你们埋怨。”说到这里,李超然已是满脸泪了。
接着他一边哭一边说道:“有时候你们可能不理解,觉得我应该憎恶这样老是招惹是非的老爸才对。但是爸、妈,我说一句心里话,我恰恰是以我有这样的老爸而自豪的。所以,我真心地希望我们大家在一起的时候,你们不要说起他了,好吗?”
这话听起来恳切,但同时又有一种威力,似乎是一种宣言。
说到这里,李超然端起手中的酒,再一次一饮而尽。
“不要喝啦!我早就和你们说,少喝点,少喝点,喝多了没好处!你们还要喝。”袁月霞见此情景,一边埋怨着,一边三下五除二把桌上的菜碟子、酒瓶子、酒杯全部都收走了。
杜建设一动不动地听完了女婿的这番话,一时有了许多感慨。他从没发现,女婿竟然是这样一个敏感而又极富感情的人。李超然说的一句句话,看似是在请求,其实却像一把锤子在一下一下地敲他的心一样。他望着女婿,也许是昨天没刮胡子的缘故吧,李超然的嘴角旁有一圈黑黑的东西,一时间让他感觉非常陌生。直到李超然回卧室了,他才起身。但在起身的瞬间,他感觉自己有点腿软,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倒在桌旁。他用手扶了一下桌子,才站稳身子。
按常理说,像杜建设这样事事小心的人,是不可能发生交通事故的,然而事故还是这样发生了。因为小米米被李超然妈带走了,星期天的时候,杜建设和老婆没了事,两人就一起开车到附近的清音县去玩,据说那里刚打造了一个新的旅游景点。但是,没想到就在回来的路上,杜建设的车发生了交通事故。清音县到延州市的路上,有一个三岔路口,中间长着茂密的芦苇。这段路杜建设走了几回了,很熟悉,但在转弯的时候,芦苇挡住了杜建设的视线,正巧另一条路上有一辆大货车疾驶而来,“砰”的一声,杜建设的车和大车的车轮撞到了一起,杜建设的小车一下子被撞得翻了过去。就这样,杜建设的婆姨袁月霞受了伤,住进了市医院。
听闻这个消息,杜佳佳和李超然当天就从县里赶到了市医院。杜建设眼看着袁月霞被推进了手术室,过了有三四个钟头,袁月霞又从手术室被推到了病房。之后的三天,杜佳佳和李超然一直在医院陪着袁月霞。三天后,杜佳佳接到单位派她到外地学习的通知,就先回县里去了,医院里就只剩下李超然与杜建设两个。谁也没想到,刚过了一天,李超然就对杜建设说,他也要回县里。他说:“我爸打电话说,我二爸现在住院了,病得很重,恐怕连命都保不住,要我赶紧回去。”杜建设不好说什么,就让他先回去了,说这里有什么重要的事再叫他。李超然一走,陪床的就只剩下杜建设一个人。杜建设的单位闲,本身就没多少事,索性整天和婆姨一起待在医院里。但杜建设一个人待着,心里总有些不爽气。他觉得养儿防老呢,现在倒好,女儿女婿一个都不见,老婆还要做第二次手术呢。他心中忐忑着,就问主治大夫袁月霞第二次手术的时间。主治大夫说,一般是第一次手术后的第七天上午做第二次手术。杜建设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女儿女婿,心里希望袁月霞做第二次手术时身旁能多个人。李超然一口气答应,保证说:“爸,你不用操心,等到第六天下午我一定来。”谁想等到第六天,李超然的二爸却去世了。李超然打电话和杜建设说:“爸,我来不了了,我二爸今天去世了。这样吧,我给我同学打了个电话,让他明天早上来医院帮你。”杜建设一听就拒绝了。心想,是你二爸重要还是丈母娘重要啊?这小子,心中真没个计较。但到了第七天早上,李超然这个叫小江的同学还是来到了市医院。杜建设虽说不要小江来,但见小江来了,也就不再说什么,反而安了心。要知道,做手术可是一件大事啊。
就这样,袁月霞睡在病床上,杜建设守在婆姨旁边,叫小江的小伙坐在病房外的排椅上玩着手机。三人就这样等了一上午,忽然主治大夫来说,今天做手术的人多,25床的手术今天做不了了。听了这个消息,几人都松了一口气。杜建设第一时间让小江回去了,说啥时候袁月霞做手术再让他来。但谁也没想到,下午一上班,护士忽然来通知:“25床准备手术。”
这时陪袁月霞的就杜建设一个人啊,杜建设也没有小江的电话。再说,他也不愿意给小江打电话。杜建设就和袁月霞两人赶紧做准备。这时同病房陪床的一个人提出可以帮忙。那人是个乡下人,满脸胡子,他老爸上树打核桃掉下来摔骨折了,也在市医院做手术。他见杜建设就一个人,就伸出了友爱之手,两人一起将袁月霞抬起来放上了担架床。护士就将袁月霞推走了,杜建设则跟在后面。
袁月霞的第二次手术倒是简单了许多,大约只用了一个半钟头。这阵时间,杜建设一个人坐在手术室门口,长长的灯光打了过来,拉长了他的身影。护士一会儿要这,一会儿要那,都得他一人去跑去买。一个半钟头,杜建设气喘吁吁来来回回地跑了好几趟。医院里的电梯总是等不着,好不容易等着了又人满为患,杜建设心里着急,有时就不得不跑楼梯。一个半钟头后,袁月霞被推出了手术室,护士一直将她推到了病房。这时,那个满脸胡子的中年人恰好不在,袁月霞身体胖,身子重,费了好大的劲,杜建设才和护士将袁月霞弄到了床上。等护士给袁月霞吊好了针,杜建设不由得擦了擦满脸的汗。
袁月霞熟睡着。杜建设坐在袁月霞的对面,床头柜上有一面镜子,正对着杜建设。杜建设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两鬓苍苍,想到这么大年纪了,还要自己跑来跑去,跑上跑下地伺候婆姨,心中不由得感到非常悲哀。护士搬来仪器,要给袁月霞做检查,看到了杜建设,就顺口问道:“你们家人呢?咋一个都不见?”
杜建设当时听了这句话,恨不能有个地洞钻进去。养儿防老,但此刻女儿女婿都在哪里呢?
护士走了,杜建设一个人呆呆地待在病房。就在这时,杜佳佳打来了视频电话,问母亲做手术的情况。她在电话中问:“为啥超然不在旁边?”杜建设只得告诉她,李超然二爸去世,李超然奔丧去了。女儿一听,大为生气,非要现在给李超然打电话不可。她说:“难道他二爸是人,我妈就不是人了?谁近谁远都分不清。”杜建设怕小两口又为这事生气,赶紧劝了女儿几句,随即挂了电话。
晚上,李超然打来电话,说明天一早就埋他二爸,他下午就赶过来。电话有嘈杂的唢呐声,看来目前他二爸的葬礼正在举行“行礼”仪式。李超然在电话中一再给杜建设解释:“我二爸自小和我爸两人相依为命,感情特别深。他一辈子没结婚,和我家异常亲密,我爸我妈对他的丧事也看得特别重。我也没有办法,等明天上午丧事一办完,我就赶紧过去。”
杜建设和李超然通话时开着免提,袁月霞从话筒里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她让杜建设把电话挪近一些,听了半天,听出了是小米米的哭声。她问李超然:“超然,你把小米米也带去了。”
李超然说:“我爸我妈都来了,他们把小米米带来的。”
袁月霞就不吭声了。
杜建设挂了电话,房间里静悄悄的,两人都沉默着不说话。一忽儿,袁月霞忽然无头无脑地说了一句:“娃娃也被领去参加葬礼了,看来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哩。”
杜建设此时也无限伤感。他脑中忽然蹦出一句话来,他想也没想,就直接从微信上把这话发给了女婿:“我一直都把你当亲儿,但你啥时把我当过亲老子?”发完这句话,然后他就关了手机。
虽然手机关了,但是葬礼中的礼乐以及小孩子的哭闹声,依然在他耳边回响。他曾多次参加过农村的葬礼,知道这些场合,大家都喜欢领着孙子孙女去参加。祭奠的时候有了这些小娃娃,也象征着这家人丁兴旺。农村不是有一句俗话嘛:炕上没有拉屎的,坟上没有烧纸的。
他不由得又一次想到了自己常说的,一个家族就是一棵树的理论。
六
这年七月,杜建设有了一次下县调研的机会。
此次调研共一天半时间,主要是调研义川县尚未开发的两处景点。现在各县都在发展旅游业,义川县也邀请了市政协领导来调研,想为这个待开发的旅游项目造一造势,争取更多的资金支持。
调研组一行六人,早上八点从市里出发,到达后大家匆匆吃了一口午饭,然后一行人就上了莽头山。莽头山上有个道观,山上长满了白皮松。一行人看了一圈,然后在县政协同志的陪同下,径直往盘古山而去。一行人来到盘古山下,但见山势高峻,林木茂密,大家心里都直犯嘀咕。幸好县里陪同的同志并没有让大家爬山的意思,而是引导大家顺着山底的一条沟步行进去,告诉大家要看一个瀑布群。走了大约一个钟头,果然听到了“哗哗”声音,杜建设抬头一看,一帘瀑布出现了。瀑布下方积了一大潭水,绿汪汪的。众人驻足,仰望这个瀑布。瀑布的水流声音大,但落差不大,水量也并不大。
是啊,如果是大瀑布的话,哪能到现在才发现呢。陪同人员给大家介绍,这道沟里这般大小的瀑布有三个,外加上这座山,连起来也算是陕北非常特殊的景点了。介绍完了,陪同人员看了看表,告诉大家,另外两个瀑布和这个一样,虽然小,但三处瀑布合起来是可以作为一个大景点来开发的。大家听了这话都纷纷点头表示同意,随后就一起沿原路返回了。
由于路远,回到县里时,天已黑了。招待所早就备好了饭,一行人刚回到房间洗了把脸,前台的电话就来催了。原来义川县的王县长来了,正等着他们去吃饭。
第二天上午开讨论会,县文体局、旅游局、宣传部、文联的领导都来了,大家一个接一个发言,主要是谈对义川县发展旅游的看法。大家都统一了口径似的,大谈特谈盘古山与瀑布群的开发,似乎在会议前已形成了坚定的共识。最后是市政协的马主席讲话,这位从市里来的最高级别的领导就发表了以下几点意见:一是要发展旅游,配套措施必须要跟上去。要先修路,否则的话,是没人愿意去的。二是,旅游开发是十分费钱的事,主要看县里的实力如何,是否能引进外资,借鸡下蛋,促进旅游业的发展。三是他昨天看盘古山附近的村子面貌都还完整,古色古香的,可以把古村落的开发也一并纳入,成为盘古山风景区的一部分。他到过外地许多地方,总觉得这里的古村落开发与保护还是不够好。杜建设知道他的意思,嫌那些瀑布群太小,根本没法吸引外来游客,所以建议将附近的古村落一同开发。就这样,这个座谈会圆满结束。本来用完午餐,全体人员就该返回了,但杜建设十分有心眼,找机会悄悄去找了一下昨晚刚认识的王县长。
他来到王县长的办公室外,敲了敲门,就推门进去说:“王县长,你好。”
办公桌前,王县长正低头看一份文件。杜建设进来,他一时也没认出来,心想这个人是谁,怎么悄无声息地就来了。
杜建设就自我介绍,说他昨晚曾和王县长一起吃饭。这个话一说,王县长马上就想起来了,问他有什么事。杜建设不好意思说自己的事,就先把昨天自己看到的情况以及对县里发展旅游业的思考说了几句。大致意思是发展旅游业是大事,是造福千秋万代的好事,如果能开发成功,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将来义川人民一定会感谢王县长的。
王县长情知他说这些话只是由头,就敷衍地点头,等着他把话说完,看他能说出什么事来。果然,这些话说完以后,杜建设就开始说了。他说自己是义川人,一直关心着家乡的建设。自己的女儿女婿都在义川工作,女婿在县民政局。小伙子很能干,工作很上进,一连三年都是先进,今后还要靠王县长多加照看。杜建设说自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现在又嫁到了义川县,下一步不知道该怎么办好。自己年龄也有些偏大,即使当上文联书记也只能干一届,说不定义川县就是自己的告老还乡之地呢。他的话说得很巧妙,把自己要升职的消息,以及退休后还要回来的信息统统说了出来。
王县长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问杜建设他女婿叫什么,是什么学校毕业的,工作几年了,等等。一边听着,一边拿本子记了下来。
杜建设最后说:“我没有什么要求,就是看组织上能不能考虑一下我女婿李超然,给他身上压压担子。”
杜建设把话说完,就告别了王县长,千恩万谢地出了门。
杜佳佳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父亲回义川县的消息,特意从家里赶到招待所来。她见父亲一行人正要离开,就让父亲今晚别回去了。杜建设此时心情愉悦,想和女儿说一些话,又觉得人多不好说,就告诉女儿,今天要跟大家一同返回,有什么事,晚上回家打电话说。
到了晚上,杜建设就打电话和女婿说了今天的事,说他今年提拔的事应该是板上钉钉了。他要李超然这几天趁热打铁,到王县长那里去一趟,给他送点东西。这样,估计事情就百分之百没问题了。
李超然躺在沙发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懒洋洋地听着丈人的话,口中闲闲地答应着。
听李超然答应了,杜建设就在市里等消息。等了将近一个月,李超然总是找借口,一直没有到王县长那儿去。
杜建设心里着急,他估摸着女婿是怕花钱。他找了一天,特意和袁月霞回了义川县。
一家人先是在外边吃了饭,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杜建设催促着女婿赶紧去找王县长。
“现在正是送礼的时间。”袁月霞说。
但李超然却似乎不愿意去,磨磨蹭蹭地不起身。杜建设以为他嫌礼轻,就让杜佳佳拿出五千块钱来,去茶叶店买些好茶叶,一并送给王县长。
一会儿女儿就把茶叶买回来了。
袁月霞把礼品通通装进塑料袋。杜建设把东西又从塑料袋里拿出来,装进几个材料袋里。他说:“要用材料袋装,这才不显山不露水。”
李超然依旧赖在沙发上,懒懒地说:“王县长还不知道现在在不在呢?”
杜建设说:“我早给你问好了,王县长今天在县里。”
“在县里,也不一定在办公室。”李超然依旧找着借口。
杜建设不理他,急切地催促着李超然现在就去。
李超然磨蹭了半天,在众人的催促下,终于出门去了。一家人在家里着急地等消息,每个人眼前似乎都有一条金光大道闪现。杜建设和杜佳佳说:“超然要走上领导岗位了,你要好好支持他的工作哩,莫要再闹别扭。他有了前途,我们家才有了未来。”
等了一个多钟头,李超然回来了。他脸上看不出喜悲。杜佳佳这时去哄娃娃睡觉了,杜建设与袁月霞就围到了李超然身旁,问:“你见到王县长了没?”
李超然说:“见到了。”
“那他咋说呀?”杜建设问。
李超然说:“我自我介绍说:‘王县长,我叫李超然,是杜建设的女婿。’说着小心地把带去的东西放在了他办公桌前,把我自己的简介放到了他桌子上。王县长拿起资料,一边翻看一边说:‘哦,你就是李超然啊。那天你丈人和马主席都说了你的事,这件事我知道了。’就这样说了几句,我要走时,他又叮嘱我把东西拿走。”
“东西当然不能拿啊。”袁月霞说。
“肯定不能拿啊。”李超然说,“王县长再让我拿我也不能拿啊。”
“那王县长没再说什么吗?”
“没有。他只和我说了几句话,就忙着接电话,我在一旁等着。他打了很长时间电话,挂了电话,还是那句话,你的这个事我知道哩,我记下了。就这样,他再没说什么。”
袁月霞和杜建设两人听女婿这么说,都觉得意犹未尽,还想听更多的细节,但李超然说不上来了。
最后,杜建设咂了咂嘴,总结道:“东西只要放下就行了。我上回和他说了,政协领导也和他说了,现在咱们又送了礼,这就够了。现在有八项规定哩,一般没有把握的事领导是不轻易收礼的。他既然大大方方收了东西,那就是他脑子里已经在考虑你这件事了,有把握了。”
“看来这件事上了三保险了。”听完丈夫的话,袁月霞由衷地说。
“凡事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现在我们都具备了。我们把能想到的都给办了,下一步就看你的造化了。但这只是你的第一个台阶,以后你的路还长呢,前面还会有许多困难坎坷在等着呢。”杜建设说。
“不过,”杜建设眼珠子一转,“这件事,我们都不能说出去。你要像往常一样,干好工作,要谦虚谨慎,丝毫不能在别人面前流露出什么。咱们就以半年为期,如果他给你办不了这事的话,下一次,我就把市委书记搬来跟他说。”接着,杜建设就饶有兴趣地和大家讲市委书记到他单位来,和他见面的场景。
杜建设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第二天早晨,李超然开着车将他和袁月霞送回了延州市。一路上,杜建设仿佛看到自己这个家族正像一棵树,根越扎越深,叶越长越旺。他忽然记起那天回老家上坟时见到的那棵老槐树来。那棵树不知长了多少个年头了,他小时就觉得这棵树非常粗壮,枝叶异常繁茂。那时这棵老槐树的树干有些地方都空了,他们一群小朋友捉迷藏,有时就藏到里边去。但到了夏天,绿叶铺天盖地,整个枝丫伸展开来,树荫足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村里人常常就围在这棵树下吃饭、下棋、闲聊,仿佛有说不尽的快乐。现在他觉得自己就是那棵树,正在遮风挡雨,正在庇护着这个家庭,庇护着杜佳佳、李超然、小米米这些家庭成员在茁壮成长。
坐在车上,杜建设打开手机,查看了一下关于槐树的介绍,网上这样写道:“槐树原产于中国,又名中华槐、国槐、祖槐。在我国南北广为栽培,对土壤要求不严,耐瘠薄,石灰及轻度盐碱地上亦能正常生长。耐烟毒,病虫害不多,寿命长。汉代有人认为‘槐’就是望怀的意思,人们站在槐树下怀念远方来人。据《周礼·秋官》记载:周代宫廷外种有三棵槐树,三公朝见天子时,站在槐树下面。三公是指太师、太傅、太保,是周代三种最高官职的合称。后人因此用三槐比喻三公,成为三公宰辅官位的象征,后世在门前、院中栽植有祈望子孙位列三公之意。”
看着这些,他心中颇有感触。他想,今天回去后,自己一定要写一篇文章。题目他都想好了,就叫《好大一棵树》。
——此刻,沉浸在幸福之中的杜建设根本没有想到,昨天晚上,李超然其实哪里都没有去。当时,在他们一家人的劝说下,他不得不提着东西出门。他将东西放到了汽车后备箱,然后将车开到仕望河畔。他下了车,在河畔徘徊了好久。他想来想去,最终还是没有到王县长那里去。最后,他把所有东西全部提到了一个当年他帮扶过的贫困户家里,全送给了贫困户。然后,他看看表,时间还早,就开车回到了老爸家。
他来到了他爸妈所住的窑洞,他妈一见他就唠叨,说他爸最近麻将瘾又犯了,打麻将又欠了别人一千多。李超然听到了,就掏出一些钱来塞给了父亲。李治川没有拒绝,也没有问他钱是从哪里来的。李治川只是用一双颤抖的手接住了钱,装进了兜中。就在这一刻,看着父亲颤颤巍巍的神态,看着父亲对自己那份卑微的感激,李超然恍惚觉得父亲正如一棵枯树,如一片在秋风中快要凋落的黄叶,正在一点点老去。而自己呢,却正如一棵满眼绿色,充满蓬勃生命力的槐树。这一刻的父亲,眼中充满了柔情,仿佛一个小孩子,对自己充满了依恋。李超然觉得这种感觉真好。
过了一会儿,他离开了父母家。在回家的路上,他一遍遍想着,一会儿到底该咋对丈人丈母娘说这个事呢。
责任编辑许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