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法建交60周年之际,两国艺术家合作的中文版话剧《悲惨世界》入选中法精品文化交流作品名单和中法文化旅游年项目。由此,不禁联想到陈独秀曾在申城参与首译《悲惨世界》(节译本)。
1903年8月7日,在上海出版的《苏报》被查封一个月,宣传反清革命的《国民日日报》在申城继之创刊,主编为章士钊,得力助手有陈独秀(笔名由己)等。关于报馆地址,陈书良的《“金谷香枪击案”始末》提及:“章士钊又到上海,除创办《国民日日报》、开设东大陆图书译印局”“并租赁昌寿里、余庆里、梅福里等四所房屋,作为报纸编辑部、秘书议事和招待党人之用”;《张溥泉(按:张继)先生回忆录》则更明确地说:“办《国民日日报》,租新闸新马路梅福里(按:今上海黄河路125弄)一楼一底。楼下安置印刷机及铅字,楼上作编辑室。”从日本归国的苏曼殊(字子谷),由苏州抵沪,应邀担任《国民日日报》编译,与章士钊、陈独秀、何梅士等共事。
濮清泉的《我所知道的陈独秀》回忆:陈独秀与苏曼殊早就相识,“在日本留学期间,他(按:陈独秀)交往最熟的是章士钊、苏曼殊二人”,“他对雨果的《悲惨世界》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说他对欧洲文学名著都涉猎了一下,没有一篇能与《悲惨世界》匹比的”。苏曼殊可谓亦僧亦俗(此前曾两次出家),多才多艺,向以苍生为念,往来于革命党人和文坛知己之间;他通晓英文、法文、日文(后又掌握梵文),在报馆编译工作之余,琢磨法国作家小仲马的《茶花女》,对“茶花女”的凄凉遭遇极为同情,并对王寿昌口述、林纾笔译的《巴黎茶花女遗事》也不满意,准备重译这部小说。陈独秀闻讯却表示:与其翻译《茶花女》,还不如翻译法国作家嚣俄(今通译雨果)的《悲惨世界》,它是法国文学中最具时代特征和社会意义的作品。苏曼殊接受了这个意见。
不久,苏曼殊拿出一摞译稿,恳请陈独秀教正。陈独秀接下译稿,见书名译成《惨社会》,他细看感到落笔比较随意,多处 “对原著者很不忠实”,添加了情节和人物用以表达对清廷、权贵的强烈憎恨,但故事尚属完整,遂动手对文字进行精心润色。陈独秀甚至在报馆夜间值班时,也偷闲处理译稿,烂柯山人(章士钊)的《双枰记》提及:“余与独秀尚未寝,盖新闻脱版”“必更阅全稿,防有误字”“然一人为之,余一人恒与相守,不独往寝”“余为值,独秀就旁案追译嚣俄小说”。另外,柳无忌(柳亚子之子)的《苏曼殊及其友人》回忆:“当曼殊第一次到上海,住在《国民日日报》社译法文《惨世界》时”,陈独秀在“字句间为他指点修改不少。这时曼殊于汉文的根基尚极浅,文字亦不甚通顺,仲甫(按:陈独秀)隐然是他的老师”“曼殊就因仲甫的影响,而启示了自己的天才,成为一个超绝的文人了”。显然,陈独秀对译稿并非一般的修改,而是耗费了大量心血。译稿完善后,从10月8日起,在《国民日日报》隔日连载,注明“法国大文豪嚣俄著,中国苏子谷译”,很受读者欢迎;至12月1日,共登出十一回半,因该报被迫停办,连载不得不中止。苏曼殊忿然欲离沪,陈独秀竭力劝阻;未几,他趁与何梅士一起出门看戏借故溜走,从此成为“行云流水一孤僧”。
翌年,陈独秀将译稿重新整理,并补译部分章节,改书名为《惨世界》(全书十四回),交给上海镜今书局;单行本出版时,署名为“嚣俄著,苏子谷、陈由己同译”。至于该书的装帧和发行,钱玄同“记得彼底书面是蓝色的,封面上印的书名是金色的”,他是“到上海,在《警钟日报》馆中买到此书”。
柳亚子的《记陈仲甫先生关于苏曼殊的谈话》转述了陈独秀的话:“《惨世界》是曼殊译的,取材于嚣俄的哀史,而加以穿插。我曾经润饰过一下。曼殊此书的译笔,乱添乱造”“此书初在《国民日日报》登载,没有登完,报馆就被封闭了。当时有甘肃同志陈竞全在办镜今书局,就对我讲:‘你们的小说没有登完,是很可惜的,倘若你们愿意出单行本,我可以担任印行。’我答应了他,于是《惨世界》就在镜今书局出版。并且因为我在原书上曾润饰过一下,所以陈又添上了我的名字,作为两人合译了”。上海镜今书局负责人陈竞全在编印过程中,将陈独秀并列为译者,这符合情理,也系实事求是之举。
武昌起义爆发后,转辗于海内外各地的苏曼殊正在爪哇,他兴奋地觉得此乃“振大汉之天声”,因缺旅资而典衣卖书,急谋归国服务。孙中山发动“二次革命”,苏曼殊毅然参与反对袁世凯倒行逆施的斗争;1913年7月21日,在《民立报》发表《释曼殊代十方法侣宣言》,呼吁“普国以内,同起伐罪之师”。1918年5月2日,他在上海广慈医院(今瑞金医院)病逝,年仅35岁,临终留言:“一切有情,都无挂碍。”相隔约三载,上海泰东图书局根据其好友建议,翻印旧版本推出《悲惨世界》(再版时恢复《惨世界》书名),封面标明为“苏曼殊大师遗著”。石钟扬的《酒旗风暖少年狂:陈独秀与近代学人》认为:“当初连载时只署苏曼殊之名,自是陈独秀提携他的意思;镜今本苏、陈同署,是作为友谊的纪念;苏曼殊逝世后,去陈名只作苏之遗作处理,是友人怀念曼殊所致。”
上海泰东图书局作为“苏曼殊大师遗著”出版的《悲惨世界》,当年除了申城出版机构屡屡重版,外埠出版机构也多次印行;直至1948年,成都立文出版社仍推出该书,封面署“苏曼殊译”,扉页则注明系“苏曼殊遗著”。尽管如此,但该书由苏曼殊、陈独秀共同完成仍为人所知,如包天笑晚年写的《钏影楼回忆录·编辑小说杂志》说:“出版《小说大观》的时候,已经在辛亥革命以后”,“在翻译小说中,有一部是署名《悲惨世界》,是苏子由[谷]、陈由己两人合译的,其实苏子由[谷]即是苏曼殊,陈由己即是陈独秀。原书是法国嚣俄作品。”
陈独秀与苏曼殊联手首译的《悲惨世界》,虽不属很严谨的文学翻译(前半部分和末尾部分大体忠于原著,中间改变情节和人物),但结合清末的时代背景来论,就不难理解译者的良苦用心——“借译载道”:针砭时弊,激励民众;而且,该书对章回小说形式运用得很好,并是很现代的白话文,如其中一段:“孟主教只管平心静气的,注眼看了华贱,待将要开口说声:‘你要什么’,华贱就对着这屋里人,一个个的轮流看了一遍,大声说道:‘请各位听来。我姓金,名华贱,曾经犯罪,坐监一十九年,四天前才释放出来。现在我想到潘大利去,前天就从道伦动身,今天已经走了好几十里……’”总之,它毕竟是《悲惨世界》第一个中译本,曾为中法文化交流作出贡献,在我国文学翻译史上自然会引起瞩目。
(作者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浦东作家协会副主席,上海大学海派文化研究中心特邀研究员)
责任编辑:马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