笋的地图

2024-09-11 00:00:00何菲
食品与生活 2024年9期

偏爱江南,是中国各地区人民的一个公约数,且延续了千年。与其他区域有所不同,江南的崛起非一时之功,而是天时、地利、人和的渐进式显现。衣冠南渡,加大了对江南的开发力度。长江时代的南京、运河时代的扬州、钱塘江时代的杭州、太湖时代的苏州、海洋时代的上海,在各历史时期轮番带动区域经济发展,推动城市文明的进程。且古往今来,烟雨江南是个让人心生莼鲈之思、在宦海浮沉后梦想退思隐逸的情感区域。尽管从面积上,江南地区占中国国土面积不到1%,却似乎凝聚了中国知识分子对美好的全部幻想和终极追求。

江南风物,总是带着鲜明的时令特征,踩着时令,有序登场。笋算是“最江南”的蔬菜之一。

笋是蔬菜,又高于蔬菜,更脱俗于荤腥,有隐士风。可以说,笋的东方属性非常强烈,《诗经》就有“维笋及蒲”的记载,可见当时笋就被视为一种上佳的菜蔬。查阅文献可知,从两晋六朝开始,贵族及士大夫们在衣食住行各方面都着力营造一种超然脱俗的氛围,他们对笋有着特殊的价值观层面的推崇,体现出他们特有的人格追求。苏东坡之所以爱竹,不仅在于竹的形态和气节,也在于竹笋的美味。诸如“相携烧笋苦竹寺”“好竹连山觉笋香”这类生活流诗句不在少数。黄庭坚和陆游都爱吃苦笋。李渔认为:“蔬食之美有五,曰清,曰洁,曰芳馥,曰松脆,曰甘鲜。唯笋五美皆俱。”蔬食之美,笋全都具备了。他说:“笋之为物,不止孤行并用各见其美。”

出家人也是笋的“粉丝”。道士视竹笋为日华之胎,而佛教寺庙的素斋馆里,笋也是重要食材。

据统计,全中国城市中爱吃笋的人数和讲究程度,上海排第一,杭州第二,苏州第三。不过我觉得浙江笋比江苏笋犹胜一筹,盖因江苏多平原,浙江多山地,后者气候和地理更适合竹笋的生长。

浙江人一年四季都吃笋。春笋、冬笋、鞭笋……杭州临安天目山有近267平方千米的毛竹,天目山雷笋被誉为“江南第一大菜竹”,杭州雷笋是当地雷竹在春季长出来的笋,脆嫩鲜美,是竹笋中的翘楚。浙江丽水毛笋、衢州龙游竹笋等,也是笋中上品。据说在春笋大量上市的季节,杭州人一天能吃掉50吨的笋。最能证明自己是浙江人的野趣,不是露营,不是烧烤,而是挖笋。

腌笃鲜是江南恩物,有次要网评出哪道汤能让海外游子魂牵梦萦,腌笃鲜票选排名第一,完胜香菇老母鸡汤、咸菜黄鱼汤、酸辣汤、扁尖老鸭汤等名汤。我家的腌笃鲜里只有三样主食材:竹笋、肋排和咸肉(或火腿)。笋是切滚刀块的,咸肉或火腿切成麻将牌大小块状,这道汤饱含冬的风霜和春的灵性,在清鲜与咸鲜的调和中,迎来一个个江南春雨天。还有竹笋塘醴鱼,这是一道让人能眉飞色舞的菜,它踏着春的行板,翩跹而来。

油焖竹笋是江南笋菜的代表,取竹笋最嫩的部位。笋在早春属于矜贵蔬菜,春色渐浓,身价下跌,但如果用虾子酱油烧,依然很曼妙。江南还有雪菜笋丝大汤黄鱼、三丁包、荠菜春笋炒年糕等名吃,笋在其中,体量占比虽都不大,却都是点睛之笔。浙江桐乡的油墩子,馅料用的是鲜肉、葱花和竹笋,笋是重要华彩。会将嫩笋尖做成小包装零食的恐怕只有江南了,手剥笋也是江南名吃。

每次好友来上海,扁尖是必备手信。每年她快递来的石笋干上桌,就是春天的提醒。她还教我,丝瓜、毛豆可加入扁尖同炒,一咸一淡交融,就成了好滋味,模样也更可人,清鲜盖世。

宁波地区也多产笋。春季毛笋大量上市,个头硕大且细嫩脆甜,用来做笋烤肉,是老宁波味道。

与张爱玲齐名的女作家苏青是宁波人,后来移居上海,她爱吃咸蟹和毛笋。在苏青笔下,“宁波的毛笋,大的如婴孩般大,烧起来一只笋便够一大锅。烧的方法,如油焖笋之类还是比较细气些人家煮的,普通家里常喜欢把笋切好,弃去老根头,然后烧起大铁镬来,先炒盐,盐炒焦了再把笋放下去,一面用镬铲搅,搅了些时锅中便有汤了(因为笋是新鲜的,含有水分多)。于是盖好锅盖,文火烧,直等到笋干缩了,水分将吸收尽,始行盛行,叫做‘盐烤笋’,看起来上面有一层白盐花,但也绝不太咸,吃时可以用上好麻油蘸着吃,真是怪可口的。”

新鲜笋的保鲜时间极短,一早一晚便大相径庭,隔夜再吃有隔世之感。于是笋干应运而生。其中著名的品种,宁波奉化羊尾笋干算一个。制作羊尾笋干,用毛笋、乌笋、雷笋为原料,尤以龙须笋为口感最佳。在盐和大火中烘烤3小时左右,然后把烤干的笋均匀摊放在火炕的竹匾上,将最后的水分蒸发掉。温度、湿度和火候的控制都要非常精妙,既不能让笋干焦硬,又不能有水分残留,匠人们常常要在火炕边侍弄一整晚,方能得到最佳状态的羊尾笋。奉化羊尾笋腌制技艺已被列入奉化区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水蜜桃、羊尾笋干和芋艿头,也是奉化三大土特产名产之一。

蒋介石撤至我国台湾后,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对大陆的思念情结越来越浓。据说他的早餐是大陆各地特色小吃,胃里装着整个大陆。但午餐和晚餐,必须有一小盘盐笋。他不喜欢台湾本地笋,而是每年安排人去老家浙江奉化购买不少当地竹笋,制作成几十千克盐笋后放入冰箱冷藏。他在台湾吃了26年盐笋,对此物依赖度很高。

除了苏浙沪皖,中国爱吃笋的地方还算不少。

湖南算一个,冬笋炒腊肉之于湘菜馆子,犹如响油鳝丝之于上海本帮菜馆。广西也算一个,去桂林时一出机场,空气里就有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类似微微发酵的泔水,伴着南方湿热的风吹入鼻腔。这其实是桂林米粉中最重要的配菜:酸笋。柳州的螺蛳粉这几年让广西小城柳州也火出圈了,它的灵魂配菜也是酸笋。酸笋的那种酸臭很有辨识度。用竹笋、米醋进行发酵,发酵出一种刚刚好的酸臭度,对于广西人来说,这就是家乡味。福建也是吃笋大省,四季都产笋,早已实现了吃笋自由,其中三明被誉为“闽笋之源”,三明人还发明了全笋宴。福建建瓯还是中国最大的冬笋和笋干集散中心。此外,云南人也爱吃笋,云南竹笋还有甜竹笋和苦竹笋之分,我在西双版纳吃过甜笋刺身、苦笋火腿汤和酸笋煮鸡。云

南笋菜,与云南的绝大多数风物一样,总有点斑斓奇幻的色彩。

粤港地区似乎对笋并不十分青睐,盖因不少笋有微“毒”(其实是因鞣酸和草酸含量较高),容易动气发冷,美女虽多爱笋的鲜爽嚼劲,下箸时却都不太敢大刀阔斧,延长品尝时间,反而更能品得其原味。

过去在黄河以北,笋的“粉丝”寥寥。不过北京的旗人中也有不少人爱吃笋,尤其与酸菜同烹。如今网购发达,苏杭的春笋很快就能运抵北京,每年春天,不少餐馆都会推出价格不菲的春笋料理。但出了山海关,笋菜就不多了。在大多数北方人看来,笋不是一种随和好侍候的蔬菜。我去东北多次,只在辽宁丹东吃过笋拌贝丁。辽东半岛多海鲜,鲜贝既新鲜又家常,随手可得,与南方的肉丝所起作用相当,笋只有一点点,也是罐头笋。而到了西北,笋仿佛成了一种传说。

《红楼梦》第七十五回里写到在王夫人抄检大观园后,贾母的晚餐里有一道鸡髓笋。鸡髓笋是《红楼梦》里的一道珍馐,顾名思义应该是用新鲜嫩笋与鸡骨髓经过高汤精心煨制而成的美食。我想,贾母略尝过几口后,当着王夫人的面把这道菜赐给心爱的外孙女林黛玉,除了此菜名贵,似也有敲打王夫人之意:吃了鸡腿肉再敲开骨头吃骨髓,以为我不知道你暗地里对黛玉的磋磨折辱吗?

在日本,笋是拉面、天妇罗、木鱼汤里常见的配菜。日本人还爱将笋剥壳后直接烤着吃,佐以海盐,或制作成返璞归真的竹笋饭。早在唐朝时期,京都府海印寺开山祖师道雄上人就从中国带回了竹子用于笋的栽培。然而,西方人很少对吃笋感兴趣,也完全没有概念。竹子是生长在中国的原生植物,在西方传统作物中没有竹子,以至于翻译成英语时,“笋”往往被翻译成“竹子的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