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人对于传统总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其中一个就是“师道尊严”。古人并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尊师重道,或者说他们尊重的老师背后,明显还有着别的什么东西。
谢肇淛在《五杂俎》中写道:“今人之所最急者举主,次殷勤者主司,而少时受业之师,富贵之日,非但忘其恩,并且忘其人矣。”士人最看重的老师,是对他们前途有所帮助的座师,而不是真正传道解惑授业的老师。后者很难感受到为师的尊严,多是辛酸与屈辱。
蒲松龄《学究自嘲》诗云:“墨染一身黑,风吹胡子黄。但有一线路,不作孩子王。”读书人的出路,大致有两条:一是出仕,二是处馆。但是,没有人会把处馆教书当成人生的目标。从读书的第一天起,他们就怀抱着金榜题名的梦想,渴望从一介布衣变成朝堂公卿。等到被现实一巴掌拍醒,发现多年的努力付之东流,只能倍感失意。生活还要继续,可一个读书人还能做些什么呢?不会耕田,不会经商,不会手工,所有的路都堵死了,最后只能走进私塾,当起塾师——这显然是没有出路的出路而已。
在一些重视教育的地方,由于乡规和士绅的倡导,塾师的地位不算太低。比如明代的太湖名师钟鼎,以“方正严师席”闻名,以至“学人不敢仰视”。但总体而言,塾师的境况都挺惨的。
如果我们翻阅一些塾师的笔记,就能明白他们的苦楚。他们往往是贫寒士人,住在东家的屋子里,寄人篱下。饮食仰仗于主人,比仆人要好一些,但很难见荤。开学之后,就不能回家,长时间抛妻弃子。私塾的环境往往很差,上漏下湿,门窗残破。塾师睡在稻柴之上,盖着一条粗布,夏天蚊虫叮咬,冬天枕席冰凉。他们对待学生,打不得,骂不得,毕竟那是主人家,一个不小心,就会丢了工作。
虽然整个社会都在呼吁尊重老师,然而,一个科举的失败者能得到什么好的脸色呢?从事这份职业,就意味着人穷志短。更何况,满大街都是失意的读书人,你要是放不下尊严,有的是人放得下尊严。蒲松龄曾言:“沿门磕头求弟子,遍地碰腿是先生。”以前读书人挤破了脑袋想要当官,现在拼了命想谋得一份馆职。
相传,一户官宦人家,延聘塾师教其子弟。一日,塾师请假还乡,东家令仆人持伞相送。路上,长工赋诗道:“山前山后雨蒙蒙,长工持伞送长工。酒席筵前分上下,一年工价一般同。”塾师一听,这不是在讽刺自己和长工无异吗?第二天,塾师正准备去告状,碰见奶妈,将此事捅出,奶妈说:“他也配比先生?我才与先生一样呢。”塾师一听,万分惊诧,问道“我们如何一样呢?”奶妈回答:“我是哄孩子,先生你也是哄孩子,我们两人岂不是一样?”
若是学生取得了功名,更加看不上穷酸的塾师。明代,有一人名叫沈玉邻,年轻时才华横溢,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许多人慕名而来,拜认老师。每年正月初一,即使是远居二十里之外的弟子都来拜岁。但沈玉邻时运不济,屡试不中,学生的态度也开始发生了变化,以往来拜岁的人都不来了,甚至还有落井下石的人。晚明以来出现了这样一种现象:“其年过四十者,即以为年迈过时而鄙弃之。”年过四十还没有功名,想必将来也不能帮助自己飞黄腾达了,那便不再讲师生之谊。
最可悲的是,塾师也不拿自己当回事。他们的心不在这三尺教室之中,依然困在科举的考场里。《三刻拍案惊奇》中便提到了士人这一心态:“处一小馆,一来可以借他些束脩,资家中菽水;二来可以益加进修。盖人做了一个先生,每日毕竟要讲书,也须先理会一番,然后可讲与学生,就是学生庸下,他来问,也须忖量与他开发。”教书还是为了考试。韩愈的《师说》每个塾师都会背,有几个把自己当成是传道者?
师道坠落,是科举时代必然的产物。
光绪三十年(1904)四月,京师大学堂进士馆正式开馆。一些稚嫩的面孔走上了讲台,他们既是留日归来的学生,也是进士学员的老师。
然而,讲台下的学生都是从千军万马中杀出的天之骄子,怎么看得上这群留洋归来的年轻人呢?这些“老师”25岁到31岁不等,比大多数学生年龄都要小,而且没有什么功名,平时见到进士都要表示尊重。年龄大、辈分高、名位在上的人,要向年龄小、辈分低、名位在下的人称门生,简直是倒反天罡!
留学生主办的《大陆报》评论道:“嘻!谈何容易中一进士。今助教诸公中有茂才者,有布衣者,与进士有仙凡之别,而欲师之,何不自量乃尔。”明为叫屈,实则嘲讽。
在京师大学堂,授课者称“教习”,听课者称“学生”。很快,在学生的压力下,进士馆将教习改称教员,学生改称学员。
后世臭名昭著的章宗祥、曹汝霖便是当时的教习。他们虽战战兢兢,却也要为“老师”争名分。据曹汝霖回忆,徐谦对“老师”傲慢无礼,曹汝霖不堪忍受,于是请辞。监督张亨嘉为此宴请各教员及徐谦,席间大谈尊师之道,委婉地给徐谦上了一课,并将曹汝霖的辞函退回,才算了事。还有一次,章宗祥在批改刑法考试试卷时,徐谦给他写信,称其为“仁兄”。章宗祥认为这样无礼,便将徐谦的试卷交给教务,不给分数。
从后世来看,进士馆的师资堪称豪华。然而,尊卑之见实在太深,教习授课困难重重。比如张奎讲中国地理一课,先发总论一篇,论世界之大势,次及亚东之危险,以讲解西方地理学的宗旨。结果,学生不买账了。他们不懂刑法、商法、诉讼法之类的,还不懂舆地学吗?有一个学生拍案而起,怒骂道:“此等浅浅讲义,泛泛空论,吾辈既中进士,摇笔即来,岂有不解而尚烦汝言。汝置高深而不言,汝不称职,汝请罢席!”学生都闹了起来。张奎只能递交辞呈。还有人讲生理学,讲台下尽是揶揄的目光,如在火上烤。
不过,进士虽然抵制“教习”,但最后都拥抱了西学,成为推动中国社会转型的重要力量。何者为师,何者为生,这个问题的答案正在悄悄发生变化。
科举时代就要过去,天地倒转,“老师”终究要从传统的枷锁中挣脱出来。只有“师道尊严”的时代过去,老师才能得到真正的尊严。
选自微信公众号“最爱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