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坑:陈毅还债

2024-09-06 00:00鲁青
铁军 2024年8期

在赣南大余,聊起陈毅,都知道他和周篮嫂一家的故事。听说我要去周篮嫂村庄寻访,开三轮的刘师傅说:“我带你去”。这天大余城天朗气清,早上7点半,刘师傅来接。我在日记上写下:2022年8月27日,星期六。

寻访周篮嫂是我在大余的最后一站。刘师傅说:“周篮嫂家在池江,正巧在去赣州的半路上,采访完你可以直接在池江拦车回赣州,既省车费又省时间,一举两得。”“好,就这么办。”三轮车启动,“突突突”,由大余城向池江进发。

我脑海中浮现出陈毅和周篮嫂的故事。

“粮食封锁已三月,囊中存米清可数,野菜和水煮……”这是陈毅在《赣南游击词》中描述的情景。在油山地区打游击的3年,游击队断炊断粮是常事。

1936年端午节,陈毅和游击队员们在彭坑的后山上正准备煮野菜。刚下过端午雨,山路泥泞,这时山路上出现一个娇小的身影,头戴一顶斗笠,手挽一个竹篮,一步一滑,艰难地向后山爬来。“谁?”哨兵问。“是我。”“噢,是大嫂。”来人正是彭坑村的房东大嫂,大嫂衣角带泥,显然是半路上摔了一跤。大嫂走进游击队的棚子后,打开竹篮上的毛巾,是满满一篮子粽子,棚子里立刻弥漫诱人的粽香。

大嫂将一个粽子递到陈毅手中:“老刘(陈毅的化名),快趁热吃。”陈毅接过香喷喷的粽子,又看着满身带泥的大嫂,一股暖流油然而生。

“大嫂,这么长时间了,我们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陈毅问。“乡下妇娘子没大名,我娘家姓周,小名三娣。”大嫂答。“那我给你起个名字吧。”陈毅说。“好呀,你们有文化,文化人就是好。”大嫂满眼的期待。陈毅拿起大嫂的篮子笑着说:“大嫂,你平时给我们送饭、送东西,手里总少不了这个竹篮子,你娘家姓周,你就叫周篮吧,行不行?”“叫这个名字也做得。”大嫂含笑答应。“这名字好,既亲切又好记。”游击队员们“周篮嫂,周篮嫂”地叫起来。“哎,哎!”周篮笑盈盈地回应着。

彭坑现属兰溪村委。在兰溪村头遇一挑担的中年妇女,问村部在何处,她指向村西一侧。村委内有两个年轻的女青年在办公,问周篮嫂家,被告知离此向南还有四五公里路。三轮车再次启动,向南穿过一个桥洞,别有一番洞天。公路两侧是水田,不远处是山,路边是溪,溪水潺潺,溪边有栗子树,树木葱葱,野花盛开,山清水秀,我心中不由感叹:老区的风景真美。

但是当年陈毅等人的境遇并不美。游击队整天与敌人周旋于大山之间,吃糠咽菜,缺医少药,还时常面临生死考验。在饥饿和疾病面前,一切美景都是扯淡。相比风景,生存更重要。周篮嫂后来回忆,陈毅是因伤口复发,由陈丕显带来她家养伤的。他们在屋背岭的松树下,搭了个茅草棚,白天到周篮嫂的家中来换药,晚上回棚子里住。那时白军在坑口的弓里村驻扎,进坑出坑的人都要受到盘查,买不到药,只好用民间土办法给他治。周篮说:“每天,我从田圳上拔回一些辣蓼草、狗贴耳等草药。将辣蓼草加盐放到锅里煮,煮出药味后就用水桶舀起,请老刘过来洗伤口,并用围裙盖住桶口,让药水热气熏伤口。然后把狗贴耳和从田埂上挖回的蚂蚁窝一起捣烂,制成药饼,敷贴在伤口上,再用布条捆扎好。每给他熏洗一次,就疼得他冒一身汗。因为辣蓼草加了盐,洗的时候,药水渗入伤口是很疼的。老刘却咬紧牙关,还给我鼓劲说:‘大嫂,不怕,尽管洗得去!’就这样给他熏洗过几次,红肿的伤口竟慢慢地好了。老刘高兴地对我说:‘大嫂,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你用的是啥子灵丹妙药呀!’”

很快,彭坑村出现在眼前,几栋楼房,一处平房小院,村头是整洁的广场,一个美丽的小山村。村头平房小院是当年周篮家的旧舍,为土木结构的青砖瓦房,保存完好。旧舍由一座门楼和北、西两侧平房组成,门楼两侧贴一副对联,上联是“留守南方孤军奋战领导英勇游击队”,下联是“坐镇池江合作抗日整编铁血新四军”,横批“人民支援”。对联浓缩概括了陈毅在三年游击战争中的那段历史。走进小院,可见一尊陈毅的半身铜像,屋墙上写有陈毅《赣南游击词》的部分内容;室内则是一部分历史照片和旧时农家陈设。西侧房屋门楣上悬一牌匾,上书:陈毅同志旧居。正是当年陈毅养伤之所,阁楼上有通向后山的通道。

周篮家旧舍现为江西省文物保护单位,村头广场上立有一块砖石碑,正面书有“彭坑陈毅旧居”字样;背面文字是旧居简介。离砖石碑不远处是一头雕刻的石猪,石猪寓含着一段故事。

陈丕显回忆:这条山沟,只有几户人家,离敌人又近。反动军队驻扎在弓里,那些当官的只要心血来潮,口哨一吹,反动派就可以到山沟里来搜个遍。

一日傍晚,陈毅正坐在屋背桐子树下看书,警卫员宋生发和潘聋牯坐在一旁擦枪。不远处,周篮在门前一条水圳边埋头洗衣裳。突然听到动静,周篮猛抬头,发现从坑口走来一队白军,已经快到她家门口了,不由心中一惊,想通知陈毅已经来不及了,她急中生智,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子掷向门前闲逛的一头猪仔,大声喊道:“瘟猪仔,还不赶快回家,士兵老爷来了,不走就会一枪打死你!”陈毅听到周篮嫂的喊声,知道来了白军,连忙起身钻进了山后茂密的树林中。晚上,陈毅下山来,跷着大拇指夸赞周篮:“大嫂,你真有法子,当的一个诸葛亮哟!”

和猪相关的还有一事。周篮丈夫刘汉光会打猎,一次打到一只野猪,知道“老刘”喜欢吃辣椒,就炒了一盘辣椒炒野猪肉,特意把“老刘”喊来家里吃。平时游击队是“野菜和水煮”“三月不尝肉”,突然吃到家乡味道的辣椒炒野猪肉,陈毅味蕾大开,吃得津津有味,边吃边对周篮说:“我们在这里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有好吃的还要留给我们吃,你可要记下账来呀,等革命成功后,我们是要来还账的呀。”周篮听老刘说要“还账”,顿时生了气,“老刘哇,你把话说哪去了,要不是干革命,像你们这样有墨水的人,我抬轿也请不来哩,还还账!”过一会周篮又说:“过去,我们单门独户住在坑里,三天两头不得安宁,不是保长进坑派款,就是地主来家逼债,逢年过节,还有土匪进坑打劫,自从你们游击队到了这里,这些家伙都不敢下来了呢。你们保护了我们,我们支援游击队还不是应该的嘛。”

是夜,肉香犹在,陈毅辗转难眠,胸中诗情涌动,挥笔写下:“靠人民,支援永不忘。他是重生亲父母,我是斗争好儿郎。革命强中强。”

……

2018年3月,周篮家旧舍作为“陈毅旧居”被江西省人民政府公布为文物保护单位后,周篮后人从旧舍迁出,在旧舍小院南侧另盖了楼房居住。周篮次子刘士华担任起旧居看护员,承担起了旧居的保护职责。刘士华80岁过后,将看护员的职责交给了侄子刘秀结。刘秀结陪同我在小院参观并担任讲解,他告诉我,他已72岁,一生务农,没想到晚年享了前辈人的福缘,每月领一份生活补贴。

参观完旧居小院,刘秀结领我来到周篮嫂次子刘士华家中。这是一座三层楼房,楼房前是一座院落,院内植有花草。刘士华已是87岁高龄,精神尚好,能起身走到门外。他同我说起陈毅“还债”的事来。

1962年,北京7000人大会期间,来自当年赣粤边游击区大余、南雄等县的负责人,相约去看望陈毅。见面后,陈毅从自己工资中拿出200元钱交给大余的蔡县长,说这是还债的。“你们从北京回大余后,帮我找到周篮嫂,我欠了她的游击债,你们要帮我还给她。”陈毅还说:“陈丕显棚子里五六个人的粮食、蔬菜主要靠她家无偿供应。”王书记、蔡县长等人回到大余后,专程去周篮家看望,并将陈毅的200元钱带到。周篮手拿200元钱,回想20多年前的往事,顿时热泪盈眶:“老刘,老刘还记得我们啊!”王书记说:“记得,记得,他还请您有空时去北京做客呢。”“真的好想去北京看看天安门啊。”周篮嫂沉浸在幸福中。

(责任编辑徐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