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弗森论资本主义社会“占有性”及其三次浪潮

2024-09-04 00:00:00江新牛
社会科学动态 2024年8期

摘要:C.B.麦克弗森是20世纪加拿大新马克思主义政治理论家,他一生致力于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批判,以“占有性”来概括资本主义社会的核心特征。“占有性”体现为:个体被理解为自身的占有者,个体与他人没有任何联系;社会被理解为个体自愿结成的市场关系的集合;国家被理解为维护市场社会秩序的工具。资本主义社会的“占有性”是一个不断深化的过程,它集中表现为自由主义民主三种模式的相继构建。保护型民主体现出对“占有性”的完全接受;发展型民主表现出对“占有性”的短暂反抗;均衡型民主则反映了对“占有性”的完全接受。理解“占有性”,是把握麦克弗森资本主义社会批判思想的关键。

关键词:麦克弗森;资本主义社会;占有性;自由民主

中图分类号:D5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5982(2024)08-0012-07

20世纪美国政治哲学家列奥·施特劳斯认为,自现代社会以来,人们逐渐遗忘了对“自然正当”的追求,现代社会的堕落以三次浪潮的形式表现出来。(1)实际上,在20世纪加拿大新马克思主义政治理论家C. B.麦克弗森(以下简称麦克弗森)的分析中,现代社会同样存在着“三次浪潮”。如果根据马克思的观点,现代社会就是存在于一切文明国度中的资本主义社会(2),那么麦克弗森显然是一位现代社会的批评者。有学者认为,麦克弗森是20世纪少数对马克思的学说进行创造发展的思想家之一。不同于马克思对生产力的关注,其主要感兴趣的是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政治与文化。(3)根据麦克弗森的分析,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核心特征在于其“占有性”,而且不断得到深化。资本主义社会中相继出现的三种自由民主模式代表了“占有性”的三次浪潮。

一、资本主义社会“占有性”的内涵

麦克弗森以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将以霍布斯、洛克为代表的17世纪英国政治思想家的政治理论放置于当时的社会历史现实中进行分析。他指出,他们的政治理论都预设了一种对人和社会的理解,都与当时兴起的资本主义社会有着亲和性,表达了一种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人性理解以及人的生存经验。他将这些预设归纳概括为一种理论分析工具,即“占有性个人主义”。这是其最具独创性的理论命题,乃至对麦克弗森持批评态度的詹姆斯·塔利(James Tully)也认为,“占有性个人主义”与韦伯的“新教伦理和资本主义精神”在当代政治思想中具有相仿的地位。(4)有学者分析,“占有性个人主义”的概念“是将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哲学和经济的批判,在政治理论的范畴里进行系统化的重建之后的产物”(5),麦克弗森用此概念来指涉资本主义社会的特征及政治理论所隐含的预设。它弥散于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政治、经济、文化及价值观念各方面,是一个自资本主义社会兴起之时便出现,并随后贯穿其中的理念。(6)其内涵主要体现为对个人和社会的理解,反映并引导着人对自我与社会关系的认识。它具有政治维度,塑造了人们对国家的理解,也构成了自由主义民主政体的根基。

(一)个人的“占有性”

“占有性个人主义”为人们提供、并试图让人们接受在这样一种观念刻画下所呈现的典型的个人自我形象,每个人是“能力归自己私人所有且只对自己负责的个体”(7)。首先,麦克弗森认为,“使人成其为人是免于依赖他人意志的自由”(8), 一个人不受制于另一个人的意志,他人不应当被除他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控制。其次,他认为,除了个人因追求自己的利益自愿与他人联系而形成的某种关系之外,在脱离依赖他人意义上的自由意味着不受任何人的束缚。(9) 麦克弗森视个人具有高度自主性,一个人掌握着自己的行动与选择,因为个人才最清楚自己的利益,个人可以为了自己的利益而自主选择加入哪种关系,并自愿接受一定的约束。“占有性个人主义”对个人的理解体现着的核心是“占有”,这是以“占有自我”为核心的一种所有权关系:一个人只有当他占有自己的人身和能力时,才能被视为是自由的。人的本质是不依赖他人意志的自由,而自由则是关于占有的活动(10),自由即为支配一个人所占有的东西的权利,包括个人自己,因为生命权无非就是对自我本身的占有。(11)有学者指出,“占有性个人主义”实际上是一种“以所有权为基础的个人主义”(12),人被理解为是自由、平等的个体,“他们是自己能力和通过实践所获之物的所有权人”(13),并以此身份相互联系。这种以“所有权”为核心的个人又必然是孤立的、孤独的,因为所有权的本质就是相互排斥、界限分明,“正像两块田地之间的界限是由界桩确定的一样”(14)。正如马克思所言,这种人遁入个人的私利和意志之中,“作为孤立的个体与共同体分隔开来”(15)。

(二)社会的“占有性”

“占有性个人主义”的内涵还体现在它对社会的理解中。在人与人之间关系上,“占有性个人主义”认为,个体整体上全面放弃或是转让对自己人身控制和占有是绝对不正当的,但个人转让只属于自己人身一部分劳动能力却是不容指责的。“占有性个人主义”进而认定,“人类社会是由一系列市场关系构成。”(16)社会是由诸多自由而平等的个人所构成,“这些个人以自身能力所有者的身份而相互连接”(17),社会是由各种所有者之间的关系组成,“包括人的精力在内的一切占有物都是商品”,他们交往的动力是个人利益的驱使。在谋生的基本问题上,所有的个人本质上都是作为可交易的商品的所有者而相互联系在一起的,这些可交易的商品包括他们自己的权利(18),商品交换渗透到个人与个人的关系之中。这同样与正在兴起的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情况相符合,在社会中,市场关系塑造或渗透了一切社会关系,人的劳动力被视作劳动者(他们以自己的劳动能力来换取工资)的“可让渡的占有物”。可以看出,“占有性个人主义”对社会的看法实际是把社会看作“由不同所有权人之间的交易关系组成”(19),在这种对社会的理解下,“‘人人都成了商人’,社会也就成了‘商业社会’,或者叫‘商人’社会”(20),处于资本主义社会发展时期的思想家把当时的人和社会的基本特征普遍化了,把“只是历史的、有效的关系变成了必然的和普遍的原理”(21),实际上这些理解是对当时社会现实的一种理论反映。

根据“占有性个人主义”关于社会的理解,麦克弗森将资本主义社会视为一个“占有性”社会,抑或是一个“占有性”市场社会。在它看来,资本主义社会是一种体系,在这种体系中,生产在没有权威性的工作或报酬分配,或没有权威对工作或报酬进行分配的情况下进行,通过自由个体之间的契约关系——每个人都拥有一些资源,只要是他自己的劳动力——来计算他们最有利可图的行动过程或方案,并按照计算的结果来使用他们的资源。(22)

每一种观念很大程度上是它那个时代的产物,有着“受时间约束的性质”。(23)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视角来看,“占有性个人主义”恰好适应现实中资本主义社会或“占有性”市场社会的需要,因为它与后者保持一致,“这种社会要求人据此采取行动”(24)。哈贝马斯指出,“占有性个人主义”是“资产阶级所特有的价值取向”,是“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核心因素。”(25)“占有性个人主义”不仅影响了人们对国家的理解,也构成了自由主义民主政体的根基及其困境的深层原因。

(三)国家的“占有性”

资本主义的兴起“促进了‘占有性个人主义’世界观的出现”,同时资本主义社会又被这种世界观的出现所强化,从而促进资本主义市场社会的成型。随着资本主义社会的出现,人类事务关系的处理“开始被市场力量定性”。这是指在市场面前每个人都是平等地服从——即“市场面前人人平等”。为了避免平等可能造成的混乱,每个人都会意识到“需要服从一个统领全局政治力量”(26)——这便是掌握公共权力的国家。对于重新组合的社会,维护这种社会关系的持续和运行需要借助公共权力,即国家的力量。因而,“占有性个人主义”同样对国家的角色与作用有所规定。基于其对于个人和社会的理解,“占有性个人主义”考虑到一个人之所以成其为人,就在于他能够拥有不受到他人意志支配的自由,因此它坚持只有在为“保护他人相同自由”(27)的情况下,才能对个体的自由进行正当的限制。基于“占有性个人主义”的观点,国家被看作人类的发明,人们为了保护自己的人身和物品的财产权、个体之间为了维系有序交换关系(28),人为地设计并构建出政治社会或国家,以实现自己的目的。据此,我们不难理解洛克主张的“国家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保护人们的财产”这种观点。基于此种理解而形成的政治理论,后成为资本主义社会中主流的政治理论,即自由主义理论。

自由主义作为一种国家学说,“处理人、社会、国家之间的关系”(29),根据自由主义对国家的理解所进行的政治设计,即形成所谓的“自由主义国家”。此种国家的出现是适应新兴的“占有性”市场社会的需要而产生的政治形式,“自由主义国家被视为是政治财货的供给者,包括法律与秩序的维持、军事防卫及扩张、教育、征税、交通运输、卫生及一切有助于市场社会之运作的政治财货”(30)。这也正是18世纪苏格兰启蒙运动中自由主义思想家亚当·斯密(以下简称斯密)对国家作用的认识,他一方面强调国家要尽可能减少对市场的干预,但是又不抛开国家,而是把国家“看作市场秩序之重要前提,或者说是不可或缺的要件”(31)。他强调国家为维护市场所提供的基础性服务,如安全的维护、法治的保障、公共服务的提供。(32)麦克弗森指出:在资本主义市场社会中,国家越来越成为用来保障个人使用和处置自己物品的权利的工具设置。国家对这种权利的保护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33)

自由主义国家理论家主张除了提供必要的公共服务、维持市场秩序、保障法律的执行外,“国家不被允许进行其他干预”,国家被要求履行“保护和调控市场社会必要的经济功能”(34),国家实际上成为用来保护财产所有者以及调节这些所有者之间关系的契约性工具。(35)麦克弗森分析了资本主义社会私有制对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所带来的阻碍,他实际上想要指出的是,私有制关系也是一种政治关系,政府“并非公正无私,而是偏向‘占有者’的利益”(36)。因此,在资本主义社会里,国家“不可能是位中立的大叔,它必须为资本的利益服务”(37)。

二、资本主义社会“占有性”的三次浪潮

在揭示资本主义社会“占有性”的内涵之后,麦克弗森接着对资本主义社会“占有性”的发展进行探究。他认为,资本主义社会“占有性”的加深反映在三次构建自由主义民主政体的尝试中,即19世纪以来相继盛行于资本主义市场社会的三种自由主义民主的模式。麦克弗森强调,每种政治理论的阐发“都依靠某些没有明言的假设”,这便是所谓的“预设”,它们构成这种政治理论的局限。基于这种预设,相应的政治理论会产生出它的问题、分析方法、基本概念和答案。他认为,“批判一种政治学说最好的方式就是明确说出并仔细考察它的假设”(38)。麦克弗森认为,一种政体的完备性“在于它对人性之分析深度如何”(39),他对政体的思考深入到组织形式及制度安排背后更深层次的精神因素,尤其是对人性的理解。根据德国哲学家威廉·狄尔泰(Wilhelm Dilthey)的精神科学,现实中的制度、法律与国家,皆为人类伦理和精神追求的实证化、稳定化及制度化。(40)在某种意义上,麦克弗森秉承亚里士多德所开启的“政治的优越性”的思想传统,即政体对人们的美好生活、自我实现和完善起着主导作用。(41)在麦克弗森看来,“占有性个人主义”对于人和社会的假设是不合适的,“它无法展开更尊重人的可能性的政治”(42),基于它而建立起来的自由民主政体无法真正满足与人的潜能实现和自我发展相关的需要。

麦克弗森对三种自由民主模式进行分析时,敏锐地把握住了每种民主模式所做出的两点假设:第一,对整个社会所做出的假设;第二,对人的本性所做出的假设;因这些假设的存在,民主的政治制度得以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运行。(43)他指出,自由民主理论家在发展这种理论时,隐含了一些没有明确表述的内容,一方面“包含了关于人和社会的预设”,这是沿袭了“占有性个人主义”对人和社会的理解;另一方面“为了使其所倡导的模式能付诸实践,它也必须包含一个具有说服力的伦理的合理化理论”。(44)这意味着理论为了证明自己的合理性和存在意义,需要做出“许诺”,即能够为人们实现怎样的目标与益处。他将其分为三种模式——保护型民主、发展型民主、均衡型民主来考察,其中的意义“重要的不是分类,而是要认识到关于人和社会的占有性假设在多大程度上渗透进了自由民主理论”(45)。他将自由主义民主划分为三种不同模式,是为了“对一个巨型的传统做更细致的考察,并尝试找出它时进时退的历史脉搏”(46)。借助麦克弗森对自由民主三个发展阶段的历史分析,我们能够揭示出资本主义社会 “占有性”的三次浪潮。

(一)保护型民主:对占有性的完全接受

保护型民主的代表理论家是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的功利主义思想家边沁和詹姆斯·密尔(以下简称密尔),他们基于功利主义创立了保护型民主。麦克弗森指出,资本主义市场关系在他们那里得到认可,进而完全接受了资本主义社会“占有性”,他们“假设了一种有关人的模式和社会的模式”,从这样的模式中推导出对政府的一系列要求与期待。

功利主义者将个人视为总是追求自己利益的消费者、欲求者。他们认为,人就是人所表现的那样,人就是被市场社会所形塑的人,并且认定人是无法改变的。(47)相互冲突的人生活在一起,自由主义的社会是由一群有着相互冲突的利益的个人的集合。由此,需要利用公共权力——即政府来处理这些冲突,防止个人在冲突中遭受侵害,以及防止个人在自己处理冲突中可能存在的“过度”和“不公”,从而保护个人的自由,维持一个自由社会。他们也考虑到,政府本身在保护公民免受其他人侵害的同时,也可能对个人进行侵害,因此他们需要一种制度设计,“保护被统治者免于政府的压迫”(48),民主于是被引入自由主义,形成自由主义民主。在这里,民主的含义发生了变化,只有那种能够用来选择或授权政府或以某种方式制定法律或政策的政治制度才能被视为“民主”(49),民主的关键在于“公民权的扩展……这使得能够自由和有效地表达公民的意愿”。这种民主模式被麦克弗森命名为“保护型民主”,其核心功能在于对个人自由的保护。这种民主模式在促进市场社会自由运行的同时,又可确保公民“免受政府侵害”(50)。显然保护型民主作为一种机制所保护的自由“是一种典型的消极自由概念”,是指“免于……的自由,意指不受强制”(51),按照麦克弗森的分析,这仍是一种“占有性”概念,基于所有权的概念——自由就是自己对自己人身的占有,除此之外,任何人都没有正当的理由来改变个人对自己人身的控制、制约我身体的活动。

保护型民主不仅对人和社会进行了一种“占有性”的理解,还在“占有性”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出“无限欲求者”的形象,将人本质上视为是一个有着无限欲望的欲求者,是功利的消费者。在功利主义者看来,人的理性的行为就是追求效益的最大化。这是将人进行了彻底的“占有性”的理解:人作为一个自身的占有者,是个消极的存在,他要免于外在的侵犯;但作为一个有着无尽欲望的占有者,“他首先关注的是实用性的东西”(52),他又要去占有、获取自身之外的一切,尤其是那些能为自己带来快乐、带来享受、带来满足的一切。保护型民主将人视为拥有无限的欲求的消费者,并有意引导从而塑造人们的自我认识,而这“正是被资本主义市场社会的发展所需要的”,“为了维系它自身的存在,资本主义体制就必须不断地复制消费者意识,资本主义的逻辑明显地仰赖着不断的消费,没有大量的消费就无法创造足够维持其生存的利润”。(53)

可以认为,“边沁代表着资本主义的充分发展时期”(54),边沁等在系统阐述保护型民主时,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结构有着现实主义的认识,但是他们“毫无保留地接受了现存的资本主义社会”,“不考虑对于资本主义社会进行改变,而是在其基础上构建自己的保护型民主”。(55)这种民主模式是维护市场社会自由公平竞争和制约政府的一种机制。

不难看出,边沁等所开创的自由主义民主之先河,本质上维护的是自由主义,这是一种服务于“市场人”“资本主义市场社会”的民主模式,民主政府“需要做的仅仅是保护个人和促进国民生产总值,除此之外,别无其他”。(56)虽然他在普选权意义上考虑民主,主张在既有的格局中,向每个人开放竞争式的政治体制。(57)但这毕竟没有真正落实,反而显得犹豫,最终目的在于安抚那些在政治中影响日益凸显的劳动阶级,并试图让他们能够被有智慧、有德性的中产阶级引导,不至于将现存政治秩序破坏掉,从而继续维持此秩序。(58)麦克弗森认为,这种自由主义民主“对民主没有热情”,也不考虑促进人的潜能实现、人的自我发展。自由主义民主实际上“是成功的资本主义市场社会所发展出的产物,其发展脉络呈现出 “先 ‘自由’,后‘民主’的路径”(59),自由主义民主的国家“相当于自由主义国家加上民主的选民”。(60)边沁等开创了将民主与自由主义结合的理论先例,但是由于仅在选举权普及的意义上理解民主,并未考虑民主的发展性面向——即民主作为一种社会类型能够为人实现和发挥潜能提供必要的条件。因而,这种民主只能构建一个民主的政府,而非一个民主社会。

(二)发展型民主:对占有性的短暂反抗

发展型民主出现于19世纪中期,是对之前保护型民主的批评和修正,代表人物是密尔。密尔在边沁民主理论的基础上,也进行了开创性的理论创造,即考虑到了民主的发展性面向,希望将带有发展性面向的民主与自由主义结合,将边沁的民主向前推进一步,以做到既能实现效益的最大化同时也能实现发展的最大化。

密尔相信,人所能达到的高度不应该是一个消费者和占有者,所有的精力都围绕着自我利益而展开竞争与冲突(61);社会更不应该是这些人的集合。密尔表现出对资本主义社会“占有性”的反抗,与之相对,密尔持一种“发展性”的观点,认为社会是一个共同体,由实施和发展自己潜能的人组成。在密尔看来,人是一个展示、发展和享受自己能力的存在者。(62)在密尔为代表的理论家这里,民主的含义得到了更为广泛的理解,他认为,民主还有比保护性功能更重要的功能,即人类提升自我的机会,因此,密尔强调的“不是仅仅在于维护现状,还在于民主能够有助于人类的发展”(63)。

密尔虽然认为,在竞争激烈的市场社会中,人的品格在“占有性”市场社会中遭到损害,每个人因自身的物质利益而变得好斗。(64)但他未能意识到,发展型民主由两种相互竞争的倾向所组成:发端于资本主义社会中的自由主义,“以‘占有性个人主义’为根源”(65),带有很强的“占有性”色彩,这种自由“是强者(资源的占有者)通过遵守市场规则而压制弱者(不占有资源者)的自由”。(66)而发展性的民主本质上是“非占有性”的,它包含了一种人类平等的理想(67),这种平等体现在任何人的发展不以另外一部分人发展需要的丧失为代价。密尔在根植于“占有性”市场社会的自由主义的基础上,将其与发展性的民主相结合,并认为这是一种很勉强的妥协。(68)实际上,在麦克弗森看来,密尔对“占有性”的反抗是无力的,他对工人阶级的看法表明他接受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占有性”,并为这种“占有性”提供了一种道德上的辩护。

在现实中,密尔所处的19世纪40年代正是资本主义社会遇到新问题的时期。工人阶级的悲惨处境和他们具有的潜在危险性,促使着密尔考虑如何进行一种政治制度的设计,能够妥善地处理工人、劳动阶级带来的问题,从而能够维护社会的文明秩序。密尔对工人阶级表示同情,他认识到现存的对财富和经济权力的分配是完全不公正的,大部分工人阶级连基本的生活都可能无法保障,更不用说期望他们实现自我充分发展。(69)但密尔认为,工人阶级的贫困与悲惨处境,是“偶然的”和“可以治疗的”,其中的原因在于历史上的“财产分配的初始暴力”(70),而这与资本主义私有财产制度、资本主义社会市场竞争制度无关。由此密尔认为,工人阶级的悲惨处境可以通过非政治的方式加以解决,即接受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市场逻辑。他希望通过建立并扩大“生产者合作社”组织,让工人“成为自己的资本家”并“取代资本家的生产组织”(71)。

麦克弗森指出,密尔是出于对工人阶级危险性的警惕而维护资本主义社会秩序的,认为资本主义社会总体上不影响发展型民主的理想。但事实上,密尔未能正确地认清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在多大程度上能够帮助人们实现“平等的自我发展”,同时他对资本主义社会抱有美好的幻想,相信即便在资本主义“占有性”市场关系下,人能够摆脱“占有者”“消费者”的形象(72),而这些对于其发展型民主的不成功起到了最为关键的影响。

密尔的发展型民主存在着一对一直没能够解决的矛盾:即“平等的人类发展权力”和“实际存在的权力和财富的阶级不平等”这二者之间的不一致性。(73)密尔的解决方案不仅不是改造资本主义所有制、消除“占有性”,反而是接受了资本主义的市场关系,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占有性”是一种巩固与强化。然而,“‘牢固的市场社会和市场人的观念从一开始’就侵蚀了密尔的发展式民主的力量”(74),结果“发展性面向的民主成分因为那个强大但又与它不相容的同伴——自由主义的占有性而严重失效”(75),促进人的发展权力最大化的理想落空。由此,麦克弗森提醒我们,在不改变资本主义社会私有制的现实条件下,那些试图将具有发展性面向的民主引入自由主义,并希望能够以此促成人的潜能实现和发展的努力都将以失败而告终。

(三)均衡型民主:对“占有性”的彻底屈服

由于以密尔为代表发展型民主模式存在着无法解决的矛盾和困境,因此在后来的发展中“遭到了一个更加现实主义的模式”(76)的强有力批判,这种民主模式由熊彼特与罗伯特·达尔构建。他们认识到困境在于资本主义社会占有性本身,并看到“占有性”的假设非常适合竞争性资本主义市场社会以及被它塑造的个人,因为在19世纪末及20世纪初期,资本主义得到更加成熟的发展,这种关于社会和个人的“占有性”模式都是十分稳固的。这一困境无法得到很好的解决,促使他们持一种更现实的态度,于是新一批理论家干脆完全抛弃密尔所倡导的民主的发展面向,批评密尔无法准确地分析“民主制度究竟是如何真实有效的运行”。他们揭示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内涵,并对20世纪的自由民主制度进行实证研究,他们的民主模式被麦克弗森称为“均衡型民主”,即“多元主义的精英均衡型模式”。(77)

所谓的“多元主义”体现在新的理论家看到资本主义社会现实中的阶级分立,他们不相信阶级分立会消失,并将分裂的阶级视为是正常的,甚至是有益的,认为这是社会中存在的多元力量与诉求;均衡体现在他们将“将政治过程视为维持政治产品的供给和需求之间的均衡”。(78)这些理论家坚持主张将作为政府形式的民主与作为一种社会类型的民主分开,甚至有些观点完全排斥将民主理解为一种社会类型,而认为民主仅仅是一种政治制度。均衡型民主“首先认为民主仅仅是选择和授权政府的一种机制,而非某种社会目的或道德目的”,既然民主被视为一种政府机制,那么“这种机制包括两个或更多的自我选择的、有政党标签的政治家(精英)之间能够为赋予他们统治权的选票而展开的竞争,直到下次选举”。(79)正如熊彼特认为民主不过是“为作出政治决定而实行的制度安排”(80),由此均衡型民主移除了民主的发展性面向,民主只是关乎人民实际所表达的愿望,并不关心人们应该是什么样以及人们希望自己将会是什么样。实际上民主允许被视为一种政治市场,“民主政治市场能够实现投入和产出——人民投入其中的能量(精力)和资源以及从中得到的回报之间的最优均衡”(81)。

由于将民主理解为一种政府机制,视为一种政治市场,政治家被视为是“兜售政治产品的供应商”,选民则被视为“有着多样化的需求和欲求的政治消费者”,他们对民主的参与“仅仅是在周期性的选举中,从‘兜售政治产品的供应商’(82)中进行选择而已”。(83)以这种方式,公民既可以不断更换政府,使自己免受政府公共权力的侵害,同时还可以以选票“购买”政治服务,使自己的诉求得以满足。由人与人之间各种交往关系所形成的社会关系被简化成 “消费者和政治产品的供应者之间的一种类似于市场的关系”(84)。均衡型民主不仅将民主视为政治市场,将个人视为政治消费者,还对人的本质进行假设,它“将政治人看作是市场人那样,本质上是个消费者和占有者”,认为作为政治消费者的个人对于对政治产品的需求是多样的和多变的,以至于能够有效提供这些多样的、多变的政治产品的唯一方法是类似于在标准的竞争性市场制度中运行的企业家制度。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林赛(Lindsay)指出,“民主被视为一种市场机制,只有当人被视为静态的消费者时才是适合的”(85)。

麦克弗森认为,均衡型民主通过许多方法将民主视为一种市场现象,这种民主是“完全坚定的,而且看似现实主义的市场模型”。这些理论家之所以会将民主视为一种市场机制——选民是政治产品的消费者,政治家供给政治产品的企业家——是因为他们“生活和工作在一个弥漫着市场行为的社会中”。这是他们生活的现实环境,他们“要从资本主义社会现实和基本内涵出发,来揭示民主究竟是如何真实有效的运行”。均衡型民主的倡导者的理论依据是“社会里的现实关系”,他们坚持认为“社会不可能摆脱寡头垄断的经济市场、阶级间的不平等以及人们将自己视为本质上是消费者的看法”(86)。这便是对资本主义市场社会现实的接受与认可,不再做任何期待与理想,接受现状,转而创立一种能够在资本主义市场社会运行良好的民主政治制度。由此带来的结果是均衡型民主对保护型民主的回归和进一步阐释,“这是迅速同市场社会和中产阶级保持一致以及应对自身日益凸显的理论缺陷所采取的措施”(87),彻底抛弃了均衡型民主,完全回归了“占有性”现实,并向资本主义市场社会“占有性”妥协。

三、结语

随着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民主开始被逐步引入自由主义理论,它意在容纳新兴阶级的政治表达力的问题。这不仅包括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而出现的资产阶级对政治的诉求(资产阶级的政治解放),还有无产阶级、工人阶级对政治的诉求(无产阶级的政治解放)。为了维护市场社会的运行、维护政治秩序的稳定,资本主义国家在自由主义的基础上引入民主,并在不同的阶段进行新的民主模式构建,由此形成自由主义民主及其三种模式。但民主的引入并没有改变资本主义社会的“占有性”,甚至某种程度上加剧了这种“占有性”,这是因为民主一开始被引入自由主义之时,就被“自由化”了,成为巩固自由主义的“附件”,也加固了其中的“占有性”因素。根据马克思主义的观点,“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上层建筑对经济基础具有反作用”,这正是“一种学说越流行,其时代特征就越鲜明”,一种理论的当红在一定意义上是由“特定的时代与情境造就”的(88), 资本主义社会中政治理论中的“占有性”程度加深,同步反映着现实社会的“占有性”程度加深。

注释:

(1) 刘小枫编:《西方民主与文明危机:施特劳斯读本》,华夏出版社2018年版,38—54页。

(2) [德]马克思:《哥达纲领批判》,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27页。

(3)(6)(7)(8)(13)(16)(19)(26)(27)(34) [加] C. B.麦克弗森:《占有性个人主义的政治理论:从霍布斯到洛克》,张传玺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xvii、272—274、272—274、272、3、273、3、xvii、273、xii页。

(4) 陈伟主编:《当代西方政治思潮》,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00页。

(5)(30)(44)(46)(47)(53)(54)(57)(58)(72) 许国贤:《马克弗森:民主的政治哲学》,东大图书股份有限公司1993年版,第30、84、91、90、97、210、248、85、100、105页。

(9)(10)(18)(28)(35) C. B. Macpherson, The Political Theory of Possessive Individualism: Hobbes to Locke(The Wynford Project),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1, p.263, p.3, p.55, p.264, p.iv.

(11) 李石:《平等理论的谱系:西方现代平等理论探析》,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61页。

(12)(17)(29) 李强:《自由主义》,东方出版社2015年版,第23、23、8页。

(14)(15)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0、41页。

(20)(31) 陈伟:《西方政治思想史》上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483、479页。

(21)(23)(37)(38) [英]B.佩尔赫:《麦克弗森的政治学说》,《国外政治学》1986年第3期。

(22) C. B. Macpherson, Humanist Democracy and Elusive Marxism: A Response to Minogue and Svacek, Canadian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 1976, 9(3), pp.423-430.

(24)(68)(75) [英] 迈克尔·H.莱斯诺夫:《二十世纪的政治哲学家》,冯克利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145、145、133页。

(25) [德]尤尔根·哈贝马斯:《合法化危机》,刘北成、曹卫东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18年版,第84、85页。

(32) 陈伟:《道德与国家:市场经济的两个前提——对亚当·斯密思想的新解读》,《昆明理工大学学报》2001年第4期。

(33)(42)(43) C. B. Macpherson, Democratic Theory: Essays in Retrieval,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p.128, p.217, p.5.

(36)(39)(52) 李小兵:《当代西方政治哲学主流》,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 2001年版,第244—245、241、247页。

(40) [德]威廉·狄尔泰:《精神科学引论(第一卷)》,艾彦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4年版,第94—120页。

(41) [古希腊]亚里士多德:《政治学》,吴寿彭译,商务印书馆1965年版,第43—44页。

(45)(48)(49)(50)(55)(56)(62)(63)(66)(70)(71)(73)(74)(76)(77)(78)(79)(81)(82)(83)(84)(86)(87) [加] C.B.麦克弗森:《自由民主的生平与时代》,闫飞飞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9、20、5、33、47—49、43、46、45、1、53、58、66、41、46、73、73、74、75、75、74、76、86、73页。

(51)(88) 陈伟:《西方政治思想史》下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1171、854页。

(59)(67) C. B. Macpherson, The Real World of Democrac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6, p.6, p.44.

(60) 孔新峰:《麦克弗森的民主类型学分析》,《云南行政学院学报》2012年第1期。

(61)(64)(69) C. B. Macpherson, Life and Times of Liberal Democrac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7, p.51, p.61, p.52.

(65) 孔新峰:《麦克弗森的政治思想》,载马德普编著:《中西政治文化论丛(第7辑)》,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4页。

(80) [美] 约瑟夫·熊彼特:《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与民主》,吴良健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 388页。

(85) P. Lindsay, Creative Individualism: The Democratic Vision of C. B. Macpheson,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96, p.90.

作者简介:江新牛,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博士研究生,北京,100872。

(责任编辑 陈 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