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足球,这个国家分而不裂

2024-09-03 00:00:00范一骥
看世界 2024年14期

6月22日,2024年欧洲杯小组赛,比利时队(红色球服)对阵罗马尼亚队

2024年欧洲杯小组赛,世界排名第三的比利时足球队,艰难击败了名不见经传的罗马尼亚队。赛后一段视频火遍比利时国内:国王菲利普携全家在更衣室和队员们一一握手并向他们表示祝贺。在视频中,国王用英语向德国主教练特德斯科问好,用法语向卡斯塔涅进行问候,又用荷兰语和队长德布劳内进行交流。

这并不是因为国王想通过社交媒体展现自己的语言天赋。国王的多语种“轮番播报”,是比利时足球乃至整个国家的无奈现实:貌合神离的撕裂。在地球的版图上,比利时一直以这样的面貌存在:由于语言的隔阂,这个“东拼西凑”的国家,每隔几十年就陷入解体危机。

在过去,解体的危机被成功化解。在今年的欧洲议会选举中,号召比利时境内以荷兰语为主的佛兰德斯地区独立的“佛兰德斯利益党”得票率大增,超过了该地区的主流政党名列第一。宣称比利时的建立是一个“强迫性婚姻”的结果,“佛兰德斯利益党”的崛起坐大,也把比利时带到新一轮解体危机边缘。

足球,在这个分裂的国家,起到了不可忽视的团结作用—当然,前提得有成绩。

一支球队,三方势力

比利时的足球国家队,有着自己的独特文化:其他国家选帅,看重教练的技战术能力,比利时足协的优先考虑是新帅能否“团结更衣室”。

其他球队在赛前可以齐声唱国歌,而这对于比利时队来说却很难。每当国歌《布拉邦人之歌》响起的时候,队员们的口型完全不同。因为他们有人用荷兰语唱,有人用法语唱,甚至有人用德语唱。

比利时队前锋卢卡库

比利时足协的优先考虑是新帅能否“团结更衣室”。

2012年,彼时比利时黄金一代开始崭露头角,全世界都期待着哪位世界名帅能够调教这批青年才俊。最终,名不见经传的威尔莫茨当选。他被选为主教练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比利时足协坚信,有一个来自法语区的妻子,威尔莫茨能够团结球员们。但威尔莫茨带队成绩平平,在他治下的比利时队,既没有被弱队爆冷,也很难击败传统强队。

毕竟,保证球员们不因语言反目,才是这位教练的首要目标,专业技术只能放在次要考虑的位置。威尔莫茨卸任后,足协请来了同样资质平平的西班牙人马丁内斯。2018年俄罗斯世界杯上,比利时获得季军,创造了队史最佳成绩。尽管只是第三名,但球队在回国后还是接受了盛大的庆祝游行,毕竟足球是少有的能将比利时这个分裂的国家团结在一起的事情。然而好景不长,随着2020年欧洲杯早早出局和2022年世界杯小组赛被淘汰,黄金一代终究没能兑现自己的天赋拿到最高荣誉,马丁内斯也黯然离开。

高光过后,内斗加剧

从2022年世界杯小组赛再到本届欧洲杯,比利时的前锋卢卡库因为屡失良机,成为了媒体大众的调侃对象。成长于安德莱赫特的他,既非荷语帮也非法语帮,而是比利时的移民球员—来自刚果。历史上刚果曾是比利时的殖民地,这也让两国至今纠缠不清。

在后殖民时代,无数刚果人来到比利时追求更好的生活。由于比利时本土劳动力的不足,越来越多的移民成为了新比利时人。

卢卡库一家便是这样。除了他,比利时队内的卢克巴吉奥和曼加拉同样来自刚果。此外,还有多库、巴卡约科和奥那那等一众有非洲移民背景的天才球员。移民的融入,让比利时在黄金一代褪色以后不至于迅速衰退,但本土球员们的团结问题却雪上加霜。在本届欧洲杯小组赛中,荷语区边锋特罗萨德在多次进攻中,拒绝为位置更好的卢卡库传球,引起了球迷们的热议。

比利时布鲁塞尔夏贝克火车站

比利时的国家日常运作,犹如没有司机的自动驾驶汽车。

在足球领域,他们为国家队持续输血,避免了黄金一代后青黄不接,但也让这支原本就存在内斗问题的球队更加撕裂。今年小组赛最后一场比利时跟乌克兰0比0打平。不满结果的比利时球迷赛后言语攻击球员,球员们的反应并不强烈,毕竟这是一支归属感不那么强的国家队。他们反唇相讥:我们甚至不是一个国家,有什么值得团结的?

这种分裂感,其实也是比利时这个国家的投射。

一个国家,六个政府

抛开足球文化,日常生活中,比利时的撕裂感也相当强烈。如果你在比利时买了一盒感冒药,你会被占据盒子一半空间的说明书震惊。因为药品说明书必须包含所有官方语言。荷语区和法语区有各自的公交公司,因此公交卡并不能在比利时全国通用。法语区的医学生毕业以后,在荷语区并不能直接就业,而是需要重新进行语言学习。每年的欧洲歌唱大赛,两个区也彼此看不顺眼,最后他们决定两边电视台轮流参赛。

作为一个国家,比利时国土面积仅3万平方公里,但却拥有六个政府,三个大区,以及三个主流族群。用比利时当地的政治话语来说,这些族群也叫“社团”。

在负责全国事务的联邦政府之下,是权力极大的地方政府。在荷语区的佛兰德斯有弗莱芒政府;法语区则有瓦隆政府和法语社团两个政府,首都布鲁塞尔大区也有自己的政府。由于比利时实行联邦制,六大政府之间的职能彼此平行互不隶属。有的负责税收,有的负责教育,有的负责社会保险。

比利时布鲁塞尔新欧盟总部大厦

由于族群的纠缠不清,比利时政党要拿到执政多数席位,就必须搭建执政联盟。但国会政党林立,族群关系要顾及平衡,筹组政府内阁极其复杂困难。很多时候,在长达十几个月的时间里,产生一个首相都会难产,于是联邦层面处于“无政府状态”。在2010年,比利时更是因为族群的矛盾,创造了541天“无政府”的纪录。

已故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曾经讥笑比利时是一个裹足不前的国家。组阁效率的低下,政府要顾及太多族群利益,让比利时政府除了履行基本职能之外,缺少作出重大战略决策的魄力。比利时的国家日常运作,犹如没有司机的自动驾驶汽车,除了素质高的公务员和国民自觉,权力极大的地方政府也功不可没。

在一定程度上,向心力一直不强的比利时,非常适合成为欧盟和北约这种国际组织的总部所在地。毕竟,不同族群的沟通协调,造就了丰富包容多元的社会文化底蕴,让比利时成为很适合来自欧洲乃至世界各国的代表和政要们生活的地方。

作为一个国家比利时是一盘散沙,作为“整个欧洲的首都”,比利时却有巨大的优势。

分而不裂

比利时的原住民是贝尔盖人,罗马帝国的征服,把这里变成一个省份。以这个省份为边界,加上数个世纪以来的演化,这片位于欧洲中央的土地逐渐形成了今天比利时的国土范围。罗马帝国给这里留下了拉丁文明,然而随着罗马帝国的衰退,以及日耳曼蛮族的南侵,比利时的北方最终被蛮族纳入统治范围。

就此,比利时的南北文化差异开始形成。北方佛兰德斯靠近荷兰,说弗莱芒语(日耳曼语族,荷兰语南部方言);南方靠近法国,说法语(拉丁语族),布鲁塞尔首都大区则是双语区。在法语区的东部,还有一个人口2万左右的德语族群。

1830年布鲁塞尔的起义枪响,不满荷兰统治的弗莱芒人和瓦隆人联合起来,发动了比利时革命,赶走了荷兰人。由于宗教原因,不满荷兰统治的起义民众,拥立德国人利奥波德一世为国王,沿用罗马帝国时候的身份名称,创建国号“比利时”。自此,比利时终于横空出世。

可以说,比利时没有一种专属于自己国家的语言。

比利时王储伊丽莎白公主

基于同文同种的民族国家,在欧洲逐渐建立。说法语的人组成了法国,说荷兰语的人组成了荷兰,这里面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比利时。可以说,比利时没有一种专属于自己国家的语言。

尽管都说荷兰语,但荷兰人信奉基督教新教,弗莱芒人则信仰天主教。宗教和文化的差异,让西欧少了一个“大一统”的大荷兰,却多了一个比利时。比利时的建立并非基于热爱,而是出于他们对邻居的不认可。

尽管比利时独立了,但不同群体则各有自己的小算盘。这些族群矛盾,几乎每隔一代就会爆发一次。

2024年的新一期政府选举中,右翼政党新弗莱芒联盟大获全胜,该党的最高纲领,是将比利时变成一个邦联制国家,同时让弗莱芒地区有独立的税权。在欧洲议会选举,另外一个耀眼的政党,则是极右政党佛兰德斯利益党,该党目标更为极端:废除君主制,建立佛兰德斯共和国。与此同时,在瓦隆区,民众既希望国家统一,也拥护他们的国王。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瓦隆区近年经济发展不景气,脱离联邦对于他们来说等于致贫。但这并不意味着瓦隆人在文化和语言上认可弗莱芒人。

时至今日,大部分瓦隆家庭依旧禁止孩子学习荷兰语,他们认为荷兰语是农民的语言,教堂里也发生过法语教堂拒绝为弗莱芒新生儿举行洗礼的闹剧。然而,这个看似时刻会分崩离析的国家,却坚挺到了今天。政府在做一些努力,民众也在改变想法。

2014年,经过漫长讨论,比利时最终将中国送来的两只大熊猫,安置在位于法语区的天堂动物园。当初为了争夺大熊猫,荷语区和法语区可谓是吵得不可开交。最终,为了带动法语区经济发展,荷语区的安特卫普动物园跟大熊猫失之交臂。和动物园一样,比利时国内的第二大机场也是位于法语区的沙勒鲁瓦机场。为了促进经济落后的法语区发展,联邦政府可谓煞费苦心。

而在荷语区,弗莱芒人对法语并没有特别排斥,大部分弗莱芒人都可以说一口流利的法语。尽管很多人把票投给了支持分裂的右翼政党,但他们所拥护的是紧收的移民政策而非分裂。

目前,比利时的王储伊丽莎白公主在荷语区、法语区和德语区都接受过教育,深受各区人民喜爱。曾经,天主教和国王是把这个分裂的地区绑在一起的凝固剂。而今天,一流的足球、倾斜的政策以及受人爱戴的储君,则继续让这个复杂的小国分而不裂。

责任编辑何任远 hr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