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7月27日,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教授、中国新时期比较文学学科的主要奠基人乐黛云因病医治无效,在北京逝世,享年94岁。在北大校园,乐黛云本身就是一个传奇。17岁“离家出走”到数千公里之外的北大读书,远离学术圈近20年后重新站上讲台,全力开创了中国的比较文学学科……发生在她身上的每一件事,似乎都需要超人的勇气才能完成。
思想超前的校园“燃灯者”
陈戎女1999年起开始就读乐黛云的博士生,在她看来,乐黛云对社会的发展和新趋势非常敏感,经常在研究中加入她对当代社会的最新思考。
能够将自己的课堂和讲座变成“校园传奇”,这其实是乐黛云从未想到过的事情。当初,她能够回到讲台,仅仅开始于一次偶然的安排,甚至仅仅是一次“任务”。那是在1976年前后,北京大学突然来了一批留学生,当时,学校急需一位老师为他们讲授中国现代文学课程。这件事最终落到了因为被划为“右派”,远离讲台多年的乐黛云身上。当时,因为环境的封闭,对外交流在校内已经成为没有人能掌握好的任务,而出于一名教师的责任,也出于一种对新鲜事物的尝试,乐黛云接手了这个任务。
此时,北大曾经带给乐黛云的激情、理想和熏陶,也在她的记忆中浮现出来。1948年,乐黛云考入北大,北大教授沈从文看中了乐黛云的入学考试作文,将她的志愿从英文系改成了中文系。这个改动也恰好契合了乐黛云的喜好和天性。她曾经用“博学高雅,气度非凡”这八个字,形容她打过交道的那些名师。读大一时,她最喜欢的课程就是沈从文的国文课和诗人废名开设的现代文学作品分析课。沈从文从不用别人选定的课本,只推介自己喜欢的作品给学生。他每两三周就要开一次作文课,会在作文课上选出他认为优秀的段落,细细地分析给同学们听。当年在课堂上经历的自由、感应和共鸣,一直存留在乐黛云的脑海中,即使日后陷入精神上的困顿,她也没将这些记忆抹去。
她接下给留学生讲授中国现代文学课程的时候,当时的中国,文化上百废待兴,大学教育也比较僵化,她也想像当年的大师们一样,真正给学生们介绍一些自认为优秀的中国文学作品。她开始重新研读鲁迅、茅盾的作品,也开始大着胆子教授徐志摩、艾青、李金发等所谓“小资产阶级”作家的作品。她自认为英语水平有些荒废,但还是尽力用英语和学生们沟通。就这样,和留学生们的充分交流,也开阔了乐黛云的眼界。她发现,只讲中国文学已经“讲不通”了,因为在很多重要现代作家的作品中,她都读到了西方文化的影响和痕迹。
1981年,比较文学的发源地——美国哈佛大学旗下的燕京学社邀请乐黛云出国访问;后来,她又到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学习,积累了大量的知识和经验。也是在1981年,北京大学成立了比较文学研究会,季羡林和钱锺书任会长和顾问,乐黛云担任秘书长,负责具体事务的操办。1984年归国后,乐黛云开始提议在北京大学建立中国第一个比较文学专业。很快,她在深圳大学建立起中国第一个比较文学研究所,并担任所长,比较文学专业正式在中国建立。也是从那时起,乐黛云开始奔波在全国各地,不只为北大、深大的学生授课,也在全国向更多的文化从业者传播新思想和新知识。
那时,人们对知识的渴求到达了顶峰,乐黛云的“讲坛”成了全国年轻人最向往的课堂。无论她在哪里办讲座,都座无虚席。当时,有人在讲座举办地附近找不到住宿的地方,宁可打地铺也要来聆听她的讲座。而由乐黛云一手操办起来的比较文学学科,直接或者间接地让很多学者受益。
革故鼎新心在野
用现在的年轻人流行的话说,乐黛云是一个标准的“E人”——健谈、活泼,对新鲜事物有着用不完的热情。她在北大的家中总是宾客盈门,同行、学生甚至“学生的学生”络绎不绝地前往拜访。时代华文书局的副总编辑陈丽杰就感受过这种热情激励。当时,她为乐黛云和汤一介夫妇编辑了他们的一套图书,也曾几次登门看望她。这套书做成了三本面向大众的文学读物,算是乐黛云在学术之外面向年轻人写作的一次新尝试。乐黛云对编辑们的这一尝试一直抱着鼓励的态度。陈丽杰还记得,当她把设计精美的图书拿给乐黛云看时,乐黛云就用那种好听的南方人口音夸奖说:“书,做得挺美的。”
哪怕已经到了晚年,乐黛云仍对新事物有着年轻人般的热情,也愿意亲自动手尝试。乐黛云的学生张锦曾经提到乐黛云的一件趣事:有一阵子,乐黛云对网络媒体兴致高涨,想学习自己操作。有一天,在张锦的帮助下,乐黛云将自己的银行卡都作了网络设置。没想到,她很快学会了网上银行的操作,还自己给装修队汇去了装修款。这些操作对于一位80多岁的老人而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张锦觉得,乐黛云对新事物有一种“欲求”,她从来不拒绝参与进最新的生活当中。
求新求变的精神,一直是乐黛云身上最显著的标志。正如她勇于第一个“吃螃蟹”,选择教授留学生、研究比较文学一样,在很多次的人生选择中,她总是勇敢地选择那条没有人走过的路。1948年,17岁的乐黛云被北京大学、南京大学等多所名校录取,但当时时局纷乱,保守的父亲希望她留在本地读书,最多只能允许她去南京。但最终,她还是带着母亲给的十块银圆,偷偷踏上了去北方的路程。因为老家没有火车,她必须先到柳州转乘,中途要寄宿在环境很差的廉价旅馆,抵达武汉之后,她才能和很多来自南方的同学结伴,乘船经上海、天津去往北京。路途辗转,这个家境优渥的少女居然没有太多不愉快的记忆,因为她知道,在这座陌生的北方城市中,有着她“所向往的光明”。
情感的力量
陈戎女和张锦在回忆自己成为乐黛云学生的经历时,不约而同地提到了“幸福”这个词。作为细腻敏感的女性学者,她们从乐黛云身上能感受到的,已经远远超越了学术乃至思想的范畴,更多的是一种气场和性格的浸染。陈戎女提到,她已经记不得乐黛云曾经帮助过多少人。学生们甚至担心她会上当受骗,但她还是本性难移,一如既往热情地想要帮助人。这让陈戎女在做了高校老师之后,也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受到了乐黛云的影响,在她看来,随手帮助学生做些事,多操一点心,也是“天经地义”不需要解释的事情。
这种对于家人、朋友的人情味,是乐黛云身边的好友时时刻刻感受着的。他们也意识到,乐黛云对新思想的包容接纳,她的学养和气度不一定来自书斋,反而是来自她的“重情”,来自她对人类情感的充分理解。2021年5月,在为乐黛云的自传《九十年沧桑》召开的研读会上,北京大学教授、乐黛云的好友和后辈学者洪子诚曾谈到自己的观察。“有一次聊天的时候,乐老师说,她跟汤先生在结婚纪念日的时候,都要到西餐厅去用餐。我后来慢慢知道,乐老师不光是观念的新、概念的新,而且是有着一种非常生活化的、人情人性的支持,这也是她拥有的非常重要的一个力量。”
如今,乐黛云已离开了这个世界。如今的世界,也早不是乐黛云年轻时的样子。但陈戎女说,她依然坚持着自己的认知,这些认知多多少少都与乐黛云有关。“从老师那里,我学到了一些根本性的东西。”她始终觉得,在老师身上获得的东西,当然始于课堂,但远远不止于课堂。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她们这些学生仿佛都继承了乐黛云性格的一部分,并将这样的“师承”传给更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