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城如故

2024-08-26 00:00:00袭竹
南风 2024年8期
关键词:平城秋千公子

白苏雨仰头看他,他察觉了,回望她,目光交汇,一霎如地老天荒。

白苏雨跟着江言来平城时,恰逢司寇办案,两人被人潮冲散,只是一个眨眼,她的视线里就没了江言的身影。

担心他寻不到自己,白苏雨愣是待在原地没动。平城的天灰蒙蒙的,喧闹声渐远,露出的空旷路面和三两人影,在方才混乱的气氛之后,徒生萧索。

暮色微拢,有马车驶过来,轿前的暗红流苏穗晃花了她的眼。

马夫走来,声称轿里是近日在华宁堂静养的晏四公子,来接她去华宁堂。白苏雨不信,坚持要人下来才肯上马车。

轻微的咳嗽声响起,有人掀开帘子,墨色衣衫浸染了长夜。白苏雨瞧不清他的脸,那一瞬间很想去点一盏灯。

晏凭山走向她,影子被微弱的灯火推着,覆在她玉兰色的薄衫上。白苏雨拢了拢身上的杏色氅衣,他抬眼,用一种极为低沉的声音对她说:“现在信了吗?白姑娘。”

他和传闻中不太一样。白苏雨想起民间女子对他的描述,总结起来就是:一位风流而优雅的漕运贵公子。而现在,他望她的眼神却近乎冷漠和压迫。

夜晚的雾气渐渐上来了,他额上的黑发沾染了潮气,想起他那几声低咳,白苏雨掏出手帕,替他轻轻擦拭。晏凭山不动,沉静的眼眸盯着她,似是毫不意外。

“江公子被司寇错当成犯事者同谋,昭远去保他,脱不开身,让我来接你。”马车上,他三两句解释完,便不再言语。

昭远名为宋昭远,是华宁堂的大夫,也是江言力荐为她诊病的神医圣手。

堂前的灯笼已亮,江言因有急事已返回苏城,白苏雨被安置在后院,与晏凭山的房间正对。窗边灯火一夜不绝,对面压抑的低咳贯穿她整夜的梦境。

次日,宋昭远替她诊脉:“白姑娘这是常年劳累积下的病症。”他讶异地看她一眼,拿笔写方子,玩笑道,“白家千金还要做苦力吗?”

白苏雨目光微闪,下意识摸了摸掌心的茧,只是笑。晏凭山正在看书,闻言瞟她一眼,目光若有所思。

熬好的药从灶房端到了卧房,白苏雨捧着药碗,看院里来来去去的人。今日晏凭山接待了一个大人物,对方身后跟着护卫,在他的屋里交谈了很久。白苏雨走到窗边,相隔一段距离,说话声音又低,什么也听不见,只能隐隐看见晏凭山最后在那人递来的纸上盖了印,似是达成了某些合作。

院子里空无一人时,白苏雨只喝下小半碗药,悄悄地找了个墙角,将剩下的药汁尽数倒在了杂草里。转过身,晏凭山站在结了白霜的枫叶下,寒凉满枝。

那晚她辗转反侧,脑子里都是风扫霜落后,他充满警告的话:“华宁堂是济世救人之所,不会收留无需救助的人,是去是留,白姑娘自己定夺。”

不能再坐以待毙了,她想。

夜半,对面还未熄灯。

这作息可不好。白苏雨暗自喃喃。

她穿上外衣,在如水月色下轻轻敲门。门很快被拉开,晏凭山神色有些意外。

也是,深更半夜,女子敲开男子的房门,总能引人遐想,但她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却径自走出了屋子,指指前方:“去书房。”

生病的人没有太多讲究,那日他会见那么重要的客人都未想过去书房,如今,是为了保全她的名声。

书房里都是医书古籍,白苏雨绕着书架转了一圈,才蓦然想起正事。晏凭山已吩咐人烧了水,她踟蹰上前,他心领神会:“白姑娘有何事但说无妨。”

她说:“晏公子,我与江言确实私交甚笃。”

“我知道。”晏凭山听说过,江家公子和白家千金早前商议过婚事,两家都是苏城有头有脸的家族。但这不重要,他在等她的下一句。

白苏雨豁出去了:“我有心想帮江家达成与您的合作。”

“总算说出来了。”晏凭山难得地眉间染了笑意,像是一下子安了心。

“可我确实不明白,”她斟酌道,“江家经营的类目多样,晏公子是漕运领头者,两家合作,定利于商贸往来,在如今这样群雄割据的乱世,于国于民都是大好的事情,晏公子为何拒绝?”她垂眸,盯着自己的手,声音低了些,“我以为晏公子是个是非分明、心系家国之人。”

原来这姑娘先怀疑上他了。

晏凭山想笑,随即沉默,声音冷了几分:“那你可知,江家所需运送的货物里,偷偷夹带了假药。”茶水已烧好,他拿了两个茶盏,添了茶,“江公子有孝心,只想替江家完成这件事,怕是对自己的父亲其实一无所知。”

白苏雨怔怔地,他将茶盏推到她面前,水汽温润了他的双眼:“先前对你那样,并非有意针对,只是江家遭到拒绝后,使尽万般手段,不断地往我身边塞人,我实在不堪其扰。”见她不动,他站起来,将茶盏塞到她的手中,笑了笑,“算是给你赔罪,别让我太难堪。”

她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紧紧握住茶盏:“没有的。”

“但你和他们不一样,你的出发点不同。” 晏凭山饮了口茶,“或许,你还想问问今日我同谁签的合作?”

原来他知道她在窗边偷看。

她红了脸,摇头:“先前不懂公子,如今懂了,自然无需问了。”

晏凭山又喝了口茶,过了会儿想起了什么:“今日既然说开了,就别再倒药拖延治疗时间了。要是你的治疗不见起色,宋大夫不知会给你下什么猛药。”

他一早看穿她的心思,却用宋昭远替她掩饰尴尬。

白苏雨眼眸微动,轻轻颔首,又道:“其实我与江言只是好友,并非如传闻中那样。”

说完她才觉得唐突,平白无故地,向他解释这个做什么。

晏凭山“嗯”了声,这一声却显出了几分心不在焉。白苏雨抬头,见他捧着茶盏,眼睛已然望向了窗外。

很久很久,他又喝了口茶,余光掠过她,却又好似没注意到她,目光又回归了窗外。

后院有架秋千,宋大夫是个童心未泯之人,做了这个供自己消遣。白苏雨写了信给江言,回来就听见宋昭远苦口婆心的声音。

“你说说你,日日忙时时忙,操劳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有时间养养身体了,还不歇歇,知道你心系天下,但你看这秋千,荡得高看得远,说不定比你手上那书更能给你启发,你就过来试试呗。”

藤椅斜摆,其上铺着绒毯,晏凭山坐在日光清朗之处,姿态闲适:“宋大夫,请注意你的措辞,什么叫大半辈子,别把我说这么老,我才二十八。还有,我没那么伟大,”他指着秋千,“我只是单纯对它不感兴趣。”

“杀人诛心”这事,这位晏四公子深谙其道。宋昭远捂着胸口,眼睛撞向白苏雨:“白姑娘,你快来劝劝这个榆木脑袋,秋千多好玩,怎么就是不懂欣赏呢?”

人嘀嘀咕咕地走了,留下白苏雨一人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晏凭山瞧她一眼,放下书,眼角带了笑:“想玩吗?”

她一时未意识到他是在跟自己讲话,他看起来颇有兴致,和方才判若两人。

“来试试。”他已起身,走到了秋千架旁,“还别说,昭远做的这个秋千,还挺像那么回事。”他说完抬眼看她,不再言语,是在等她走过来。

墨色氅衣和褐色藤蔓,人与秋千架都在远处站成了一幅画,悠悠荡荡飘着的、一幅宁静的画。

白苏雨不由自主地走向秋千架,脑子里莫名想起,别人口中关于他的点滴,他二十八岁的大好年华,以及他整夜的低咳。

“放心坐上去。”她似乎是已到达了他身边,她听见他说,“这架秋千很结实。”

他的手扶上藤蔓,轻轻替她摇动秋千。风流动起来,滑过耳畔,透过微微风声,他问她:“怎么样?”

白苏雨渐渐放松起来,秋千荡漾,她指着前方:“这里缺棵树。”

“哦?”晏凭山被她挑起了好奇,“缺什么树?”

“樱桃树。”她想象着,“荡到最高处,顺手摘下一颗樱桃,边吃边荡,很惬意,是不是?”

“听起来很不错。”他笑。

“可惜现在不是樱桃成熟的季节。”她惋惜。

“这不是问题。”晏凭山读懂了她的话,“可以等樱桃成熟时再来荡秋千。”

她颔首,轻轻笑起来:“晏公子,你要试试吗?”

“不用。”他微笑着,“你玩就行。”

他明明很有兴致……

“晏公子,”她抿唇,“你荡过秋千吗?”

“不曾。”这一声作答有些飘忽,秋千也停了下来,她回头,见他目光游离,又有些心不在焉了。

想来自己找的这个话题,对方并没有兴趣深入讨论。

一时有些懊恼。

许久,晏凭山反应过来,觉察到她的不安,他重新摇动秋千:“昨夜去书房,见你盯着满屋的医书出神,可是想学医?”

她只是逗留了一会儿,他竟留意到了?

白苏雨惊讶地抬头,晏凭山正巧也低下了目光,风一穿而过,他是泛起的满池秋波。

宋昭远听说自己多了个徒弟,喝下去的茶差点喷出来。

“怎么着?”他难以置信,“这年头收徒都不用告知师父了?”

晏凭山慢悠悠地饮着茶:“既然自称师父了,那便是答应了。”

宋昭远哑然,他歉意地看向白苏雨:“白姑娘,不是我不愿教你,我近日实在抽不出空,但你这里也不能耽搁。”他沉思了会儿,一拍大腿,“我怎么给忘了,咱晏四公子也是懂点医的。”他看向晏凭山,“这样,你教她入门,我教她进阶,公平吧?”

他还懂医?白苏雨有些意外,晏凭山微笑,喝着茶没出声。

“就这么决定了。”宋昭远一股脑说完,便逃之夭夭了。白苏雨微窘,晏凭山不发话,她如坐针毡。许久,他饮尽最后一口茶,将茶杯轻置于桌:“日头好,带你出去走走。”

“去哪啊?”她连忙跟上。

“兰山药园。”他言简意赅。

这是答应了,答应了。

白苏雨脚步变得轻快,手指习惯性地摸了摸掌心的茧。

很长一段时间晏凭山都陪她待在药园,仅仅是基础药草,她就记了厚厚的笔记。有一日下山她发现山脚朝阳处隐隐透着一片红,走近看,居然有小片的茶花。

“茶花这个季节在北方很难开花。”晏凭山的衣角划过她身侧,他感叹,“我已经很久没有在冬天见过茶花遍地的景象了,上次见到,还是在十七年前。”

“北方的冬天纵使有茶花可以开花,也不过是小片,形成不了茶花遍地的景象。”她思索着,“你去过南方?”

他笑了笑,没有回答,半晌却说:“明日我会离开平城一段时日。”

她忽然就有些说不出话了,蹲下身漫不经心地抚摸着茶花细嫩的花瓣。

“还没问过你,为何想学医?”他笑问。

乱世中太多医书失传,她不想说那些冠冕堂皇的遣词造句,有些事情在没有完成之前都是妄想。

“前人的心血,不该被风尘掩埋。”她说。

他眼中划过惊讶,听懂了。

起风了,他将手里的帽子往她头上一扣,角度很随意,遮住了她一只眼。

“志向还不小。” 他笑。

晏凭山离开平城的次日,白苏雨就坐不住了,拿了纸笔写信给他。临走时他给过她一个住址,言他若至,必能收到信件。信件运输需要时日,她得早些寄过去。

等待了半个多月,她总算收到了回信,寥寥数语,她却看了很久:

惠书敬悉,迟复为歉。路上耽搁了几日,现已安,勿念。月末应会有包裹送达,是昭远苦寻的医书古籍,失传已久,很是珍贵,卿可先行查阅。冬寒料峭,望卿珍重。

晏凭山

十二月十九日

因他一句话,白苏雨每日都会迫不及待地去渡口等捎信的商人,在十二月最后一天等来了那本古籍。回去时,今冬的初雪开始飘落,书房里燃着炭火,她在温暖的火光旁翻看医书。

宋昭远踏入书房时满脸不可置信:“这本书到了我居然不知道?”

“晏公子让我去拿的,本想晚饭时告诉你。”她解释。

宋昭远反映了下,气笑了:“好你个晏四公子,有了美人忘了兄弟啊。”他风风火火地走了,只留下一句,“没事儿,你先看。”

白苏雨翻着书,想起信里他的那句“卿可先行查阅”,浓厚的纸页上她却好似看到了他的脸。

不知他哪里可有下雪?

雪落完却不见太阳,等雪完全融化已过了半月有余,白苏雨在这阴冷的天里感受到了不安。她早早地去灶房烧了满满一桶热水,又去检查炭火和棉被是否充足,随后去煮了红枣粥。掌心的茧越发硬了,硌得生疼。

外头起了喧闹,宋昭远急急忙忙往外走时,她问:“是晏公子吗?”他用沉默代替了回答,她立刻说:“我去生炭火。”

人是好好地走的,回来时身上已带了箭伤,似乎是替某个同盟挡的箭。白苏雨莫名想起上次来华宁堂的那位,那人曾和晏凭山签过契约。

腹部的伤口已处理过,只是人还虚弱着。炭火已生,棉被盖了一层又一层,白苏雨仍觉不够,还想再拿时,被他拽住了手腕。

“要喘不过气了。”晏凭山笑。

她觉得赧然,可又不想说话,就这么干坐着,过了会儿才问:“你想喝点粥吗?”

“先不喝。”他问她,“总叫你白姑娘也不妥,你有什么小名吗?”

她觉得莫名,却还是说:“幼时家人叫我窈窈。”

他的笑意越发深了,倒像是伤口好了般,竟和她聊起了家常:“儿时有过什么趣事吗?”

她当他是躺床上发闷,便也认真想了想:“有个有趣的玩伴。”

“怎么个有趣法?”

她脸上露出了笑:“听长辈说,他在还不会数数时,见到什么都说‘四’,所以我故意唤他‘四哥’,每回都叫他气恼。”

他笑:“我在家中排行老四,窈窈也可以叫我四哥,我不会气恼。”

白苏雨抬头看他,她觉得他今天不太正常,但或许是伤口疼痛,他想说笑来转移注意力。

“窈窈,”他又说,“替我去端碗粥吧,好不好?”

灯光煌煌着,他的眉眼亦生辉。

这一养就养了一个多月。

白苏雨一直照料着他,除了睡觉大多时间都在他的屋子里。她将医书搬过来,俨然把这里当成了半个书房,笔墨纸砚他都叫人替她备好。他不能下床,待得发闷,总喜欢跟她说话,偶尔她看书入迷没搭理,他存了心逗她,将书抢过去,她急了会上手,打闹间他捉住她的手腕,手掌却慢慢滑落到她的手背,两人就都安静了,他低头细细揉着她的手心,空气里都是彼此的呼吸。

外头不太平静,上头有批重要货物需要利用长江水道紧急转移。晏凭山身体一好就南下,为了混淆视听,他监督的那艘船刻意低调运送,而真正负责转移的船只却堂而皇之地进行日常货物的运输。这样的反其道,他就将自己暴露在了危险之下。

箭矢划破夜空,此起彼伏。即便是这样的场景,晏凭山仍笑谈,今夜的箭羽声是成功转移的象征,当属祝贺之音。

他无畏于遍体鳞伤。

防御总有疏漏,混乱中,有人将箭头瞄准了他。所有人都在殊死搏斗,没人注意到。就在这当口,有人横撞过来,将晏凭山撞出了射击范围,随后甩出飞镖,精准击落对面的人。

动作干净利落。

晏凭山睁大了眼,这套训练有素的身法,他太熟悉,上头曾说会派人暗中保护他的安危,可他万万没想到,那人会是她。

难怪昭远诊脉时说她常年劳累,难怪上次触碰她的手发现她掌心有茧,那都是经年的训练留下的印记。

她来到他身边,看病和替江家做说客只是明面上,护他安危才是她心中秘而不宣的任务。

白苏雨穿着紧身衣,双手执镖,身影与夜色融为一体,将他护得密不透风,她目光坚毅,眼里充斥的,是和他一般的信念。

在她的手臂被箭擦伤后,晏凭山硬是将她藏进了隐蔽处,她不愿,“晏公子,”她说,“我不能让你受伤。”

见她不听话,他无奈至极,将药箱打开,迅速替她包扎。所幸外面渐渐平静了下来,似乎有人制止了一切。白苏雨向外看去,竟是那个同盟者。

晏凭山让她待在这里,外头的话就听得不甚清晰了,大概是他打开了船上的箱子,里面都是他为母亲寻来的名贵药草,用来缓解母亲急症。而她也是今夜才知,那位同盟名为薛绍,平城大半营生背后掌权者都是他,晏凭山用“救命之恩”获取了对方信任,她却不知他接下来的计划。

就像那时她不知他因何离开平城,收到的命令只一句“无论是何结果,都是计划之内,不可干预”。再到他受伤归来,她只是提前几天被告知他中箭之事,或许不比宋昭远要知道得早。

世事无奈,他保山河无虞,她唯有倾尽全力护他平安。

心事重重之人不止她一个。

晏凭山独坐于窗前,看月光从明澈到隐晦。

一路走来,他披荆斩棘从未惧过,这一夜,他却怕了。

若今晚她遭遇不测,若箭偏了几寸,若日后所有危险的场景她都必须相随……

他一动不动,枯坐到天明。

回到平城,白苏雨还是习惯性地走进他的屋子里看书。他已经坐在那了,喝着茶,捧着书在看。

“今日怎未见宋大夫?”她为自己倒了茶,又将他的茶杯添满。

“他回去探亲了。”他说。

“你的药方是不是该更换了?”她忽然想起来。

他将书翻过一页,没抬眼:“嗯,昭远走前已经换过了。”

她“哦”了声,总觉得他不太对:“你的伤口还疼吗?”

他笑:“一个多月了,要是还疼,我应该还在榻上。”。

她承认自己确实没话找话了。

四周又安静下来,他一言不发地看书,她以为他在生气,声音低微:“我不是有意瞒你,我这个身份,越少人知道越好。”

他颔首:“我明白。”

想看的书在他那边,她不想惊扰他,遂伸长了手臂越过他去够,他却突然站了起来,动作有点大,让她愣了愣。

“抱歉。”他笑了笑,“书桌还是小了,我去书房吧。”

说完他便捞了几本书,将屋子让给她,自己出门了。

白苏雨坐在那里发呆,纸页在不经意间被掐出了痕迹,她低头瞧见了,一惊,又忙不迭地将它抚平。

接到新的命令是在隔日,她不再负责保护他,而是回苏城跟着一位大师学医。

她一猜便知是他的手笔,只有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她不愿走,想去问问他,他却不再出现在华宁堂。没了上头的命令,宋昭远也不在,她对他的动向更一无所知。

她是负气走的,那日晏凭山悄悄回了华宁堂,看着她离开。又是一夜灯火未歇,他的影子落在窗前,像一幅孤冷静止的画。

回到苏城后的一个月,白苏雨收到了他的信,她本赌气不愿看,睡前还是没忍住。

窈窈:

知道你还气我,但仍想告诉你,那日问你为何想学医,我才知你同我有一样的想法。奈何我抽不出空去实现那些想法,只能央你替我圆梦。窈窈,人生如朝露,这乱世,我们要将余生拿来去做更多事,你有你的志向,不该将光阴耗费在我这里。

别怪我,好不好?

凭山

四月初六

看完信,白苏雨将它塞回信封,小心翼翼地收进了匣子,和从前他写的信放在一起。

那晚,她睡得异常安宁。

一日她在翻找书籍时,发现了一本陌生的书,想是在华宁堂收拾书籍时,误将他的书给一并收了过来。她想着将书寄回,书里却掉出了一件物事,捡起来发现是一幅画,画中是白茫茫的雪景,雪地里还添有几盏灯。

记忆里是她自己的声音:“天空有星光,人间有烟火。”

白苏雨坐在地上,手指紧紧攥着那幅画,湿了眼眶。

从前她不叫白苏雨,她是霍窈,南城霍家独女。她遇见了九岁的谢序。

长辈们闲聊时,总拿谢序的糗事找乐子,说他还不会数数时,望见什么都说“四”。她眨眨眼,当即唤他“四哥”,他追着她作势要揍,追了整条街。

他教她画雪景。她总学不会,趁他不再将他的画拿来想蒙混过关,他自然一眼识破。可她不服,指着雪地里多出的几笔得意道:“这也不全是你画的,你看,这是我添的,是不是画龙点睛?”

他一看,雪地里多出了几抹橙色,他问她是什么,她说:“是灯火。天空有星光,人间有烟火。空旷的天和茫茫雪地都太缥缈,这样子才好,一切都是真实的。”

后来,有人走私,父亲为抓捕犯事者牺牲,她连夜被送往苏城白家,为了安全,改名换姓,成了白家千金。

白苏雨回神,因年头久远,画已微微泛旧,却不见瑕疵,能看出收藏者很是爱惜。

她的泪流了出来。

谢序是晏凭山,晏凭山就是谢序。

一封信,从南到北。

又一封信,从北到南。

不知出了什么状况,他的回信在路上被耽搁,一个月才送到。白苏雨迫不及待打开信,信里却只字不提过往,只简短一句:

兰山脚下最后一批茶花即将含苞,窈窈,四哥想看茶花了,你来吧,你来了,它就开了。

信中提及他会在信件寄出后的第十天去苏城渡口接她,如今信件被耽搁,距离约定日期过了二十天,他却没再有消息。

白苏雨心惶惶的,蓦然想起前阵子关外有战乱,而后听说有批势力进了平城。她再坐不住,当即动身去了平城。

平城如今波诡云谲,四处皆有驻兵把守,不给进也不给出,城外有几个想进城探亲的人,听他们说,是那群人想困住城里的某个人。

白苏雨在城外蹲守了一日又一日,无论他们想困的人是不是晏凭山,只要解封,他定会第一时间出城,去履行他们的约定。

蹲了六日,城门终于有了松懈,驻兵开始撤离。白苏雨急忙进城,远远地,望见一辆熟悉的马车。

她脚步顿住。

他也看见了她,马车停住,他下了车。

目光胶着。周围的一切都淡去,所有的声响都泯灭,这座城,似乎只剩他们两个。

她压抑着心底起伏的情绪,要朝他走去,却被拽住了衣角,低头看,是两个小丫头,一旁是江言的声音:“听说你来了平城,这两个丫头不放心,硬要我带她们来找你。”

是她在苏城救助的孤儿。

两个丫头缠着她不放,不远处,晏凭山还站在那,她内心焦灼,却被绊着不能前行。

哄了半天两个丫头才离开,她抬头,他依旧站在马车旁耐心等她。见她脱身,他朝她笑,慢慢、慢慢地对她伸开了双臂。

她再难控制,两个字呼之欲出:“四哥。”她扑过去,跌入他的怀。

他是谢序,是遭遇战乱被晏父救助的孩子。

“我三个儿子都不在了,从此以后,你叫晏凭山,是我晏家第四子,你可愿?”

他用力点头。

谢序护不了霍窈,可晏凭山可以。

他一直在找她。

兰山的茶花早过了花期,可他为她种下的樱桃树已长芽,她坐在秋千上,轻轻荡出去,待它长高,该是恰好可以触及的距离。

“这二十多天,他们做什么了?”

“还能做什么?”宋昭远抢先答,“薛绍最后的试探罢了,兵马是突然进城的,就是让我们措手不及,想看看我们会不会做困兽之斗,想看看他晏四公子除了他们,还有没有依靠其余势力。”他看向晏凭山,“还好我们的人够聪明,没有轻举妄动,这下,薛绍最后的疑心应该可以放下了。”

晏凭山默了会:“这批兵马绝非薛绍可以调动,不出意外,我很快可以见到他背后的人了。”

白苏雨仰头看他,他察觉了,回望她,目光交汇,一霎如地老天荒。

不出晏凭山所料,七月初,他见到了那个背后之人。

回来后他站在窗边一声不吭,宋昭远察觉不对:“怎么了?”

“昭远,”他的嗓音沙哑,“我以为把她的任务换成别的,她就能好好待在我身边,没料天意弄人。”

“到底怎么了?”

“今日我去见了那人,你可知他是谁。”他的笑容透着嘲弄,“是齐宗树。”

“齐宗昌的弟弟?”宋昭远惊讶,“那个被霍大人抓捕后来被斩首的齐宗昌的弟弟?”

晏凭山默认:“没想到他已生出势力,今日碰面我发现他还在查霍家人下落,且怀疑到了白家。”他将手扶上窗框,“窈窈不能再待在我身边了。”

呼吸早就乱了,他勉力压抑着低咳:“昭远,那次离开平城,无意间查到她就是霍窈,你不知我有多欣喜。我与她相识十九年,分别十七年,好不容易重逢,相聚的时间加起来不过短短四个月,如今又要分别。”他轻换一口气,“我与她缘浅,注定天各一方。”

他眼底全红,不再说话,从日落望到星光渐起。马车驶过,虫儿奏鸣,一切都热闹,唯他是静止的。

夏末,白苏雨离开了平城。

宋昭远去问晏凭山,他望着空荡的秋千只道:“她说她的师父要回家乡暂住,她跟着去继续学医。”

“这理由打死我都不信。”宋昭远说,“你被困平城,她在城外守了六日六夜,她会在这时抛下你?”

“我骗她说薛家要与我联姻。”

宋昭远沉默了,过了会说:“薛家就一个姑娘,人才九岁,你以为你能诓她多久?”

“无论多久,她现在走了。她不在我身边一日,就能多一日安宁,我就多一日去解决这件事。”

那时宋昭远不知他想怎么解决,直到后来,齐宗树的势力扩张,要接管平城,需横渡长江,怕江上有变,让晏凭山的船队护送。

“此人性情残暴,平城落入他手,会引发更大的动乱,民不聊生。”

晏凭山在船上布置了火药。那晚,从不喝酒的他拿着酒盏自斟自饮,眼中映着水光:“昭远,此役过后,我就可以接她回来了,我好高兴。”

可谁都没料到,齐宗树在最后一刻不放心,要求晏四公子陪同。若他犹豫,对方定起疑。晏凭山镇定自若,第一个上了船。

箭在弦上,错过这个机会,齐宗树就会顺利渡江,入驻平城,到时再想动手便很难。晏凭山最后下达的命令,便是不论生死,计划不变。

那一日,宋昭远在岸边吼到撕心裂肺,几欲跳江。最后一刻,他只见到一袭玄衣的晏凭山站在船头,远远地。

明明模糊到只剩一个小点,宋昭远却好似看到了他的脸,他在说:“窈窈,你不会再有危险了。”

他说:“下辈子,我再爱你。”

然后便是火光漫天,再不见人。

三年后,白苏雨回了平城。

华宁堂的樱桃树结了果,秋千一荡,正好可以够到。

她却只是坐在秋千上,一动不动。

樱桃树的果子被鸟儿吃光了,被风儿吹落了,她全然不在意。

她等到了樱桃成熟,等来了茶花盛开,只为等一个人,在她身后为她轻轻摇动秋千。

那时,她会在荡到最高处时,摘下一颗樱桃,然后在落下时喂到他嘴里。

那一定比她自己吃还要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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