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
“好钢要用烈火烧,烈火烧,
响鼓要用重锤敲,重锤敲,
枪法虽好还要练啊,
…………”
三十多年了,这首团歌早已淡出我的记忆。而此刻我仿佛听见战友们的歌声,不禁令我肃然起敬。他们不愧为我所在部队当年的精英,军事技术、劳动生产、歌咏比赛,样样都是标兵。我看到他们一个个身着不合时宜的军装,裹着清瘦的身体,略显肥大,但却棱角分明,嗓子嘶哑,却铿锵有力,整齐划一,手里握着五六式半自动步枪,迈着坚定的正步,嚓嚓,似响亮的鼓点,雄赳赳气昂昂,列队向我走来。那军姿、那军容、那一举一动、那一招一式,俨然是在接受部队首长的检阅。
“同志们,狭路相逢勇者胜,战场上遇到敌人怎么办?”龙班长(英魂里他已荣升为连长)攥着拳头问。
“杀!”几十名战友吼叫,震耳欲聋,气吞山河,“战友之家”的牌匾不知去向,抬头仰望,宇宙茫茫,眼前是一片偌大的练兵场。
“上刺刀!”龙班长一声令下,“前后两排对练拼刺刀!”
转眼间,战友们换上了训练服,雄心万丈,抄起自制的训练刀,一个个脸红脖子粗,憋足了劲儿,挥起勇往直前的双臂,甩动刚劲有力的双腿,杀声四起,粗犷豪迈,狼皋气啸,刺破苍穹,直冲云霄,冲着对手,猛刺过去,大有排山倒海之势。
龙班长与我同年入伍,我们俩新兵蛋子时就在同一新兵班。他是安徽安庆市人,瘦高个儿,虽不像我一脸络腮胡子,但人也长得相当老相。也许是有共同点的缘故吧,我们两个一见如故,谈得十分投机,新兵班长说我俩是块掰不开的烂姜。他趁战友们训练休息的间隙,直奔我来。
好友相见,分外激动。他拥抱着我,我拥抱着他。他捶着我的脊梁,我敲打着他的后背。一对生死弟兄,哽咽抽泣,泪水哗哗,两人半天说不出几个词来。
“还在部队上?”
“早已解甲归田了,哪像你成了终身军人!”我半开玩笑地说。
“祖国的边疆总得有人把守吧!”他话锋一转,“唉,俺也想家!”
“老龙,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你是连里的骄傲!”我竖起大拇指。
“老田,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啦,谁愿死守着这荒山野岭?”他稍微低下头,一颗豆大的泪珠落在了水泥地面上, “昨天夜里还梦见爹娘呼喊俺!”
“年节放假时常回家看看,免得老人挂念。”
“俺也想回去,身不由己啊!既然留下了,就得安下心!”他叹了一口气,情绪有些低落,“画地为牢啊,离开边关,须得最高首长批准,就连田师长也没回去过!”
我的眼睛湿润了。原以为一了百了,牺牲的战友在天之灵安息长存,不是吗?我们常在烈士墓前默默祈祷,安息吧,战友们,你们永远活在我们心中!万万没有想到,如今他们仍旧默默无闻地守卫在祖国的边防线。
“十五的月亮,
照在家乡照在边关,
宁静的夜晚,
有你的思念,也有我的思念,
你守在婴儿的摇篮边,
我巡逻在祖国的边防线
…………”
战友们仿佛又唱起了当时风靡老山前线的歌曲——《十五的月亮》。
“‘五三一’大捷美中不足的就是一团防御的211高地丢失了两个哨位。”老田连长站在一百多名汉子面前,“同志们,上级首长命令我们,今夜火速驰援一团夺回丢失的两个哨位!”
“同志们,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指导员操着浓重的地方口音进行战前动员,“我们要发扬军委提出的五种革命精神,猛如霹雳快如风,打出一代新雄风!”
龙班长时任一班长,他检查完战士们携带的武器弹药,拿起军用水壶,抬头灌了一口水,站在屯兵洞的空闲地,摆起了《红灯记》李玉和的架势。身边的小王扮了个鬼脸,班长又要亮嗓子了。
临行喝罢一碗酒,
浑身是胆雄赳赳,
鬼子设宴和我交朋友,
枪林弹雨会应酬,
定叫他屁滚尿流窜回家,
定叫他屁滚尿流窜回家。
龙班长临场效仿《红灯记》自己创作的唱段,稍不留意,就会觉得李玉和到了圣山前线,博得战友们一阵阵喝彩,他随着战友们欢快的笑声,捂着肚子笑出声来。
一排作为尖刀排,而一班又是尖刀班,龙班长带领他班十位弟兄,冲在最前面,为全连探路。他们头顶枪林弹雨,脚下硝烟弥漫,第二天傍晚准时到达指定高地。一团带路的战友指着前面一个小山包告诉他,那个就是两兵相争的高地。龙班长把头盔戴周正,蹲在猫耳洞口举目望去,前面是一片开阔地,他们要争夺的小高地已成了光秃秃的一片焦土,偶尔望见几棵零零散散的树,也只剩下残缺不全的枯枝树干痛苦地呻吟着。龙班长愤愤然,要是在老家,谁要是这么损坏树,乡邻们非把他撕扯了不可!
这作死的小鬼子!要是叫我碰上,老子一个巴掌过去刷死这群畜生!
这座小山与村北的小山差不到哪去,所不同的是家乡是座土山,山顶的诸葛小庙隐匿在茂密的树林中,没有村人的指点,你是不敢沿着蚰蜒小道奔向诸葛庙的,因为即使走近小庙也难以觉察到它的存在,只有迈进它的庭院你才感到它的存在。友军领路战士临别时向他介绍了眼前的这座小山,它处于最前沿,犹如插进敌人心脏的一把匕首,东接敌军阵地,两个山头之间相距不足五十米;西邻我军的高地,中间由一片开阔凹地相连,约有三百米左右,戏称百米生死线。龙班长用尽战前训练的前进动作,躲过敌人的一次次炮火袭击,到达山脚下。他招呼战友们躲在一块矗立的大石头后边稍作休息,以便稍后冲进排长守候的三号哨位。一个有着娃娃脸的山东新兵稚气地问他,班长,一个腚锤子似的山包包,光秃秃的,挣个龟?他瞪了新兵两眼,用家乡话回敬了一句,你个哈吊感!
他举目观察地形,新兵问的并非没有一点儿道理。小山上没有过绿色还是被人毁坏已尽?这不是自己所想象的问题,管它呢。他想,当兵打仗,服从命令,天经地义,上级叫冲,咱就往前跑就是了。唯一叫他遗憾的是山上没有任何遮挡,自己稍微行动,行踪就会暴露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自己的班就有非战斗减员的危险。
你个大大的,看看老子咋收拾你!
他摸了摸斜坐靠在洞壁上的敌军的心口窝,热乎乎的,看样子是刚刚咽了气,他叹了一口气,伸出右手合上了敌军没闭上的双眼。这是高地上的一号哨位,它由四个岩溶洞组成,朝向敌军的高地,处于敌军火力控制之下。他在副连长那里领了任务后,出奇制胜,不到半个时辰,四个洞里的敌人扔下两具尸体后狼狈逃窜。首战告捷,与他守在同一洞内的小齐手舞足蹈,抱起他来就要转圈。
“快放下,洞顶碰疼了额(我)的头!”
“鸡腚眼子大的洞,真扫兴。”
“班长,你受伤了。”小齐指着他的腿肚子说,“一大块皮张着嘴嘞!”
他低下头,右腿肚子上果真被炮弹皮削破了一块皮,有半只手掌大,随着右腿的颤动,一张一合,血淋淋地裂开着,好似刚撕扯掉一只肥鸡的狼狗嘴,腥红腥红的,小齐吓得哇啦一声,两手捂上了眼。他这才觉得火辣辣的疼,撕开一个急救包,一手将急救包的一头摁在膝盖下,一手自上而下围着右小腿缠绕起来。敌人炮弹削落的肉皮与腿肚子是吻合了,但并没有减轻他半点儿痛苦,好似有百只小爪子在抓挠,使他产生百爪挠心的感觉,他张了几次嘴,没有张开,硬是将一口嚼了几分钟的唾沫咽进肚里。他更知道自己是班长,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给全班尤其是身边的小齐带来很大的影响,绝不能让小齐觉得自己疼痛难忍。他笑了笑,从褡包里掏出一张相片杵到小齐的眼上,好看不?小齐一把抓过去,仔细地端详了一番,对着相片“啪”地一口,竖起大拇指,嫂子长得赛过大明星!他满脸通红,咧开了嘴,笑得更甜,小齐还真的被忽悠过去了。
“这里有几包压缩饼干!”龙班长从友军丢弃的军用挎包里翻出几包压缩饼干,杵到小齐手里,“小齐,啃几口,充充饥吧!”
小齐裸露着上身,只穿了件短裤,嘴圈上干裂引起无数道小口,密密麻麻,他半蹲着斜靠在洞壁上,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倘若不是脸上长有两只滴溜溜圆的大眼睛,你很难想象到堂堂正正的解放军战士竟成了“泥巴人”,更让人啼笑皆非的是这批平时军容严整的部队,到了战场上蹲进猫耳洞,竟成了“山顶洞人”。小齐没有言语,只是晃了晃头,抬起右手指了指龙班长腰中的军用水壶。龙班长知道小齐的意思,何况自己渴得也心焦意乱,他摘下水壶,两手抱着,拼命地摇晃起来……
大队支书的儿子大胜与他同岁,和他大大一个熊样,个子比人矮半截,脑瓜子却比人大得多。龙班长小时特好奇,时常歪着小头问婆婆,大胜咋和小伙伴们不一样?婆婆说,大胜随他大大,爷俩都叫心眼子坠得不长啦!想想婆婆说的话,并非没有道理,大胜的爹是村里公认的精皮猴,大胜一点儿也不比他大大损色。校里校外,他是小伙伴里的头,说一不二,就连五大三粗的黑大个也俯首称臣。炎热的夏天放学后,诸葛山下小湖旁的小树林,是他们的好去处。十个小伙伴坐在地上一字形排开,一个个瞪着双小黑豆眼,支棱起小耳朵,伸出脏乎乎的两只小脚丫,唯独他站在土台上,起头高唱了一遍《下定决心》。
大胜俨然一个将军,手握一根一米多长的树枝,像是一把军刀,居高临下,横扫了小伙伴们一眼,高声嚎到:打乌龟壳游戏开始!
脚底脚底邦邦,
邦到南山,
南山划船,
是尔公公,
是尔婆婆,
大脚、小脚,
乌龟缩了,
一支,
大、老、壳!
十个小伙伴们摇头晃脑,振振有词。大胜蹦到台下,窜到小伙伴们面前,握着树枝,随着小伙伴们的歌调起伏挨个敲打着。龙班长和小伙伴们都没有一点儿欢乐的气氛,谁都清楚这游戏的规则,唱到“壳”字时,大胜手中的树枝点到谁的脚上,谁就得缩起。大伙儿再接着唱,大胜再接着敲,不断重复,直到大胜点到最后一只脚,小伙伴们这才你拥我抱,喜笑颜开。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最后被点到脚的小伙伴就要在众人的唾沫飞溅中接受惩罚。或许这游戏就是他的克星,十有八九都是他接受惩罚,在小伙伴们“嘟”嘴唾沫下,痛楚不堪地钻过小伙伴们组成的人桥。
“快!”
“快钻!”
小伙伴们似乎都成了他的“敌人”,一对对头抵头,手搭在对方的肩上拼成拱桥,“嘟”声响起,尖厉唾沫如下雨,呼叫着他快钻。你个大大的,烧包个啥?一向认命守规矩的他不免恨起大胜来,心中升腾起叛逆的念头——跑!
不想钻桥挨雨淋,老子掴死你!
掴死他!
他成了众矢之的。慌忙猫起腰,一手捂着天灵盖,另只胳膊已甩开膀子作出要逃跑的姿势。右脚抬起还没落地,他整个身子就被人腾空抱起,傻儿吧唧的,还想溜,作死!他回头一看,是胡大胡二的憨子,这小子块头大得很,像头水牛。憨子平日里可是自己的好伙伴,还替自己出过好几次气哩,如今犯那股子神经啦?成了大胜的小狗腿子。他想挣脱,嚎叫着拍打踢蹬憨子。没想到适得其反,无论他怎么嚎叫踢打,憨子那双虎钳似的大手始终紧扣着,他人越蹬崴,越感到自己的身子透不过气来,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他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扔到湖里去!”
“淹死他了咋办?”
“他不是水性好么,老子就要试试这伢子。”
…………
龙班长水性好,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不然也不会有“混江龙”的诨号。刚当新兵时与他老乡打赌,在水坑里一口气憋了将近半个小时,赢了他老乡一个月的津贴。听到小伙伴的噪杂声,他暗自庆幸,自己终于可以摆脱他们的愚弄,自由自在地在水里游耍了。
“噗通”一声,自己的确落进了湖水里。可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如鱼得水,翻身,打滚、扎猛子,各式各样的动作,样样都是老妈妈擤鼻子——把里攥。真他大大的倒霉,还是顽童的龙班长竟骂起了娘,他想鸭子戏水,胳膊腿比着不听话,他想露出水面吸口气,身子却一直往下沉,绷着嘴不想进一滴水,湖水却突突地往嘴里灌,肚子里咕咕噜噜乱叫唤,肚皮撑得咚咚响。人倒霉了,喝凉水也咯牙。他想,这回是死定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突然觉得自己被人摁在一块石板上,三四只大手时上时下压在自己的肚子上,随着肚子被人挤压的节奏,喉咙里一股一股的往外蹿水。他没有丝毫的难受感,反倒觉得一阵比一阵舒服,总觉着应当感谢挤压他的人……
“班长,你哼哧个啥?”小齐细小干瘪的手指在他脸上划来划去。
他的两眼皮不情愿地开裂后,像是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犹如注射了几支兴奋剂,无精打采的眼睛忽然发出两束强光,眼珠子瞬间凸了出来,右手指着斜对面的洞壁惊呼起来,水!水!水!
一缕阳光从裂缝间照到对面的洞壁上,小齐两眼瞪得酸疼也没发现半点儿水星,即使有水珠,滑溜溜的石壁上能停着吗?班长分明是在做梦!他坚信自己是对的,班长间或是渴糊涂说胡话。班长,你别睁着眼说瞎话了。
“你个千猴斤,不信拉倒!”看样子班长真的有些生气,不然的话他也不会夹杂着家乡话,“老子自己去喝!”
班长果真自己站了起来,颤颤地挪动着双脚,走向对面的石壁。小齐惊异的目光随着班长的身子移向对面,对面的石壁上有几块巴掌般大小的铜锈色,泛着幽幽的光,润润的绿,隐隐地贴附在石壁上,模糊不清,朦朦胧胧。小齐并非没有发现,这巴掌大小的铜锈色极像是老家潮湿老墙上生长的苔藓,到处多的是,摸上去凉刷刷的感觉,啥用没有,无根,也看不到它的叶子,终年依附在墙上,老家人都称它为绿蔀蔀子。班长摸了摸其中的一块,继而将脸贴在了上面,少许,他干裂的上下两唇间伸出长长的舌头,贪婪地蹭磨起苔藓来……莫非它真的能解渴?班长招呼他咋头也不回!小齐想,苔藓莫非真能解渴?
你别说,这东西还真灵!他想。自己舔在上面,古老的凉意,便从舌尖上升起,继而蔓延到口中、胸腔、足底,最后整个身心都浸润在一片古老而幽深的凉意中。他难以释怀,这佳酿通体透骨。看得出小齐犹如七月里大暑天吃了冰棍一样,迎着他笑开了花。怪不得少年时村里的老右派不止一次地提及这东西,说它保水保湿。当时他并不知道这东西叫苔藓,跟着大人叫它绿蔀蔀子。自己和几个好奇的小伙伴,老缠着老右派问这问那。老右派直觉着自己怀才不遇,把他们当作宣泄的对象,东扯葫芦西扯瓢,云里雾里,没完没了。老右派竟好几次神神叨叨海阔神聊,说这东西长了牙齿,随着时间的推移,它能把石头吃掉。
“能把石头吃掉?您不是睁着眼说梦话么?”
“睁着眼说瞎话,不信拉倒!”老右派每每说到这里,他就会停顿片刻,扶扶他那一条腿的近视眼镜框,干咳一声,指指披着绿色外衣的土墙脚处的石头,板着面孔,异常严肃地说,“看看,石头上到处都是坑坑洼洼。”
龙班长和他的小伙伴像是被拴在一条缰绳上的几头小驴,随着老右派话音的落地声,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那块凹凸不平的石头……
二
“班长,俺娘说俺命大。”小齐干裂的嘴唇透出湿润,眉宇间显现出喜悦,先前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俺大大来信说,邻村刘家的二姑娘等着俺嘞!”
“长得美不?”
小齐没有言语,只是笑眯眯地递过来一张黑白照片。
龙班长冲着小齐竖起了大拇指,祝贺你,小齐!到时,别忘了给俺敬杯酒。敬酒是一定的,到时候你得给俺证婚去。他哑然一笑,点点头。你答应了,俺提前谢谢!小齐对着手里的照片亲了一口,眼里全是幸福的泪花。随后沉吟起家乡小调《沂蒙山小调》:“人人那个都说哎沂蒙山好,沂蒙那个山上哎好风光。青山那个绿水哎多好看,风吹那个草低哎见牛羊……”
低沉的云雾像一口焖锅扣在巴掌大的高地上,遮着了敌人的视线,黄昏时分的高地更显阴暗潮湿,雾气昭昭,整个高地上,出现了几天来少有的寂静,此时是补给给养的最佳时机。三号哨位的副连长通知领给养。
“小齐,到三号哨位主洞领寄养去!”
“俺不去!”沉醉于歌曲中的小齐随口答道。
“那里可有苹果罐头。”
“去了,又得挨剋!”小齐嘟噜着脸,撅着嘴,一脸的不高兴。
小齐斗大的字不识一升,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成个,别说写遗书了。副连长报话机里今天还要小齐带着那。小齐,不用怕,我给准备好了!他递过去一张纸和一个信封。
“谢谢你,班长!”小齐扮了个鬼脸,接着问,“这信封里装的啥秘密?”
“不许偷看,告诉副连长,我光荣了,再……”未等他说完,小齐一把捂上了他的嘴,“俺命大,班长的命更大!”
约摸过了十多分钟,敌人的炮弹下水饺似的落在高地上,爆炸的光撕破了黑暗,洞外如同白昼,震耳欲聋,这是敌人进攻的前兆。他琢磨着这会儿小齐正在三号哨位里领给养,双手合一放于胸前,老天爷保佑,小齐平安无事!
他知道来者不善,将会有一场恶战。他没有了帮手,也没有了牵挂,自己就要单枪匹马战敌寇。他长出了一口气,心里舒坦多了,镇静多了。他把一箱子手榴弹全都拧开了盖,上了二十多个冲锋枪子弹夹,在洞口外安上了四颗定向雷和两颗连环雷。尔后,他趴在洞口看起了风景。碎石、烂尸、残树断枝在爆炸声中交织在一起,相互拍打,奏出悲壮的哀鸣,老鼠、松鼠等不少小精灵们狼狈逃窜,慌不择路,撞在石头上、树枝上算是幸运的,倘若接吻了弹头,那将是碎尸万段的结局……
就因为有了这个名字,他才报名当兵入伍。龙班长长叹一口,家乡有个诸葛庙,虐成的母亲祈求诸葛亮神像保佑儿子,可恶的住持却说俺要遭灭顶之灾。母亲敬上香火钱后,住持阴阳怪气地说了一通“神灵会保佑”之类的话。略懂皮毛的父亲掐着手指说他龙头生角必有争斗,要他当兵离家避开麻烦。一旦纠纷发生,他就会成为争执的一方,付出昂贵的代价。父亲前几天的来信中说,五月端午夜里,天上一颗流星经过他家飞向西南,敢不巧就是他。他是天上的星星,全家人的指望。他看过《三打白骨精》电影,他羡慕孙悟空的火眼金睛,除妖斩魔,更羡慕孙悟空的筋斗云,好家伙,一个跟头就是十万八千里,还有那七十二般变化,叫人眼花缭乱,真假难辨。他觉着自己炼成了孙悟空,成了名符其实“龙大圣”。不然话,他轻轻一口气,敌人咋会躺倒一大片,手指只轻轻一点,敌人的炮弹都插了翅膀似的飞了回去,漫山遍野恢复了昔日的天堂,鸟语花香。擒贼先擒王,他要直捣敌人的老窝,根除隐患。他拽了几根头发,在手心里捻了捻,张口往手心里吹了两口气,自己身边站了六个敌方的兵,自己摇身变成了敌人的准将师长……
敌人的炮击停止了,阵地上一片宁静,一场暴风雨到来之前的宁静,连老鼠、蟒蛇这些喜欢昼伏夜行的动物也销声匿迹了。唯一的就是时不时地随风传来阵阵刺鼻的焦糊味,是人的皮肉味,还是动物昆虫的烧烤味,一时难以辨别。但有一点是能肯定的,那就是敌人就要出击了。这是敌人惯用的伎俩,轮番炮击后面是步兵的进攻。龙班长早已习以为常,他已做好了迎接来犯之敌的准备,作死的小鬼子们,来吧,老子保准叫你们有来无回!
看来老天爷是意要袒护敌军,给他们进攻创造有利条件。这不,原本漆黑一团的夜晚,乌云滚滚,铺天盖地,雷霆大作,暴风雨即将来临。暴风雨对急行军绝对不利,但对于已潜伏到高地外围等待发起攻击的敌人来讲,百利而无一害。你个大大的,老天爷也跟着给咱作对。他攥紧拳头,咬紧牙关,狠狠地砸向洞口一块矗立的大石头,人定胜天!
“虎头,虎头,猫头鹰呼叫,听见请回答!”是副连长在呼叫他。
“猫头鹰,猫头鹰,我是虎头,请指示!”
“猴子很有可能行动,注意观察!”
“虎头明白!”
他刚放下报话机,就听见哗啦一声,紧接着就是“哎哟”一声,是猴子摸上来了!感觉告诉他。幸亏他和小王把砸烂的罐头瓶渣子撒在洞前二十米处的斜坡上,是猴子抓在玻璃渣子上,划破了手,禁不着叫出声来。他抓起报话机,低沉地向副连长报告,报告猫头鹰,猴子上来了!快上冰雹、土豆!
奶奶的!来的都是客,尝尝老子准备好的双料“大月饼”。他左右两手一拽,往中间一对,两根电源线接头一接吻,二十米处的陡峭的斜坡上“轰”“轰”两声巨响,自己设计的两颗定向地雷同时爆炸,猴子们丧命的丧命,断胳膊少腿的断胳膊少腿,鬼哭狼嚎一大片,他估摸着少说也有七八个。他手舞足蹈,对着报话机,忘记了暗语,扯开喉咙:副连长,我撂倒猴子七八个!
“虎头,猫头鹰祝贺你!我们刚击退敌人一次排规模的进攻!”副连长嘹亮的歌喉沙哑低沉,叫人听起来费劲,“小王马上回去,和你共同战斗!”
“猫头鹰,虎头听见,你怎样?”他斩钉截铁,“不用小王来,保证完成任务!”
敌人击退了,敌人的炮火歇斯底里!
敌人的炮火哑巴了,敌人发起了疯狂的反扑!
…………
敌人再次被击退了,到底是第几次,他已模糊不清,反正自己几乎是弹尽粮绝,定向雷全都在敌人群里开了花,压发雷大都遇上了对手,冲锋枪枪膛已发热烫手,身边唯一的弹药就是一颗光荣弹。倘若敌人狗急跳墙……他不敢想下去。人在阵地在!他抬起胳膊,想休息片刻,不会休息的人就不会工作。浑身酸溜溜的疼,他用手背抹了把脸,脸和手背都是黏糊糊的,是汗水,是石面,是血迹,他也无暇辨别。他的手在洞壁上蹭了两下,忽然觉得左手丢了两节手指头。尔后,他摸了摸干瘪的军用挎包,硬硬的还在,却空空如也,掏出带着血腥味的半块压缩饼干塞进嘴里,咯嘣咯嘣地咯牙。
迷迷糊糊中他感到有人拽了他几把,随后传进耳鼓的是叽里呱啦外国话。战前训练时部队组织官兵学习过敌军的日常用语,他听得清,是敌人在自言自语,大意是说自己见了阎王。操你个大大嘞!龙班长攥紧拳头,你个鬼子才死嘞!他蹬蹬腿,没有知觉,伸伸胳膊,刺心的疼痛,生命危险已降临在自己的头上,或许自己即将见到早已升入天堂的外婆。他笑了,一人升天,鸡犬升仙。自己成了烈士,父母兄弟姐妹都……临死拉个垫背的!龙班长或许是回光返照,他牙齿紧咬着手雷的拉火环,昂起上半身,霍地抱着身边敌人的双腿。任凭敌人多么残忍,他都咬定不放松,敌人嚎啕大哭,他放声歌唱……北京城的昆明湖里,微微的春风轻抚着杨柳,无数只划船承载着无数对谈情说爱的男女,人面、花影漂游在湖面。旁边的姑娘笑了,傻大兵,这是北京。他咂了咂嘴,没有言语,只是狠狠地咽了一口吐沫。他瞪大了双眼,呆呆地站在江边,咋这么多人品着栏杆旁若无人地咬耳扯袖?不在家里,跑到这里秀风景,就不怕别人笑话。连月牙儿都感到害羞,政府也不出来管管,伤风败俗啊!你瞧瞧,一眼望去,左右看不到边,你听听,喃喃的情话,抵头倾诉,扎人眼球啊!
小齐冲进了二号洞,一同进去的还有二班的小石头,两人都不同程度地挂了彩。他们两个像脚底扎了根似的站在洞口,纹风不动。好大一会儿,两人“噗通”一声跪在石头上,面朝洞里,泪如雨下:班长啊,你走也没落个囫囵尸首!龙班长就在他们的面前,身首分离,头颅在身子一米远处,面朝洞顶,口中仍旧咬着手雷拉火环,二目瞪圆,怒发冲冠,而身子却与敌人缠扭在一起,半截脖子喷出热腾腾的鲜血,鲜血殷红殷红的,流在他赤裸的上身,流在敌人黝黑扭曲的脸上,绘出一把烈焰火炬,正熊熊燃烧……
“龙腾图!”
“龙腾图!”
小石头、小齐不约而同地抬起右手指向洞顶,同时尖叫起来。
龙班长的祭日前两天。我接到战友峰子的邀请函,说是凭吊龙班长。前些年我去过龙班长所在的烈士陵园,他是几号墓碑,我张口就来,恰巧赶上侄子结婚,便有些推脱,其实我是对峰子将龙班长的骨灰迁到他村里有意见。峰子与龙班长同村,战斗中为掩护我掉了一只胳膊,复员后第五年当上了村支书。你可别说,这老小子还真是这块料,五六年的光景,就把全县的一个垫底村变成了省级文明村。富了就瞎折腾,他的老乡当年一团一连的杨大年就满腹的牢骚,你即使给龙班长建座纪念碑,还能赶上市烈士陵园的纪念碑雄伟?杨大年微信里多次叫我劝阻峰子。我知道峰子是头犟驴,他认准的事十头骡子你也甭想拉回来,心里虽有看法,但并没实际行动,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龙班长是大家公认的孤胆英雄,他的壮烈一度感动上苍,他牺牲的当天夜里,电闪雷鸣,倾盆大雨,一说是老天爷在为他哭泣。岂止是老天爷,我们全连七十余名指战员泪流满面,尤其是指导员,他两眼哭成了铃铛。龙班长是他的典型,他常把龙班长的遗书当作教材在政治课上宣读,海可枯石可烂,保家卫国的决心永不变,亏了我一个,幸福十亿人,如果牺牲了,请将抚恤金作为我的党费交给组织……
第四章
一
“你来自边疆他来自内地,
我们都是人民的子弟,
…………”
“老田,你的电话!”
听见妻子的喊声,我赶忙跑到卧室拿起手机,是老战友成功打来的。喂,是成功兄弟吧,你好!土地承包的问题解决了吗?
谢谢!叫你牵挂了。成功带着感激的心情说,多亏了你的关照,要不是你指点迷津,还不知等到猴年马月。
成功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两人同村同班上学,且同年入伍参军,两山作战又同蹲一个猫耳洞。而不同的是他荣立了一等功,连长、指导员看着我可怜,照顾我了个三等功,可谓是天壤之别。
那是一个自卫还击捍卫祖国边陲的峥嵘岁月,那是一场殊死鏖战惊魂动魄的血雨腥风,那是一个祖国在我心中、战士在我心中的时代,新时代最可爱的人激励着一代人奋发图强。血染战旗的前线孕育了无数个八十年代最可爱的人,成功就是杰出的一个,军区首长与他合影留念,家乡领导给他披红戴花,称他为家乡的骄傲,学习的楷模。他出尽了风头,徜徉在鲜花、赞美、崇拜的人海里。
县电影院诺大的礼堂里,座无虚席。上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下有嗷嗷待哺的婴儿,一个个伸长脖子,犹如被无形的绳索牵引着,探向报告席,目光盯向报告席正中央。我坐在报告席最偏僻最不显眼的一个角落里,趴在报告席上,时而环顾一周,台下人头攒动。时而歪头注视一番坐在报告席中央的成功,他胸戴硕大的红花,高昂着头颅,盯着礼堂顶部的五角星发笑。我老觉得自己很渺小。或许是工作人员的忽略,或许是领导的粗心,反正是轮到我时,十几朵鲜艳的大红花全都戴在了战友们的胸前。我一时性急,涨红了脸,竟结巴起来,咋没有我的?领导好像早有准备,微微一笑,小同志,鲜花只戴到二等功以上荣立者身上!
“请老山孤胆英雄一等功臣成功同志做报告!”县委副书记第一个就点了成功的名,并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我羡慕得泪花盈盈。
成功还未站起,整个礼堂里就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他成了大礼堂内的聚焦点。许多人的屁股不约而同地离开椅子,甚至踮起脚尖,扒着前排人的肩膀,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我还瞥见十几位姑娘向他暗送秋波。他扶了扶宽边墨镜,装模装样,清了两下喉咙,向台下摆摆手,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们,大家上午好!台下的掌声更加热烈,大有顶破礼堂顶盖直冲云霄之势。这是我有生以来亲自目睹的最热烈最激动人心的场面,主持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礼堂里才得以平静。
我是第一次与他同台报告,可能与他思想水平不一致的缘故吧,我老觉得他三句有两句是瞎话,写遗书是真的,但我们见过谁写血书,当然包括成功他小子。无限地拔高夸大,真不知羞耻丢人!
接到上级首长的命令后,俺和战友们一个个磨拳擦掌,热血沸腾,写血书表决心,写遗书留后人。为了祖国的安宁,人民的幸福,俺们甘愿抛头颅洒热血,誓死如归,坚决完成出击拔点任务,将忘恩负义的敌人逐出国门……
四连消灭高地表面的敌人后交给了俺连,大伙儿都知道,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俺们班十条汉子,十把枪,百块炸块,百枚手雷,喝罢壮行酒,轻装上阵。连长一声令下,俺们如离弦之箭冲向高地。高地上弹痕累累,尽是尖石、碎块,俺们冒着敌人的炮火,一边寻找掩体,一边随时准备迎击敌人的反击。
“班长,那里好像有个山洞。”小安庆挂了彩的右手指向右上前方,“我上去看看!”
未等俺反应过来,小安庆就一个箭步跃出掩体,尔后匍匐前进抵近山洞。说是迟那时快,小安庆掏出两块炸块,一个浪子回头,旋转180度,脚未站稳,炸块就随之钻进洞里,发出一声巨响,里面一片鬼哭狼嚎。俺见状招呼五位战友迅速向山洞移动……
说评书好样的,我也是参与者,当时就在小安庆身边,是你小子给他下的死命令,他不去行吗?还如离弦之箭嘞,泥泥嚓嚓,不到十里路,摸爬滚打了两个小时。
小安庆躺在洞口前,胳膊被炸掉了一支,鲜血还在突突地流。人已奄奄一息,他左手里还攥着一块TNT,嘴角上露出微笑,俺抱着他泪水涟涟,其他战友失声痛哭。可能是哭声惊醒了他,他的嘴唇似乎在蠕动,俺赶紧将右耳贴上去,听到他微弱的声音,班长,我没有给家乡人民丢脸。俺轻轻将他放平在地上,安息吧,小安庆,俺和战友们誓死为你报仇!所有人注意,敬礼,鸣枪送行……
还有脸讲嘞,要不是你小子放枪,敌人的炮弹还没能及时哩!说是为小安庆送行,纯属放屁,那是你不小心手中的枪走了火。小安庆临死前眼珠子瞪瞪着,吓死个人,还是我把他的双眼合上的。
他娘的,狗日的敌人,枪法也够准的,俺刚进洞口,敌人的子弹打在了小南京的屁股上。小南京怪有种哩,没喊一句疼。俺叫曹德旺把他送下了阵地。
山洞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敌军尸体,臭味熏天,脚下软绵绵的,一使劲,“噗通”一声,俺坐在了身旁的石头上。看来这山洞是敌人改造的屯兵洞,两头透气,约有十几米长,里面还有咱们支援给他们的冲锋枪、半自动步枪和一挺歪把子机关枪及一部报话机,至少是个排指挥所。为防止敌人从两头反击,俺班分成两组,俺和维维一组,负责南侧的洞口,副班长带着两人负责北侧洞口。
敌人的反击开始了,穷凶极恶的敌人先是对高地轮番炮击,炸得碎石飞扬。不大会儿,山头被削去足有一拃高,可恶的是山洞炸塌了,一分为二。敌人摸上来了!维维拍了一下俺的肩膀,班长,窸窸窣窣,约摸有十几个。我握握维维稚嫩的手,不要怕,有班长在,拧开手雷盖,拉出拉环,放到洞口,等鬼子靠近再扔。
不到半个小时,俺和维维一连打退了敌人五六次进攻。维维是在敌人第六次进攻时牺牲的,他是被敌人扔到洞口的一颗手雷炸死的。当时,他被一块石头绊倒,正好趴在敌人扔过来的一颗手雷上,手雷爆炸,将他翻了个个儿,肚子炸了个大窟窿,肚子、肠子都跑了出来。我放进去两个急救包,都无济于事。不到半袋烟的功夫,俺亲爱的战友加同志维维就没有了呼吸。
敌人的反击更加凶猛了。弹药即将用尽,俺打了寒蝉,抓起报话机,竭尽全力,对着话筒,高呼,向俺开炮!向俺开炮!看过英雄儿女电影吗?俺和王成的形象一模一样,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人在阵地在。俺话音未落,我军万炮齐鸣,大小炮弹狂风暴雨般的倾泻在高地上,敌军在我强大的炮火打击下狼狈而逃……
台下骤然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竟有人振臂高呼,向英雄学习,向英雄致敬!我隐约听见不止一个女高音,我爱你,八十年代最可爱的人!我感到自己心里添堵,真想振臂一呼,说出心里话,父老乡亲们,你们被这小子忽悠了!
俺估摸着是下午六点,天快扫黑的时候,或许是反扑的前兆,敌人的炮火再次狂嚎,无数发炮弹如狂风暴雨般地砸向这弹丸之地。高地瞬间被火焰吞没,钻入耳鼻的全是肉的焦糊味好,是人肉,还是动物肉,二者间或有之,有时香喷喷的诱人心脾,肚里叽里呱啦的俺垂涎三尺。
“咣”的一声巨响,一颗炮弹像是在俺头顶上爆炸,两耳轰鸣。俺稍一愣神,感觉有东西接二连三地砸在头上。不好!俺顺势往前一滚,俺的娘啊!碎石、杂土刹那间落到洞内,将洞一分为二,俺成了孤家寡人。夜幕已经降临,洞里漆黑一片,两军停止了炮击,一切恢复了平静,此时成了老鼠的天堂。听说过吗?四个老鼠一麻袋。你们说大不大?它们如过无人之地,横冲直撞,有时竟胆敢从你手里抢走压缩饼干、水果罐头等食物。消停了没半袋烟的功夫,俺就听到了哗啦哗啦的动静,越军又他娘的搞偷袭,听声音离洞口也就几十米,呼叫炮兵支援,时不可待。幸亏俺设了几颗定向雷,套环的右手食指轻轻一动,“咣”“咣”“咣”的几声响,敌人嗷嗷地叫个不停。说时迟那时快,俺接二连三地甩过去好几枚手榴弹,越军群里炸开了锅,一个个哇啦哇啦哩往回窜……也许是越军与我较上了劲,打退一波上来一波,一连三四波,手榴弹甩得精光,机关枪打红了枪膛,TNT炸块全在敌军群里乐开了花。他奶奶的,两三个猴子般的越军摸到了洞口前,俺估摸着自己怕是真的要为国尽忠了,俺拧开身边唯一的一枚手雷,牙齿咬得嘣嘣响,操你祖宗八辈,老子与你们拼了……
敌人的一声炮响,的确使成功成了孤家寡人。敌人被打退后,第一个见到他的是卫兵。不知是谁给成功写的立功材料,并且上了报纸刊物。看到标题,卫兵唏嘘再三,成功竟成了“孤胆英雄!”打死六名敌人不说,他摔跤还摔死了两名敌人,他昏迷状态中嘴里还咬着敌人的一只耳朵……卫兵拿着报纸找到成功对质,成功的脸霎时变成了大红布,扎到被窝里,一睡就是小半天。
“老田,县领导叫你做补充嘞!”成功啥时讲完的?县领导啥时叫的我?我一概不知,要不是身边的兆骏拽我,我还在一片朦胧中。我在稀稀落落的掌声中直起瘦弱的身子,人没张口,就听到无数个吵吵嚷嚷的声音,弱不禁风的样子,哪像个英雄样,软面剂子一个!
自己是怎么离开礼堂的?事后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只知道我身边的人小半年没有搭理我。而成功报告结尾的两句话成了中小学生的座右铭:我是你的,我的祖国啊!都是你的,我的这心,这灵魂;假如我不爱你,我的祖国,我能爱哪一个人!
我正要进站买票,“咔”的一声,一辆全新的125型摩托车停在我面前,成功“噌”的一声,从摩托车上跳下来,双手抓着我的肩,猛地一拽,将我揽在怀里,“你小子,两年不见,长出息了!”
长出息了!当兵复员后,俺求奶奶告爷爷,费了八天的穷劲,才在家门口的育才小学里捞了个做饭的差事,一月下来也就是几十块钱,孬好端起了“铁饭碗”。政府有文件,获得一等功以上的,优先安排。成功进了一家最炫耀的国有企业,听说一月上百元。他小子一身崭新的黑色华达呢,红润的脸庞光彩照人,显得青春四射,蓬蓬生机。说起话来,叫人暖心窝子,嘴里两颗金牙特别耀眼,“你小子别走,老子请客!”
地点选在最亮眼最热闹的县电影院对面的酒楼里。酒楼底上两层,底层是一个大通间,放有十多张方形饭桌,吃饭的人并不多,我随意坐在了楼梯旁的一张饭桌上。屁股还没暖热凳子,就被成功的大手提将起来,走,到楼上风光风光去。用不着恁破费,随便吃点就行。听说他两个孩子不少花销,我不忍心啃他,赖着不想上楼。
“你是看不起老子吧?”他一手拽着我往楼上走,一手从怀里掏出一沓“大团结”,“今个你就放开母猪肚子吃个够吧!”
他把我推进一间包间里,服务员倒水!成功话音未落,飘进来一个花枝招展的小姑娘,看样子也就十七八岁的光景,抿嘴一笑,两个小酒窝呈现在你眼前。沏茶倒水,双手把菜单杵到成功的面前,哥,您点菜!两荤两素,四菜一汤。成功拍了拍我的膀子,老战友来了,捡硬的点!
“班长,这……”望着服务员端上来的四菜一汤,我的眼珠子似乎蹿出眼眶子。
“这,不就是烧鸡肘子王八汤吗?”成功摆出一副暴发户的样子,“老子乐意,服务员,倒酒!”
没想到成功酒量大增,当兵时老垫底的他大有公斤不倒之势。三下五除二,一斤酒下肚,我已有些飘飘然的感觉。看来他正在兴头上,服务员再来一瓶,二锅头!我摆摆手,算了算了,俺晕了!
晕了,装啥蒜?你小子可是咱排里的第一喝!成功的话头越来越多,“老子高兴,知道不?你嫂子农转非啦!”
嫂子农转非啦?我带着许惊讶和羡慕,人人向往的“铁饭碗”,不由自主地对着他竖起大拇指,成功兄本事大,小弟佩服!
“哈哈哈……”成功脸上随着笑声绽开两朵花,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他捋了一把大背头,端起酒杯,头一仰,满满一杯鱼贯而入……
时间过得好快,转眼间二十几年过去了。
春节开班的头一天,我屁股刚沾椅子,一位蓬头垢面立在办公桌前,你小子当了律师,眼眶子高了,不认俺了!听说话,我才知道是成功。他已没有了当年的锐气和自豪,给人的形象是一个干瘪清瘦驼背的半截老头。也许是感冒了,成功不停地咳嗽,嗓子沙哑,右手隔会就擤把清鼻涕,两支可能是白色的袖口满是油渍,已分不清到底是什么颜色的。我递过去一杯开水,他并没接过去,而是将手伸向办公桌上不知谁放的一支将军牌香烟。他猛抽了几口,烟即刻冒出殷红的火苗,剩下一小半,好烟好烟,二十年没抽过了!接着就是一阵刺耳的咳嗽声。
成功毕竟不是能掐会算的诸葛亮,没有前后眼。好景不长,“铁饭碗”成了“泥饭碗”。他下岗失业,妻子上班不到两年就被裁员,单位分给他职工宿舍,也被收了回去。他成了县城的弃儿,绝望中他想到了老家,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带着妻儿打道回府。回家种地吧,妻子的地早已被村民小组另行承包给他人,除了三间破瓦房,别无他物。做生意吧,没钱;借吧,他跑了半个月,仍是两手空空,腰中没有半个子。求亲戚告朋友,托关系走门路,功夫不负苦心人,成功两口子终于承包到河二滩里村集体的二十亩盐碱地。
说起这块盐碱地,原本是村里没谁承包的荒地,给谁谁不要,上级压得紧,来年再撂荒,书记别干了!反正没谁种,村支书想,不如顺水推舟给他种,自己落个开荒治理的好名声不说,上级还能补助个万儿八千的,何乐而不为。当然了,这开荒的补助与你成功无缘。村支书拍着成功的膀子卖起了乖,看在你一等功的份上,叔我冒回险!成功千恩万谢,把全家准备过年的一只大红公鸡送给了村支书。
二
好香啊!三年后的一天中午,一家人刚要掀锅吃饭,村支书和村委会主任推开窝棚的篱笆门,一前一后走了进来,“炒肉呢。”成功赶忙直起身子,双手敬上烟,打着打火机,叔和大哥你们抽烟。村支书接过后,放到鼻子上闻了闻,你小子啥时买的烟,都有霉味?村委会主任虽没直说,接过去立马丢到了饭桌上。媳妇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只是憨憨地陪着笑。成功朝媳妇努努嘴,往外扭扭头,两人走到窝棚外,成功掏出两张十元票交给媳妇,称点猪头肉,再打一斤酒。
“好味道,好味道!”村支书抓起只成功刚从锅里捞出来的兔子腿,闻了闻,猛啃两口,“侄媳妇的厨艺真不赖!”
“还差点儿火候,少点儿炖料。”成功拣了两块最好的兔子肉夹给支书、村主任,“秀花让领导见笑了!”
“还是野味好吃!”村主任打了个饱嗝,扬起右手杠了一把油红红的络腮胡子,“锅里还有么?给包几块,回去叫你嫂子尝尝鲜!”
“唉!”村支书劈开半截方便筷,剔着塞满兔肉丝的黄牙缝,皱起眉头来,“为人不当差,当差不自在!”
“叔,咋了?”看见村支书愁眉苦脸,成功把头抵到村支书耳边问道。
咋了?村支书像是被啥东西噎了一下,端起一杯水倒进嘴里,一挺脖子,打了个喷嚏,一脸万般无奈的表情。纯粹是整治人,村民当家话,还要村干部干熊?明天到镇上辞了这他娘的芝麻粒大的屌官,省得几个瞎保种吹着曝土找裂缝。
谁他娘的不知天高地厚,敢在您老头上动土。成功一语双关。叔,全村谁不知道您劳苦功高,一心扑在集体上,全心全意为大伙儿服务,您有啥把柄可被抓的。哪个挨千刀的敢踩您的脚后跟,先过俺的这一关。成功说着,握紧的右拳砸在饭桌上,残汤剩羹酒杯碗筷,稀里哗啦,全都掉落到地上。
唉!还不是为了你小子,村里有几个坏东西,屌活不干,整日里骨头里挑刺,纠集几个“红眼病”,上窜下跳,告到镇政府县政府不说,还告到法院里,说什么村里包给你地违法,应当收回包给你的这块地。奶奶的,这不,县法院送来了他们的起诉状。
成功一阵不住腔地咳嗽,打断了我的思绪,我的目光停在他干裂的双手上。他的双手已没有了原本的肉色,摇晃的双手将一只塑料袋放到我的办公桌上,办公桌上随即落下一片尘土。他低头吹了吹,尔后,倒出一沓皱皱巴巴发黄变色的纸,双手推到我的面前,给,老战友,俺伸冤全靠你了。
厚厚的一沓纸,我掂了掂,足有二斤重。有手写的,有打印的,有楷书也有草体,有四号字也有五号字,有A4纸也有A3纸,有白纸也有彩纸,有起诉状也有答辩状,有上访信,也有批复处理说明书,没有页数也没有排序,乱七八糟,花花绿绿,密密麻麻,稍不细心,难以分辨。别说分析出主意了,即使看完也要两天的时间,素来耐心倾听当事人诉说的我,面对一堆无序的“乱麻”颇感头疼。看着成功充满渴望的目光,我心里隐隐作痛,难以想象站在我对面的一副“骨髅”竟是我三十多年前荣立一等功的老战友。
墙上的挂钟已指向十三点,成功虽然喝着我为他泡好的“高级茶叶”,从他一张一合的口型来看,他已用尽全身气力在诉说,但声音仍让人难以听见,感觉到的只是他不懈的手势和浑浊的眼泪。然而,我几次叫停,他置之不理,继续他的滔滔不绝,似乎决口的黄河水倾泻而下。无奈中,我只好假装生气起身离开办公桌。
“你……”成功呆呆地瞪了我足有两分钟,嘴定格于半张开状。
“哈,哈,哈……”看着他的眼神,我大笑起来,怕他误会,赶紧补充道,“老战友,吃完饭,咱接着聊!”
我本想选在丽天大酒店的自助餐厅让成功好好饱餐一顿,不知他何时产生了自卑感,他说那里太高档啦,他一个要饭的叫花子,不配到那里吃饭,找个地摊喝完罐子汤就行啦。谁说的?我从怀里掏出一张卡,在他眼前晃了晃,这是自助餐厅的储值卡,里面一千多块嘞。
我终于没有犟过他,但也没有在地摊上喝罐子汤,而是走进青年路边的一家小餐馆。我们选在靠墙角的一张餐桌上坐定,我把菜单递给他让他点。他接过去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半天,皱了皱眉头,叹了口气,摆摆手,站起身来就要走。我一把拉着他,老战友,今天的饭菜我买单,你折腾个啥?我把他摁到凳子上,我看到他眼里含着泪花。
“今天咱哥俩喝两盅!”我打开一瓶郎酒,斟满两杯推给他一杯,“半斤八两!”
“你小子恁不会过?这一瓶不得一百多。”他咳嗽了一阵子,把杯子推到我面前,自己倒上一杯白开水,“我早就戒酒啦!”
“你承包的河滩地不是早就解决啦?”
“解决是解决啦,可我承包的地给收了回去。一提这事,我就脑尖子疼!”成功一掌拍在餐桌上,酒和水溅到桌上,餐馆里的老板娘一脸愠色地走过来,不能喝就少喝点儿,闹乱子撒欢到外边去,省得报警!战友心情不好,老板原谅!我赔了一阵子笑脸,好话说了一大堆。老板娘才怏怏地离去。
我打了几次手势,为他夹了几块红烧肉,成功才压低了声音。都他娘的说得比唱的还好听,现在是村民自治,领导也没办法,许可的条件下,我们会尽力帮你解决。解决个屁,河二滩的地照旧被集体收回了。管个屁用,不当吃不当喝!
成功,还记得我们下新兵班头天吃大白馍么?我笑着问。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成功嘴咧成了裤腰。我可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楚。我继续道。
那天上午训练完,听说吃大白馍,高兴得我俩跳了两圈。看着热腾腾香喷喷的大白馍,心里馋得直痒痒。那时农村还比较穷,我们当兵前在家粗粮是主食,只有春节才能吃上顿白馍馍,还是吃半饱。轮到我班时,身体单薄的你自告奋勇去端馍,回来的半路上你小子竟抓起个白馍囫囵吞枣,一挺脖子,整个馍竟下了肚。你虽然眼疾手快,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被四川的小萝卜头告了黑状。全班人刚落座,训练我们的新兵班长对着就你板起脸,成功,你是个军人,就得遵守部队纪律,知道吗?你小子“啪”的一个立正,是,班长!
“班长,成功一口一个馍!”你刚要坐下,小萝卜头开了腔。
“成功,是吗?”
“报告班长,是!”
“能吃几个?”
“报告班长,五个!”
全班人一场哄笑,饿死的鬼托生的!别吹了,他要能吃下去,我挖一周的厕所!班长摆摆手示意大伙安静,他抿嘴笑了笑说,成功,我与你打赌,你要连续吃下六个馍,给你二元钱!成功“啪”的一个立正,是!
成功成了全班的中心,不,整个饭厅的聚光点。他站在中心,从馍筐里拿出一个馍,捏成六七公分长的圆柱体,填进嘴里,头一仰,脖子一挺,一个馍下了肚,饭厅里响起了掌声。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馍先后成为他的腹中物,他几乎成了导演,掌声随着他吞馍的进度一浪高过一浪。
打赌已进入尾声,即将到达胜利的彼岸,两元钱纸币已向他飘来,唾手可得。他两腮绯红,腹部已经鼓胀,他蹦了几下,松了松裤腰带,并有减轻腹部的胀痛感。细细观察,他已出现忧愁的目光,或许是吃下的大白馍在作怪,开始呈现力不从心的景况,双手开始笨拙起来,尽管“加油”的欢呼声不绝于耳,他几次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
“班长输给我两元钱!”他抹了把油红红的嘴唇,微微一笑,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
班长的确是输了。至今我还记忆犹新,班长的脸青一阵紫一阵,嘴成了“O”型,两块钱还是副班长从他口袋里掏出来的。成功成了老乡的“骄傲”,几个老乡把他举到了半空,一片欢呼雀跃……
成功得到了“恩惠”,新兵连长批准他休息三天。休息三天,成功你别苟不自揣了!谁不知道,你小子胀得满地打滚,光在卫生队为啥不吃药打针?
好了,好了!你别拿俺取笑了。成功显然有些不耐烦,吃完咱走吧,田杰!他扫了一眼残汤剩羹,头一扭,老板,拿几个塑料袋来,我好打包!同去的助手小于撇了撇嘴,或许是被成功看到了,他脸一嘟噜,说起话来带着勾,没钱的人就是下菜,谁也不是天生的穷。
想当年,老子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成功把小于当成了出气筒,放起连珠炮来。小于不愧为硕士毕业生,有涵养素质高,他一味地笑。一旁的我撑起塑料袋,对着成功嚷道,老成咱下午还聊不?成功一边择菜,一边随口答曰,你看我这不长记性的脑瓜子,说着往自己脑瓜上就是一拳。
老成啊!你别不知足了,每年的春节政府都发给你几千元的慰问金,有几个战友捞着的。战友们不如你的多得是,小心人家说你居功自傲。回到办公室,我们相对而坐,沉默了片刻,我首先打开了话匣子,不疼不痒地奚落起他来。何必一棵树上吊死,下岗失业的到处都是,不照样活得风风光光,你咋不找个好项目试一试,兴许博个头彩。
你小子别站着说话不腰疼!成功不甘示弱,反唇相讥。我要是有你那本事,早就自告奋勇当律师去了,何必求爷爷告奶奶,到处烧香磕头拜佛,可咱天生就是一副饥荒命,哪有你这富态相。你说帮不帮,痛快点儿,给咱个回话!
“老战友,你别装寒碜啦!”我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红双囍”递给他,“哥儿们,国家不是要征收你村里的土地吗,你就要发大财了!恭喜,恭喜!”
“恭喜个屁,老子正为这事闹心哪!”我万万没有想到一提到国家征地激起了他的肝火,他一掌拍在桌子上,“你大律师评评理,咋就单单我与你嫂子两人分不到村里的土地补偿?奶奶的,老子给他们没完!”
扪心而论,政府没少照顾了成功兄,复员后第一个安排的就是他,下岗失业后,县领导根据他的申请,特批他和媳妇“非”转“农”,天底下的好事能叫你一个人独占了?
“柱子,我证明开来了,你看看!”天刚蒙蒙亮,成功敲响了村民小组长的大门。今天上午就要召开村民小组会议,讨论制定土地补偿分配方案,他又是个猴急猴急的人,更何况会前要交证明到柱子手中。村民小组长柱子,打着哈欠回了声,“谁啊?公鸡打鸣似的,天还没亮,就开始拾腾人!”
“我是成功,打扰了!”成功压低了声音,十分客气,但心里还是暗暗地嘀咕了句,“充他娘的啥能?老子当年在战场打仗时,你小子还不知在谁腿肚子里呢?”
“昨天晚上回来都10点多了,从县城给你捎了条烟。”憋着一肚子火的成功点头哈腰,从柱子家半开的大门缝里递进去证明和一条“大苏”,“大叔的事还得你给操心!”
“大叔,你不是常讲理解万岁?你也得理解俺的难处。”柱子探出半个头来,左右望了望,四下无人,对着成功的右耳朵,“你放心吧,大侄子尽力办!”
村民小组会议的确是开了。当天上午十时许,成家老宅旁的大榆树下准时召开。柱子挨家挨户喊破了嗓子,谢天谢地,总算达到了法定到会人数。成功特地准备了两盒好几年没抽过的“小苏”,男人,他都一一敬烟;女人,他都一一敬糖。成功成了会议的中心人物,他千恩万谢,柱子把证明交给了老少爷儿们,大家的事大家办,大伙儿说说,成功叔家该不该分咱的补偿款!
分给成功家话,我们少分吗?大家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切身利益。
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
当初谁也没叫他搬出去,他想走就走,想来就来,把咱这当啥了?旅馆也没能随便!
好事不能全都落到他身上!
成功一家的户口可都迁回到咱村啦。
人家可是有功名的人,县里还开了证明。
有功名咋啦?他又不是咱的救命恩人!
现在不是村民自治吗?他县里、镇上能当咱的家!
老少爷们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众说不一,眼看就要不欢而散。成功急得团团转,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早春的天气里,他满头额汗津津地 冒热气。别看柱子年轻轻的,可他满肚子鬼点子,鸡蛋掉到油缸里滑蛋一个,头一摆,手一举,叔叔大爷婶子大娘兄弟姐妹们,今天,咱也学学电视上,来个票决制,一人一票,同意的画圈,不同意的打“×”,同意不?
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气无力地点了头。
柱子兴许早已有了准备,从怀里掏出十多张二指的小纸条,每人一张。时间好像定了格似的,不到二十个人,足足一个小时,发出去的纸条才回到柱子手中。票没唱完,成功就昏倒在地上,一昏就是两天多。
“俺就不信了,连超生的黑孩子都领了补偿款。”成功猛抽一口烟,连咳三声,“我还不如一个超生的黑孩子!”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唐彦岭,笔名迅夫,山东省巨野县人,中国小说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齐鲁文化传承发展促进会会员,巨野县作家协会副主席,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曾在《时代文学》《时代报告》《今古传奇》《火花》《中华文学》《参花》等文学期刊及网络发表小说、散文、诗歌百余篇,著有中短篇小说集《瓜熟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