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继红一推开308宿舍的门,就愣在了门口。她看到靠墙的那张床的蚊帐里露出半个脸,左眼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似的那般紫黑,悬在空中还夹着烟的手上下轻轻晃动着。刘继红揉了揉眼睛,才看清那是人家涂的黑紫色的眼影。靠窗户那一侧的床边站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正推窗户,边喊着:“姚大姐,你能不能掐了你那劣质的香烟?”门旁边那张床上则传来一阵一阵的呼噜声和磨牙的声音。呼噜声和磨牙声就像是两把竖琴交叉演奏一样。这是下午五点半,刘继红第一次来到自己的宿舍。
毛纺厂管职工住宿的朱大姐把刘继红领到门口,本来想给刘继红挨个介绍一下那三个室友,她刚伸出一只手指,指着那背影还没说话,就被人喊走了。说是男职工宿舍那边有急事得过去应付。刘继红心想这里将是我的栖身之地?怪不得工会主席老单听说刘继红要入住毛纺厂宿舍的时候,满脸不怀好意地笑。刘继红想起来中午吃饭的时候,老单过来敲着桌角。没好意地挖苦自己。“刘继红,仨包子了,还拿?不想减肥?”刘继红白了老单一眼,没好气地说:“减肥?就我这个子,不到百斤怕是要增肥才对吧?”说完,再也不看站在旁边的老单,拿起了第四个包子。
食堂马阿姨做的包子比袖珍的灌汤包大不了多少,别说吃四个,就是吃六个,也超不过二两面去。老单摇摇头,上下嘴唇一碰啧啧了两声,又去别的桌子边上巡游去了。老单爱管闲事,尤其是爱管食堂,谁吃的多了,谁吃的少了,谁多要了一次红烧肉,他都了如指掌。就如同这工行的食堂是他家开的一般。几个外省市分来的大学生在食堂里都成了老单需要特殊关照的人。他总是在别人正吃的香甜的时候来几句不咸不淡的话,不知道是故意扫这些年轻大学生的兴,还是他真地心疼那些经他手买来的米面粮油。
刘继红走近自己的床,那个瘦小身影的女工转过头来,对她笑了一下,问道:“我叫李盼弟,姐,你叫啥?”
“刘继红。”说完,刘继红也对李盼弟笑了笑。两个人这就算是认识了。蚊帐里斜身子倒着的那位姚大姐,将还燃着的烟头扔进床头放着的一个空罐头瓶子里,盖上盖子。烟头在罐头瓶子里冒了一会儿青烟,像出不去的青蛇一样,弥漫了一会儿才沉寂下来。姚大姐撩开蚊帐,露出了另一只黑紫色的眼睛。
“我叫姚依琳。依靠的依,琳琅满目的琳。欢迎你,叫我姚姐吧!”姚依琳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眼角的褶皱堆成了几条小沟壑。她厚厚的嘴唇上涂着颜色鲜艳的口红,像是刚刚咬过生猪肉的狼嘴一样。从脸上看,刘继红知道这个叫姚依琳的舍友至少有四十上下的年纪了。听到她让自己叫她姚姐,刘继红差点忍不住笑起来。“姚姐”和“窑姐儿”几乎发音一样,刘继红想怎么还有人愿意让别人叫自己这么有趣的名字啊。刘继红压住自己想笑的念头,直接热情地喊了一句:“谢谢姚大姐!”说完自己还是忍不住笑了。床上睡觉的那位舍友翻了个身,呼噜声却戛然而止。刘继红朝那张床上看了一眼,正好那人也坐了起来,刘继红正碰上她的目光。
“来新人了?”一声公鸭嗓子吓了刘继红一跳,她忍不住又朝那张床上看了过去。刘继红不确定说话的到底是不是一个女孩子,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有这么特殊的声音。“你醒了?”李盼弟回应了一句。“嗯,又来了一个姐妹。”刘继红也接着自我介绍说,“我叫刘继红。你呢?”那个女孩子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将腿上盖着的毛巾被推到一边,将身子挪到了床边,说道:“我叫梁山,一百单八将去的水泊梁山的梁山。”梁山下了床,从床底下翻出一个红色带有两个大双喜字的脸盆,将床头绳子上挂着的毛巾搭在肩头,奔门外而去。毛巾上“春花毛纺厂”五个鲜红的大字颤动着跟着梁山出了门。
刘继红在心里重复着这三个人的名字。姚依琳姚大姐、李盼弟、梁山。她在心里隐约觉得自己即将和她们同住的这三个人,每一个人可能都有一个或深或浅的故事。看看她们的名字,哪个名字里不藏着故事呢?老妈不总是对自己说过出门在外,凡事都要加小心。不能让别人一眼就能把自己看透,同时也不能变着法子想一眼就看透别人。这个世界就跟自己家地里种的玉米一样,有高有低,有胖有瘦,有的长的好,可也有长坏的。老妈没有念过书,但是老妈总是会拿地里的庄稼做很好的比喻,跟她讲这些做人识人的道理。
刘继红把从哥哥家带过来的自己的箱包放到床上,开始整理衣服和床上用的铺盖。嫂子送了结婚时候买的一个床单,那上面两只鸳鸯在水中嬉戏,鸳鸯的旁边还开着三五朵粉色的荷花。姚依琳从自己的床上爬起来,翻出一支口红,用一块卫生纸将嘴唇擦了一下,然后涂起口红来。一边涂口红一边不忘了将眼光射向刘继红的这个床单。那眼神由羡慕过渡到冷漠,然后又转向哀怨。这些刘继红都没有注意到,可是李盼弟全都看到了,她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姚依琳穿上了一件高挑的连衣裙,将一头烫过的卷发精致地绑扎起来。拿起一瓶香水往腋窝下喷了几下。最后照了照镜子,又抿了一下嘴唇,侧过脸来看了一眼刘继红的鸳鸯床单。“你换一条吧。”姚依琳穿着高跟鞋走到门口,停了下来,扔出这么一句话。然后推门出去了,走廊里响起了高跟鞋错落有致的敲击声。
“她是在说我吗?”刘继红用右手指着胸口,问李盼弟。
“是啊,你那床单,冲她肺管子了。你有别样子的床单吗?有的话,就换上。”李盼弟眼睛都没抬起来,倒在床上涂指甲。
刘继红心里一阵叫苦,这刚离开兄嫂所在的棚户区,不再听那些女人们背后的闲话了。怎么进入宿舍头一个晚上什么也没做就冲撞了别人呢?一条新床单,是嫂子送给她自己结婚时候的心爱之物,为什么还没躺上去就被别人吆喝着换掉呢?
“凭啥换?”刘继红抬眼看着李盼弟。李盼弟什么也没有说,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闭嘴了。任刘继红再问什么,李盼弟也不说话了。问到最后,实在被磨的没办法,她说了一句:“姚姐是离婚的。看不惯双宿双飞。”
刘继红心里说,还有这样的人,连别人床单上的图案是啥她都管,管的可真够宽的。我就是不换,爱咋咋的。床是我的床,床单更是我的床单,你离婚跟我的床单没有一毛钱的关系。我可是刚认识你连半天都还不到。
李盼弟涂完十个手指甲,又脱了袜子开始涂脚趾甲。满屋子都飘荡着一股指甲油的味道。刘继红走到窗边,打开另一扇窗户。
梁山半天才从洗衣房回来。头发湿漉漉的,端着一盆子水,哼着歌儿用脚推开门进入屋子里。看见刘继红床上的床单,发出一声夸张的“哇塞”然后啧啧赞叹说这么好看的床单,你哪里买的?回头我也买两条,过年回去我送我姐。
风从窗外飘进来,有细细的杨絮飘了进来。
“快关窗户,那东西飘到她床上明天看见了又该骂了。”梁山放下脸盆,急忙奔过去将窗户关上。
刘继红心里一阵紧,心说我这是真地进入了梁山泊不成?就四个人住的宿舍,怎么看起来什么人都有呢?“她”明天又该骂了,她显然是指姚姐。看来人人都怕这个姚姐。我倒要看看姚姐是怎么个吓人法。
粱山用另外一条毛巾使劲揉着头发,像是揉一团乱棉花一样。头发终于干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她换上了一条布裙子,拎着一个小包,出门去了。没几分钟的功夫又推门进来。对着屋子里的俩人说了句“晚上我直接上零点班去了”。然后再次推门出去。走廊里响起一阵高跟鞋哒哒的声音。又传来一句男人响亮的声音“哈,粱女侠会男朋友去啊?”“去你的,没脸没皮的玩意儿!谁的玩笑都敢开?”接着是哈哈哈哈的笑声从门缝中挤了进来。
春花毛纺厂宿舍楼里,这夏天的傍晚一点儿也不宁静。刘继红躺在床上,也懒得吃晚饭。床边挂着的背包里有她用了四年的那个饭盒,里面装着今天食堂马阿姨炖的红烧肉和白面馒头。马阿姨知道刘继红是支行里唯一一个外地来的大学生,又没有自己的住处,饭也没法做,中午吃饭的时候特意问她:“小红子,你不带点儿晚上吃?”刘继红原本没有想从食堂多带一份晚饭出来。马阿姨问她话的时候,她刚好又瞧见老单那双三角眼在盯着自己的饭盒,索性大声说:“好,马阿姨,来一份吧。”刘继红知道每次中午食堂如果做多了饭,马阿姨也都是给了来收剩饭和泔水的老田头。
老单怕大夏天的支行员工吃剩饭会坏肚子,一旦出事自己无法交代。所以从来不叫马阿姨把剩饭剩菜存冰箱里。他心里说反正银行每个月都有固定拨款给午餐这一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没事找事就好。本来食堂每天下的量都是固定的,可是总有一些员工中午不来吃饭,这样食堂几乎天天都有剩饭。马阿姨就天天好心问刘继红是否给晚上带出份来。刘继红在哥嫂家住的时候,不需要提前预备晚饭。现在自己搬到宿舍来了,就要想着如何解决自己的早饭和晚饭了。早饭可以糊弄一下,她买了些现成的饼干备用,宿舍楼的后面就是陶关街的农贸市场,每天早晨卖油条、油炸糕、包子的小摊位有好几个,自己可以随便挑拣着吃。每一个人的日子不都是这么一天天地过来的吗,一个早晚餐不算什么难事。
刘继红躺在自己的床上,听着窗外没完没了的蝉声,忽然就没了睡意。她想或许是刚刚换了新环境,自己还需要适应一段时日。不管怎样,也算是有了一个栖身之地了。
刘继红开始数羊,一只两只,羊数到一千只了她也没睡着。只好起身翻出一本小说集,就着手电筒的光读了起来。夜读的习惯还是在大学的时候养成的。那时候一到晚上十点就得关灯,她就买了好几把手电筒,专门用来睡不着的时候读书用。对面床上的李盼弟已经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她旁边床上还是空无一人,姚姐还没有回来。梁山也没有回来,刘继红知道梁山是直接去上零点班了。但是那个姚姐呢?不知道为什么刘继红又想起了白天临出门时候她的那一句“换了吧”。
“换了吧?我凭什么换?我的床单我做主。”刘继红在心里又下了一次决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终于沉沉地睡去。
门被轻轻推开的时候,刘继红没有听到一丝开门的声音。她是被一股浓厚的酒气熏醒的。窗外蝉声依旧忙碌着,除了蝉声,到处一片寂静。
忽然一声嚎叫在308室内炸雷一样响了起来。李盼弟打开了墙上灯的开关,日光灯在头顶发出雪白而刺眼的光。只见姚依琳披头散发,一手拎着半瓶白酒,一手抓着一张百元钞票,眼睛里冒出一团火,嘴里喊着:“狗日的你敢给老子假钱!”
刘继红腾地一下坐了起来,她正在做着一个美梦,食堂马阿姨用猪板油炼油出来的油渣蒸着酸菜大包子,马阿姨还问她给晚上带份儿不?自己正想着回话的时候,那声嚎叫惊醒了香喷喷的梦。哪里来的肉包子啊,分明是一个大活人正站在宿舍的地中央,一手举着酒瓶子,一手抓着一张百元钞票,嗷嗷地喊叫。
“姚姐儿,你又醉了。”李盼弟过来搀扶着姚依琳走到她自己的床边。话刚说完,她突然捂住了嘴,可是那三个字已经收不回来了。
“你骂谁窑姐儿?嗯?你骂谁窑姐儿?”姚依琳扔掉手中的百元钞票,另一只手握着的酒瓶子眼看就要朝李盼弟砸过去。刘继红腾地跳下床将酒瓶子抢了过来放在窗台上,想了想不行,又将酒瓶子放在了自己的床下。
这是什么样的宿舍啊?老单啊老单,你到底是为了我好?还是让我的处境变得更坏呢?春花毛纺厂的宿舍这不就是一个大染缸吗?你怎么“好心好意”给我安排到这里来了?之前我还千恩万谢你的帮忙呢,我是不是傻透了。
姚依琳坐在自己床上开始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诉说:“我不就是为了我儿子我才作贱我自己吗?我这个岁数我没本事,我除了这个我还能干啥?我在外面千人踩万人踏,你们就是我的娘家,你们咋也叫我窑姐儿呢?”说完她一擤鼻涕,抬腿就蹭在脚底上穿的拖鞋底子上。然后在地上前后蹭了几下鞋底。那拖鞋一只是姚依琳自己的,另一只却是刘继红的。刘继红看到她在地上蹭的正是自己那只粉红色的拖鞋。
刘继红一闭眼睛,心中感到无比的悲哀。她想骂老单,她想骂没有给兄嫂分房子的学校,她想骂这异乡的城市。最后她不知道她还能骂谁,才能解了心中郁闷的这口气。我那只粉色拖鞋啊,你咋那么倒霉!她在心里念叨着,可是又能拿一个喝醉的人,尤其是一个喝醉的女人怎么办呢?
姚依琳坐在床上,还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着,全然不顾宿舍里的另外两个人,全然不顾这会儿还在深夜里。她伸出手撩开外层的厚窗帘,隔着薄薄的纱帘对着窗外天空那颗依然明亮的星星诉说着心里的委屈。李盼弟拍拍她的肩膀,姐,去睡吧,睡一觉就什么都忘了。说完,李盼弟回到自己的床上,用被子蒙上头,再也不言语了。刘继红也重新躺倒在床上,闭着眼睛听窗外的蝉声,蝉们依然可着嗓门大声地歌唱着,一点儿也不知道累的样子。
窗外,月光如水,斑驳的树影映射在纱帘上,仿佛纱帘上也长出了杨树的枝杈。刘继红看着那些枝杈再也睡不着了,索性拿出一本书读了起来。刚读了几页纸,姚依琳从床边站起来,将墙上的灯开关关掉了,然后一屁股坐回自己的床上,倒头便睡。没多久,她竟然发出了均匀的鼾声,而李盼弟竟然也说出了梦话,这个周六要加班,加班。
刘继红看着旁边那熟睡着的两人,将书扔在一边,闭着眼睛眯着,她也不敢再睡下去,她早上八点要赶上第一班经过银行的9路班车。此刻,就着如水的月色,刘继红开始回忆着几天前和李盼弟聊天的场景。那天李盼弟和自己聊了好多好多。她告诉她自己最近换了白班,是要上早上8点的班。她是针梳车间的女工,车间三班倒工作制,一个萝卜一个坑,她一天假都不敢请,也不敢误了上班的时间。耽误一个工时就少赚不少钱,自己得帮未婚夫赵磊把彩礼钱赚出来,否则这辈子她爸妈也不能同意她结婚。不赚出彩礼钱,弟弟将来娶亲拿啥给彩礼?她说这是一句挂在她爸嘴边的话,就像一只吊在绳子上的小猴子,整天在自己的眼前晃荡。刘继红感叹命运对李盼弟的不公。家里盼来的是儿子,可是给李盼弟带来的不就是一份沉重的债务吗?更可气的是李盼弟告诉她自己的弟弟小名儿竟然叫“户口本!”可是李盼弟不这样认为,她笑着说终于没有人再骂她们家“绝户”了。说完又叹了口气,说,姐你不知道,这就是我们农村的现状啊,别人都这样,我也只长两双手,我还能咋办?
听李盼弟再叫自己一声“姐”,刘继红忽然想起来自己从来没有问过李盼弟今年到底多大。可能是看自己入住进来的晚,或者是自己脸上看着不年轻,她直接叫自己姐姐了。
“你多大?”刘继红擦了一把脸,转过头去问正涂郁美净面霜的李盼弟。
“我属鸡。”李盼弟刚说了自己的属相,刘继红就笑着说:“那还是叫我姐姐吧,我属羊。”
李盼弟停下了抹面霜的手,掉过头来,重复了一句:“刘姐,你属羊?”然后继续抹郁美净。在那一刻,她心里竟然开始替这个刚来没有几天的姐姐担忧起来。李盼弟知道在自己的老家,村里人都说属羊的人命不好,尤其是属羊的女人。但是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自己在心里偷偷拥抱了一下刘继红。
看着呼呼入睡的李盼弟和姚依琳,刘继红也迷迷糊糊地想睡。感觉刚睡着的功夫,窗边的闹铃扯开嗓子喊了起来,李盼弟将眼角挂着的眼屎擦掉,关了小闹钟,提着脸盆和牙具奔水房去了。刘继红翻了个身,抻个懒腰,也爬了起来。
窗外树上的鸟儿开始叽叽喳喳地聊起天来。此刻只有姚依琳仍然呼呼大睡,那闹铃对她来说不起任何作用。刘继红已经看出来了姚依琳身体里已经驻扎了一个生物钟,她每天夜里回来,下午四点钟必然醒来。这一定是多年养成的生活习惯导致的。多年?多少年?刘继红身子一冷,哆嗦了两下。她忽然明白昨晚为什么姚依琳是那样的伤心了。每一个活着的人,哪一个人心里不都有点儿自己独特的故事呢?自己又能怎样,心里不也是藏着一团乱麻?甭别人,就工会主席老单那张破嘴,就够自己烦恼的了。银行里百十来号人,那老头子专门盯着自己这个外来妹,而且是专门挑在食堂吃午饭的时候用眼睛的余光溜着自己。
春花毛纺厂有食堂。李盼弟说姐你也可以去食堂吃。刘继红一想着食堂里乌泱泱的男男女女,而且都是农村年轻人居多,她就泄了气。李盼弟说那些人大多数都来自于那个出产玉石,尤其是鸡血玉的小县城。自己不属于那个群体,硬是将自己塞进去,刘继红一想那个场面吓得够呛。她听李盼弟说姚依琳也从来没有去过食堂吃饭,基本看不见她吃饭,好像她不用吃饭就能活着一样。只说冬天的时候,姚依琳半夜回来有时候也在宿舍里偷偷使用电炉子煮面条吃。她本来也是可以去毛纺厂食堂吃饭的,无奈她是上夜场的时候多,赶不上食堂的饭点。食堂开早午饭的时候她都在睡觉,食堂卖晚餐的时候,姚依琳已经在某个理发店或者是宾馆开始工作了。虽然宿舍禁止使用电炉子,但是姚依琳偷着使。李盼弟和梁山从来就当看不见。李盼弟说冬天宿舍的暖气不是特别热,姚依琳的电炉子在一定程度上竟然也帮了她们三个取暖。而且这电钱都是毛纺厂出,又不要自己跟着分摊,管那么多干啥?所以三个人只当是从来没看见一样。刘继红有时候就想,姚依琳不在毛纺厂上班,她怎么住到这里了呢?
梁山不知道什么原因好几天没有回宿舍住了。李盼弟和姚依琳也从来没有主动提起她,就好像这个人从来就没有来过。刘继红注意到了梁山不见人影的事情。但是她也不好打听,她和梁山还没有熟悉到无话不谈的程度。自打自己搬进来有俩月左右的时间了,她只看见梁山两次。
刘继红在街角的妯娌馄饨摊吃完最后一个馄饨,刚站起身来就见梁山搂着一个男人的肩膀朝馄饨摊走过来。那男人小个子,留着两撇八字胡,脸上挺白净,就是挺着一个浑圆的肚子。看年纪刘继红觉得那人比自己乡下的老爸岁数还要大上几岁。可梁山才是二十多岁的小姑娘,和那男人站在一起,看起来就跟父女俩没什么两样。刘继红赶紧转过身去,大步向马路边走去,她要去赶七点四十的那班班车。最主要的是她不想让梁山看见自己看见了他们。刘继红刚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正看见梁山伸着胳膊在喂那男人半个馄饨。男人的脖子朝饭桌的另一侧猛伸着,嘴大张着,像一条鱼一样。刘继红看着背后的情景,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感觉。她只觉得如果那女孩子要是自己妹子的话,可能自己会忍不住甩过一巴掌去,打醒妹子那不现实的梦。可那是梁山,自己的一个室友,刚刚认识才俩月。如果准确地说连一个月也不到。因为自打自己搬进毛纺厂308宿舍,她也就看见过梁山两次。
刘继红连续一个星期都不敢去馄饨摊吃早餐了,她怕正面碰上梁山,她索性换个地方吃饭了。馄饨摊到处都有,在银行门口下公共汽车后往银行相反方向去走不了几分钟就是另外一个早市,也有夜市。在那里也是什么摊点都有。刘继红改为到银行门口之后再去早市吃早餐,偶尔也在那里吃晚饭。
这一天中午,食堂的马阿姨做了豆沙包,菠菜鸡蛋汤。刘继红一口气吃了三个,还喝了一小碗汤。老单从桌子旁边走过,像是不经意间用拳头敲了桌面一下,刘继红抬起头看了看老单的背影,使劲儿剜了他一眼。心里说食堂给员工福利,你管我吃几个呢?在离开食堂前,刘继红特意跟马阿姨打声招呼,说阿姨豆沙包还有吗?就这一句就像吸铁石一样将走到门口的老单的目光吸引了过来。刘继红跟他对视了一分钟,然后她扬起手中的塑料袋子。那意思是说你管得着吗?看,我又拿豆沙包了!实际上袋子里只有一个空饭盒和刘继红的一双筷子。她就是想气气老单,凭什么你总是看不上外地人?凭什么总认为我占了银行的便宜?老单用鹰一样的目光透视了一下刘继红的塑料袋,干咳了一声,离去了。刘继红回过头跟玻璃窗后面的马阿姨做了个鬼脸,走出了食堂。
下午来了一个储户让大厅里所有的工作人员都不得安宁。这个储户刘继红认识。她叫张晓兰,是在银行后面那个夜市卖调料的。她来存钱外加零钱换整钱。张晓兰是背着一个蛇皮袋子进来的,里面差不多有50卷用橡皮筋缠绕着的毛票。其中还有一捆一毛的,差不多每一张毛票都是用胶水粘过的。那毛票大概是被狗或者老鼠咬过。张张要不有洞,要不有参差不齐的毛边,每一张一毛的都是仔细粘贴过的,但是刘继红和同事们找出了好些张原来不属于同一张钞票但是硬是被粘接到了一起的那种,而且那纸币上散发出来的都是一股花椒大料的味道。储蓄所所长丁小芳不得不加入到查钱的队伍中来。“储户就是上帝”鲜红的六个字就在墙上明晃晃地贴着呢,没人敢不尊重自己的上帝。张晓兰出去买了几支“大白糖”冰棒拿了进来。从窗口递给丁小芳。丁小芳推脱不过,只好接过来放在自己喝水的茶缸子里。然后专门空出自己的桌子,将那些一毛钱的钞票铺在桌子上。张晓兰坐在大厅的椅子上左手拆着右手食指上缠着的邦德创可贴。她的右手除了小指头外每一个手指上都贴着一个创可贴,齐刷刷地跟士兵一样。
银行的玻璃门忽然被人推开了。一个人闯了进来,进门就喊“张晓兰,我的钱呢?你给我!”张晓兰正将右手大拇指上的创可贴揭开一半的功夫,她抬头一看,是前夫赵大川闯了进来。
“赵大川,那是给儿子的学费!关你什么事?我们都分开两年了!”张晓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顾不得手上撕了一半的创可贴。
刘继红是第一次看见张晓兰的前夫。她在张晓兰的摊位上给嫂子买过几回调料。每次虽说买的不多,但是张晓兰每次都是笑脸相迎。每一次去那摊位,都是张晓兰一个人在忙乎,偶尔能看见一个小男孩在摊位后面写作业。
“我不管,那摊位也有我的一份,你卖了钱,就该分我一半!”赵大川挥舞着手臂,伸手就要拉张晓兰。丁小芳赶紧给门卫传达室打电话,不一会儿门卫兼警卫谢志方过来将赵大川撵出了营业大厅。赵大川骂骂咧咧地走了,大厅里这才静了下来。刘继红和丁小芳等几个人花费了半天的时间才算清理出那一百张一毛钱的钞票。
下班后,刘继红觉得一点儿力气也没有,浑身上下也散发着花椒大料的味道,她觉得一阵恶心,差点儿吐出来。她开始怀疑起自己托人进了这银行的大门到底是对还是错?走在街上,阳光斜照在路一侧楼房的墙壁上。道路旁边偶尔出现的花坛里格桑花摇晃着身子,对着路人现出一张张妩媚的脸庞。刘继红猫下腰去,吮吸着格桑花那淡淡的清香。她想着500里以外的老家国道旁边也是开着这样漂亮的格桑花的吧?
刘继红的眼睛湿润了起来,她想家了。大学毕业已经三个月了,自己还没有回过老家。老家在远方,却是再也不能随便想回就回的地方了。自己一年只有一次年假,还要攒到春节,好能够一起在家里多呆些日子。她想起了兄嫂捎过来的话,老娘问了说闺女啥时候才能有一个自己真正的家?而不是像一个蝴蝶一样在外边飞来飞去,没个固定的窝。我的窝在哪里?刘继红踢着人行道上的一颗小石头,边走边胡乱琢磨。
已经好些天没有在宿舍旁边小市场的早晚市吃饭了。她坐在妯娌馄饨摊的长凳子上等待一碗热馄饨。看着街上川流的人们,她又想起了梁山。上次梁山和那老男人就是坐在自己现在正坐着的这条长凳子上。自打那次看见梁山和那个老头的样子,刘继红就尽量让自己避免见到他们。其实在那之后她在宿舍遇见过一次梁山,梁山那天下了夜班后破天荒的没有出去,站在自己的那张床前对着镜子画眉毛。画完一边,再画另一边,然后又将一边擦掉重画,两个眉毛从刘继红看见她画到刘继红在水房洗完衣服回来,至少两个小时的时间,梁山连一对儿眉毛都没画完。刘继红特别佩服梁山的稳劲儿。她想若是换了自己,眉毛长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爹娘给的,长啥样都不丑,因为老天就让你长这样,没得选择不是?这下刘继红彻底记住了梁山那对儿柳叶眉。原来梁山一直是把自己挺粗的眉毛一根根拔掉然后让它变成一对儿柳叶眉的。这丫头的狠劲儿够厉害的了。刘继红拔过自己一根超长的眉毛,就那一根儿拔掉的时候就让自己一哆嗦,甭提像梁山这样快拔秃了的眉毛了。梁山看见刘继红进来,在镜子里对着她一努嘴,那意思是说你回来了。刘继红对着镜子里的那张脸笑了笑,两人算是互相打了招呼。姚依琳和李盼弟那时候都没有在屋子里,屋里静悄悄的,只听见李盼弟的小钟在滴答滴答地数着时光。
猪肉大葱馅儿的馄饨端了上来,袅袅的热气蒸腾着,碗里飘着几朵葱花和几段香菜叶子,看起来就很诱人的样子。刘继红其实特别喜欢这家妯娌两个包的馄饨,在她们的馄饨里,刘继红吃出了妈妈的味道。妈妈包的饺子,味道就跟这馄饨差不多,除了少了一碗汤和几片香菜葱段之外,味道完全一样。刘继红拿起汤匙刚喝了一口汤,抬头拿筷子的功夫,她看见了一个人。一个熟人和一个不熟悉的人走在一起。
姚依琳和一个小男孩正朝馄饨摊走过来。那小男孩背着个小书包,蹦蹦跳跳牵着姚依琳的手。母子俩也看见了刘继红,姚依琳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领着男孩直接朝自己这张桌子走过来。
“鹏鹏,叫阿姨!”姚依琳低头一指刘继红,对着那小男孩说。
“阿姨好!”清脆的童音引得摊主妯娌两个一齐看向那个小男孩。小男孩长得很漂亮,一双大眼睛,长长的睫毛,说起话来,一股海蛎子味道。刘继红一下子判断出这孩子平常是不在这个城市居住的,他一定来自于靠近海边的城市或者村庄。
“我儿子鹏鹏,今天他叔叔带着过来看看我。”姚依琳跟刘继红解释着。母子两个要了两碗馄饨,又在旁边摊位上买了两张大饼。
“妈妈,你什么时候回家啊?”那个叫鹏鹏的男孩一边吃着馄饨一边问自己的妈妈。
“就快,就快,妈妈赚了钱就回去。你跟奶奶好好上学。”姚依琳掉过头去擦了擦眼睛。刘继红在那眼睛里看见了母亲眼里的光亮。她现在知道了姚依琳原来还有这么一个漂亮的儿子的。她也突然想明白了为什么那一次姚依琳听见李盼弟无意识叫出的带着儿化音的姚姐的时候大发雷霆的原因了。有这么一个儿子,姚依琳怎么能接受外界的一点点看不起呢?尽管她所从事的职业的确是只能在阴影里躲藏着的,那也不妨碍她成为一个英俊小男孩的母亲。
姚依琳将自己碗里的馄饨夹到儿子的碗里。小男孩鹏鹏吧嗒着嘴儿,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那一大碗馄饨,也吃光了母亲夹过来的她自己的那一份。姚依琳就那样定定地盯着儿子的那张脸,仿佛从来也没有仔细地端详过一样。
刘继红不错眼珠地看着眼前这对儿母子。姚依琳的形象怎么都和宿舍里的那个她对应不上。这还是和我一起住的那个姐姐吗?她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姚依琳带着儿子走进了街对面的一家文具店,看着他们的背影,刘继红一下子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那时候妈妈也是经常牵着自己的手,走进田野,走上山岗,这一晃自己离开故乡已经有好几年了。她想起来妈妈电话里一次次催促自己的那句你都多大了还不想想自己的事?跟你一般大的姑娘人家的孩子都满地跑了呢。只有当母亲这样说起的时候,刘继红才意识到自己的实际年龄要比证件上的大了两岁。是真的该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可是我的那一半又在哪呢?
眼前的馄饨汤都凉透了,刘继红也没吃完汤里的馄饨。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姚依琳的儿子,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平日里宿舍住着的她原来还有一个这样标致的儿子。而姚依琳在儿子面前的表现让她和宿舍里见到的那个姚姐说什么也对应不起来。
每一个人坚强或者歇斯底里的背后原来都有着这样或者那样的故事,刘继红心里说。放下半碗没吃完的馄饨,刘继红回到了宿舍。
外面杨树上的蝉声莫名其妙的少了很多。它们可能都找到了伴侣,然后激情过后燃烧了自己吧。刘继红这样想着,从被单下翻出那本书《亲亲土豆》,作者是那个黑龙江的女作家迟子建,刘继红最喜欢里面的那篇《雾月牛栏》,她读了好些遍,都快背了下来。可是还是忍不住一遍遍地读。她刚读了第一句“宝坠在暗夜中倾听牛反刍的声音”,宿舍的门忽然被人一头撞了开来。刘继红抬头一看,竟然是李盼弟。李盼弟满嘴的酒气,嘴里还大声嘟囔着我就一个身子,两只胳膊,我怎么能赚出15万彩礼钱?把我的脊髓油都榨出来我也赚不到啊?娶不上媳妇还是我的责任不成?呜呜呜呜,李盼弟又哭开了。刘继红只好下床去将李盼弟扶到了她自己的床边。然后又拿起暖壶倒了杯水递给她。
“喝一口吧,妹子。”刘继红递完水杯,又扯了一片卫生纸递过去让她擦眼泪。
李盼弟像是一辈子没喝过水一样,水流咕咚咕咚的声音从她的喉咙里传出来。刘继红长叹了一声,头开始疼起来。她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安慰这个山里妹子。她在心里想,她这是盼来了弟弟,也盼来了一身的债,可是她才多大啊?不就刚过了22岁的生日吗?她重新坐在床上,捧起《亲亲土豆》,还是翻到“雾月牛栏”那篇,刚看了第一句“宝坠在暗夜中倾听牛反刍的声音”。门又咣当一声被推开了,这次竟然是梁山。刘继红的眼光和梁山对视上的时候,她就发现这丫头今天也不对路,不知道在她身上又发生了什么故事。这姑娘们都是咋了,吃错了药不成?今天这是什么鬼日子?刘继红在心里忍不住骂起来。
“回来了?”刘继红问了她一句。梁山头都没抬,说了一句“我不回这里,我还能死哪里去?”然后往床上一扑,再也不说话了。那边李盼弟此时已经停止了哭泣,拿出了一个指甲刀修理自己的脚指甲,就像刚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308宿舍又寂静下来。
只有姚依琳的床上还空着,自从傍晚在馄饨摊点上碰见她们母子后,刘继红的脑海里一直有两个不同的姚依琳的形象来回穿插着走来走去,一个是慈母形象,另一个却像是她醉酒后大喊着“你们怎么也叫我窑姐”的样子。哪个是真实的她?哪个又是真实的梁山?哪个又是真实的李盼弟?哪个又是真实的自己?刘继红不知道如何回答自己的问题,她只是觉得308宿舍,好像是一个好大好大的舞台,每一人在这个舞台上既不是主角也不是配角。而自己又是什么角色呢?青衣、老旦?好像都不是。刘继红放下书,开始胡思乱想,不知道什么时候,三张床上都传来了轻轻的呼噜声。蝉也静了下来,好像每一个活物都叫喊够了,然后对这个世界再也生无可恋了一样。
这天中午,刘继红刚刚要离开食堂,当工会主席老单叫住自己的时候,刘继红简直要懵了。她不知道老单这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叫住自己能有啥好事?莫不是又要讽刺挖苦自己今天造了几个肉包子不成?
刘继红站在了食堂门口。她等着那些难听的话从老单那张嘴里释放出来。
“继红啊,有男朋友没?”老单满脸的笑意,眼角的皱纹堆起好几条小河沟。“有男朋友了,就有人给蒸包子了,对吧?”他又笑了起来。刘继红听了前一句话,心里竟然涌起了一丝感动,她心想原来这工会主席兼食堂后勤主任老单同志还有着一颗金子般的热心肠。可是再听到他后一句后,刘继红收起了心中的感动,她很生气,原来老单绕来绕去竟然还是嫌弃自己吃的东西太多。这哪里算是关心自己,这不是明晃晃地挖苦自己吗?但是她又没有办法发泄什么,毕竟人家老单说了,是要给自己介绍对象。刘继红将心里想说的话又吞了下去。再不喜欢老单,人家这次也是奔着去做好事来的得饶人处且饶人,在家里妈不总这样说吗。
老单介绍的男方,竟然是他的小舅子,老单的妻弟王红旗。刘继红不知道老单怎么突然就这么热心起来,她不敢贸然答应。她心里一直忘不了老单盯着她吃饭的场景。她说单主任你容我考虑几天哈。直到有一天刘继红在老单的办公室门外听见他打电话,那天老单靠在身后的皮椅上,桌子上的红色电话按了免提,电话的那端应该是他的老婆王红艳。
“你们银行那个刘继红同意和红旗相处了吗?你别忘了她是人事局长写条子进银行的,要是咱红旗娶了她,这往后的日子那不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吗?你得抓紧时间牵线才行。”王红艳尖细的嗓音在办公室里回荡。老单的办公室门半开着,站在门外的刘继红听了个一清二楚,她这才知道原来人家是有目的地接触自己。刘继红真想推开那扇门直接告诉老单她自己的想法。后边走廊里响起的脚步声让刘继红改变了想法。她本来是找老单来要这个月的办公费用明细的,这下也再没有心思进那间办公室了,进去了老单一定和自己一样尴尬万分。但是她想好了如何回复老单,她想一定要堵死了这两口子的这份杂念。一方面是因为她和人事局长本来就没有什么人脉关系,二来这样充斥着势利眼的家庭也不是自己想要嫁的。
老单在食堂门口要等着问刘继红的时候,她顺便将那套办公费用明细表还给了他,明细表上面附了一张小纸条,写着:谢谢单主任美意,我现在还不想考虑个人问题。一句话堵死了老单和他老婆的渴望。老单没有说什么,只是脸色变得深沉起来。刘继红看了他一眼,离开了食堂,留给身后的老单一个高傲的背影和一串高跟鞋踩在地上的声音。
自从刘继红拒绝了老单介绍对象的提议后,她发现老单越发不友好起来。她总感到在食堂的一角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看着自己取了几个馒头,几个包子,甚至是几碗菠菜汤。刘继红决定和科里的同事一样,将午饭打回办公室去吃,再也不看老单的那张驴脸了。老单总不能特意跑到会计科去盯着自己。他要是那样做的话,会计科里那些个早已经成了大妈的同事们会用眼神剜死他。老单知道那些大妈们他自己是惹不起的,所以他很少去会计科转,尤其是午饭时间那里更是他自己的禁地。谁愿意在一群女人间像一条狗一样被嫌来嫌去呢?
这天,刘继红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宿舍的时候,见李盼弟正在装行李箱,梁山和姚依琳都不在房间。
“继红姐,我要嫁人了。他是一个石灰窑主,丧妻。”李盼弟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仿佛她要参加的是别人的婚礼一样。就是这句平静的话语像一颗炸弹一样在刘继红的眼前炸响。
“你见过他的面吗?你爱他吗?你的未婚夫怎么办?”刘继红的话刀子一样地扎在李盼弟的心上。李盼弟身子一抖,双手捂住了眼睛,哭了起来。
良久,她停止了哭泣。李盼弟擦了下眼睛,说了一句:“值了,我不嫁他,我弟弟又拿什么娶他的老婆?我家的户口本又由谁接续下去?”
刘继红刚想问她:“那你自己的幸福呢?”想了想,又吞下了这句问话。只是在心里问自己如果换成是她自己又该怎么办?
这一夜刘继红也没有睡好,她听见李盼弟的床时常传过来咯吱咯吱的声响,她知道是李盼弟在床上辗转反侧,偶尔也传过来一声叹息声,她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她想,这种情况下,语言或许都是苍白无力的吧。李盼弟一个人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她能改变一个村庄的执念吗?
李盼弟将一面小镜子送给了刘继红,将一把木梳送给了梁山,将两小瓶粉色的指甲油留给了姚依琳。刘继红替梁山和姚依琳收下了两份小礼物。梁山和姚依琳这一夜都没有回来。刘继红不知道梁山是不是又改变了上班的时间,亦或是她已经不在毛纺厂上班了。李盼弟说已经好久没有和梁山在工厂碰过面了。
刘继红眼看着背着背包,拉着粉色拉杆箱的李盼弟走出宿舍长长的走廊,随着大门咣当一声弹回来,李盼弟的人影夜消失在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路人中间。
可过了一会儿,李盼弟竟然又推门进来,对刘继红说:“姐,你收好那个小镜子。”她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时候,又回过头来说了一句,姐,收好它。刘继红握着小镜子,嘴里答应着。等她走了后,她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小镜子,它和时下女孩子们经常用的那种小圆镜子没什么区别,镜子背面也是被一层铝皮包裹着。
刘继红将木梳和指甲油放在两个人的床上,各自留了一张小纸条,说明那是来自于李盼弟的礼物。她怕自己上班的时候,她们两个回来却不知道那小礼物是源自何方。一连好几天梁山和姚依琳也没有回来。四个人的宿舍突然只剩下刘继红自己。说不上寂寞或者说是独处一室没有了喧嚣的小确幸,好多时候刘继红倒是觉得莫名的悲伤时常涌上心头。308室,这多像是一艘船啊?有人进港,有人出港,有人转港,有人弃船脱逃,一个小宿舍就像是一个缩小版的社会,时而叫人厌烦,时而又叫人留恋。
梁山和姚依琳没有回来,宿舍里却又搬进来另外一个人。第一天她介绍自己叫喜嫂的时候,满嘴的烟味差点儿把刘继红熏了个跟头。她心想李盼弟刚走,这怎么又来了一个大烟鬼?喜嫂话还没说完,就连绵不断地咳嗽起来,咳嗽完了后她用手抹了一下两边嘴角的吐沫,顺手就抹在床头的栏杆上。刘继红一闭眼,心说我的天呢,这地方我还能呆下去吗?前有一个将鼻涕抹在自己拖鞋底子上的姚姐,这又来一个随便抹唾液的喜嫂。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宿舍啊?
刘继红正计划着是否另外找住处的时候,行里下发外出学习外汇兑换业务的文件,作为支行里仅有的讲英语的员工,刘继红赢得了外出学习的机会,暂时得以从这艘船中将一双沉重的脚脱离出来。四个星期学习回来后,刘继红刚一进宿舍的门,就听见砰砰两声脆响,姚依琳将一个茶杯从她的床头扔向了喜嫂的床,茶杯越过床头撞到墙边的暖气片上,摔了个粉身碎骨。姚依琳脸涨得通红,嘴里骂着:“你个乡下婆子,也配将一嘴浓痰抹到床栏杆上?这是你家的猪圈吗?”
喜嫂满脸通红,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刚来这里还没改了搁老家时候养成的习惯。”另外一边床上正休息的梁山也来了一嗓子:“还让不让人休息了!老娘他妈两天没睡个好觉了!”喊完也不管对面的人听从与否,梁山重新倒下,蒙头便睡。看着眼前的场景,刘继红刚刚清净了一个月的大脑又像是灌了铅一样的沉重起来。她扔下行李箱,出了宿舍的门。
刘继红在街上溜达的时候,竟然碰见了兄长的同事刘开成和他的老婆,她在兄长的家里见过刘开成几次,早已经熟悉。不过倒是第一次见到他的老婆王美丽。王美丽话未出口人先笑了起来。得知刘继红还是孤身一人,王美丽拍着胸脯说,这事归我了。王美丽说话算话,没有多久就介绍了同事于满仓。于满仓骑着他那辆二八飞鸽自行车奔波在发电厂、银行和308宿舍之间。随着陆续看过几场电影,吃过几顿韭菜鸡蛋虾皮三鲜水饺,然后不下十次骑行三十多里路将刘继红送回自己的宿舍的拉锯战的过去,于满仓发现刘继红对自己的态度越来越友好起来。循环往复,于满仓整整打了两个月的攻坚战,在他凌厉的攻势之下,刘继红心中那块冷冰终于开始融化开来。
在一个晴朗的星期日的早晨,刘继红在于满仓的帮助下开始整理行李,她决定搬家了,这一次将会搬到自己的家去。308室空无一人,只有四张床上的花被能让人一眼看出这里还有人在居住的,只不过主人临时不在。跟李盼弟搬走的时候一样,这次刘继红也留下了三份小礼物给另外三个室友。她留下了两盒最新的可以让口气清新的薄荷口香糖给嗜烟的喜嫂,直到那一刻她也不知道不在毛纺厂工作的喜嫂是因为什么得以入住毛纺厂的宿舍的;她留下了一条出差带回来的纱巾给了爱美的梁山,她将自己从那个美丽的海滨城市带回来的一个蓝白相间的布制的鲸鱼给了姚依琳,她始终记得姚依琳那个白白净净的儿子。这条鲸鱼布偶那孩子一定会喜欢的。虽然她再也没有碰见他,可是她却忘不了那个孩子的那张脸和他脸上闪现出来的笑容。那孩子的笑容比早晨的阳光还暖人心。
于满仓拖着两个手提箱,刘继红跟在他身后,走出宿舍没有几步,刘继红又走回来,将一双眼睛紧紧贴在玻璃上,看308室内的一切。这是一间她住了几个月的房间,这房间里装满了过去几个月来的喜怒哀乐。装满了五个女人,确切地说是更多女人的人生梦想。别了,308室;别了,我人生的第一艘是家却不像家的航船。
好多年以后当刘继红决定辞职离开银行,和调离了支行的老单在分行办公室碰巧遇见的时候,老单还不忘挖苦一句说:“听说你要移民了?林子小关不住金丝雀喽。”刘继红就当没有听见他这句话一样,从他的手里领走了买断的4万元人民币。老单不知道这个勇敢辞职的女子心中的梦想并不是在这个不招她喜欢的银行,也不是在这座城市,她的梦想其实还在远方,那真正可以看见航船的地方。
在田野大街6666号刘继红正打算参观的公寓门口,开门迎接她的竟然是当年和自己同住308室的室友梁山。在打电话约看房子的时候,梁山自报的名字是粱-戴维斯。刘继红不知道竟然是自己曾经的室友。老熟人在异国他乡碰见,又是一番唏嘘。引得梁山的外国老公杰克-戴维斯也跟着双眼泛红,刘继红没有想到那个室友梁山,竟然比自己还早一年出国,而且嫁给了金发蓝眼的外国人杰克。梁山说大姐姚依琳其实也在这个城市,他的儿子也早已跟着继父改了名字叫作大卫-赫金斯。刘继红惊得张大了嘴巴,她不知道在自己曾经居住的那个靠近海洋的城市,竟然有这么多人移民到了这里——这个被称为北美小巴黎的城市。两个人聊起天来,自然会聊起曾经的那个蜗居春花毛纺厂宿舍308室。谁都不知道李盼弟在哪里,过着怎样的日子。但是她们俩都没有忘记她送给她们的礼物,二人竟然都将那小物件带到了异国他乡。
梁山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一把小木梳,梳理着早已经染成棕红色的长发,说:“看,就是这把木梳,它一直跟着我呢。”
刘继红从随身的包里也翻出那面小镜子照了照自己,刚要把它递给梁山看,杰克一个转身,不小心将镜子从刘继红的手中碰落到地板上,镜子忽然碎成了几片。镜子后面的小铝皮在地上翻滚了几下。杰克忙不迭地道歉,他弯腰捡起来那几片碎片和小铝皮,却发现铝皮上粘着一小张纸,纸上竟然写着字,杰克将它递给了刘继红,刘继红赫然发现那上面用钢笔写着:如果好久没有我的消息,记得到山水县三泉眼村找我。是李盼弟的字迹。刘继红将镜子的铝皮递给梁山,梁山看过之后,脸色也凝重了起来。俩人一下子都忘记了今天是来签租约的日子,她们同时想起了308室,想起了宿舍窗外杨树上的蝉鸣声,想起了那个叫作李盼弟的农村女孩。想起了那个满嘴烟味,随处吐痰的喜嫂。刘继红甚至也想起了老单,那个银行办公室主任,整天看着自己吃了几个包子的办公室主任兼职食堂管理员。
可是如今他们这些人都在哪里,她们两人谁都不知道。而且两个人心中同时有一个疑问就是李盼弟为什么在镜子里面藏下这么一句话呢?离开308室的那天她为什么不当面告诉她们?许多年已经过去了,她又在哪里?两个人忽然沉默下来,那个叫李盼弟的女孩,她是否安好?她们从来没有想过,但是此刻看到那一行字后,两个人的心却无法静下来了。刘继红忽然想起来李盼弟离开的那天,她又返回宿舍叮嘱自己保存好那个小镜子时候的模样。原来李盼弟早早地暗示过自己,可是自己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呢?她忽然之间明白了李盼弟。那真是一个好姑娘啊。她为了弟弟的幸福牺牲了自己的爱情,虽然走入婚姻却又心有不甘,为了给自己留下些许对未来的希望,将那句话留在了镜子里面。如果有意外,她还期待着室友去救她。刘继红仔细端详那个小铝皮镜子盖儿,她忽然意识到这个镜子不是来自于某家商店,而是来自于一个工匠之手,那一定是李盼弟曾经的未婚夫自己做的。她曾经听李盼弟说过他是一个倒铝锅手艺人。看来李盼弟当时是真的舍不得抛弃那段爱情,但是又不得不舍弃,将自己曾经的心爱之物给了308宿舍内她最信任的、有着大学文化的刘姐了。
刘继红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不知道如今的李盼弟生活的是否如意,是否有着美好的家庭生活。她心里其实看好了梁山的这个一居室的房子,但是她不打算租下来了。她忘不了308宿舍,她忘不了过去。她怕和熟人相见的次数多了,再揭起心中那些沉重的往事。她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里。遇见梁山的事情,她没有跟于满仓说,说了又有什么用?
月光如水一样泻在大街上,流淌在树枝的缝隙间。回到家的刘继红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夜色,心里百感交集。此时于满仓已经发出轻微的鼾声。
这一夜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对梁山,对刘继红,都是。
一道亮光从窗帘的缝隙中闪进来,继而一声清脆的雷声将刘继红从梦中震醒。随后暴雨如注。
她摸出枕头旁的手机,微信通讯录处新添了一个想要加自己的朋友。刘继红打开一看,一位署名“盼弟的天空”的陌生人想添加自己。看到“盼弟”两个字,刘继红一下子清醒了一大半。她揉揉眼睛,看见了后面的那句话:“刘姐,可是你?”
刘继红将手指放在“添加”两个字上。
作者简介:
红山玉,北美中文作家协会终身会员,加拿大海外修远文学社社长,加拿大华文报纸《七天》小说栏目主编。在《中国作家》《香港文学》《天池小小说》,《台港文学选刊》《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月刊》等发表作品,并多次获奖。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夜空中的蛋黄》《昨日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