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土

2024-08-24 00:00:00赵宏欣
时代报告·奔流 2024年7期
关键词:红土手枪大爷

天之生物,必有其本。木发于根,水出于源,根深者枝茂,源远者流长,此自然之理也。寻枝者必推其根,溯流者必穷其源,此必然之势也。赵之先祖为先贤伯益,伯益乃颛顼后裔,伯益九世孙中潏之子蜚廉生恶来、季胜,季胜生孟增,孟增生衡父,衡父生造父,仕于周,穆王赐以赵城以邑为氏,此赵姓之所自始也。春秋赵夙事晋献公,封于耿。厥后赵穿、赵衰、赵盾,至烈侯籍分晋为侯,内传具有明文。勿庸赘。秦汉以下,书缺有间,遥遥三千余年,渊源难溯矣。有宋代兴,子姓繁庶,惜谱牒无传。吾赵氏自明时世居洛阳,以旧无谱,故世系失传,今已无可考稽矣。先世族茔在洛阳西北邙山岭,离城二十里冢头村东南凹,正南向,所葬凡七世。至八世九世祖茔在北关坛后,正南向,凡二世。至十世祖兄弟四人,长候选州右堂讳暹字两台,居洛阳城内,葬冢头村祖茔前继续一茔,四角石柱。次讳礼门,居洛阳城内,迁居韩旗屯,葬洛阳城西关万字山前,正南,癸山丁向,四角立石柱。三四同居洛阳城南关饮马胡同,茔地在北关坛后祖茔右。于乾隆二十六年,大雨,洛水溢,房屋神主俱被水灾,名讳亦无可考。其可述者,自邙阜冢头之茔始,其知讳者,则自第十世之两台公始。两台公兄弟四人,子孙或居洛城,或迁地方,甘水东坡,其一支也。

——摘自东坡村藏本《赵氏家谱》序

“黑蛋儿——黑蛋儿——”爷爷叫喊父亲。

“哎——哎——”父亲答应着从岭子上跑下来,身后荡着一溜子飞扬的红土。

说起爷爷,就不由得想起我们东坡村南头小甘河岸边红土崖上的那棵柿树,因为它的一生十分像我爷爷的经历,又极其恰当地象征着爷爷的一生。说来那棵柿树也极为平常,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不知怎的,只要我一想起故乡和爷爷,就总能想起它,它像烙在我心坎上一样,那么地难以磨灭。记得童年回故乡,我总爱同村里的娃子们去攀那棵柿树。当时爱去攀它,只是觉得它的树姿很特别。它的根一半在外裸露着,是常年被河水冲刷周遭的红土所致,另一半很艰难地紧抓着岸边的红土崖,由于失重使它的树干产生倾斜。这样,我们就很容易攀上去,去采摘那些红透的果实。红透的柿子可当即食用,而树上的硬柿却不能吃,需要漤过,或放些时间,等红透了才能吃。我和伙伴们摘下硬柿,将其埋在小甘河边的水沙里,经上几天太阳的暴晒和水淘,那些硬柿便没了涩味,脆甜脆甜,鲜美可口。吃了柿子留下柿核,然后聚在村子里的空场上弹柿核争输赢,抒发着天真,气氛热闹,生动活泼,弄得村子里满是生机。童年的时候,对于那棵柿树,并没有想得太多,只知道攀上去,去摘食它的果实,满足自己的求食欲望。而今想起它,却总能生出许多的感慨。你想,它生长在那么艰难的地方,却形象持重,表情泰然,没有一点儿哀怨命运的神色,活得那般超然洒脱,那么令人心动。于是我常常想,也许是我们故乡的红土赋予了它那些本质的坚韧。而今那棵柿树已经没有了。因山洪爆发,河流滚动,使它根下仅咬的半边红土被河水吞噬而去,于是它的生命便不复存在,只在它曾生长过的地方残留着根基的疤痕。这是我长大成人后又回故乡所目睹的情景。当时,我心情沉重地站在那棵柿树根基遗址的不远处,看着它毁灭后残存的那方红土崖,猜想着它生命的结局。我想在它倒下去的当儿,一定爆发出了一声豪放的轰鸣,因为它已圆满地完成了自己的生命历程,最大限度地抒发了对于红土的情感。我想,之所以我在说起爷爷的时候能轻易地想起它,而且印象清晰,难以磨灭,正是因为它曾经像我爷爷一样艰难而无悔地依恋过我的故土。

父亲跑到爷爷跟前问道:“咋了,爹?”

爷爷说:“你不是想捏泥狗里么?赶紧捏吧,等会儿装窑哩。”

父亲说:“我逮了一把花豆娘,你给我烧烧吃了吧?”

父亲所说的花豆娘,是一种有着花翅膀会蹦跶会短距离飞翔的昆虫,体内有肉,烧熟了能吃。据说娃子们吃了,还能消食呢。

爷爷有些不耐烦:“爬到一边儿去!你没看见,正忙着里么,顾不着。”爷爷正在用脚蹬着轮子,在一个转动的盘子上,做着一个瓦罐的泥坯。

父亲说:“那我自己烧去。”

爷爷说:“你敢!小娃子不兴耍火,看把旁边的麦秸垛和蜀黍杆儿引着。”

父亲噘着嘴,哼咛着不愿意。

大爷也说父亲:“耍火尿床,屙屎怕狼哩。”

父亲哼咛了一会儿只好作罢,便将花豆娘丢进一个瓦罐坯子里,又捡起一块碎陶片盖住,从大爷揉着的泥团上揪下一撮子泥巴,去捏泥狗去了。

大爷说:“黑蛋儿,你光会捏猪呀狗哩,这回捏一只老虎叫伯看看。”

父亲说:“我没见过老虎,咋捏呢?”

大爷说:“老虎好捏着哩,老虎长得跟花狸猫差不多,脸、头、身子和尾巴可像着哩。”

父亲见过花狸猫,说:“那叫我试试,看捏成捏不成。”

大爷不紧不慢地揉着细腻光滑的泥团,看着父亲的天真样子,笑了。

大爷年长爷爷三岁,性情温和,为人厚道,做活踏实,在村子里是不显山不露水的人。在爷爷未从嵩县山回来建起窑场以前,他仅经营着三分坡地,日子颇为艰难,主要以给富户家打短工为生,因家境贫寒,尚未娶妻。爷爷回来后,他同爷爷一道,趁着山神庙旁的一个土圪垯,挖了一座土烧窑,建起了窑场,用我们东坡村的红土和着小甘河水,烧起了瓦罐、瓦盆、瓦缸等日用陶质器皿。

“伯,你看我捏这老虎像不像呀。”父亲捏成了一只泥老虎,拿过来给大爷看。

大爷端详了一下,说:“像是有点儿像,不过,看着不凶猛。”

父亲说:“咋着才会叫它凶猛?”

大爷说:“捏出它想要吃人的样子。”

父亲让猫咬过,就模仿猫咬人的姿式,让老虎张开大嘴,露出尖利的牙齿,然后再把老虎的尾巴捏翘起来,弄出想要吃人的样子。

“这回像不像呀?”父亲问大爷。

大爷搭眼一看说:“这回像了。”

父亲欢天喜地,因为他会捏泥老虎了。

大爷揉完几大团泥巴后,便开始往烧窑里装坯子,他把晒干的坯子,一个一个摞起来,又一摞一摞地往烧窑里抱。尽管只有一个窑肚子,但装出来也得大半天哩。

爷爷坐在那里,仍做着坯子。他从揉好的泥团上,揪下一块,抟成墩状,然后放到转盘上,咝溜溜转着,一个瓦盆的形状就显露出来,而后便是细工了。

爷爷十三岁当学徒,跟着师傅去陕西潼关做瓦罐瓦盆,头三年白干,后三年才能得到点微薄的工钱,干够六年之后才算出师了。于是自己便招兵买马带着两个徒弟娃,流浪到了嵩县山,在嵩县山又干了四五年。在嵩县山的几年当中,他最大的收获是娶了我奶奶。这事儿呀,说起来叫人既高兴又辛酸。

那是一个冬天。嵩县山的冬天是很冷的,整个冬天都让人觉得像在冰窖里活着一样。那天清早,天上飘舞着雪花子,地上尽是刀子风。爷爷从窑洞里出来取烧柴,见窑洞门口蜷缩着一个衣衫褴褛、可怜巴巴的讨饭闺女。爷爷当即起了怜心,便把她引进窑洞里,给她拢了一堆花柴火,又给他烧了碗热面汤。那闺女接过热面汤便哭了,泪水扑簌簌直流。这时,跟我爷爷挤着一床被子的徒弟娃,忙凑过来,问那闺女:“妹子,爹呢?娘呢?”那闺女一低头说:“都……饿死啦!”徒弟娃听了,长长叹了口气,脱口说:“那你就跟了俺师傅吧?俺师傅这人可好哩!”爷爷一听,脸唰地红到了脖子根,而那闺女,竟羞涩地瞟一眼爷爷,点了点头。就这样,那讨饭闺女便成了我奶奶。

爷爷做了几个瓦盆坯子,又做了两个大缸坯子以后,便停住手,也来做装窑的活儿了。他抱起一个大缸坯子,送进了窑里。在窑里的火台上,竟周周正正地摆着父亲捏的泥狗、泥猪和一只泥老虎。那泥狗支棱着耳朵,卷着尾巴,神态灵灵动动;那泥猪大腹便便,耷拉着大耳朵,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而那泥老虎却张着大口,龇着牙,撅着尾巴,露着像要吃人的样子。爷爷只瞟了一眼,就把这些东西推到了一边,把大缸坯子放在了那个空地方。

爷爷又去搬另一只大缸坯子的时候,父亲跑过来:“爹,咱有麦籽儿没有?”

“要麦籽儿咋了?”爷爷正忙着,有些不耐烦。

“嚼嚼,粘麻知了。”父亲说。

“爬一边儿去!哪有麦籽儿。”爷爷抱起了大缸坯子。

没有麦籽儿,粘不成麻知了,父亲就抱起一个瓦罐坯子,帮爷爷们装窑。

大爷见了,表扬父亲说:“添一个蛤蟆,四两力哩。”

父亲抱着瓦罐坯子,走得更有劲儿了,像欢实实的小老虎。而当父亲把瓦罐坯子刚一抱进窑里,便有哭声传出来。

此时,大爷刚抱着一摞瓦盆坯子走到窑口,忙问:“哭啥里哭?”

父亲说:“谁把我这老虎尾巴弄掉了!”

大爷拿过泥老虎,捡起弄掉的尾巴,噗地吐了一口唾沫,又粘上了。

父亲仍不高兴,说:“都搁成坯子了,叫我这泥狗们朝哪嗒儿搁呢?”

大爷说:“搁这缸圪崂不就中啦。”

父亲说:“不中不中,上一回搁这缸圪崂都没烧透。”

爷爷走进来,说父亲:“甭搁这儿胡搅蛮缠,再乱闹腾,把你这泥猪泥狗泥老虎都扔出去!”

父亲怄气了,噘起了小嘴儿。

大爷哄他:“甭怄气了,等会儿伯给你捏一把小手枪,烧成后,跟真的一样。”

父亲好奇地问:“啥子小手枪?”

大爷说:“小撸子,是大官们别的哩。”

这才把父亲哄住。

三年后,爷爷和大爷烧窑卖瓦盆瓦罐便有了点儿积蓄,那年我大大刚刚两岁。正当爷爷琢磨着给大爷说媳妇时,麻圪垯刀客范禄见拉票子把我大大抢走了,并且张出血盆大口要要五百块银元,限三天送到,否则就撕票。爷爷气炸了肺,便跑到丰家镇扔了十块银元,掂了一把一响崩手枪,要去找范禄见拼命。结果被大爷拦住,一把捋了他的一响崩手枪,最后把枪藏在了崖垴的鸽子窑里。爷爷没了手枪,急得怪叫唤,起了满嘴的燎浆泡。大爷思来想去,想到浏家咀有个多年没来往的表外爷,便去找他想法子。表外爷又去央求大刀客贺见玺。贺见玺跟表外爷早年一同贩过烟土,交情甚密,二话没说便答应了,当即派人去找范禄见,找了几天,才在寨怀山龙角崖找到了他。范禄见一听,哪敢犯犟,立马把我大大交了出来。事后,爷爷备置了三十双布鞋和一匹蓝绸子,千恩万谢地送给了贺见玺。结果,三年的积蓄,就这样像旋风一样,被惊心动魄地刮走了。

终于,在父亲十四岁那年,爷爷们又有了点儿积蓄,而当时国内经济十分糟糕,物价飞涨,一日一个样儿。爷爷急得心焦火燎,眼看着那点钱马上就要成废纸片了,便赶紧跟大爷商量着跑到丰家镇牛市上买了一头黑牤牛,打算到值钱时卖了再添俩钱儿给大爷讨媳妇。牛一牵回家,全家人甭提多喜欢了,眼角眉梢都是笑。父亲更是欢实得不得了,美美地从牛肚子底下,机灵灵地钻了四五个来回,然后把牛牵到河滩里,灌了一肚子我们东坡村的小甘河水。

我们东坡村的太阳是很多的,一年四季都有,经常像一颗硕大透亮的红玛瑙珠子,挂在岭脊的上端,扔下来一块一块的阳光片子,跟红绸子一样铺在岭子上。尤其是1947年的秋天,我们东坡村的太阳显得格外彤红纯净,在天高云淡的晴空里,晶莹剔透,不含杂质,那些阳光片子更是鲜亮,像刚刚从水里漂过一样。就在那年秋天的岭子上,父亲穿着脏兮兮的红兜肚儿,坐在东岭的阳坡上,看黑牤牛吃草,手里握着一根捋了叶子的荆梢子,嘴里还顺溜溜地吹着像蛐蛐儿叫一样的口哨。

有一天,这清早跟往常一样,从岭脊上一蹦,跳到村子里,惊起一阵喔喔的鸡鸣。大爷早早地起来了,刚跨出窑屋门,去倒尿罐儿,眼睛猛一忽闪,见院大门敞开着,脑子轰地一声,眼珠子旋即惊在了眼眶里。接着,慌忙去察看牛圈。天哪!不好了,黑牤牛不见了。只有牛栏上挂着几根轻悠悠的牛毛。大爷跌跌撞撞地跑进窑屋,慌张得嘴都僵了,连喊爷爷的话,也喊不囫囵:“哎呀呀!哎呀呀!快快,哎呀呀!”爷爷听见了大爷的惊叫,呼地折起身,忙问:“咋啦?”大爷说:“哎呀呀!咱家的牛叫人偷走啦!”

爷爷闻声,翻身下床,霍地窜到院子里。顿时,气得脸色煞白,恼怒地大喝了一声:“大那个牛蛋!”就抓起砍刀,奔了出去。

门外有一溜牛蹄子印。爷爷跟着牛蹄子印往前撵。那牛蹄子印很狡猾,在岭子上的地圪沿上,曲里拐弯地兜踅了好一阵子,才拐上了东岭,消失在那条北至丰家镇、南至白沙镇的红土路上。爷爷坐在牛蹄子印消失的地方,猛劲儿吸了一袋烟,心里琢磨了琢磨,便向白沙镇方向撵去。

火正攻心,爷爷一溜儿小跑,直撵到伊川白沙镇。白沙镇那天正是集日,熙熙攘攘好不热闹。爷爷挤到牛市上,拍了拍一个牛经纪的肩膀,亲热地问:“川儿叔,你搁这儿忙哩?”被爷爷喊作川儿叔的那个牛经纪,扭过头来,脱口说:“不忙、不忙。你……来赶集来啦?”他接触的人太多了,一猛子没有认出爷爷。爷爷说:“不认识我了?”他疙皱着眉头,寻思了一下,说:“我咋不认识,你不是……”看样子,他还没有寻思出来。爷爷提醒他,说:“我是东坡村哩么。”“唔——”他想起来了,说:“你是建山家……”爷爷忙说:“你认错啦,建山是潘沟村哩,我爹叫德茂么。”“德茂……”他的眉头又疙皱住了。爷爷说:“那一年,搁这牛市上,你肚子疼,疼得直打滚,一圆圈人干瞪眼没办法,我爹会揉肚,给你揉了揉就不疼啦。”“唔——”他彻底想起来了,说:“你爹真是好人哩……当时,他还引着一个小娃子,剃了个葫芦头,那娃子老是孬,去揪驴尾巴打滴溜,还叫驴踢了一脚哩。”爷爷赶忙说:“那娃子就是我呀!”

他便笑了,说:“啊呀啊呀,说了半天,原来是你呀。”爷爷把他拉到背地里,说:“昨黑里,俺那牛叫人偷走啦。我大清早一发现,就赶紧往这儿跑,想着跑来问问你,看见没见。”“是母牛是还牤牛?”他问。爷爷说:“黑牤牛,牛笼头上绑了两绺红胡子,左眼圈有一坨子白。”他一听,眉头慌忙一皱,便赶紧舒开了,说:“……没见呀。”爷爷说:“川儿叔,你好好想想,今儿人多宗多,甭记不起,恍忽过去了。”他又想了想,说:“你说的不错哩,今儿的宗是不少,一猛叫我说,我还真说不准哩。”爷爷看着他的脸,等他想,他脸疙皱着,像在挖空心思。爷爷怕他想不细致,忙说:“不慌不慌,慢慢想想。”他仍疙皱着脸,疙皱了半天,才嘟嚷着说:“说见了吧,觉着跟没见一样;说没见吧,心里头总觉得还有点影儿……”爷爷一听,觉得这事有成儿,便掏出两个二十文铜元,悄密密塞进他手心里。他一看,脸色忽地变了,说爷爷:“这娃子,弄这叫啥子,谁跟谁哩,当年你爹给我揉肚子,我也没给他掏钱,交情哩!”爷爷只好作罢,便又央求说:“川儿叔,你老仔细想想,你得帮帮俺这忙,日后俺不会忘你哩。穷人家省吃俭用,抠屁股嗍指头,积攒俩钱,买一头牛多不容易呀!”他憋闷住了,面露难色,憋闷了些许时候,才叹了口气说:“我老作难呀!我跟你说了吧,怕你嘴不严实,把我撂出去,叫我引火烧身;不跟你说吧,对不起你爹。这可叫我咋弄哩!”爷爷说:“川儿叔,你放心吧,我这嘴严实着哩,你跟我说了,我就是沤在肚里长出芽儿也不跟别人说。”他仍吭吭哧哧,举棋不定。爷爷粗性子上来了,就往狠处诅咒,说:“我要是说漏嘴出卖你,我就不是爹娘生哩!”他这才压低嗓音,说:“殷家村哩殷黑子。”

捞住实底,爷爷直奔殷家村,大摇大摆地闯进殷黑子家。殷黑子没搁家,只有他娘搁家。爷爷说:“黑子呢?”他娘说:“几天都没沾沾家啦,你寻他,有啥事呀?”爷爷霍地撩开衣襟,拍了拍别在腰带上的砍刀,说:“剥他个鳖仔儿哩!”他娘听了,吓得一哆嗦,颤颤着瘪瘪的嘴唇问:“俺黑子咋你啦,咹? ”爷爷说:“黑子他想死哩!”吼了一声。这时,殷黑子家娃子举着一串糖葫芦,喊叫着“奶奶”跑进来,爷爷见了,一把抓住他,像夹枕头一样夹进腋窝儿里,扭头就走。那娃子在爷爷腋窝里两手抓扒着,双脚踢腾着,哇哇哭叫着。爷爷没管他,只管朝村外走。走到村外的乡场上,爷爷便扯着嗓子吆喝开了:“乡邻乡亲,大家听真,殷黑子家娃子,是东坡村赵烈子抱走啦——”这时,一条杂毛狗伸着脖子,咋唬着,汪汪撵过来。爷爷一跺脚,吼了一声,吓得那狗一哆嗦,夹着尾巴窜了回去。

翌日,日头偏西了,爷爷坐在院子里大枣树下的石板上,正剥着一只用红土泥包着烧熟的野鸽子。殷黑子家娃子扒着爷爷的膝盖,像馋猫一样盯着飘着香气的野鸽子,涎水不知不觉地滴下来,滴在爷爷的膝头。爷爷剥开野鸽子,剔着那香喷喷的鸽子肉,一嘴一嘴往黑子家娃子嘴里喂,那娃子嚼着鸽子肉,小嘴儿一鼓一鼓,像塞了两个小核桃。这时,殷黑子来了,他站在院门口,看着爷爷慈祥的举动,竟像遭了雷击一样,身子颤抖着,扑腾一声跪倒在地上,手里掂着的羊肚子手巾滑落下来,哐哐啷啷,白花花的银元欢跳着蹦了一地。他跪在地上,哭了,泪水愧痛愧痛。“烈子叔,我不是人呀!都是占彪那鳖仔儿干的啊,他半夜里偷了你家的牛,不敢露脸去卖,硬逼我牵到白沙集上的呀!呜呜……”

“黑子,甭哭啦,抱着娃子回去吧。”爷爷很宽容地说,“娃子他娘还惦记着哩。你一说,我啥都清楚了。”

殷黑子抹掉眼泪,抱起娃子就走,像抱着失而复得的宝贝疙瘩。“慢着,”爷爷又说,“把地上的银元拾拾,我看了,你家也不宽绰。冤有头,债有主,这账,我得找占彪算去。”见黑子不动,爷爷就弯下腰,把银元一个一个捡起来,用手巾包好,塞在黑子怀里。黑子不禁双膝一弯,又跪在地上,给爷爷磕了个响头,那响头很重,在硬梆梆的红土地上咚地一声闷响。当他抬起头来时,爷爷看见他额头上淌出了一绺殷红的鲜血,像红蛐蟮一样,鲜活地蠕动着,跌进鼻沟里。

殷黑子走了,恨却蹿到了爷爷的心头,那恨像火苗遇着干草一样,轰地烧满了爷爷的胸膛:“占彪,你这鳖仔儿!”

占彪姓蔡,是河涧村人。河涧村跟我们东坡村紧挨,有一拃远,只斜隔着一条小甘河。占彪在我们邻近几个村子里出孬名儿,是在他十七岁那年。

当时,占彪他爹是个小银匠,戒指、镯子、项圈、耳环、发簪都敲打得很精巧,方圆左近有点儿名声,因此家境也富裕些。但那年月赌棍多,赌徒们纷纷上门引诱占彪,想从他身上打开缺口,起初占彪死活不上钩,最后赌徒们编圈儿套他,才把他套上了钩。出主意编圈儿套他的是一个老赌棍,叫国来。这人过去常去宜阳城坐牌场,一夜黑曾赢过一根金条,后来因为牌风瞎,好偷底摸张,名声坏在外头,混不下去了,便又缩回了村里,跟一群赌徒娃们哄在一起。那天,他编圈儿套占彪,说自己在宜阳城学过武艺,会鲤鱼打挺、飞檐走壁。占彪不信,说他是瞎吹胡擂。国来说,你不信,可跟我试试身手。占彪膀大腰圆,见国来瘦瘦小小、弱不禁风,哪里肯服,便答应跟他试身手。最终两人商定以摔滚子定输赢,谁被摔倒在地,输对手十块银元。结果,国来吹得怪大,根本不是占彪对手,占彪只轻轻一使劲,便像撂草包一样,把国来撂了个仰摆叉。国来输了,没有赖菜,占彪便赢了十块银元。国来说,本来我是瞎胡吹哩,话说别住了,你看这。表露出满脸的懊悔。占彪也觉得赢得不排场,本来人家是说着耍哩,咱可当真了。于是,手里捧着银元,心里却别别的,不知是收起好,还是不收起好。赌徒娃们在一旁掺和,说占彪跟国来摸几盘牌吧,国来赢回了钱,权当两人没摔滚子,占彪没输完十块银元,便可理直气壮地将剩下的钱拿走了。占彪也觉得他们说的是个办法,便抱着死输的心态,跟国来摸了几盘牌,而牌局大出占彪意料,光自摸双就摸了好几个,其中还有一个杠头开花,最后一统算,占彪不仅没输掉那十块银元,反倒又赢了几块,一时间,占彪的心里跟扇子搧一样。国来却摆出一副倒霉相。占彪觉得当牌只要运气足,当当牌没有啥子大不了的,便放松了心里紧绷的那根弦。从此,他一拍大腿,就赌开了。可是,仅赌了半年光景,便把他爹数十年的积蓄,输了个净光,眼都输红了。

那年正月破五,赌徒碾磙家来了个串亲戚的客人,叫丛蒿,是伊川县出名的大赌棍。丛蒿到碾磙家屁股刚沾上凳子,占彪便闻讯赶来,一进门,笑呵呵地给丛蒿拱了拱手,说:“蒿哥坐牌场儿名扬伊川县,今天到河涧村来,给兄弟赏个脸儿,趁晌午饭还没做中,摸几盘耍耍吧?”丛蒿一听二话没说便撩开衣襟,哐啷一包硬货,扔到了八仙桌上。占彪见状,眼都馋尖了,盯了那包硬货好一阵子,最后脑瓜子狡黠一闪,一把抓了那包硬货拔腿就窜。“犯抢啦!”丛蒿一怒,飞快拔出手枪,砰当一枪,子弹射出,穿过占彪的头发梢儿,打在了门环上,把纷纷前来捧场子的赌徒们惊了个激灵。丛蒿是客人,当客颇有礼节,并没有去撵占彪,甚至连屁股也没抬一下,依然有说有笑,露一副大家风范的做派。直玩到申时,丛蒿吃了碗荷包蛋,才提了红柳篮,踏上了通往伊川县的红土山路。刚走出十里远,丛蒿站住了,举头看了看偏西的太阳,一扭头拐进一家茶铺子,向掌柜要了一壶热茶,吸吸溜溜,不慌不忙,一直喝到日头落,这才抖起精神,折回头,三踅两踅又踅回河涧村。

丛蒿那一枪没打着占彪,占彪却吓得挤了一溜响屁,像驴一样尥着蹄子窜上了西岭,回头看看,丛蒿并没有撵来,便纵身跳到一个沟壕里,抖开那包硬货一看,禁不住大喜,白花花的银元里,稳当当地躺着一根刺目的金条。占彪捏起金条,用大牙咬咬,不住嘴地嘿嘿嘻笑,连连叫着亲娘老子。天一黑实,占彪才放心大胆地走下西岭,溜回家院。爹娘屋里亮着灯,他推门进去,一定睛,不由得惊呆了:床上歪着爹娘的尸首,两颗人头像枣树疙瘩一样血糊糊地滚在地上。半日,占彪才“娘呀爹呀”地哭出声来。第二天,占彪顾不得葬埋爹娘,就怀揣着那包硬货跑到丰家镇,掂了一把烧蓝尚未褪尽的十子连手枪。

半年以后,复仇的火焰已把占彪烤得焦糊难闻了,他整天在岭子上乱窜,摸爬滚打练枪法,岭子上时常有枪声响出,惊起一群一群的野雀子。终于在八月十五那天夜晚,月亮刚刚升起,占彪就沉重地来到爹娘的坟头,盘腿坐了好一会儿,直到月至中天,才爬起来,扭头朝伊川县城奔去。奔到伊川县城,已是吃清早饭时分,占彪摸进丛蒿家宅院,看见丛蒿正坐在院子里的小桌旁喝汤,就亲热地扯起嗓子,喊叫了一声:“蒿哥——”丛蒿刚抬起头,就挨了占彪一梭子,那子弹扑噜噜地跑过去,把丛蒿的脑壳轰地掀飞了。从此,占彪便走上了他一生中最邪恶最混蛋的道路。

殷黑子一走,爷爷就憋着满膛子的怒火去寻占彪。他刚走到河涧村水磨坊那儿,正好跟占彪碰了个脸对脸。爷爷一见占彪,眼都黑了,说:“占彪,你可真会做好事呀?!”话里带着刺儿。“我……做啥事儿啦?”占彪装迷糊,还假装疙皱着眉头。爷爷说:“你做哩事儿,你知道!”语气冲冲的。“我做啥事啦?我不知道。”占彪仍装迷糊。爷爷说:“你不知道?你自己心里头跟明镜一样!”爷爷瞪起了眼珠子。占彪看不装着恼恼不中了,便把话头一拐,说:“你说话瞪眼子八叉,瞪啥子哩瞪!”想用话头降住爷爷。爷爷本来就在火头上,一见占彪动高腔了,便接着话头顶了上去,说:“我就是要瞪你,咋?你做事儿不排场!”占彪接了爷爷的话头就往高处凑,说:“放你那曲溜子屁!血口喷人!”爷爷接着话头又往上顶,说:“放你那拐弯儿屁!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占彪真恼了,把眼珠子瞪得溜毒,说:“你这蛋子儿娃子,东坡村盛不下你啦,跑到河涧村耍野来啦!我看你是想死哩吧!”说着,噌地拔出了十子连手枪。

世界霎时静了。

这时,飞过来一只鸽子,带着响哨,在天空上呜呜地盘旋着。

占彪瞪了爷爷些许时候,毒尖的目光忽儿蔫了蔫,一抬胳膊,砰地一声枪响,鸽子的哨音声断了,然后鸽子扑棱着翅膀从空中栽下来,落到爷爷脚跟前,溅了一地殷红的血点。

占彪瞟了一眼死鸽子,又吹了吹枪口,说:“我看在你表外爷家跟贺见玺关系好的份儿上,这回饶了你。以后你再敢跟我耍野道,我可不饶你!”

爷爷哼了一声,飞起一脚,把死鸽子踢到不远处的粪堆上,扭头走了。

不料,就在第二天早上,占彪竟先下了毒手。

爷爷早早起来,走出窑屋门,掂起墙角的镢头和一根麻绳,准备上岭子上去挖干枣刺疙瘩做烧柴。他刚拉开院门,门环上绑着的一颗手榴弹哧哧地冒着黑烟,掉落在地上,黑锈的弹体拖着尾烟不断滚跳着,像扑棱着翅膀飞不起身子的大飞蛾。爷爷哎呀一声,急忙往远处滚。接着,轰隆一声巨响,大地一震,烟尘荡起,弹片飞舞,把一扇大门炸出一个大窟窿。这颗手榴弹虽然没炸着爷爷,却把我们全家人都惊呆了,一时间,仿佛世界窄了许多,天低云暗。

夜又来临。这夜,村子里异常寂静,狗们睡着,没有风声。夜像死了,闷着一派幽幽的黑暗。

大爷睡不着,坐着草墩儿,一锅接一锅地吸旱烟,烟叶在烟锅里燃烧着,一股股浓焦的烟雾裹着寂静和压抑,从他的嘴唇里吐出来,闷闷地沉在他的周围,些许一会儿,才开始舒缓散开。

“哥,夜深了,睡吧。”爷爷醒来一觉催大爷。

大爷跟爷爷原来不住在同一孔窑屋里,因为那时我奶奶尚在人世。爷爷和奶奶就是在这孔破窑屋里生下我父亲的。大爷当时尚未娶亲,住在隔墙的小窑里。在父亲8岁那年,奶奶害痨病,无钱医治,最终魂断亲情,驾鹤远去,化成了我们东坡村红土地里的一瓣红土。奶奶断气前,曾出现过一阵回光返照。昏迷了多天的奶奶,眼睛竟突地亮了起来,一派春光明媚。爷爷惊诧地问奶奶,你好点儿啦?奶奶说:好点儿啦。爷爷不相信,说:你真好点儿啦?奶奶笑笑说:我真好点儿啦。爷爷说:你好些天没沾一滴水啦,想吃点儿啥子?奶奶想了想说:我想吃一把……干酸枣。爷爷就去瓦罐里抓了一把干酸枣。奶奶捏过其中一颗,冲爷爷柔情地笑了笑,送进嘴里,刚要嚼又停住了,问:娃子们哩?爷爷说:黑蛋儿和小叶引着根儿去岭子上掐菜去了。奶奶听了,也就放心了,嚼起了嘴里那颗干酸枣,嚼得很细致,也很有滋味,酸得她的眼帘妩媚地一闪一闪。爷爷看着奶奶,突然觉得奶奶要死了,就伤心地一扭头,眼窝里呼地涌出酸楚的泪来。奶奶看见了,问:他爹,你这是咋啦?爷爷忙搌搌泪,强装笑颜地说:不咋,俺只觉得俺对你有好些好些亏欠!奶奶说:他爹呀,你甭再说憨子话了,俺一个要饭吃闺女,有今儿,就知足啦……奶奶嚼完干酸枣,像累了一样,微微喘了几口气,对爷爷说:他爹,俺求你一件事,你甭怪俺,啊?爷爷说:我不怪你,有啥子,你只管说吧。奶奶把手伸进怀里,窸窣了一阵子,摸出一副银光闪烁的镯子和一弯小巧玲珑的柳叶簪儿,说:把这副镯子毁了,给黑蛋儿和小叶各打一个项圈吧。爷爷点点头。奶奶又说:把这簪儿也卖了,给根儿换一对银铃吧。爷爷又点点头。他知道,这副银镯子和这弯柳叶簪儿,是他娶了奶奶以后,送给奶奶的信物。奶奶觉得这些东西十分珍贵,像宝贝疙瘩一样,总舍不得佩戴,只是装在挨着心窝窝的小布褂兜兜里。爷爷答应了奶奶,说:中,中吧。于是,奶奶便坦然地笑了,在笑的同时,生命恍恍惚惚地走了,而那笑却没走,伴着生命远去的凉风,像秋菊花一样永恒地留在了她那三十六岁的脸庞上。

“天塌啦!天塌了呀——”奶奶出殡那天,爷爷泪水纵横,双手拍着膝盖,声嘶力竭地哭喊着,那男子汉粗犷的哭声,把我们整个东坡村的人心都哭出血来了。下葬时,父亲悲心欲绝,死死抱住那口由几扇门板合成的棺材,并用瘦小的手指紧紧地抠着棺材的缝隙,不让下葬。德乾老爷去拉他,他哭着说:“德乾爷呀德乾爷,你甭拉我呀德乾爷,你叫他们停停吧德乾爷,我要娘哩呀德乾爷——”德乾老爷看着可怜巴巴的父亲,情感迸发,难以自控,便嚎啕大哭起来,“乖娃儿呀乖娃儿呀——哎呀我哩乖娃儿呀——你松松手吧乖娃儿呀——你叫你娘走吧乖娃儿呀——哎呀呀——你爷们的心都碎啦呀——”最后,德乾老爷狠劲掰开了父亲抠板的手指头,那口棺材便徐徐地落进了红土瓣组成的墓坑里。父亲绝望了,扑到墓坑边沿上,用沙哑的嗓音,“娘呀——娘呀——”地喊叫着,神情疼痛,样子可怜,还向墓坑里伸着一只手,拼命地挥动着,想以此把母亲拉回人间。然而,那是不可能的事。就这样,奶奶走了,没入了我们故乡辽阔的红土。也许,那个时刻在父亲幼小的心里烙得太深了,也把他的心烙得太疼了,以至于在以后的漫长岁月中,每逢这一天,他都要默默地绝食一天,嚼一嚼情感的苦痛,以此来表达对奶奶浩淼的爱怜以及深深的缅怀。埋葬奶奶以后,大爷担心爷爷一时割舍不下奶奶,便从隔墙的小窑里搬过来同他住在了一起,给他做伴儿,说宽心话儿。

“哥,睡吧。”爷爷又催促道。

大爷咳嗽了几声,朝爷爷说:“烈子,你起来,我想跟你说说话儿。”

爷爷便下床来,披着夹袄坐在大爷的对面,装上一锅烟丝儿,咝咝溜溜地吸起来。烟锅在昏黄的油灯下一红一红,映着爷爷腮帮上又硬又直的胡茬子。

“说啥呢?”爷爷问。

大爷没吭声,只是闷着,半天不搭话。

爷爷不再问了,只在那里吧嗒烟袋。

大爷闷了好一会儿,终于打开箱子,在箱子底下摸了摸,摸出一把一响崩手枪,那枪体黑锈黑锈,长着一身锈沫子。“烈子,这把手枪,我在窑垴上埋了多年,老是怕你闯祸,不敢给你。今儿,你……拿着吧。”

爷爷瞧见手枪,眼睛倏尔一亮,立马精神起来,像喝了酒,满脸兴奋的样子。他感激地望望大爷,一把接过来,嗒儿一声撅开,咔地又磕直枪管,欣喜得像得了宝贝,接着问大爷:“还是原先买的那把?”大爷点点头,爷爷一撩衣襟,别到了裤腰里,说:“放心吧哥,占彪那鳖仔儿咋着不了咱!咱家虽说穷,可咱家不缺胆!”

大爷望着爷爷那胆大咧咧的样子,心里有一分安慰,又有几分沉甸甸的担忧。

爷爷又说:“哥,我想叫黑蛋儿也跟着我学学打枪。”

大爷点点头:“嗯,那就学……学吧!”

于是,第二天,爷爷掂着那把一响崩手枪,敞着怀,晃着膀子,虎着脸,在村子里气昂昂地走了一遭,那走动带出的风,摆着他的后袄襟儿,风火火地一撩一撩。

爷爷有了把一响崩手枪,那消息像风一样咝咝溜溜地刮遍了我们东坡村,又传到了河涧村。占彪听到这个消息,顿时惊了个激灵,一连吧嗒了三锅旱烟,也没使自己那慌乱的神儿静下来。

占彪尽管耍枪像女人耍绣花针,娴熟,轻巧,便当,但他也有惧怕枪的时候。

那天,占彪正坐在东岭那棵老槐树上等食儿吃,像狗抽着鼻子闻香气一样,来回望着红土路的两端。等了好久,不见个人影,心里便焦急,急得像火舔了毛。正急得熬煎呢,突然在路那头模模糊糊出现了一个豆大的人影,占彪一喜,劲儿腾地上来了。待那人走近,占彪一翻身从槐树上跳下来,一抬胳膊,十子连手枪直直地照准了那人的络腮胡子。那人怔了怔,把钱褡儿扑嗒一声扔到占彪的脚跟前,又脱掉指头上的金戒指,俩指头捏住,扔了。那枚金戒指触地蹦了蹦,竟蹊跷地蹦到一个小红土坷垃上,滴溜溜一转,立住了。占彪眼馋地望着那枚金戒指,忙弯腰去捡,当他抬起头来时,眼睛便碰在了那人冷冷的枪口上。他猛然一愣怔,还没等喊出惊叫来,那人的手枪便响了,一颗弹头轰然蹿出,拽着尖叫,钻进了他的胸膛里,紧接着,一股黑红腥臭的热血喷涌而出。占彪只摇晃了一下,便栽倒了,像倒下去一个沉腾腾的面袋。昏迷之中,占彪恍恍惚惚觉得那颗弹头翻热翻热,像刚烧过的红烙铁,在他膛子里上蹿下跳,嗞啦啦炙着糊味。他疼得死去活来,像杀猪一样叫唤着,双脚不住地踢腾。那人不紧不慢走过来,把枪管戳进他的嘴里,然后嘿嘿笑了笑,又一使劲儿,把枪管一直戳到他的喉咙眼儿。猛然,占彪清醒了,他望着那人尖毒尖毒的目光,知道自己将要完蛋了,心头一紧,胸膛上的血窟窿里便猛地蹿出一股鲜血,箭一样一射,溅了那人一脸,腥臭腥臭。那人日骂了一句,用袄袖擦擦脸,望着占彪的悲惨样子,悠闲地盘腿坐在红土路上,掏出锡纸,嗞溜了一口大烟,然后收起枪就走了。占彪躺在地上,扑腾了一阵儿,又叫唤一阵儿,叫唤了一阵儿,就不叫了,只在这儿翻着白眼喘粗气。就在这生与死的节骨眼上,他的运气占了上风,那颗子弹并没有准确地击中要害,只是蹭着他心窝的边缘穿了过去。于是,占彪捡了一个狗头运气,又奇迹般地活了过来。

占彪虽然没有死成,但却在阎王殿里边走了一遭,他是用舌尖舔,才舔出了枪的真滋味。有次赶集,丰家镇瘸子东太曾戏问占彪:“占彪哥,我有一个事儿贵贱弄不明白,你见多识广,想讨教讨教你。”“啥事儿,说吧。”占彪不知是计。东太说:“有人说枪子儿的滋味是辣的,有人说是咸的,你说究竟是啥味道?”占彪不听便罢,一听便恼了,黑丧着脸,破口大骂:“我日你祖宗八辈子东太,当年蝎子尚武掂盒子炮撵着要敲你,你跑着从沟垴跌下来摔断了狗腿,要不是我慌哩忙哩把你从轱辘壕背回来,你早被尚武们撵上打成马蜂窝哩舅子啦!”东太忙说:“逗着耍哩,恼啥呢,不逗不热闹,一逗哈哈笑么。”说着,冲占彪伸出贱脸儿,嘿嘿一笑,又瘸着腿贱头贱脑地没进了人堆儿里。不管咋说,从那时起,占彪每每掂起手枪,便觉得沉腾腾的,再也不像以前,那么地轻巧了。

占彪吧嗒完第四锅旱烟,慌乱乱的神儿才算静稍下来。然后,嘴角蔑蔑地一颤,心里跟自己说:他赵烈子算啥东西,就凭一把一响崩手枪,还打算翻江倒海、咋吃咋卷么?

这天后晌,占彪就着一碟茴香豆,喝了半葫芦高粱酒,直喝得脸红头晕,眼睛里布着血丝,喝罢起身去找狗子。狗子正坐在院子里喝茶,清闲地握着一个小陶碗儿,吸溜着。见占彪来家,慌忙起身,慌得屁颠屁颠,又是倒茶又是递茶碗儿,跟巴结虫一样,“占彪哥,还耍牌?”占彪迷糊着红眼说:“不耍牌啦,不耍牌啦,你去给烈子家捎个信儿,就说过两天,我去崩了他一家子。”狗子忙说:“你喝晕了吧?烈子可有一把一响崩手枪呀。”“鸡巴毛!”占彪轻蔑地咧咧嘴角,冷笑了一声,拔出十子连手枪,猛一甩,一梭子子弹响出去,打在院里的石榴树上,仅剩的几枚干石榴迸然炸碎。狗子说:“你枪法准我知道,你不怯烈子我也知道,可你干么要打石榴哩,多可惜,娃子他娘还想留到冬天搽脸哩。”占彪说:“说话甭绕弯子了,你说一句干脆话,是捎信儿,还是不捎?”狗子眨巴眨巴眼,说:“去捎去捎,只是这话太直啦,能不能拐拐弯儿?”占彪不高兴了,说:“拐你娘那屁弯儿,你照直说了,他能咋着你,是能把你的蛋子挤了,还是能把你的鸡巴割了?”狗子被逼得没法子,只得应承下来,可心里老大不情愿,直骂占彪不算人。

太阳一落,天色就要暗下来,再稍迟一会儿,我们东坡村就像梦一样裹在苍茫的暮色中了。穗子奶站在村头,扬着嫩生生的长音,朝岭子上呼唤娃他爹回家喝汤的喊叫声,像歌儿一样,十分动听,又扬得极远。在她那清凌凌的声音里,父亲端着一碗煮红薯,走出院门,走到枣树底下,一屁股坐在旧碾盘上,便欢欢地吃开了。这刻儿,永家的四眼狗跑过来,蹲在父亲脸跟前,歪着头,馋馋地静候着。父亲望了望那狗,给它赏了一块红薯皮。爷爷也走出来,寻到旧碾盘那儿跟父亲挨着坐在一起,夹住碗里一疙瘩红薯塞进嘴里,缓慢地嚼了嚼,嚼到该咽的时候,喉结一动,咕噜咽了。他又朝父亲碗里瞟了瞟,见里面的红薯不多了,便给他碗里夹了几疙瘩。

突然,叭叭叭一阵枪响,从河涧村里传出,在平静的黄昏里显得异常唐突 ,而又清冷。

爷爷一惊,听出是占彪的十子连枪声,“好鳖仔儿哩!”骂了一句,摔下筷子,对父亲说:“黑蛋儿,去把一响崩手枪给爹掂出来!”父亲立马丢下饭碗,跑回家把一响崩手枪掂了出来。爷爷接过枪,登到旧碾盘那磨掉牙的碾磙上,砰当砰当冲天空放了两枪。爷爷的枪一响,占彪的枪声像吃了一惊一样,戛然止住。爷爷又把枪递给父亲,说:“黑蛋儿,你也打一枪。”父亲当然高兴,熟练地装上一颗子弹,站到碾磙上,学着爷爷的样子砰当放了一枪。

这是父亲第三回打枪。头一回打枪是前些天的事。那天刚吃罢晌午饭,爷爷说:“黑蛋儿,丢下饭碗,跟我走。”话音硬硬的,跟石头蛋一样。父亲不知道要去弄啥子,跟了爷爷就走,裤兜里还装了个小蝣子笼儿,蝣子高声地叫着。走到南岭上,爷爷立住脚,撩开衣襟抽出一响崩手枪,装上一颗金灿灿的子弹,一抬胳膊扔到父亲的脚前头,说:“黑蛋儿,敢打不敢?”父亲吸溜了一下鼻涕,说:“敢哩!”爷爷点点头,说:“打一枪叫爹看看!”父亲顿了一下,看看爷爷,伸出干瘦的手,怯生生地捡起枪来,像掂着一块沉腾腾的铁疙瘩。他一咬牙,抬起胳膊,脸皮子紧紧地皱着,映映眼帘子,扣动了扳机。接着,砰的一声枪响,枪体剧烈抖动了一下,欢快地一闪,蹦落到红土地上的蒿棵子里。“中,有种!”爷爷高声夸奖父亲,走过去满意地拍了拍他那缺钙的后脑勺,捡起枪撅开又装上一颗子弹,递给父亲,“黑蛋儿,这回搦紧,再打。”父亲接过枪,斜着举起。“端平!”爷爷说。父亲就把枪端平,麻杆一样的细胳膊不住地打着颤。“硬住胳膊!”爷爷又说。父亲便硬住了胳膊。“打,黑蛋儿!”爷爷恶狠狠叫了一声。枪响了,子弹曳着尖哨儿,蹿到了远处的红土崖上,溅起一片飞扬的红土。

第二回打枪,是在那天夜里。那夜,黑静黑静,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父亲熟熟地睡在被窝里,两坨稚嫩的脸蛋中间,鼻翼翕张,发出轻微的酣声。爷爷咣咣地打了几下火镰儿,引着油灯,又在枕头下摸了摸,推醒熟睡的父亲:“黑蛋儿,起来乖。”父亲揉揉眵目糊眼帘,见爷爷一手掂着一响崩手枪,一手握着几颗金灿灿的子弹。“咋了,爹?”父亲的眼睛倏地一忽灵,不解地问道。爷爷说:“你去,把这子弹打到小南沟永家地边的那棵柿树上!”父亲一听叫打枪,忙拉过衣裳穿上,噌地跳下床,抓过爷爷的一响崩手枪,喜恰恰地掀开袄襟,别在肚皮上,又接过了爷爷手里的子弹,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晶亮晶亮。“碰见狼咋着?”爷爷拉住父亲问。“有这,敲它!”父亲拍拍手枪。“碰见鬼咋着?”爷爷又问。“有这么,敲它!”父亲又拍拍手枪。“嗯,”爷爷满意地点点头,说,“回来的时候,甭忘枪膛里剩一颗子弹,看半路上碰见山混子。”父亲说:“知道了,爹。”爷爷这才摆摆手说:“去吧,赶明我去查枪眼儿。”父亲一扭头,钻进了夜的黢黑里。那夜,沉默无语的小南沟终于很激动地听到了我父亲勇敢而清脆的枪声。

占彪的十子连手枪又响了,扑噜噜一阵猛烈的叫唤。爷爷从父亲手中夺过一响崩手枪,也砰叭砰叭地响起来。顿时,枪声像过年娃子们燃放的雷子炮,腾起一缕一缕香喷喷的火药味,在村子里活泼地弥漫。慢慢,爷爷有些沮丧了,他深深地感到一响崩手枪枪声的单调和薄弱,砰地一枪响过,他终于没有兴致再去撅枪装子弹了,眼瞪着,“嗨——”了一声,举枪的胳膊软塌塌地耷拉下来,手枪从手中木然滑落,很悲壮地跳到了红土地上。

“爹,咋不打啦?”父亲歪着头问爷爷。

爷爷跳下碾盘,紧紧抓住父亲:“黑蛋儿,你赶紧学枪,等学会了,爹跟你伯说说,把咱东岭上那三分坡地卖了,再添俩钱,给你也置一把!”

后来,父亲忆起这件事,便说,那时爷爷的一双眼睛,迷茫得很。

那时,我父亲在爷爷的亲切诱导下,对枪发生了极端的兴趣。一天不摸摸那把一响崩手枪,就像犯了烟瘾,急头怪脑,抓耳挠腮。终于有一天,一个很大胆也很罪恶的念头像屎壳郎滚粪蛋一样,滚进了他天真稚幼的脑海,促使未谙世事的父亲,在乳臭未干的十四岁那年,竟憨乎乎地弄出了一出惊心动魄具有民间传奇色彩的举动。

那天,父亲正在很投入地耍弄一响崩手枪,擦抹擦抹这儿,抠掐抠掐那儿,瞄瞄树枝儿上的小麻雀,做一个往背后甩枪的动作,摆一个卧倒机敏的姿势,活像一个小机灵鬼。最后,耍弄够了,照着空牛槽,咔嗒儿,胡乱扣了一下空枪。蓦然间,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黑眼珠忽灵灵一转,小脑子狡黠一闪,把枪别到肚皮上,趁着爷爷和大爷正在忙着编草苫子的当儿,挎着野菜篮子,溜出家门,跑上了东岭。东岭上有一条红土路,那路不窄,能走牛车,一头曲里拐弯地蜿蜒到丰家镇,一头飘飘忽忽地连到几十里开外的伊川白沙镇。父亲站在山路中间,朝两头望了望,只见道路远伸,不见人影晃动。于是,便开始心不在蔫地掐野菜,胡乱掐了会儿,看看仍无人影,心里就有些急,躁躁的。急了会儿,竟急出尿来,便掏出小鸭鸭一阵急射,把一簇望望草打得摇头晃脑。尿完,又急蹿几步,像猴子一样爬到不远处的一棵歪脖子沙梨树上,只张望了一下,便看见远处走过来一个人。于是,他心里一阵急敲,赶紧从树上跳下来,挎了篮子,在那儿装模作样地掐菜。等那人走近,父亲看见他穿了件酱色大衫子,戴了顶浅色礼帽,腋窝里夹着一把油纸伞,手里提着一只黄旧的皮箱子。父亲又掐了一把落落葱,突然拔出一响崩手枪,指住了那人的胸膛。

“立住!”父亲厉声喝道。

那人看模样有五十来岁,赤红脸,高挑个儿,一副瘦瘦的身材,见状,愣怔了一下,便立住了。

“哪垯哩人?”父亲问。“梁家坪哩。”那人答道。

“梁家坪哩?我咋不认识你哩。捣里吧?”

“不捣。我在外头做事儿,经常不搁家。”

“那你叫啥子?”“梁老么。”

“有枪没有?”“有一把瞎枪。”

“啥子瞎枪?”“勃郎宁。”

“枪撇下!”父亲喝道。

那人在怀里摸了一下,掏出一把锃光乌亮的小手枪。父亲很紧张,瞪着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机警地预压着扳机。但那人很老实,把枪一扔,扔到了红土地上。

“走吧。”父亲盯着那人,摆摆枪口。

那人就走了,头也没回。父亲一直盯着他走出老远,才将一响崩手枪扔进菜篮子里,欣喜若狂地弯腰从地上捡起那把小手枪,很陌生地磕嗒了几下,那枪膛便跳出一颗金灿灿的子弹。

此刻,天上的太阳洇红洇红,像娃儿疯耍时兴奋的脸蛋子,红红地透着稚嫩的光色。父亲披着这铺天盖地的稚嫩的阳光,在岭子上亢奋地兜了一会儿,然后鬼精地远远躲开那条路,跑到岭脊上,朝那人走的方向望了一阵子,见那人远成小豆子身影,才彻底松了口气,学着憨斑鸠咕嘟嘟叫了两声,接着跟泥鳅一样,机灵地一闪身,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父亲兴冲冲地跑回家,瞧见大爷还在编苫子,只是不见了爷爷,便问大爷:“伯,我爹去哪垯儿啦?”大爷说:“去豹子家搓麻绳去啦,咋了?”父亲说:“不咋。”大爷望着他,说:“咋着不咋,我看着你的脸上像有事么。”父亲笑了,映了映眼帘子,鬼精地说:“那你把眼睛闭上。”大爷笑了笑,便将眼睛闭上了。父亲跑进窑屋里,把一响崩手枪往爷爷的枕头底下一压,便又跑出来。“伯,你瞧!”父亲说着扒开衣襟。大爷看见他那细细的裤带儿上别着一把锃光乌亮的勃郎宁手枪,在白生生肚皮的衬托下,显得格外醒目。

“哪垯儿弄哩?”大爷一惊,忙问。

“你猜。”父亲露着顽皮脸儿。

“快说搁哪垯儿弄哩!”大爷有些急了。

“截哩。”父亲扮了个鬼脸儿,拔出勃郎宁,很骄傲又很调皮地在大爷脸跟前晃了晃。

“咋截的?”大爷忙问。“掂着一响崩手枪截哩。”父亲说。

“截谁哩?”大爷更急了。“梁家坪哩,他说他叫梁老么。”父亲说。

大爷一听,头脑里轰地响了一声轰雷,霎时间,眼睛都直了。

说起梁老么,那时在我们丰家镇一带乃之整个宜阳的土匪林中,都算是一个敲着叮当响的人物。他心狠毒辣,手段残忍,手下笼络有近二百号人枪,人多势重,横行霸道,无人敢惹,凡得罪住他的人,都统统倒了血霉,没有一个是囫囵死的。

“你……你闯大祸啦!”大爷吼叫一声,啪地搧了父亲一嘴巴,把父亲打愣了,打得父亲的脸蛋一片红紫。

“你闯大祸了,你这憨娃子!”大爷瞪着眼珠子,嘴里喷着唾沫星子。

父亲仍愣怔着,眼眶里噙着两汪生泪。

大爷仍气不下,“你呀,你呀呀!”说着又想搧父亲。

父亲恼了,脖筋一犟,瞪了瞪大爷,说:“那我……给他送回去!”

父亲掂了勃郎宁,气呼呼地扭头走了。

大爷望着父亲那尚且稚嫩的脊背,胸膛里燃起一堆爱怜的旺火,把心炙得瑟瑟直疼。“回来——”大爷叫了一声,想喝住父亲,可是,父亲头也没回,迈着飞快的步子,向前蹿去。大爷赶忙喊叫着撵他,可是撵了几撵没撵上,最后茫然地站在那儿,竟呜呜地哭起来。

父亲单枪匹马,跨进了梁老么的家门。

那一刻,梁老么正坐在上房屋的罗圈椅子上闭目养神,他穿着一件宽松的米黄色绸衫,手掌里缓缓地转动着两个玉石蛋,一边站着一个腰里全都别着家伙的汉子。父亲走上去,一步一步走到梁老么跟前,从裤带上拔出那把乌亮的勃郎宁手枪,很幼稚地放在梁老么跷起的膝盖上,转身就走。

梁老么睁开眼,慢腾腾地喝道:“站住。”

于是,父亲站住了。

“你叫啥名儿呀?”“赵黑蛋。”

“哪村儿哩?”“东坡村。”

“咋了截我枪?”“想耍耍。”

“耍过枪吗?”“耍过。”

“耍过啥枪?” “一……一响崩。”

梁老么点点头,一伸手,旁边一个汉子递给他一把一响崩手枪,只见他磕嗒一声扳开机头,扔给父亲,又顺手从桌子上抓起一尊灯台,放在自己横直的胳膊上,说:“来吧,打一枪,叫我看看。”

父亲吸溜了一下鼻涕,那鼻涕被吸进鼻孔里,只停留了一下,便又流了出来。他本能地用手背一擦,又往裤子上蹭蹭,这才捡起枪。他看了看梁老么,又看了看灯台,举起枪来,砰地一声震颤,那灯台碗儿便碎飞了,迸了一屋子的陶片子。

在瞬间的枪响里,梁老么始终很沉稳地盯着父亲,他亲眼看到,父亲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竟没有眨巴一下。

“哈哈哈哈……”枪声响过,梁老么欣然地开怀大笑,高声赞道:“好娃子,有种!”然后摆摆手说:“中啦,这把枪送给你啦,走吧。”

父亲吃了大爷一嘴巴,气呼呼地犟着脖筋去梁家坪给梁老么送枪走以后,大爷像吓憨了一样,疵着脸干哭着,正焦急地去寻爷爷哩,爷爷回来了,“咋了,哥?”大爷僵着嘴唇说:“哎呀呀……黑蛋儿截枪啦……去……送去啦!”

“你说啥呀?”爷爷没听清楚。

大爷定定神,说:“黑蛋儿截了梁家坪梁老么的手枪,叫我搧了他一个嘴巴子,他一怄气,给梁老么送枪去啦!”

“啊!”爷爷一听,眼都直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愣了好一阵儿,爷爷才醒了,忙窜回家,抓了一响崩手枪出来,咬着牙说:“哎呀呀哥,干脆豁出去,跟梁老么拼了吧!”

大爷猛地拉住爷爷:“不中啊烈子,送死啊烈子……”

“豁出去啦!”爷爷扯着喉咙吼了一声,挣开大爷,向梁家坪奔去。大爷见阻止不住爷爷,便也掂了砍刀,一溜小跑,紧紧跟随其后。

梁家坪在小甘河上游,从东坡村往上走,经过河上和马窑,便是梁家坪。爷爷和大爷蹿在小甘河的卵石路上,心急如焚,步子匆匆,汗流浃背,当他们窜过河上村将要临近马窑时,竟梦一样,看见了父亲那单薄瘦弱的身影,他正欢快地跑过来。

爷爷和大爷惊呆了。

“爹——伯——”父亲高喊着,越跑越近了。

“黑蛋儿——黑蛋儿——”爷爷和大爷也呼喊着向前跑。最后爷爷终于抱住了父亲,眼含热泪,深情地抚摸着他那稚幼的脊背,激动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滴落在父亲打着补丁的肩膀上。

大爷的声音颤颤的,“黑蛋儿,伯那一巴掌把你打疼了吧?”大爷抚着父亲的脸蛋。

父亲笑笑,说:“不疼。”然后说:“你们瞧。”父亲从裤带上拔出一把一响崩手枪来,还喜咪咪在大爷和爷爷眼前晃了晃,“这把一响崩手枪,梁老么送给我了!”说着,嗒儿一声,扣了一下扳机。

父亲是很宠爱我的。据母亲说,在我诞生百天的纪念日里,父亲抱着我在宜阳县城唯一的一家使用大座机的照相馆里,拍下了我那自豪地露着小鸭鸭的照片,并整整加洗了三十张,至今在我那本有着外国女人金发头像封面的相册里,还完整地珍藏着一张父亲留给我的幸福的肖像。

我三岁那年,我们的共和国已走过了十六个春秋的路程。这年,我父亲在县委组织部工作。在新中国成立后这十六年当中,枪这玩艺儿就一直跟随着我酷爱耍枪的父亲,从日本小金钩步枪到旧二八盒子再到崭新的二八盒子,都跟随过我的父亲,至今在我记忆的底端,还模模糊糊保留着他那把二八盒子用红布包着压在枕头下面的印象。

父亲在组织部工作的第一年,腰里别的还不是新二八盒子,是一把用杂零件组装的旧二八盒子,尽管父亲不大喜欢这把手枪的质量和破旧的外观,可是从革命的枪杆子意义来说,他还是十分珍爱的。几年后,县农林局干部黄老干向党交心时,说自己还私藏一把“黑枪”,就交到了组织部我父亲那里。老黄刚一走,父亲就熟练地磕嗒了几下机头,然后卸开一看,不看不知道,一看竟喜得心都直蹦。枪上每个零件都精密地打着同一个号码,是一把正宗的德国原装二八盒子。父亲懂枪,当重新装成囫囵囵的枪时,早已爱不释手了。

父亲把手枪藏进抽屉里,找到郑部长,吞吞吐吐地说:“郑部长,我那把手枪太陈旧了,能不能把老黄交来的手枪跟我换一换?”郑部长当时很繁忙,并未往心里挂,就顺口答应了。可是,当他后来见到我父亲这把烧蓝幽幽的崭新的二八盒子时,直眼馋得光芒四射,最后十分后悔地拍了拍他那宽阔的额头。于是,这把二八盒子就交织着郑部长的后悔成了我父亲的心爱之物。

没多久,父亲就带着这把手枪回到我们东坡村,父亲的心愿是想让爷爷打几枪,唤一唤过去那痴迷的枪瘾。那是临近晌午时分,爷爷披着黑夹袄孤零零地坐在旧碾盘上,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袋,烟雾一簇一簇地飘出来,然后是清淡而悠闲地散开去。当爷爷看见父亲掏出的是一把烧蓝幽幽的二八盒子时,眼睛精神地一亮,一缕羡慕的目光闪出来,倏尔又淡。他把枪接过来,握在手里,又掂了掂,不禁赞叹道:“嗯,是把好枪哩!”接着他又把枪递给父亲,像递着一件轻飘飘的物什,说道:“黑蛋儿,打几枪,叫爹听听。”于是,父亲熟练地压上一梭子弹,眼往远处扫扫,一甩胳膊,叭叭叭,子弹呼啸而出,那鲜脆的枪声在村子里响着声音,久久地回荡着。

父亲看看爷爷,爷爷很慈祥地笑了笑,接着又去吧嗒他的烟袋。这时,一群成长起来的侄儿辈们,冲父亲嘁嘁喳喳地喊着大大,新奇地围拢过来,神情振奋,眼睛晶亮,个个跃跃欲试。父亲退出弹匣,从裤兜里抓出一把子弹,熟练地压上,又敏捷地磕嗒了一下枪身,然后拨开娃子们,倒握着枪管,把枪柄递到爷爷跟前,说:“爹,你也打几枪吧。”可是,爷爷没接,只是吧嗒着那根长长的烟袋,淡淡地说:“叫娃子们耍吧。”

晌午饭是酸面叶儿,爷爷端了个大黑碗,吸溜吸溜地喝着,问父亲:“黑蛋儿,你还记不记梁老么给你的那把一响崩手枪?”父亲说:“咋不记,记着哩。”

是的,尽管岁月已经陈旧,可怎能抹去父亲那清晰的记忆呢?

父亲有了一响崩手枪,兴奋得大半夜睡不着,好像得了件稀世珍宝,耍弄得没个够。大爷偎着被窝,靠在床帮子上一锅一锅地吸旱烟,吸一阵儿,咳嗽一阵儿,又接着吸。他望着牛犊一样稚嫩的父亲,又看看枕头旁边放着一响崩手枪的有着鲁莽性子的爷爷,再想想占彪的黑脸膛和他那毒蝎子一样的心肝,心里暗暗掂量着,像掂量着一块料礓石头,沉腾腾的。他知道,那年月谁跟谁结住死孽必定要动枪,一动枪,这世上就只有两条路可走了,要么你斩我的草,要么我断你的根……想着想着,大爷就把两眼闭上了。

“黑蛋儿,睡吧。”良久,爷爷催父亲。

“嗯,就睡就睡……”父亲把一响崩手枪小心地放在枕头下边,吹灭了灯。红土窑里黑暗下来,不大工夫,大爷和爷爷就呼呼噜噜地睡着了。而在这漆黑的红土窑里,父亲却睁着眼,眼珠子是那么地晶莹明亮,他的眼睛睁了许久,终于,一个很大胆的念头萌生了。

第二天晚上,天色一遮住人影儿,父亲就偷偷地别了一响崩手枪,悄悄地溜出了院门,在旧碾子旁边的乱石堆上尿了一泡,就钻进了黑沉沉的夜色里。他蹚过小甘河,绕上土坡子,又沿着土堰爬下去,摸进了河涧村。在离占彪家不远的一个粪坑里蹲了一会儿,见四周没有动静,便掂着一响崩手枪,猫着腰踮着脚尖,嗖嗖嗖地几步小跑,窜到了占彪家的门楼底下。

父亲扒住门缝朝里头望了望,院子里黑黢黢的,没有一点儿光亮。他轻轻推了推门,才发现门环上挂着锁,于是心眼儿一转动,便撅着屁股钻到了占彪家门前的石板底下。我们东坡一带家家户户门前都有一块石板,不管春夏秋冬,只要不刮大风下大雨飘大雪,一挨到喝汤时分,大都端着汤碗出来坐在石板上吃,很有一番乡村的情致。父亲蜷缩在石板底下把枪口探出来,支棱着耳朵,贼溜溜地瞅着外边,等占彪回来吃枪子儿。

夜色越来越黑了,村子里狗们的汪汪声越来越稀,父亲蜷缩在石板底下浑身酸疼,连搦枪把子的手也酸僵了,可还是不见占彪的影子。父亲有些沉不住气,想钻出来。忽然,父亲的耳朵一支棱,占彪家院子里头传出一阵踢嗒踢嗒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渐渐近过来,近到大门跟前,停住了,接着是哐啷哐啷的晃门声。父亲急忙屏住呼吸。等了会儿,从门缝里传出两声“爹、爹”的叫喊声。父亲这才松出一口气,原来是占彪那憨子娃子,父亲就没理他。隔了会儿,一泡热尿从门缝里咝溜溜浇出来,落在父亲不远的地上,溅了父亲一头。父亲赶紧缩缩头,轻轻挪着屁股退出来,抹了一下溅湿的头发,把枪往裤腰里一别,从墙根儿抠了一把红土,探探头,朝门缝里噗地撒过去,扭头跑了。

占彪家这憨子娃子不是他亲娃子,是从野外捡回来的野杂种。他没有亲娃子。占彪原先娶过一个媳妇,是山底村土匪张磨子家闺女,会骑着骡子飞奔甩枪打牛铃,长得萝卜一样水灵,脸蛋儿跟我们东坡村山岭上的打碗花儿一样白里透红,与众不同。脚又小得动人,走起路来像风中摇摆的柳枝儿,风姿多彩。可不知啥缘故,两口子总过不圆日子,不断叮叮咣咣地吵闹,跟鸡斗架一样弄得脸红脖筋粗。常言道:过日子比飘树叶儿还稠。那日,两口子又吵架了,吵过了火头,占彪伸手搧了那娘儿们一嘴巴,那娘儿们却绣花鞋一闪,一脚扫过来,又踢了他个仰摆叉。占彪彻底恼了,骂了句:“我日你祖宗!”那娘儿们一听也彻底恼了,回了句:“我日你祖奶奶!”她这么一骂,占彪便像吞吃了一捧炮药一样,炸了心,暴躁地一跳,从腰间拔出手枪来。可那娘儿们也不甘示弱,一撩花袄襟,抽出了一把小撸子,这样一来,枪口瞪枪口,瞪了半日,谁也不敢开枪。

打那儿起,占彪便有了一块硬硬的心病,像秤锤一样,化不得。那年四月十五,占彪去丰家镇赶大集,碰到了一个登封来的算卦先生,就盘腿坐下算了一卦,一算使他大吃一惊,说他眉宇间亮着一颗灾星。他赶紧问咋个避灾,那算卦先生闭眼嘟囔着掐了掐指头肚,说得在枕头下边压把砍刀。占彪一听,便明白了过来。付了卦钱,转身没走几步,正犯着心思,不料跟孬骨头狗子撞了个羊抵头。狗子一见占彪,忙喊着大哥赔不是,说自己赌输了媳妇,心里正跟吃生蒜一样难受哩。占彪眼珠子一转,忙把他拉到背地里,哗啦一下扔出一摞银元。结果,当天夜里,狗子就摸到占彪家,一砍刀将占彪熟睡的媳妇砍死了,接着又把头割下来,血淋淋地掂了五里地,最后挂到南凹的柿树上,

占彪娶第二个媳妇,他已经纯粹不是个什么人了。那天,太阳刚露脸儿,他掂了十子连手枪便爬上了红红的东岭,像驴打滚一样,往丰家镇通往白沙镇的路边上一滚,抽了一根白草莛儿在嘴里闲嚼。突然,一溜滴滴哒哒的响器声,跟着远处的清风,一阵阵悠扬地飘过来。他一支棱耳朵,折起身子,新奇地往远处望去,看见一顶闪闪飘动的花轿,从蜿蜒起伏的山岭那边热热闹闹地颠过来。他望着那顶花轿,听着那悠扬的响器声,猛然有一种心酥的感觉,像燥热的太阳把他的灵魂烤着了一样。在这奇妙的情绪里,他突然萌生出对女性温柔和肉体的渴求,心里头泛出一阵躁心的焦渴。他望着远远的花轿,馋馋地动动喉结,咽下一口唾沫,顺手又扯下一根长长的白草莛儿,嚼着躺下去。

花轿近了,响器声益发动听……

占彪突然滚了一下,忽又折起,双手握着十子连手枪,叭叭两声枪响,压轿的两个汉子应声栽下去,响器声立刻哑了。霎时,满世界一静,接着又大乱,哗啦一下,花轿被簇拥的人群撇下,一片逃命的喊叫。他爬起来走过去,贪馋的眼睛闪闪灭灭,盯着那块静静的血红的轿布,一咬牙,唰地扯了。轿里那女人早已吓昏,闭着一双妩媚的眼帘。他只端详了一下,心里便像喝了一碗高粱酒一样滋润,末了,伸出粗壮的胳膊,夹起那单薄的女人,一步一步走下东岭。

第二天,占彪腰里别了十子连手枪,给那女人的娘家掂了一手巾兜银元和两盒点心,算是娶了那女人。

那女人是娶了,可那女人却像枯萎的打碗花儿一样,总是疙恹恹的,眼圈上阴冷阴冷,泛着一层黑晕。挨到夜里,那女人便哭哭啼啼,弄得他浑身像塌了一样没劲儿。几天后,那女人开始出大门了,她出大门后,就柔柔地坐到小甘河岸边的红土圪垯上,愣愣地望那东岭,像树桩子一样,木木地不动。那天,占彪从油坊回来,大老远就看见那女人坐在红土圪垯上,愣愣地望那东岭,他也就不经意地顺势瞟了一眼,一瞟突然愣了,那东岭脊上站着一个汉子,正向红土圪垯挥草帽。占彪终于悟出端倪,妒火一蹿老高,日骂了一句,就抽出十子连手枪,恶狠狠地沿着山路往上爬去。爬到岭半腰,他看清了那汉子,那汉子的脸膛黑红黑红,黑布衫被山风拽得一抖一抖。枪响了,那汉子栽下去,手中的草帽被山风托着从岭脊上斜飞下来,落进了小甘河,然后漂远。

他掂着手枪,从东岭上下来,红土圪垯上那女人已经死了,胸口上插着一把剪子,鲜血溅红了一大片青草。占彪站在那女人旁边,怔了半日,鼻梁子竟酸蒙蒙的。站了好一会儿,一条腿跪下去,用手指从那女人汩汩流血的伤口上勾起一抹鲜红的血来,用嘴苦苦地嘬了嘬,然后吐掉。

自从占彪死了第二个女人,他的名声就臭不可闻了,没有女人再嫁给他,他也就没有了贴身子女人。那年冬天,很冷很冷,房檐下的冰凌橛儿一根接着一根,整个冬天没有一个囫囵日头,尽是刀子风,嗖儿嗖儿地响着,割得人脸皮子生疼。一天清早,鹅毛片大雪密密匝匝地飘落着,笼罩了我们丰家镇地域的山山岭岭,沟沟壑壑,一派炫目的纯白。占彪掖着黑棉袄,枯缩着脖子,眯缝着赌夜熬红的眵目糊眼,从伊川白沙镇一步一步走进了同我们丰家镇搭界的那个山口。他不住朝冻僵的指头上哈着热气,在白茫茫的山路上踩下一串歪歪斜斜的脚印子。

突然,他站住了,耳朵直直一支棱,听见几声呜哇呜哇的啼哭。他寻声走过去,看见前边路旁的雪窝里,放着一个用烂棉袄裹着的血糊蛋娃儿,正一挣一挣地哭。

他望了一下四周,四周尽是雪,不见人影。于是,蹲下身子,伸手往血糊蛋娃儿的身下摸索了一阵子,竟摸出一块锈着黑渍的银元,这很使他喜出望外,呵呵一笑,揣进怀里,骂了句野种,就走了。

直走出半里地,仿佛大梦初醒一样,占彪蓦地立住了,想了想,急忙调头拐了回去。

那娃儿仍在哭,声音已是很直很弱了。他蹲下去,用手碰了碰那血糊蛋娃儿的小红脸,立刻,哭声止了,小嘴巴扭过来,像小狗吃奶穗一样嘬起了他那冻僵的手指头。他望了一会儿,就将那娃儿抱起来,揣进了怀里。就这样,占彪算是在半路上捡了个野种子。

两年后,占彪这才发现捡来的野种很不精灵,整日里呆头呆脑,傻笑起来像驴叫唤,不会自己端木碗儿,不会叫爹,只会直着嗓门咦咦地叫喊。更有甚者,连路也走不稳当,涎水流得大长,把下巴颏泡得红辣辣的,像生了疮。占彪犯了心病,就把那娃儿抱到丰家镇神医李东宝那里,扔了一副银镯子,请他看个究竟。李神医看得很仔细,末了,叹口气说:“这娃子是憨子,没治!”占彪一听,身上的肉架子突然塌了。两年来辛辛苦苦,满想着到头来挣根桑木幡儿,不承想,竟是个差窍的货色!他越想越气,气着气着就恨起来了,恨了几天,终于想出了个法子。

那天,他把憨子娃子抱到南岭的轱辘壕里,放下,从怀里掏出一个油旋馍,递给娃儿,说:“吃吧,乖娃儿。”说起油旋馍,那是我们丰家镇一带独特而有点名气的风味面食,其制作工艺很简单——面发成了,揪下一块,搓成条状,涂抹上菜籽儿油、五香面儿和盐沫儿,接着旋成一圈一圈中间稍凹的圆形。旋成后,便放到热鏊子上烙,烙时把握火候很讲究诀窍,大不得也小不得,大了烙糊,小了夹生。烙熟了,油黄、咸香、柔韧。此刻,倘若捏住馍心那旋儿的一头,悬空一抖,那馍就会打着旋儿嘟噜噜旋下去,一直旋到头,远远望去,像提了一根绳子。

那娃儿接了油旋馍,只管往嘴里塞,一口接着一口地啃,就是不知道嘴嚼,结果塞了满满一嘴,憋得两腮圆圆地鼓着,然后又吐出来,吐了一地。占彪望着那娃儿,脸膛痛楚地抽搐了一下,拔出手枪,扳开机头,顶住了那娃儿的脑瓜盖。这当儿,那娃儿不知哪一窍咯噔通了,龇咧着嘴一笑,憨乎乎地叫了声:“爹——”这声叫,把占彪呼哧吓了一跳。一时间,占彪乱了神儿,像喝了迷魂汤一样,心浑了,浑得一塌糊涂。最后干嚎一声,心才明亮起来,用枪头咣地捣了一下那娃儿的脑瓜盖,骂了句:“日你亲娘,算你差窍货命大!”于是,那娃儿的命就又大起来。

快半夜了,父亲还没回来,直把爷爷和大爷急得火烧火燎,满岭子跑着喊叫着寻找。

父亲终于回来了,掂着那把一响崩手枪。

“你去哪嗒儿啦?”爷爷瞪着眼珠子。父亲说:“我想崩死占彪这狗日的,去了,他没搁家,门锁着,我就钻到他家门前头的石板底下,等了半天,也没见他鳖仔儿回来。”“你……胆大!”爷爷一听,气得吹胡子瞪眼,额头上的青筋一蹦老高。“咋!”父亲拧着脖子说,“我就是想把这祸害拾掇了……”“你再犟嘴!”爷爷动了肝火,直吼。

大爷忙拦住爷爷,对父亲说:“黑蛋儿,去睡吧。”父亲噘了噘嘴巴,怀着一肚子委屈,把一响崩手枪往枕头下一塞,就睡了。

占彪没在家,爷爷知道他又去马叫村睡那女人去了。

说起马叫村那女人,实在是个浪天浪地的臊货。男人当土匪叫枪崩了,她就耐不住寂寞,身上一天到晚痒得难受,见个男人便跟掉了魂儿一样。占彪早就听说过那女人的一些风流韵事,可从来没有尝过那女人的风光。那天,他从三道梁回来,路过马叫村,见那女人正坐在门槛上色迷迷地瞅他,直瞅得他满身子火辣辣地燥热。他仅瞟了那女人一眼,就心旌摇荡了,那女人长得确实妩媚、动人,脸盘子跟南阳的白玉石一样,光洁、亮堂。他禁不住瞟了又瞟,看了又看,神儿便被那女人牢牢地勾了去。不想,那女人也早已春情荡漾了,冲他挑逗地映着眼帘子,忸怩着站起来,抻一抻衣襟,扭着迷人的腰身,一步一步走进了密密匝匝的蜀黍地。

占彪一下子闻出了臊味,像狗一样,抽着鼻子,猫着腰,也钻进了地里。

此刻,太阳悬在天上,照着碧绿青翠的蜀黍叶儿,叫人有点眼花缭乱。占彪搜寻了半日,终于看见了那女人。那女人已解开了衣裳,露出了白生生的胸脯,嘴角噙着一条花手巾,正羞羞柔情地向他勾着手指头。那一刻儿,他脑瓜子里轰地一晕,跌跌爬爬跑过去,抱了那女人,像抱了一堆摘了棉籽的棉花,接着便疯着狂着跟那女人成了事。打那儿起,他跟那女人像狗撕羊皮一样,再也打不离了,一挨到夜里,他就偷偷摸摸地去睡那女人,睡得那女人满屋子都是烂臊气。

五更时分,爷爷便早早地起来了。他掂着一响崩手枪,踩着黑糊糊的天色,爬上东岭,然后沿着岭脊朝小南沟走去。走进小南沟,又拐下来,拐到沟口,立住了。他看了看那日夜流动的小甘河,蹲下身去,掬起一捧清凌凌的河水,朝脸上抹了抹,然后一跳一跳地踩着摆在水中的一排踩石,穿过河滩,走到西岭根下,爬到一个长满干圪巴草的红土包上。

天,快要亮了,一片蒙蒙的深灰。

爷爷紧盯着马叫村渐渐显出的村庄的轮廓,一胸膛的热血焦急地奔涌着。他在等待占彪的身影。可是,直到天色泛出铅灰,连小甘河河滩上的卵石蛋都可以清晰地分辨时,爷爷就有些失望了。

“死了舅子啦?”爷爷恨恨地自言自语道。

突然,从马叫村传过来几声冷清的狗叫声,他赶紧望去,一个黑黑的人影出现在马叫村的村头,并一晃一晃地沿着卵石滩走过来。他枯缩着头往下趴了趴,紧握着那把一晌崩手枪,心里头跟蒜锤儿捣蒜瓣一样,扑腾腾直跳腾。等那人走近,爷爷才看清那人不是占彪,而是当年拉票子抢走我大大的土匪范禄见。

爷爷望着范禄见那无恶不作、面目狰狞的样子,一时间,怒火又忽地一蹿老高,“这祸害,得除掉!”爷爷想了想,终于横下心来。

于是,范禄见刚走过去不远,爷爷就用左胳膊肘衬住枪管,瞄准了范禄见那只有稀拉拉头发的后脑勺,扣动了扳机。或许是这孬货命里硬道,本不该一枪下去就被结果性命,那一刹那间,他恰巧踩住了一个卵石窝,身子不由得趔趄了一下。爷爷的枪便响了,子弹嗖儿飞出去,只蹭着了他的耳轮,就炸到前面的卵石上。他一颤,顺势栽下去,迅速翻了个跟头,同时抽出了小八响手枪,右膝盖跪着一个圆溜溜的石头蛋,扭头甩出一枪。这一枪打在了爷爷的膀子上,嘭地一炸,鲜血迸出来,染湿了地上一片红土。爷爷疼得干嚎一声,一咬牙,极迅速地又补了一枪,“叭——”这颗子弹不偏不斜打到了范禄见的眉心上,立刻就有一个红胭脂点显出来,接着啊地一声惨叫,便像死猪一样趴到了地上,永远地结束了他罪恶的生命。

土匪范禄见叫人枪崩了,这消息像风一般传遍了我们丰家镇一带,都说范禄见死得好,早该叫人崩了。可是,他死在谁的枪口下,这又成了难解的谜。直到许多年后,当爷爷白发苍苍、步履维艰的岁数时,他才悄悄告诉父亲,说范禄见是他给敲掉的,但父亲听了,跟没听一样,一点儿也不吃惊。

那天,秋高气爽,太阳高高地悬着。我们东坡村来了一个锵刀磨剪子的年轻汉子,他长得粗粗笨笨,手艺却很精湛,那条破板凳上摽的磨石已剩半指厚了。他坐在我们家门前那旧碾盘旁边,从日头正顶一直干到天色昏黑。那时,我们家的那把切面刀已经钝得不成样子,大爷便叫父亲把刀拿给了那汉子。那汉子接了刀,别在板凳上,便用铁刨子刨开了,刨下一撮一撮铁锈沫子,之后又刨出崭新的钢来。刨过取下来,又在磨石上撩着水磨,直磨得亮锃锃的耀眼。磨好,用大拇指头肚在刀刃上蹭蹭,接着从凳子边揪下一撮烂棉花,放到凳子面上,用刀切了几下,就碎了。父亲把切面刀送回家,大爷便端了一碗热汤,又拿了两个黑窝窝出来递给了那汉子。那汉子接过就吃,看样子,他真是饿极了,不一会儿就吃了个净光。然后,一抹嘴,将空碗放到碾盘上,又从箱子里取出一把破胡琴,调调弦绳,便拉开了。他拉的是《二泉映月》,凝重凄婉的曲子,从弦绳上流出来,飘得满村子都是,吸引了一村的娘儿们和娃子们都来看热闹。

大爷来取空碗时,那汉子问道:“大叔,还有啥活儿没有?”大爷想了想说:“还有一把砍刀,早钝了。”那汉子说:“我去你家把这活儿做了,算一宿店钱吧?”于是,那汉子就跟着大爷来到了我们家。他跨进我们家窑屋门,就开始做活儿,借着那盏小豆子油灯,把那把砍刀刨了又刨,磨了又磨,直到自己满意了,才找来一个大枣树疙瘩,只试了一刀,就劈成了两半。大爷夸他的手艺好,那汉子谦虚了几句就睡下了。

同是在这天夜里,占彪闷了几盅高粱酒,酒劲泛上来,便像吃了疯狗肉一样焦躁不安,满脑子都闪动着爷爷别着一响崩手枪那虎生生的身影,恨得他咬牙切齿,眼珠子一红一红。他狠吸了一锅旱烟,去了大槐树,找到了正靠着一床破被子吸大烟的土匪程麻子。

程麻子吸大烟,在我们丰家镇一带是出了名的。原先他家是个富户,兄弟仨,有三所四合院和三把好枪。老爹死后没把一样家业带进棺材,全都留给了他的种们,可他兄弟仨一个比一个不成器,全都染上了大烟瘾,只一年光景,就把富富裕裕的家业吸得冷冷落落。眼看家业就要败光,程麻子他大哥出了个鲜主意,叫了兄弟俩,围着桌子一坐,便把手枪从裤腰里抽出来,往桌子上啪嗒一撂,说:“从今格儿起,咱们都戒烟,戒不了不散伙,谁出去崩死谁!”于是,兄弟仨便眼对眼怄起来,怄了一天一夜,程麻子实在怄不住了,一把抓了手枪,打死了俩哥,继续吸大烟。结果,家吸败落了,媳妇吸给了人家,再没什么可吸了,就掂枪当了土匪,靠抢着吸。于是,又抢出了名,拉了一干吸大烟的土匪蛋子。

占彪见了程麻子,哗哗啦啦,抖给他一手巾兜子银元,黑丧着脸说:“兄弟,买几出儿烟吸。”程麻子一乜眼:“直说吧,有何贵干?”占彪叹口气:“唉,我结住死孽了。”程麻子一顿:“他家有啥家伙?”占彪道:“要说,也没有啥子硬家伙,只有两把一响崩手枪。”程麻子脖筋一硬:“算啥,我带俩弟兄,今黑儿蹚了他家去!”于是,后半夜,我们家大门口便出现了三个黑影。

正当他们偷偷摸摸拨我们家大门闩的时候,父亲迷迷糊糊醒了,黑摸着下床来,对着夜壶撒了一泡尿,刚尿净,突然听见大门喝啷了一声,尽管声音不大,但还是在静夜里让他听见了。他脑子猛一清醒,抓起枕头旁边的一响崩手枪,踮着脚尖轻走几步,扒住窑门缝朝院里张望。这时,院门被人轻轻推开了,沙沙沙地蹿进来三条贼头贼脑的黑影子。父亲一惊,慌忙把一响崩手枪伸出门缝,朝外砰地擂了一枪。父亲的枪刚一响过,就有一梭子弹扑噜噜射过来,噼哩啪啦打在我们土窑那扇厚厚的柿木门上。

顿时,窑屋里乱了,一阵喊叫。爷爷噌地跳到窑门那儿,拨开父亲,哗啦一声拉开窑门,接着身子一摆贴住墙根,朝外打了一枪。这时,那汉子在草铺上突然吼了一声:“大叔,别慌!”话音刚落,就跳到窑门口,叭叭叭,朝外甩了一梭子。爷爷一惊喜,一个骨碌滚了出去,那汉子也响着枪朝外冲,最后冲出去的是我年轻的父亲。那三条黑影见顶不住,便慌忙退出大门,扒着门框又放了几枪,就很狼狈地逃窜了。那汉子紧跑几步,跃出大门,爷爷也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叫了声:“黑蛋儿,撵!”也跃出门去,一直将那三条黑影撵下红土坡,并听见小甘河里传出扑扑嚓嚓的蹚河声。

天还没亮,那汉子就要走了,大爷、爷爷和父亲很感激地送他到东岭上。爷爷望着他那结实的身板,涌出一腔钦佩之意。大爷抓着他那只粗糙的大手,悄声问:“娃子,你到底是干啥哩?”那汉子吭吃了一下,说:“我是锵刀磨剪子哩。”大爷不信。大爷说:“你是朱毛队伍上的人?”那汉子赶忙捂住大爷的嘴,说:“大叔,我走了。”大爷心头呼地一热,像滚着一锅翻滚的开水。“娃子,”大爷叫住那汉子,声音颤颤地问,“你啥时候再来呀?”那汉子只说了句:“大叔,快了。”就大步朝前走去。大爷望着他那远去的黑影,迷茫的心头猝然闪起来一颗晶亮的星星。

数日后的一个夜晚,天上嵌着一弯窄窄的月牙儿,那依稀的月光泻了一村的清静。鸡叫二遍了,爷爷还不敢睡,坐在漆黑的床头上,一锅接一锅吧嗒着烟袋,机警地听着门外的动静。

突然,听见有人梆梆敲大门,爷爷身上的血不由得一涌,抓起一响崩手枪,低声喊大爷:“哥,醒醒,咱大门口有动静,快叫叫黑蛋儿!”大爷呼地撩开被子,掂起砍刀,父亲也一翻身爬起来,抓了一响崩手枪,咯嗒一声,扳开机头。

爷爷轻轻拉开窑门,一个跟斗滚出去,靠着院里的老枣树,厉声喝道:“谁?!”

“我呀,永连。”大门外有了应声,永连爷和我的爷们都是没出五服的穷弟兄。

爷爷听了,这才收起一响崩手枪往裤腰里一别,大胆地拉开了大门。永连爷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爷爷把他们引到窑屋里,点亮油灯,方才看清那人穿着兵衣裳,背着一把带皮匣子的长盒子。永连爷跟爷爷说:“他是解放军,姓龚,今黑儿是来缴占彪枪哩。”爷爷一听,眼睛一亮,一把抓住那解放军的手紧紧地握着。大爷忽然觉得他面熟,偏头盯着他盯了好一会儿,突然惊讶着脸说,“你……你不是磨剪子的么?”那解放军笑了,说:“大叔,是我,是我呀!”大爷身上热烘烘的,忙去给他们烧开水,可是被解放军拦住了。这时,父亲机灵地掀开瓦罐盖子,捧出一捧干酸枣,捧到解放军面前。

我们东坡村的娃子们是很爱吃干酸枣的。每逢阴历八月,便是酸枣满山遍野成熟的季节,沟岔里,岭脊上,土崖上,到处的酸枣都发红了,一片片耀眼的红光。这时候,也正是我们东坡村娃子们最快活的时候,他们纷纷掂着布袋、挎着篮子上山去摘酸枣,满岭子都传荡着喜恰恰的笑声。他们把酸枣一个一个摘回去,在日头地里摊成一片一片,晒干,然后盛进瓦罐里。于是,那酸酸的甜甜的干酸枣,能在我们东坡村娃子们的嘴里,百嚼不厌地整整品尝一个乏味的严冬。

那解放军接了父亲捧给他的干酸枣,微笑着拍了拍父亲的后脑勺,然后捏起一颗酸枣搁进嘴里,轻轻嚼了一下,便酸得他的眼帘一映一映,逗得父亲嘿嘿直笑,笑得满窑屋都扬眉吐气。

“那咱去吧?”永连爷跟大爷说。大爷说:“那咱去吧。”这时,爷爷显得很激动,脸膛通红通红,满身子都抖着虎气。“爹,我也去吧?”父亲拉了拉爷爷的衣襟。爷爷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道:“走,你也去!”

他们来到占彪家的门楼前边,那解放军隔着门缝朝里望了望,院子里落着一片昏蒙蒙的月光,寂静无声。这时,爷爷跟父亲悄声咕哝了几句,父亲便将一响崩手枪往肚皮上一别,猴子一样抱着旁边的一棵楸树,爬了上去,沿着细细的树枝跳到墙头,又猫着腰沿墙头跑了几步,抓着占彪家那棵石榴树,溜到院子里,轻轻地打开了院门。永连爷这时悄声跟大爷说:“你和黑蛋儿甭进去了,堵住大门。”爷爷、永连爷跟随着解放军嗖嗖地窜进院子里,蹑手蹑脚地走到占彪的上房屋跟前。那解放军掏出一把匕首,在门缝里轻轻地拨了一阵,便拨开了门闩,接着一膀子撞开门,冲了进去。跟着冲进去的是我的爷爷和永连爷。

那解放军动作机敏,身手不凡,借着从窗格子泻进来的月光,一下子摁住了躺在被窝里的占彪,高喊:“不许动,我是解放军!”

占彪果然未动,也许他作梦也不曾想到,无恶不作的他,居然也有今天。

可是,就在爷爷打火镰点油灯的当儿,占彪突然弹腾了一下,从被窝里扔出一颗手雷,那手雷哧哧地燃烧着,落到了房屋的地上。“炸弹——”那解放军惊叫了一声,同时扣响了手枪。爷爷和永连爷听到叫喊,扭头蹿了出去。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一阵呛鼻的火药味弥漫开来。“娃子呀——”永连爷喊叫着,冲进屋里,抱住那解放军,痛心地摇晃着。爷爷迅疾点燃了油灯,在昏黄的光线里,他看见那解放军已经牺牲了,满胸膛满脸的鲜血流湿了身下一大片红土。

那解放军死了,大爷、爷爷和永连爷把他抬上我们东坡村的东岭,庄重地埋葬了。爷爷站在那堆红红的新坟跟前,拔出手枪,朝着湛蓝的天空,砰砰砰,接连鸣射三枪。枪声里,大爷、永连爷、我父亲以及东坡村的其他老少爷儿们,望着那堆新坟泪花闪闪,表情凝重。而被炸成马蜂窝一样的占彪,不知被谁扔到了小甘河的卵石滩上,暴尸三日有余……

在那解放军死后的十二年间,每逢农历二月初九和七月初一,他那座孤零零长满荒草的坟堆上,总会飘扬起满坟的白纸条和一柱缭缭绕绕的香火,把我们东坡村的红土岭衬托得庄严肃穆,使人间的情感变得多滋多味。

十二年后那个冬天,丰家镇管民政的同志带着一个老婆子和一个孩子,来到东坡村找我爷爷,说当年那个姓龚的解放军可能是他们的亲人,他们是来扒遗骨的。爷爷掂了张锨,背了把镐,引他们踩着弯弯的红土山路爬上了东岭,东岭上一片荒凉,在冬天那铅灰色的气氛里,坐落着一座孤寂寂的坟堆,坟上斜长着几株越冬的枣刺和一蓬干枯的圪巴草,显得凄冷异常。坟堆被爷爷挖开后,里面躺着一具白花花的骨头。

镇里管民政的同志问那老婆子道:“有啥记号没有?”

“听娃他表叔说,有一个铜奖章,背面刻有他的名字。”老婆子说,“那时候,他们在一个队伍上。”

爷爷跳下坟坑,在干胯骨周围的红土里抠寻了半天,才抠寻出一枚铜奖章来,然后抹掉奖章上的红土泥,又用袄襟擦抹了擦抹,递给那孩子。

那孩子看了看奖章背面的名字,说:“奶奶,是我爹!”

那老婆子一听,嘴唇颤了颤,眼圈呼地潮了。她用袄袖搌搌眼泪,从那孩子背上解下包袱,取出一摞黄面烧饼,默默地摆在坟坑前边,说那孩子:“柱儿,给你爹磕仨头吧……”

那孩子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弯腰磕了仨头。

之后,那老婆子和孩子慢慢地迈进坟坑,把骨头一块一块地往包袱里拾,拾得很轻、很小心,仿佛生怕惊动了那年轻沉睡的英魂。

“老大姐……是俺们……没保住他呀!”老婆子临走时,爷爷颤动着嘴唇说,“俺东坡村,对不起你……老大姐啦!”

走下岭子,送他们到村头。爷爷问那老婆子:“娃子他娘咋没来哩?”老婆子叹口气说:“早嫁人啦……”又说:“柱儿,给你爷磕个头吧,咱跟你爷家也算有缘分……”

那一老一少走了,在铅灰色天地间的红土路上,越走越远。爷爷站在村头的皂角树下,远远望着那孩子背上闪动的一包袱沉甸甸的英骨和那老婆子头上被风拽起的一缕花白的头发,像口铜钟一样,久久未动,心潮难平……

大爷死那年,我父亲背着一支日本小金钩步枪,已经跟随丰家镇区委的任政委当了两年警卫员了。

在父亲跟随任政委当警卫员之前,我们东坡村已经成立了农会,大爷被乡亲们推选为农会主席。大爷当农会主席的第三天中午,日头刚偏西,父亲就慌慌张张跑回家,气喘吁吁地跟爷爷说:“爹,我伯说,要咱把枪缴给农会!”爷爷听了,吧嗒了几口旱烟,顿一下说:“那……就缴吧。”“缴?”父亲有些不相信。“缴。”爷爷说。“我不缴!”父亲噘噘嘴,不情愿。“你咋哩不缴?”爷爷瞪着他。“我不想缴!”父亲梗着脖子,使起了性子。“你敢!”爷爷圆圆地瞪着眼,吼了一声。

爷爷从腰里抽出那把一响崩手枪,依依不舍地看了看,磕嗒一下撅开,退出膛里的子弹,又磕直枪管。父亲伤感地望着爷爷,也抽出那把一响崩手枪,心疼地摆弄着,吭吃吭吃,流下了伤感的泪水。

农会有了枪杆子,腰杆子就更硬了,用收缴的枪支弹药组建了一支农民武装。大爷穿上了老黑蓝布衫,腰上束着一根酱色腰带,腰带里插着那根一响崩手枪。他还把穷苦的人们聚集到南场上,打着拍子,带领大家唱:共产党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哪里有了共产党,哪里人民得解放!还领大家唱“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整个村子都洋溢着农民当家做主的喜悦。父亲在这歌声里,结合自己家里遭受的压迫,强烈地认识到共产党真像一轮太阳,照到哪里,哪里就没有了黑暗,哪里有了共产党,哪里的人民就能当家做主。同时也能强烈地感受到,解放区的天真的是一片晴朗的天!

时隔一年,任政委到我们东坡村来指导农会工作,一眼就看中了机灵的父亲,于是就跟爷爷商量说,他的警卫员在一次镇压土匪暴动时牺牲了,想叫父亲跟他当警卫员。当时,爷爷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任政委是山西人,好吃厚面片儿,个头瘦挑挑的,眉毛黑粗黑粗。他那性子烈起来很像爷爷的样子,温和起来又很像大爷的样子。父亲很敬重他,他也很喜欢父亲。两年当中,一有空闲,任政委就拿出一个小本子教父亲学认字,父亲总是一学就会,心底清得跟我们东坡村的小甘河一样,透过三尺深的河水,还能清凌凌地看见河底的卵石和绿绿的水草。两年后,父亲学会了不少的字,也懂得了一些革命道理,就歪歪扭扭地写了一份入党申请书,递交给了党组织。至今父亲还记得,那份申请书上的好几个最难写的字,都是任政委反复讲解使他明白记牢后,才填在申请书的空格里的,特别是“誓”字最难写,也最难记,而他学会后,却理会得最深,记得最牢。

半年后一天深夜,天黑冷黑冷,飘着小雪花儿,小溜子西北风把地上的干雪吹起来,纷纷扬扬地在半空中飞舞。任政委突然交给父亲一封信,说:“这封信很重要也很紧急,你必须在天亮之前送到县里,交给组织部的李部长。”父亲二话没说,接了信往怀里一揣,掂了那枝日本小金钩步枪,就钻进了夜色里,迎着风雪,踏上了通往县城那条三十多里长的荒山野路。那时因刚解放不久,国民党残余和土匪势力不甘心失败,时常昼伏夜出,偷袭我红色武装,因此那时候在夜间单独执行任务,路途上是十分险恶的。当父亲走到青龙口时,前边出现了几条黑影,父亲机警地滚到一棵柿树旁,哗啦了一下枪栓,厉声喝道:“哪一部分的?!”那几条黑影迅速散开趴下,“你是哪一部分的?”反问父亲。父亲说:“丰家镇区委的,赵黑蛋。”对方顿了顿,传出了声音:“自家人、自家人。”“哪一部分的自家人?!”父亲又厉声喝道。对方又顿了顿,说道:“区干队的!”父亲与区干队联系很密切,同他们的队长和队员都认识,可这声音听上去很生疏,知道遇到了敌情,便迅速掏出手榴弹,打开盖子,放在手边,又一次厉声喝道:“报出你们领队的姓名!”对方吭吭囔囔地说:“李……李捞子。”“充蛋吧你!”父亲大叫一声,砰当射过去一枪。那几条黑影炸了,纷纷射击,子弹像雨点一样泼过来,其中一颗子弹蹭住了父亲的额角,旋即有一股热血涌出。父亲疾速抓起手边的那颗手榴弹,朝柿树旁边滚了一下,掷向敌人。轰隆一声巨响,父亲看见升起一团火光,同时听到了几声敌人的惨叫。也许是那颗手榴弹起到了震慑和杀伤作用,敌人没敢恋战,边打边向岭子上撤去,父亲砰当砰当又响了几枪,世界才沉寂下来。父亲望着敌人撤离的方向,当时还在心里纳闷,一枝小金钩步枪单调的枪声,敌人不可能听不出来,为什么他们没有选择进攻和包抄,而选择了撤离呢?也许这只是一场偶然的遭遇战,而敌人另有图谋?后来得知,敌人的这次行动是来偷袭丰家镇区委的,不想半道遇见了父亲,那颗手榴弹在敌群中爆炸后,炸伤了敌人的两个头目,迫使他们中止了这次偷袭行动。然而,他们在这次遭遇战中暴露后,不多时就被丰家镇区委在清剿中一网打尽。天蒙蒙亮时,父亲终于艰难地赶到了县里,浑身上下都结着一层冰凌,额角上的伤口凝着血痂。当父亲把那封信交给李部长并向他汇报了半路上遇到的敌情后,李部长很信任地拍了拍父亲的肩膀,然后询问了父亲的工作和家庭情况,最后问父亲为什么入党。父亲激动地说:共产党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我热爱党,愿意为党的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不惜牺牲个人的一切,包括生命,请组织考验我。李部长赞许地拍了拍父亲的肩膀,然后就让父亲回去了。

又有一天深夜,天上下着鹅毛大雪,刮着呜呜吼鸣的西北风,任政委突然叫醒熟睡的父亲,交给父亲一封信,说情况非常紧急,让他以最快的速度把这封信交给县委书记胡荣芳。父亲急速穿上衣服,戴上棉帽子,抓起那枝日本小金钩步枪,就冲出门去。那雪下得大呀,深得没过了父亲的膝盖,那风吼得响呀,呜呜地怪叫。父亲艰难地在雪地里滚爬了三十多里,最后在天明时分赶到了县委。许多年后,父亲曾回忆说,当我走进胡书记办公室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是冰凌碴子,两条裤腿走起来都是哗啦啦响。胡书记看了看父亲送来的信件,赞许地点了点头,让秘书取来父亲的入党申请书,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一枚印章,使劲地盖了上去,然后郑重地说:“赵黑蛋同志,你经受住了党对你的考验,你已经是党的人了!”父亲一听,激动地哭了,两行热泪从眼窝里滚出来,溅湿了他那年轻的脸膛。

这时候,大爷的病已经很重了,黑瘦的脸膛像我们东坡村山岭上干死的枣树疙瘩,再也爆不出青青的嫩芽了。那天,爷爷急匆匆地赶到丰家镇区委,很揪心地告诉父亲说:“你伯的病,又重了,你抽空回去一趟吧。”父亲一听,眼就湿了,就跟着爷爷回到了我们东坡村。父亲来到大爷床前,望着奄奄一息的大爷,深情地叫了声:“伯……”大爷认出了父亲,低声说:“黑蛋儿,你是啥时候回来哩?”父亲说:“我才回来,伯……”大爷的眼就湿了,然后很艰难地伸出那只干瘦的手,摸了摸父亲荡漾着青春气息的脸膛。父亲眼一红,泪水便流了下来,接着他抹了抹眼泪,脱掉身上的军大衣,披在大爷的被子上。大爷直直地盯着父亲,问:“日头……出来……没有?”父亲看看窗子,说:“伯,你看,出来啦!”大爷歪头看了看从窗户格子里透进来的红红的阳光,说:“以前咱们家饱受苦难和坏人欺压,是共产党领导人民得解放,才救了咱们家呀!现在的日子真好啊!”父亲说:“是哩!”于是大爷便暖洋洋地舒出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口气,像进入梦乡一样,化成了我们东坡村山岭上那一丘饱含着父亲幽思的红土。

我没有见过大爷。大爷走时,连一副画像也没有给我们留下。在我的脑海中,大爷没有面貌,只是一丘坟土。记得我十四岁那年秋天,父亲让我回故乡帮助爷爷割谷子。那是一块不大的山地,两边红土崖上长满了荆条和酸枣棵子。干到半晌累了,我就扔掉镰刀,坐在一座坟堆旁的枣刺荫里晾汗。晾了会儿汗,便觉出一阵尿急,于是掏出小鸭鸭,一阵扫射,那尿划出一道精亮银白的光线,落到坟顶的酸枣棵子里。突然,草丛里一阵窜动,我惊诧寻去,发现一只田鼠逃进了一个小洞穴,吱溜一下便不见了。我倏尔来了精神,拿起镰刀,拨开酸枣棵子,那洞穴便充分地暴露在我的眼前。于是,我便挖起来。我要深挖下去,挖出田鼠的仓库,把它盗窃的谷子弄出来,说不定还能弄出半袋子的收获呢。正挖得起劲,爷爷走过来,突然在我身后吼了一声,极愤怒地把我一膀子搡开。“挖啥子你?!”他由于激动,眼睛瞪得很可怕,嘴里喷着唾沫星子。我说挖田鼠。“挖田鼠干么?!”他仍露着愤怒的样子。“挖田鼠……弄谷子。”我在爷爷的愤怒面前,畏畏懦懦地解释。“傻才!” 爷爷呵斥道,“你大爷的坟,你也敢挖!”“我大爷?”那会儿,由于我还小,根本没见过也不知道还有这个大爷。“是你亲大爷呀!”爷爷见我支支吾吾不明白,就用亲字来强调。我终于明白了,突然惭愧,抱歉地冲爷爷咧了咧嘴,然后恭恭敬敬地并拢双脚,给坟堆鞠了个严肃的躬,直起身来,有生第一次细细致致地瞻仰了我陌生大爷那永恒的风姿。

爷爷过世那年,父亲已经在县委组织部工作二十五年了,我也在前一年正式参加了工作。立春后,就在二月初九的头一天晚上,东坡老家来人捎信儿,说我大说,爷爷近些天身体不大好,叫父亲能回去就回去一趟。父亲听了,脸上立刻浮起一层沉重的阴云,说:“那我明天就回去一趟吧。”母亲最了解父亲与爷爷的感情,慌忙从门后拿起提兜出去了,回来时,买了二斤爷爷最爱吃的五香牛肉和几包松软的鸡蛋糕,并且对我说:“欣儿,你也回去吧,回去看看你爷爷。”我正好轮休,就说:“中,我也回去。”

我和父亲从小作寨一下车,就远远地望见我们东坡村的山岭了,那是父亲熟悉、爱怜而又充满遥远记忆的山岭。山岭上,圪巴草和酸枣树已经刚刚复苏,尚未吐出绿来,裸露着片片干涩的红土。岭脊上,那棵老柿树依然孤独执著地傲首挺立着,像一位思念的老人,期盼着游子的归来。

父亲说:“欣儿,咱绕丰家镇走大路吧?”我却说:“爸爸,咱还是沿小甘河走吧。”我知道父亲很疼爱我,怕我这个生在城里长在城里的孩子走不惯曲曲弯弯、坎坎坷坷的红土路。同时,我也知道父亲是最爱小甘河的,他同小甘河的感情比世界上任何一条河流的感情都深厚,他是吃小甘河的水长大成人的,他是小甘河的孩子。

记得在我刚懂事那年,父亲带我回故乡,就是沿着小甘河回去的。那时我同父亲在小作寨下了车,他极其慈祥地抱着我——东坡村的种,踩着河沿上那条亲切的红土路,很深情地往远处的故乡走。刚一上路,父亲就指着哗哗流淌的小甘河告诉我:“欣儿,这就是咱东坡村的河。”我望着那条清丽的弯弯曲曲地滚着一河床鹅卵石的河流,首次知道了这条河流是我们东坡村的河流。父亲说:“爸爸就是吃这条河水长大的,这条河水可甜了。”我瞪着忽灵灵的眼睛问:“这条河的水很甜吗?”“很甜很甜的。”父亲说。“让我尝尝去。”我来了好奇心。父亲把我带到河床上,让我蹲在河边,然后掬起一捧河水给我喝。父亲问我:“甜吧?”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河水的甘甜是啥滋味,便摇摇头说:“不甜不甜,一点儿也不甜。”父亲笑了,说:“等你长大了,你就知道这条河水的甜了。”而那时我仍然不懂,为什么长大了,才会懂得故乡河水的甜呢?父亲拍拍我的脑袋:“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等我们走到村头,父亲突然指着小甘河问我:“这是哪儿的河呀?”我说这是我们东坡村的河。父亲微笑着点点头,深情地说:“孩子,你要永远记住呀,记住这是咱东坡村的河!”我抬头望了望父亲那深切的面庞,便永远地记住了,记住了我们东坡村的这条河。长大后,我曾很多次回故乡,每次回去,总要站在岸边深情地望望我们东坡村的小甘河,总要喝上几口那甘甜清澈的河水,总要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念叨:这是我们东坡村的河,这是我们东坡村的河。

走到村头,太阳已欢呼雀跃着蹦上了东岭,红火一样的太阳映照着山崖上的红土瓣,一派炫目的彤红。

“黑蛋儿,回来啦?”“回来啦!”“欣儿也回来啦?”“回来啦!”在亲切的乡音中一问一答,那一路旅途的劳累便荡然无存了。

父亲一踏进家门槛就问婶婶:“咱爹呢?”婶婶说:“在南场暖和哩。”“那我先去看看吧。”我跟着父亲出了院门,往南拐上一个小土坡,那就是南场。我看见爷爷孤零零地坐着一块红土坯,身边放着一根长长的旱烟袋,神情泰然地靠在土崖下晒暖儿。那面红土崖好大好高,红土瓣分明有致,散发着自然的土红。爷爷塌蒙着双眼,面对着远处的山岭和高阔的云天,像一尊泥雕。爷爷确实老了,岁月的风风雨雨残酷地把他折磨得白发苍苍,神情呆滞,使人很难想象出这具苍老的生命当年曾滚动过沸腾的血性。

“爹!”“爷!”我和父亲几乎同时朝爷爷喊去。

爷爷慢慢地睁开眼,转过头,昏花的老眼眯缝了好一阵,内心底层的喜悦才从嘴角和眉梢上很迟钝地颤出来。

“回来啦,黑蛋儿?”“回来啦,爹!”“欣儿也回来啦?”“我也回来啦,爷!”“我觉得你们这两天该回来啦!”爷爷的眼光痴痴的,看看父亲,又看看我,看看我,又看看父亲。我和父亲忙偎在爷爷的身边。顿时,都缄默无语了,只有感情像温薄的阳光在我们祖孙三代的心底流淌。

突然,爷爷说话了,问父亲:“近来,工作忙不忙啊?”父亲说:“忙哩。”爷爷又说:“你要跟着共产党好好干啊!共产党对咱们家有恩情呀!如果咱们这儿晚解放一年,咱们家说不定早被占彪们给灭了!”爷爷的话语重心长。“爹,我知道!”父亲说。

我在一旁听了,心头一愣,过去也听父亲说过这这那那一些受压迫的碎巴子事,总认为那是解放前一些陈年烂芝麻的事,说的时候是在扯闲篇讲故事。今天从爷爷的口中无限深情地说出,而且是站在对共产党感恩的高度,不禁使我的灵魂一阵触动。

然后,爷爷把头扭向我,说:“听说你参加工作啦?……你也要好好干呀!” 他的话语里仍旧带着语重心长的语气。我望着爷爷那苍老而深切的面容,突然深刻认识到我们家庭的命运与家乡的解放联系的是如此密切,心中静心地体味着其中的意义,不禁感慨地点了点头,说:“爷,我记住了!”那一会儿,我觉得天上的太阳十分耀眼。

爷爷又问我:“欣儿,你小时候,在这南场上,我教你那首《吃馍馍》的歌谣,还记不记得了?”我皱了皱眉,努力想了想,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已经记不得了。爷爷说:“你咋会记不得了?你小时候,也是现在这个季节,就在这南场上,我只教了你两遍就会背了,你的心底跟你爸爸的心底一样,清灵着哩。你那时候背这首歌谣的欢快样子和奶里奶气的声音,我现在还能看见和听见哩。”接着,他启发着引导着我背诵道:“麦场上,碌碡响,磨白面,做馍馍。”经了爷爷的启发和引导,我突然想起来了,赶忙接着背诵道:“馍馍甜,馍馍香,吃馍不忘共产党。”之后,又一下子想起另一首来,并说:“我爸爸也教过我一首《老百姓拥护共产党》的歌谣呢。‘什么花开放向太阳,什么人拥护共产党?葵花开放向太阳,老百姓拥护共产党。共产党,怎么样?他领导人民求解放。’”爷爷笑了,说:“你可要记住呀!如果没有共产党,咱们家过不到今天这份上!”我深深地点了点头。没想到小时候经常背诵的这首歌谣里,还包含着如此深的含义呢。特别是这首歌谣今天从爷爷的口中提醒我背诵出来,我就觉得意义更为深远。

“又来了一干人啊。” 爷爷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又说。

我一愣怔,顺着爷爷的目光望去,一直望到西岭那边。那边有一片苍翠浓郁的柏树林,卧在西岭的半腰上,一干人拉成一溜,沿着被踩白的小路正朝那儿走。那柏树林很绿,枝桠上挂着一绺绺飘扬的白纸条,在光秃秃的红土岭的衬托下,显得极其醒目。

二月初九,这是我们东坡村人上祖坟的日子。

爷爷问我:“欣儿,你知道你祖爷叫啥不知道?”我一时语塞,吭囔着说:“……不知道。”爷爷又问我:“你知道咱东坡村的来历不知道?” 我仍然吭囔着说:“……不知道。”

爷爷说:“我们姓赵的像一棵大树,周穆王时就有了。这棵大树一枝一枝地不断分枝,不知道分了多少枝,才分到了现在咱们姓赵的这一枝上。按家谱上说,咱这一枝姓赵的,从明朝起就世居洛阳,一世至十世都已经失传,他们叫啥名儿都不知道了,只知道他们的茔地在洛阳城西北邙山冢头村东南凹坐北朝南。到第十世才知道我们这一枝的祖先叫赵暹,接下来是芳字辈,到他的孙子‘之’字辈时,有一个叫之英的,生了三个儿子。大儿子叫维焕,二儿子叫维忠,三儿子叫维恕。在乾隆二十六年,下大雨,洛水决堤,房屋和神主都遭了洪灾。当时,之英一担两筐,挑了二儿子维忠和三儿子维恕来到了我们东坡村这里,成为了我们东坡村赵姓的始祖。之后不断繁衍,又一辈一辈的下来,才到了你这一辈。”

爷爷又问我说,“欣儿,你知道你是哪一辈人不知道?”

我说:“我知道,修字辈。”

爷爷的嘴角欣慰地颤了颤,又把头缓缓地转向父亲:“黑蛋,你知道咱家谱上排辈分的四十个字是啥不知道?”

父亲说:“知道哩。我小时候,你经常叫我背,可我觉得背着太拗口,背背忘忘,忘忘背背,总也背不囫囵。”说着,父亲就寻思着记忆开始背:“暹芳之维宗,文法万德行,纯修思天治,永兴学钦成,隆宝光迪瑞,开元希生明,会祥鸿世业,记述荣先功。”父亲开头背的几句还顺溜,往后背就有些磕绊了,但还是背了下来。

爷爷叹道:“现在时兴新风俗了,孩子们起名都不用这些字了,认为是老古器。可越不用,就越容易失传。你可要从心底里记住呀,然后传给欣儿,欣儿再传给他的儿子,一辈一辈往下传啊!”父亲说:“我记下了,爹。”

爷爷又问:“欣儿,你给老祖爷上过坟没有?”我摇摇头说:“没有。”爷爷感叹一声:“你该去给老祖爷上上坟啊!”父亲忙说:“爹,等会儿,我带欣儿去祖坟上看看,叫欣儿认认。”

“嗯……”爷爷用枯瘦的手遮在额前,抬头望望天上彤红的太阳,说:“要去,就趁早去吧。”

我跟着父亲很笨拙地跨过小甘河上的一排踩石,来到了我们东坡村的祖坟跟前。

祖坟上长着几棵蓊郁的古柏,古柏的枝桠上挂满了一绺一绺飘扬的白纸条。祖坟前有一个用山石凿成的香炉,里面缭绕着几柱燃烧的香火,整个气氛庄严肃穆。在这庄严肃穆的气氛里,父亲虔诚地捧起一把红土撒在祖坟上,我也虔诚地捧起一把红土撒在祖坟上。父亲又在坟前的石香炉里燃着三根香,我也燃着三根香。之后,父亲跪下了,我也有生第一次按古老的乡俗跪在父亲的身后,给祖坟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等我和父亲从祖坟上回来,走到南场时,我又远远地看见了爷爷,可是,这已是爷爷留给我们最后的形象了。他仍坐着那块红土坯,靠着那面好高好大、红土瓣分明有致的红土崖,偏着头,安祥地闭着双眼,像很累很累的人,终于睡着了一样……

我清晰地记得,那一刻,我们整个东坡村很静很静,没有人声,没有鸟鸣,只有几缕炊烟在透明的空气中袅袅升腾,由于红土和阳光的映照,那炊烟也变成了缕缕淡红。还有那绵延起伏的红土岭,在那里静卧着,吸收着温薄的阳光,凝固成一幅宁静的画面。世界在这一刻,是那么恬淡淡、静谧,该不是担心惊动爷爷永远的梦吧?

在共和国成立后的第71个年头,我父亲以88岁高寿也归入故乡圣洁的红土,完成了来世一场的使命。在他几十年的工作生涯中,始终怀揣着感恩、忠诚和信仰,兢兢业业地为党工作,把感恩、忠诚和信仰融入到了平凡的工作和生活中,所体现出的是报答、负责和忠贞的情怀。在他去世的前夕,他还反反复复跟我念叨着,他的入党介绍人是区长胡锡文和县委组委李甲生,是县委组织部李令周部长跟他谈的话,最后是经县委书记胡荣芳批准入的党。

从他的身上,我作为儿子,用一个儿子的视觉,看到了一个感恩者对于恩情的铭记和报答,看到了一个忠诚者对于忠诚的一片赤胆忠心,看到了一个信仰者对于信仰的信仰,看到了一个信仰者因为信仰而充满的内在力量,看到了一个信仰者对于信仰的牢记和不忘,同时也看到了一个信仰者在暮年对于信仰的坚守,以及一个衰老的灵魂对于信仰的始终坚定。我作为儿子,深深地理解和感知父亲,并被他的感恩、忠诚和信仰所感动,于是在他咽气以后,给他穿送老衣裳的时候,我特意替他将一枚党徽别在了他的胸前。

父亲走了,他像大爷和爷爷一样,来自于故乡亲切的红土,又归于故乡圣洁的红土,化为了故乡土地里细腻、红润的红土瓣。当父亲的棺柩下葬的那一刻,我望着故乡红土地里翻出的深层的红土,觉得是那样亲切、圣洁而感动灵魂,不由得热泪盈眶,使我深切地体会到诗人艾青“为什么我的眼中饱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那句诗句的深层含义。于是,我禁不住在心底里深情地呼唤:故乡的红土啊——

多年以后,我沐浴着共和国的阳光,站在故乡广袤的红土地上,思念我的祖辈和父亲,在我的脑海中,他们像一瓣瓣鲜亮的红土瓣,铺设在红土地的版块中间。尽管他们已经化为烟尘,但是他们为这片红土地曾经抒发过的内心真实的情感,使这片红土地更加丰厚,更加具有沁人心脾的醇香。有时候我想,故乡在我心中之所以有一份厚重感,有一份浓郁的情结,那是因为红土包容的阳光雨露、生活艰辛、不屈不挠和芊芊亲情太多了,那是因为故乡不仅曾经在祖辈和父亲心中真实地搁过,而且也正在我的心中亲切地搁着,传承着一种独特的情感,默默地痴爱。有时候我还想,一个人如果没有故乡那将会是什么样子,他的灵魂会像风一样在空中飘浮,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没有来路也没有归途,迷茫地来回游荡不可安稳,那将是一件多么不可想象的事。当然,故乡不仅只是一个根的概念,而且它包含的内容很多。它像血液一样在人的身上默默渗透着,鲜活着,奔涌着,滋养着蓬勃的生命,丰富着人的观念和情感。我总是想给我的故乡一个诠释,可是想来想去,总觉得自己理解的不那么确切。说它是家庭世代居住的地方吧,觉得理解的很肤浅。说它是游子的老家吧,觉得又理解的不很全面和准确。想来想去,最终我认为我的故乡应该是古旧的老屋和斑驳的泥墙,是青石垒圈的院落和袅袅的炊烟,是一条红土路孤寂地伸向远方的始发地,是一片有着坟堆聚集着祖辈和父亲眷恋的田野,是游子走得越远就越想它、越老就越想归根、命丧他乡渴望魂归故里的魂牵梦绕的地方,是一个没有多少物质,却有着丰富精神内涵,可以理喻又很难表达,既不新鲜又倍感亲切,既实实在在又十分空灵的一个世界。

作者简介:

赵宏欣,河南省宜阳县文联副主席,《中国反腐倡廉发展史》编辑,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任洛阳市长篇小说学会副会长、洛阳市小小说学会副会长、宜阳县作家协会主席。出版有长篇小说《救赎》、小小说集《斗狗》和李贺传记史诗《李贺歌传》等多部。短篇小说《热爱北京》获第二届“河南省五四文艺奖”银奖,小小说《斗狗》荣获第九届全国微型小说(小小说)年度评选三等奖,长篇小说《救赎》荣获洛阳市第九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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