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没分文理科时,听见有个班里传来一种小孩子的声调,不是突然一时兴起的发音,而是一位老师,持续用这种小女孩的声音在讲课。当时,我只是无意路过,不巧,接下来就是学生大段地齐读,于是,新鲜、陌生的声音就那样不翼而飞了。
之后,又听见过几次同样的声音,才知道这位老师教语文,又细又高的女声,每个字却发得很重,像结实的蚕丝,被不竭地吐出。老师本人也长得小巧玲珑,不知道台下的学生们听着这样卖力地讲授,会不会格外专心。那道蕴含能量的溪流,反正是吸引了我好奇的听觉,并中断所有思索,探秘一般将其吸收。
终于有一次,那位老师要在我们班讲课评优。
她姓江。
近距离聆听这一波接一波的细嗓音大肆涌入耳中,像空山鸟啼,似春江水唱。或许那是一种独特的生理构造,让一个成年女性保留了孩提时的音调,却丝毫不减职业的负荷,这声音,不是矫揉造作,也不是哗众取宠,反而有着一种天然的可爱。细细的声线,在讲课时行云流水一般,但一到了重要的知识点,就轻柔而变高亢——这种对知识掷地有声地传达,是真正的言传身教,让人无法不专注,无法不感动。
我们那时还不知道娃娃音,至少我是没听说过的。毕业很多年后,看到某些女明星的嗲音火遍媒体时,我才猛然想起,那位江老师,不就是这种天生的娃娃音吗!
某次聚会,一位女同学回忆说,江老师教文科班《林黛玉进贾府》那一段,在晚自习时,写了满满一黑板的金陵十二钗判词及诗文。她在下面正抄到《葬花吟》,结果,老师又拿板擦,将它们擦去了,干干净净,一字不留。这是专供她自我陶醉练字玩吗?
——就是花谢花飞花满天?
——这你都要抄,怪不得你那么矫情!
——哪里啊,我以为是要背诵默写的。
——她就是矫情,上学时对人爱答不理的,说是呀要学黛玉一样清高……
我记得这位老师的粉笔字:行楷,笔笔带锋。如果那时候就有智能手机,不就可以直接记录下那整整一黑板的经典古意了吗?可又一想,若是有了手机,那些诗句不是更方便快捷地直接搜到,也就没人在意老师的手写板书了吗?十二道精致书写复又被匆匆擦去的判词,十二个有血有肉的薄命女子,经由这位弱柳扶风的女教师之手,瞬间发出了怎样声嘶力竭的不甘呢!
你们老师平常也那样说话啊?
刚刚还在打闹的同窗们停了下来。
是的,那声音不是装出来的。那位朋友对我的疑惑心领神会。她有小半年声带囊肿手术期,于是,换了另一个年轻的代课老师。
老同学难以置信的话语,听着淡淡的,我们却都恻然沉默了好一会儿,好像是要让那如娃娃音的讲课声再次萦回各自耳畔,轻轻亮出一道赤子般淳朴的底色。平凡如她,注定敌不过大明星的影响力,却将一种春风化雨般的恩情给予了我们,将一种天然不雕饰的精神永远鞭策着我们——
今后的道路上,也一样。
夜 曲
下雪了。
雪籽儿,星星般一颗一颗降落,打在玻璃上。“啪啪”的声响,那是一泓湖水荡漾耳蜗的形状。
城里的新式大厦上下雪了,乡村的老旧屋瓦也在白头。我知道。于是,我起身,去找一张白天偶遇的照片,来自一位古典诗词爱好者的雪天集锦。
照片,取材于一排集装箱厂房后的建筑小楼。很多年前,我住处附近的一栋蓝玻璃建筑通过它,再次映入眼帘。
四层的整体大楼,据说是某家国企的行政办公场所。每层面朝国道的走廊,均由嵌着亮闪闪的蓝玻璃铝合金窗户封闭,在周围松杉、绿树与垄垄庄稼地旁窄小私房的簇拥下,透出极具规整格调的现代化气息。
窗户梭到左还是右,光线打在玻璃上是蓝还是绿,这些简单的细节,曾经是我每个早晨与傍晚都会路过的板正与活力。
还是那个方向,我回到了以前这座大楼所在的地方。它像在旧照片里一样,被我经年凝望:四方齐整依然,高大到能俯视周围所有厂房纯白的屋顶。只是在拓宽不少的道路一侧,仍如倒伏的枯草般,泯然众人矣。
每一层铝灰的窗框尚在,大半窗户已经缺失,仿佛洞开无遗,不复威严的老人大嘴:走廊斑驳的白墙,撕去一半的春联,歪歪扭扭的晾衣绳,无人问津的衣裳……潦草的世俗涂鸦,诉说着世事变幻。
楼房外围,一如从天而落的大雪,铁质竖条醒目的锈迹……把重重的时光倒影沿贴着瓷砖的墙壁,连同五花八门的小广告、小印章,一道道烙上纷繁的记忆里。新装的空调,以及天线小锅,有高有低,挨挨挤挤。仿佛那些年龄不一的归来者,分散着,站立原址上,有的目光,在回望往昔的岁月;有的眼神,闪烁远方的深邃和奇妙。
——万物皆有情啊!
杂草丛里,一条瘦狗,钻进一楼那间被人斜着撬开的卷闸门内,尾巴向外面冲着。
“汪汪”的叫声中,一股暖意流遍全身。
我重新躺下,像一个孩子钻进一场雪夜的安眠。
我相信,今夜的梦境,一定是皎洁的。就像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