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村庄摇曳在半个多世纪前
春风润泽,或炮弹降落
男人女人躺卧土里,等候
足够的雨水握住他们的手
从脊背上卸下天空,卸下
月光焚烧过的瓦碴和几羽鸡毛
你接过递来的山草药
嚼碎,连同你的牙齿与食欲
你挑的谷和男人挑的一样重
男人在柴房里摔碎了碗与锅
你有三个女儿和唯一的儿子
他们也像上一辈那样生疏不和
假若把你的脚印用双手
轻轻合拢,会不会就拥有了
一座永远也走不出的大山
就像那一天,你唯一的儿子
说你已经九十岁。你会不会哭
会不会记得起甘棠镇边的漓江
记得起你也有过十九岁
记得起你也曾经会笑,会哭
甚至会恼妒,像春天里
一只墨绿色的老虎
在太平洋上种一束白玫瑰
没有鳃,也没有鳞
我赤着双足走在陆地
没有桨,也没有锚
我无法前行无法飘浮也无法
在任何一汪深蓝中平息
没有翅膀和轻盈的羽毛
只有叹息和千钧的肉身
只有徘徊在沙滩与风的影子下
或短暂地潜入海底,试图
躲避一场发烫的暴雨
只有在克制自己想你时,借助
荒唐的怒气,亲手摔碎
一夜夜的月亮
那些爱过你的证据
碎作斑斑点点,闪烁着白光
被梦中的我
种满整片太平洋之上
总有一个春天,你
穿过一千只燃烧的蜜蜂时
嗅到白玫瑰微微咸湿的哭泣
咬
簇拥在枝头的五月
缺失了一角
牙印整齐又颤抖
初尝时的憧憬与入口后的酸涩
夕阳渐冷,填充着缺口
仿佛只剩背影的你我
那些我们避而不谈的情绪
以虚空的方式悬空
等待九点钟的来临
开门、锁门、脱鞋
洗澡后换上睡衣
把桌上的茉莉花挪到窗边
给她浇浇水和月光
马尔克斯的小说又读了十五页
尤克里里的指弹谱练习了七遍
池塘里,传来鲤鱼跃出水面
又摔回水中的声音
隔壁房间婴孩在哭泣
雨马上就要下满一整天
墙壁亮而光滑,没有蜘蛛网
明天最高气温二十三度
穿上外套稍热
只穿短袖稍凉
读了新闻若干
耗费一兆多流量
数一数,手机信号三格
还剩百分之七十九的电量
起身,又躺下
枕头总不适宜
吃完一整只苹果了
我把积蓄着氰化物的果籽
含在嘴里
继续等待九点钟的来临
一只火鸡走在雪地里
比猪梦见自己长出翅膀
更荒诞的
是我真的拥有一双翅膀
却仍走在人间
风吹来时
每一片羽毛都颤抖得生疼
像滚烫的雨浇灌在花瓣上
你安慰我,往前走
你说总有一天,拥有的
会和不曾拥有的一样多
春天结束,我已二十六岁
月光压在肩头时
意识到你话语
存在一个镂空的设计:悲伤
总有一天会比快乐
略高一毫一厘
此刻,我站在这片镂空之中
多年来的孤寂纷纷而落
我安慰我自己,往前走
可是,我自己都看得见
多么滑稽
一只火鸡走在雪地里
拥 挤
独自坐在房间里的人
因拥挤而哭泣
她想到十七岁那年的盛夏
蝉鸣落下,打湿的
却是面孔斑驳后的自己
撕碎月光和水面吧
不要看。不要看
不要去看夜半起伏的回忆
闭眼静坐就好
直到光阴合拢双掌
使她因拥挤而压缩为
一滩纸浆
牛吃草
长满红草的地方
一只牛去往这个地方
吃草。要停下脚步
低下头,让嘴唇低于红草
灵魂低于土地
让天空比脊背略高
草上有昆虫。受惊的
离开,留下的被吃掉
长满青草的地方,一只
受惊的牛在试图逃跑
留下的被吃掉
水是世上最坚硬的事物
扑面而来时,无色
亦无味
只满脸蘸着荒唐
像面具,更像虫蜕
试图摆脱,在太阳下
一直走;是有蒸发,是有
某种消匿,然后仰头
尖锥般砸落,把行路人
永远钉在路中央
而后汇聚,汹涌,回旋着
三月的漩涡,以及五月的
冰冷的时间,一道无色
亦无味的回眸
当年罗得之妻
转身时,是否也如此干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