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那面”的天空比“山这面”的天空更广阔一些。“山那面”因为平畴而显现坦荡且有寥廓感。当然,我是站在清溪村毛栗仓路和李家塘来说这番话的。“山这面”是被桥墩、宅楼、镇街、山林等遮蔽了的天地。民居民舍,成片粘连,少有零落。换句话说,山的挽携、塘的镶嵌、树的茂盛、宅的紧密,让自然的气场,有效聚集。自然与人,那般接近,从而生发出了各式各样的微妙关联。人与时代,风云际会;农业与自然,幻梦交融。也因此,作家便有了一个可以自由叙述故事的“地理场域”。那是一种被“设定了的”历史言说。有如加西亚·马尔克斯笔下的小镇马孔多、福克纳笔下的约克纳帕塔法小城。“邮票”般大小的村子,演绎了非同凡响的人间故事与命运传奇。周立波的小说故事,除了清溪村,或会有“别处”。比如:寨子仑、石马、高桥或石湖等“山那面”村庄。根据小说《山那面人家》改编的花鼓戏,亦有醇厚的湖湘特色。灵魂故土,乡愁物语,虽然有空间与时间的违和感,但仍不失为彼时代民生之鲜活写照。那么,“山那面人家”到底有没有一个准确之地?就这个问题,我问了周益军,他哈哈大笑,不做解释,也不做回答。或者,他认为我过于较真;又或者,我是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采访结束,我再次追问。他有些严肃地说,周立波所写的“山那面”,具体哪个地方、哪个村庄,现在的定位,不一定准确。然后意味深长地微笑。我恍然顿悟:周益军所言,不无道理——这个问题,居然被一位农人理解得如此透彻。尽管我历来对“问题”十分较真。但循此思考,便能得出结论:小说里的“山那面”的那个“村庄”到底在何处?我(或者我们)确实没有必要以“考古学”态度“寻根溯源”,而应以创作视角来对待——站在清溪村,说高桥村和石湖村是“山那面人家”;站在高桥村和石湖村,亦可以说清溪村是“山那面人家”。周立波所写“山那面人家”,没有具体“特指”。那么,悬而未决的,就让其悬而未决好了,亦增添了小说原型的神秘感。深一些说,想象中的“山那面”,像一首诗,意味着一次“主动的”生长,与到处接通每块土地血缘类似。我何不以“人类学”视角,来看待这个问题呢?“山那面”或是一个符号,或是一些(不是一个)村庄指代,或是一种喻象预设。重要的是:昭示了一个时代的人的精神,揭示了初期农业的理想图谱。农业意象中有:山、道路、树木、土地、房屋、池塘、农具、水井、地窖等等,攒集在一起,即能生发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故事。作家期予的,是彼时代中国乡村的农业经营模式与理念。
手里有一张“清溪村导游图”。不用看,就知其存在巨大差异。我当年上军校有《军事地形学》这门课。此图的功能是“导游”而非严谨的比例地图。无山地觇标,亦无高点标识。所谓山地,只揆了个大概位置。图的左边,循石道向西,再沿杜鹃路步行到“山外”。山那面,有志溪河和资江。开车去的话,要比清溪村到市区近些。我所想到的是:一部短篇“故事”发生地,小说家不用交代,主体写“人的精神”,其实足够。“人的精神”已然成为益阳“民间史”之一部分。从文学史角度来说,益阳清溪村如同福克纳小说的那个县城,通过时代背景、行动、事件,成其一个版本。一语概之:“一个地方”的故事版本,亦是“数个地方”的故事版本。“此处”的唯一性,亦可是“他处”的统一性。
高桥、石湖,两个村子归属了清溪村,处在了山的“那一面”。想想看啊,在群山环伺、江河绕萦的城郭之外,突然出现一块坦荡平畴,那一定是沃腴之地“米粮仓”了。平原地带,现代农耕,大田作业,更为自由些。无论春播春种,还是夏收秋获,机器作业,省时省劳。说到农耕,节气耘耕,未曾有变。《吕氏春秋》中,有《上农》《任地》《辩土》《审时》四篇,专讲“重农”“使用土地为农业生产之道”“种庄稼要适于时令”等“土地治理和土质改良”之文章。唐代杜佑《通典》卷一百七十一说:“凡言地理者多矣,在辨区域,征因革,知要害,察风土。”大地是粮食的宫殿,粮食是大地的内容。农业是区域地理研究主题。农人与农业不存在“边界”。每个农人内心,都怀揣一部蓬勃的《地理志》。在历史与现实中,人与农业,人与土地,土地与植物,互证互存。主体是人,土地则贫;主体是土地,土地则沃。对于作家来讲,农业现场就是文学现场。而“在场”,则是最有意义的体验。
我急于看到“山那面”的“智慧农业”到底是什么样子。“智慧农业”非现代词语。古时的农业稼穑就已有之。农人思考的是:土壤水分的保存,有水即有农业。“坚硬、黏质土壤,水分较难保存,必须优先耕种。”(《吕氏春秋》)平畴之地:高标农田、水生物研究、鱼虾繁育。范围:石马山下志溪河往东的资江一带。车子沿志溪河岸走,过兴安村、大河坪村,绕过石马村,行走山谷,再回志溪河大河坪段沙堤,到“智慧农业”展示馆。这个季节,田野无人。我怀揣疑问:关于劳动力、土地利用、作物等等。“智慧农业”是仅仅让农民知道“种田不用打赤脚,开着机器来耕作”吗?如何做到“培育、养殖、加工”模式循环?智慧农业,需要资金增持和科技定位,要求农人对现代科技有正确认知。拿出土地,开发或利用季节始止。在时间的差异中,找到一个缝合点。早稻一株能达多少粒数?晚稻一株产多少粒数?平均值与实际值的差别?还有每亩的事实产量(也要考虑区域土地的质量条件)。耕种手段在时节中圆满、准确、高效,再考虑下一茬物种的耕播、培育。土地品质的葆有非土地本身,更在于“可持续发展”理念。天时地利,草木稻谷,时间的“色阶”是土地的评判。举个例子,缺绿少水的迪拜,以“智慧农业”让绿盈满沙漠。好环境来自智慧。迪拜是沙漠季候,历史降雨量,几近于无。且因沙漠燥烈,蒸发迅速,若想有更多绿植,必须有资金和高科技,“加持”花草树木蔬菜瓜果的成长。也因此,当地的花圃、草坪、花园、蔬菜园子,都由深埋地下的蓄水管供水——由电脑微控管脉灌溉,遍布城区。此种“滴灌技术”,让沙漠植物,始终有水的润泽。在丘陵与河流多于平原的湖湘,与传统平原大田作物相比,依托智能建成的农业管理,更要严谨细致。人工智能,协同作用,取得成效。除了农田,还有水产养殖:牛蛙、稻虾、稻鱼等。利用“生态稻田”产业。植物生物,同生同长。地理环境决定生态标准。土地的利用,要有“可持续发展”理念。
挪威哲学家阿伦·奈斯(Arne Naess)《深层生态学》认为“人类应该让共生现象最大化”,重视生命体自我实现的内在价值。特别是“生态自我、生态平等与生态共生”,对于人类发展来说,尤为重要。稻田鲫鱼,少刺,肉质鲜嫩。大的,一揸长。幼鱼食蜜蚜,中鱼食草叶,大鱼食稻花。时间周期:5月放鱼苗,10月与成稻同收。先收鱼,再收稻。鱼和稻,生态环境和良好育养,营养价值极高。一亩稻田,可收30斤左右鱼;好的话,能收50斤左右鱼。作为高端食材和农业经济补充,利润可观,供不应求。在展馆室,我看到在刘少军“鱼类远缘杂交”理论指导下的“稻花鱼”的生产,采用“鱼出塘,虾入池”模式。从10月开始,到冬季12月,捞鱼入灶,放虾归池。每年4月至7月雨季,池满水溢。有小部分虾子,从稻田,爬到公路,爬进沟渠。爬出来的虾子,是绝不能收回到池塘的。怕的是,沾染了路面或别的地方的病菌。若收回去,会对池虾和鱼,造成贻害。这个时候,附近村庄农家,便拿来地笼,到路边沟渠,捞虾抓鱼。捡拾几筐,既不浪费,亦清理了卫生。或拿到城里卖掉。若有农人要到城里探望亲戚,想捎点礼,就会带着竹箕,来捡拾虾子。往往不到半小时,就可捡拾一篓子,带到城里亲戚家,中午端上餐桌下酒的,就必是这美味无比的麻辣小龙虾了。
雷雨天,气压低。农人须给虾池补氧,防止虾子出逃稻田。尽管如此,还是有少量虾子“跃出龙门”,不惧高坝,爬将出来。此种情境,让我想起小时候生活的辽南。那时,常听父亲讲“抛筐获鱼”的故事——小时候,每日早晨,母亲在溪边淘米,米钵里常常跃进几只活蹦乱跳的小白虾。小学校旁,有一条溪河,清流绵绵,细浪粼粼。午饭时光,谁家孩子忘记了带午餐或无菜佐饭,驻校老师便会拿一个竹篮子来到河岸,在河里一抄一捞,就总有一两尾小鲤子、小青鲫或小蟹子,被抄捞进筐。午间,便有美味鱼蟹汤,大快朵颐。夏日,小伙伴嬉水河溪,用脚踩踩,一个猛子扎下去,即可从细沙里,抠出一只大河蚌来……当然,“抛筐获鱼”或有夸大成分,但掏蚌摸蟹,却是真事儿。亦说明了山村生态环境良好。此场景,亦应属于人类共有的生态。“智慧农业”理念,不仅仅是时代理念,更应是现代理想。追溯史料,其实早已有之。比如,氾胜之是古代杰出的农学家,汉成帝时,他做议郎,曾在关中教授农业技术。可惜的是,《氾胜之书》原本,因种种因素而遗失。幸而北宋以前的古书,有很多引用自此书的资料文献,抽丝剥茧,方才得以保存部分“原文”。这些抽离出来的资料,集攒起来,有三千七百余言。《氾胜之书》是农科典藏,精细、复杂、高深,非农业“老把式”难以掌握。乡村振兴,文化助力。对水生生物颇有研究的李斌博士,他来清溪村水生生物研究院做运营总监,也将所学的前瞻理念带来了。他从“季候缝隙”里,找寻可持续发展的农业,亦必会为乡村发展,带来更多实惠。对创业者来说,只要条件允许,就有独到的创新。从“城市发展”转向“乡村创业”,需要的是对当下经济的判断和对未来农业的预测,将不切实际的城市锦繁袪除。我让卜雪斌做了一个调查,结果是:目前的清溪村,没有一人在外务工,即便已有的在外务工者,也都回来了。家乡有前景,游子不离家。清溪村,60来个村民小组,近7千人口,近5年来,已有157人考入省内外大学。部分大学生,毕业后又回到了清溪村创业。有的,在文旅集团做策划;有的,搞智慧农业研究;有的,开了幼儿园;有的,当了教师。也有的,做自媒体或开了小餐馆。“轻关易道,宽农通商”,发展有效的自主自由的农商经济。
农业伊始,全靠手工做田,不敢想象,有一天,庞大机器,能够进入农田。到上个世纪下半叶和本世纪初,人们才逐渐意识到“科技农业”的美好愿景。田间耕作目的,是以打破原有水准,提高产能为前提的。农业,需要打破传统主导,建立起有远见的品质农业。科技以其高效能否定了传统的生产方式。电脑科技,分析土壤或预测水土营养,手段非单一。我的看法是:农业科技,周旋于渴望与现实之间,应在其内部发生改变。相信科技与现实,保持和谐关系。介于“什么是”与“什么可能是”之间的问题,要尽快调停或打破。我们对自主创业的想法不断达到或扩大。我们对农业的经验日益丰富,那也正是日渐增长的理想。农业进步,是土地立场,是阐述世界的方法手段。当然,我不能接受机缘巧合或者说“土地决定论”。我相信的是农村的未来、农业的精神本质。“邹麦秋提着一盏小方灯,从地窖里爬出来,拍拍身上的泥土,抬抬眉毛,平静地,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我与其坐冷板凳,听那牛郎中空口说白话,不如趁空来看看我们社里的红薯种,看烂了没有。’”(《山那面人家》)“山那面”,有河,有江,有大大小小的溪渠。总之,是不缺水的沃腴之地。湖湘本来就是不缺水的风水宝地。不必担忧河流的变化,湖湘四大水系(湘江、资江、沅江、澧水),资江流域,多半是小支流的汇聚,集中面积不大,但区间的径流水量很大。在夏季,雨量集中,径流量也集中。一般秋冬季,降水较少,河水主要靠地下径流补给。资江流域植被较好,河水多数是清澈的。冬天的志溪河某段干涸,则成了一片草场。站在堤坡,可望见有几头牛正在吃草,还有一群奔跑的鸡鸭。也有几匹马儿在一小股水流那里饮水,农人为赚收入,搞旅游,饲养马。当然,这些都是短暂的。“河流”之上,积雪、草地、冬菜、泥土。山丘连着山丘,有十几顶露营帐篷,白色的,远远望去,像草地上长出的硕大的蘑菇。这个季节是寒碜的。到了5月份,如果连续两三天暴雨,志溪河水就会猛然涨起来,能将一条120余米宽的河床瞬间涨溢。冬季里河水迅速干退,最后,仅剩下河中间的一条浅浅水脉,蜿蜒、游移、飘忽。像一小段云烟,随时枯竭。那里也成了都市人寻景探幽的影像拍摄之地。
诗人古玄讲了一个有趣故事。此处河段,被某影片剧组看中,作其中的一个场景。诗人、画家皇泯兄曾在《金家堤之恋》中扮演“族老”角色,台词只有一句:“沉塘!”情境是:穿着长马褂儿的“族老”,从太师椅上站起来,向着即将施刑的人群喊了一声(命令)“沉塘!”于是,一个时代最严厉的山乡传统“家法”开始了。对待“犯戒”女子最严重的刑罚是以结束其生命为代价。往昔时代,封建落后的山乡,此种“家法”,比比皆是。反观的是,过去传统礼法,对人间情爱的阉割和戕害。诗人皇泯,高额细眼,面容清朗,身坚骨瘦,长发无须,长相独特,天生一副“葛大爷”气质,加之穿上旧时长袍马褂,又绝对胜过葛大爷。过去与现实的湖湘,人人都是角色,人人皆可入戏。因此,演得真实。“山那面人家”是小说里的话语。假如周立波将之写成长篇小说,或许不止指证一两个村寨。当然,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周立波所阐述的是农民的“爱情观”,与之后的文学创作,理念上说,主题是一脉相承的。有着理想主义爱情观,包含了爱乡村、爱乡亲等情感。小说凸显的观念,是对传统礼法的一种反叛。短篇小说《山那面人家》初载《人民文学》1958年第11期。后收入各种版本。小说以优美笔调,描写“山那面”人家婚礼情境。一群去参加婚礼的姑娘,笑着逗乐儿,笑着“听壁脚”。新娘大方、朴实、勤劳、随和。新郎邹麦秋,是一个有理想的青年。新婚之夜,偷偷跑去看社里地窖里的“红薯种烂了没有”。其他人物,无姓无名,都活灵活现。既凸显了短篇小说主题“一抹亮色”,也增加了情节的奇特感。
重新发掘时代的真实性,当然也有假设:时空的存在,有不可言说的延续性。这样的文化,通常表现在观念里。不用去思考时代背景如何,民间生活本态,是由人的心态决定的,也应该是精神第一性的。自然的存在,如同老式农具,或固有的民间语言系统参与其中。因为有时候,处在地理条件下的生活经验,决定了一位乡土作家的创作态度。
著名学者杨义先生说:“我们应该认识到,地理是人类生存活动的一个场所,地理如果没有人就没有精神,人如果没有地理就没有人立足的根基。人们追求‘诗意栖居’,‘诗意’属于人文,‘栖居’联系着地理。中国是诗的国度,幅员广阔。人文地理学研究资源,得天独厚。但是,以往一些研究,不太注意思想维度,甚至忘记了思想维度,总喜欢从一些空幻虚玄的概念出发,就像鲁迅讽刺的那样‘想用自己的手拔着头发要离开地球’,离开发生在地球上的时代、社会、文化和人群。其实,讲文学地理学,就是使我们确确实实地,使文学回到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这块土地上,体验‘这里’有别于‘那里’的文化遗传和生存形态。人文地理学就是研究‘这里’的人学。”19世纪50年代,人的精神,勃然、贲然。比如,“茶子花派”乡土文学,生活写实感强,人物立体,地域感强烈。一段历史,能够写实再现,特别是一些事件,在“本记”中得到了具体描绘。杨义还说:“地理给人类提供了一个广阔的空间,使人类能够反复地出入于自然和人文之间。离开自然,人类就会变成游魂;离开人文,人类就会变成野兽。自然和人文的融合,养育着人类,升华出人类肉体和精神。”那么,现实读者,是否会怀疑故事的真实性和小说所反映的时代内容?
应该强调的是,对于民间文化、口传文化的价值与功能,必须还原到“本体论”的高度来谈。周立波的小说,语言和故事,属于时代,属于传统人文精神取向。也因此,故事没有离奇性质,而是平凡(平铺直叙),就像身边的人群,平淡,但有趣灵动,后者是阅读的魅力所在。也为农民朴实无华的生活本态,感到哑然失笑的“有意思”。小说景物以及环境描写,有风俗风情画特点。浓郁的生活情趣,厚重的人情世故,湖南人性格,由此展现出来。
《山乡巨变》描写闹洞房时新郎新娘吃抬茶,穿插了谢庆元、李槐卿、李月辉等人的议论,串起了益阳本土婚俗,比对今昔,既有时代气息,又有传统色泽。《林冀生》中亦有描写送亲场面,送亲队伍中,走在前头的是两个挑担大汉。第一担装着叠起的新被子、皮箱;第二担装满茶壶、茶碗、瓷罗汉、梳妆镜。穿着绣花红缎子四抬花轿,坐着描眉画眼的新娘子。《山那面人家》更详细地描写新房摆设,大红喜字,鲤鱼兰草窗花,瓷壶瓷碗瓷罗汉,主婚人的讲话。青年男女“听壁角”,总能偷听到新人的喁喁情话。比如:“堂客”“睡一挺床”“困着了吗”,每一句方言,都似设一个小情节。趣灵生动,情调鲜润。有时候,情节又是缓慢的,但不拖沓,小幅画面,巧妙穿插了对民间风俗的描述。新婚之夜的插叙、别具风味的哭嫁歌,都为短篇小说增加了些许乡愁韵味。状物:“木格窗子上糊上了皮纸,当中贴着一个红纸剪的大喜字,四角是玲珑精巧的窗花,有鲤鱼、兰草,还有两只美丽的花瓶,花瓶旁边是两只壮猪。”描述:“把茶子花献给了新郎,我们往新房走去。”“我们攀开了门帘子,进了新娘房。姑娘们早在,还是在轻声地笑,在讲悄悄话。我们才落座,她们一哄出去了,门外是一路的笑声。”抒情:“飘满茶子花香的一阵阵初冬月夜的微风,送来姑娘们一阵阵欢快的、放纵的笑闹声。她们一定开始在听壁脚了,或者已经有了收获吧?”
小说里有悲悯的大地崇拜,有湖湘的农桑气息。“地窖中”的“红薯种烂了”是点睛之笔,标识时代农业特点。地窖育秧、温床育苗,如今不再是唯一的方法了。运用科技选种育秧,更准确有效。现在,我们不需要担忧“红薯种烂了”。现代农业科技,可在手机“云端”,或者电脑“云文档”中,监测苗秧生长。更可以手机、电脑,掌控土地光合作用、空气温度、土壤湿度,适时育种、栽培,更有成效。手机和电脑是精准调控的科技生产力。
信息时代,心理距离之“别处”,逐渐消失殆尽。整个世界,刹那间,变成了一座城邦、一个区域。一切变成了一致。事实是,高度发达的信息,是对快节奏人类生活的重构。对于农耕,亦是一样。自然环境与季候环境改变,每时每刻,都与巨大的信息科技相联系。高纬度信息科技体系,让自然与人文,得以恢复原态;让人的生活秩序,得以恢复重建。
农事稼穑之艰,躬耕垄亩的人,或许能够体会得到。年轻时,我读过农专,课程复杂,皆是厚重学科:田间试验、农业生态、作物栽培、育种学、种子学、农业经济管理等等。举个例子:果蔬栽培,我有兴趣,但实际接触少,并不擅长。果蔬种植,需要了解土壤的PH值酸碱度,需要了解土质营养(黏土或砂土)和地域生态环境(风流量与降雨量),以及所栽种的果蔬季节习性,从而实施土地改良。某年,有位同学送我一株巨峰葡萄枝,我按教材所讲,将之栽插自家园圃,松土、浇水、布肥,春天地暖,茎杆发芽、分蘖,抽枝儿,绽迸一根小蔓藤,萌出了嫩叶,从浅绿,到鹅黄。再过几天,活脱脱的,长壮了柔嫩的枝茎,风吹颤颤,有如婴儿摇晃小身子。夏天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叶柄变得粗壮、茎杆由嫩绿变成棕红。叶子与蔓藤,变成老玉色泽。秋不结实,因为太小。头两年,葡萄树憋足了劲儿,猛长粗茎、增大叶片。冬季,父亲抱一捆玉米秫秸,覆遮保暖。进入第二个春天时,再用木棍搭架,助它挂藤、蔓延,然后在一些粗藤茎和老叶子之间,结了串串小珠粒儿,先是稀疏小粒儿,再后来,是饱满珠玑,最后累累串串,被最坚固的藤蔓挑着、担着,阳光下发出了宝石般的光泽。看着自己的育苗成长、结果,很有干了一件大事的喜悦呢。
在高桥村,还看到了农业技术专家官春云的高油酸油菜(湘油708品种),每亩可产200斤菜籽(出油量亦超越了国内同类产品)。看见大片的“高标准农田”的油菜,想问:官春云是谁?官春云,倡导高油酸油菜籽儿种植的农业专家,斯时,大概正在哪一块田里忙着呢。没见到,有点儿遗憾。后来在百度搜了一下“官春云”,果然有诸多条配照片的新闻。油菜是宝物,不仅榨油,冬天掐其嫩苔,蒜茸清炒、炒腊肉、煮清汤,都是美味。菜籽油,是烧鸡、煎鱼、炒腊肉的最佳搭档。“我就是油菜,油菜就是我”,是他说的话。一位可敬的农业科学家,他正在黄花簇拥的油菜花地里,用标尺量花株的高度呢。或许,那一株花,每增一小串儿,他就会付出一身汗水。湖南是油菜籽儿高产之地,也是创大品牌的省份。田野,一部分是植物学,一部分是园艺学。农业栽培,多的是人对土地的热忱和热爱。
农人都是专家,擅长从土地里,发掘生机。农作物好坏,检验农人智慧。某些地方,经济发展与收入增长,显然使人们对幸福感和自我评价同步提升。成功和失败,都会让人悟到道理,也让我想起曾经的半途撤退。年轻时,想着世界之大,闯荡江湖。可是,故土离我愈来愈远,田园离我愈来愈远。失落惆怅,不能自持。偶尔心血来潮,到山里逛逛,亦只看客而已。
资江缠绕益阳,浩瀚水光不远。目光转过“山那面”。我与卜雪斌和诗人古玄去到资江河流与志溪河的交汇处。滩涂那里,有人用海虾钓翘嘴鱼。忽然看见对岸长着湿滑茅草的陡岸,有一个小男孩在玩耍。正担心着——那里的水至少5米深呐!想要大声向孩子喊叫,又怕吓着孩子。但好像有所感应,只见孩子从茅草地陡岸爬上了路,轰着狗儿,往家里跑了。清澈河水,急缓不定,特别是现在这个季节,江水寒彻,刚刚下了雨,坡坝湿滑,不安全呐。
卜雪斌帮我联系了一位“种粮大户”,他介绍:石湖村,谌佑飞,跟他一样,在“乡村振兴”时候回来的。
我想用文学写作常说的“归来者”来借指。早先,这位乡亲,在广东一带,搞电子产品经销,据说是一个很大的公司。清溪村搞乡村振兴,他感觉有创业机会,于是就回来了。并大胆承包了土地,投入200万资金,购买了机器设备,以种稻为主。几年过去,他成了清溪村的“种粮大户”。
我不禁来了兴致,说去就去,找“种粮大户”谌佑飞聊聊。
谌佑飞,1971年生,精瘦,个子矮小,但是壮实。妻子熊群仙,1973年生,面容黝黑,个子矮小。他们购置了3台插秧机、4台收割机。石湖村,在青铜器时代就有人居住了。石湖村面朝北峰山,背靠志溪河,是志溪河的冲积平原,有1100亩是高标准农田。石湖村有3200亩高标准农田,其中2100亩用于小龙虾种繁育。谌佑飞和熊群仙,注册了“鸿发家庭农场”,包括:种稻、收割、播种、销售,不留空地,也在山坡上种少量的黄豆。谌佑飞夫妻,主种早晚稻。早稻4月成熟,晚稻7月成熟。在田里,一边收割,一边销售。而且,早稻晚稻,一收一种一售,时间一天不差,交替“衔接”,缜密紧凑。像电子信号的传导,一个个环节紧扣。时间不能含糊:季节到来前,抢收早稻,立即种上晚稻。收早稻,种晚稻,7月20日前收完、种完。时间只有20天,稻田1100亩。时间的自然规律、节令,要严格遵从、恪守,如此才能保证早稻收仓,晚稻入田。收割时,把稻草(根)直接打碎在地里,增肥又减少二次作业。这是农业理念,就地解决稻根遗留问题。稻草根软,收割机上,有切草设备。然后,连带着谷子脱粒,鼓风机会将碎稻草吹出来,撒在水田里,不出若干天,就会沤成有机肥料。收割时节,米厂也会直接来到田间地头,进行收购。
汉代贾谊《论积贮疏》曰:“夫积贮者,天下之大命也。苟粟多而财有余,何为而不成?”不管如何运用生产力,“收获”才是第一硬道理。晚稻成熟期长些,天气由热转冷,相对早稻来说,更好吃些。早稻煮出的饭,一粒一粒的,缺少粘性弹性。用益阳话说就是“打口”(不好吃)。也因此早稻都做了深加工产品:饼干、米饼、锅巴。或酿酒,或打成谷粉,用于饲料产业。“种大田”比“种小田”,省时省力。“种小田”属于原生农作业,至少要雇佣6个劳动力,投入多,收益少。大面积耕作,需要多少劳动力?“双抢”时,需要多少帮工?这两年,谌佑飞有了自己的品牌,每次收割之后,报备镇里,获得“溯源码”,保证粮食的品质。北峰山下,种高油酸油菜,是官春云院士、李斌博士指导的种植基地。春节后3月份,坡上山下,油菜开遍金灿灿的黄花,蜂飞蝶舞。城里人来此打卡、拍照。年轻人来此拍结婚照。
不由记起,那天在“鸿发家庭农场”与谌佑飞会面。冬季的田野,清冷阒寂。寒山衰柳草,景色荒凉,有一些怅然于绵邈静谧的苍茫天地之感。但是,田园即是田野,生机在于呼唤。等到来年开春,当第一缕春风吹来之时,将有万畴草木蔓发,胸中的寥廓之苍凉感,会被一种博大的沧海桑田所取替。炽烈阳光下,浓稠风雨里,满目里,皆是生机盎然的蓬勃乡梓。
卜雪斌邀我到他家吃饭。我说那太添麻烦吧,他说反正我们自己也得吃啊,简单,就煮锅牛肉。结果,他亲自下厨,煮了三个锅子:蒜葱煮炖牛肉锅、酸菜豆腐丝鱼片锅、莲子大枣桂元肉丸汤锅,配了清炒油菜苔尖、小菜辣子姜片。吃过饭,又聊起谌佑飞夫妻种稻。我想到了“土地崇拜”,就是尊重土地,发展生态有机。由个人,到群体,可以这样推想:农耕的目的,在于打破理想主义模式,建立起更美好、更高格的价值观。凡是成功之人,皆是拒绝从非常态的现实中撤退,而是“靠近”与“面向”。一个人的价值取向,决定目标成败。下午2点,卜雪斌带小女儿去市区一家教中心补习高中数学。我搭车返市区。酒店在梓山路,我将在奥林匹克公园下车。也是天冷,小雨下个不停。车子走得慢,我又与卜雪斌聊起“山那面”界定问题。我再次强调了看法:“山那面”有延展性,一是地理空间,二是精神空间。所谓“人家”不是专指哪一个村庄的人家,而是小说常见的朦胧“设置之地”。即便考证,亦是无功而返的徒劳。所以呢,故事安排,可随意“安放”哪一个村庄。一小块田野,一对新婚夫妻,一群参加婚礼的乡亲,喻示山乡精神境界。小空间,大道理。山那面人家,给人一种印象主义的画面感。观察西方小说家,有时候会根据一幅画作,就能写出一部小说来。
比如,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的《墙上的斑点》就是一部意识流小说,小说写作者有一天在自己寓所里坐着,看到墙上有一个斑点。这个斑点是什么呢?“三次观察”,三次不同的猜想,最后,意识突然超越时空,想到了历史遗址古特洛伊城……伍尔芙否定生活的客观性和现实性,呼吁人们向内心看。“人们小时候都认为这些是事物本身的、标准的、真实的东西,谁要是稍有偏离,就会有遭到无名的诅咒的危险。”然而,“有朝一日你会发现这些所谓真的东西,星期天的午宴、星期天的散步、乡村别墅,乃至桌布,都并不全是真的,竟有一半是幻影,并且降临于不信者的惩罚,也只不过是一处非法的自由感而已。”它是一种内心的哲学,必然是内心深处的存在。“没看到的先于看到的存在。”一个故事,也是一样,没有发生的(将要发生的),其实已经发生。也像V.S.奈保尔的《米格尔街》,一个小小街衢,竟然有那么多“有意思的人物”,分布在了各个角落:老街常出现的人物鲍嘉,粉红房子里的乔治、生意失败的伊莱亚斯、故弄玄虚的哈特、只买一条半鲱鱼的孩子……全都是小人物或尘埃般的精神浪迹者:疯子、笨蛋、冒险家、哲学家、小丑。但没有懦夫。本相的现实,呈现的是立体人生。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辞说:“《米格尔街》糅合了契诃夫式的幽默和特立尼达岛居民即兴编唱的小调子,确立了奈保尔作为幽默家和街头生活作家的地位。”
肯尼斯·克拉克的《风景入画》说得更为直接些:“春天的色彩使我们联想到新生和希望,或黄昏的天空使我们与劳动的结束联系了起来。”人和大地之间,劳动即是内容。向大地鞠躬,大地有回馈。人类伊甸园式的景象,是小说要叙述的内容。山乡所要改变的,不仅仅是外在的自然,还有“人的精神”,大的意蕴,则是“人类精神”。那个时代,最好的阐述就是文学。时代生活,从某一刻开始,便被记录、被言说、被诠释,而且永恒铭刻在忆想中了。小说文本,亦真亦幻,亦实亦虚。生活的“元文本”,地理的、精神的,亦都保存在了这块土地上,或者,早已“正在进行时”了。所谓的现实主义剧场,等待着后人的思考、猜想,甚至评判。农村经济与人文关怀,是时代问题。今天的清溪村,人民勤劳,五谷蕃熟,穰穰满家。有识之士,文化助农,给乡村带来了经济发展。随后数天里,我与卜寸丹、盛可以、曾丽霞等到洞庭湖腹地,进行田野调查,我想着那些地方,亦属于“山那面”“水那面”。读村庄,读田野,读湖塘,读自然,可溯回昔时。即便对文学并不感兴趣的人,也会以周立波来炫耀。山村兴盛,人之素养亦最佳。人文理想与此前所看到的肯定不同。文学能够道尽的不一定是小说、连环画、戏剧什么的,更多的应该是隐喻。“道不尽”的存在,以“隐喻”来说,更能够全面。
我完全可以理解“事实景象”对现实的影响。答案不是单一的。比如17世纪的荷兰风景,创造的是19世纪的视觉感受。在我看来,衡量一个城市或一座村庄的人文品格怎样,在于:当你在某个地方看到蓊郁高大的树木、明朗的田园、纯净的屋宇、爽洁的道路时,会由衷确定,此地区(乡镇)的农业经济发展一定是好的,现实人文也一定是有品位的。生态决定品质。乡村的发展,离不开包容。古老的、历史的、现在的、未来的。“住不住,先看树”,树木在高品质的人群地区得以存活。土地也一样,能在人的呵护之下,不被占用,不被破坏,不被污染,才显现价值。因为,只要有沃腴的土地,就会生出茂盛的庄稼、葳蕤的花草和高大的树木。维特根斯坦说:“世界的意义必定在世界之外。”“人是人的心灵的最好画像。”对于此哲学理念的理解,或许只有放在自身所处地方来说更能被理解。有些问题,需要“辨识”。“山那面”是一个可以与“山这边”相互比对和参照的“世界”。我们今天要读懂自己的同时,更要读懂别人所在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不封闭,不妄自菲薄,做好自己的事,才是硬道理。《论语》说:“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湖湘人奇思妙想,境界殊异,亦然不同。当叙事呈现,人们会以历史事实进行比对,进行言说。其实,古人早认为:民生乃是“择吉处而营之也”。孙思邈在《千金翼方》中亦言:“背山临水,气候高爽,土地良沃,泉水清美。如此,得十亩平坦处,便于构居。”民生所逐之地,定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此为民间品格。无论哪里,无论哪个时代,皆都如是。沃腴的土地、富庶的民间、理想的生活,是让心灵愉悦的美好所在。它提醒我们对现实乡村认真思考:所谓理想乡村,到底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