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杭州比喻为一部厚重的书籍,那么西湖便是一帧绝美无双的封面。
戊戌年冬,我与夫人赴杭办事,向晚回程时,大雪纷飞。行至北山路,望向雪中西湖,日常人流如织的断桥、白堤,此时不见一人,唯有天地一片苍茫。忽然想起晚明名士张岱,三十六岁那年寓居西湖。冬遇大雪三日,张岱孤怀雅兴,于初更时分,孥一叶小舟,漂浮于湖中,往湖心亭看雪去。夜雪中的西湖,“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那夜的痴人张岱把自己融入了西湖,成为一滴清冽的水,或是一片晶莹的雪。
西子湖的自然风情,天下人无不竞折腰。“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这是唐代诗人白居易《春题湖上》中的两句诗。官至中书舍人的白居易在朝中壮志难酬,自请外放,获任杭州刺史,时在唐穆宗长庆二年(822年)七月,“且向钱塘湖上去,冷吟闲醉二三年”。西湖的风光没有让诗人失望,妥帖地抚慰了他的心灵。长庆四年(824年)五月,白居易履新北去。在此之前,他知道杭州任期将满,心中满是不舍,便写了一首诗《春题湖上》,描述西湖春景之美,表达依依惜别之情。
白居易在另一首诗《钱塘湖春行》中如是写道:“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白沙堤,便是横亘湖上的白堤,自断桥起,过锦带桥,止于平湖秋月,是古往今来游客必至的打卡地。
宋熙宁四年(1071年),北宋诗人苏轼出任杭州通判。他与王安石推行的新法政见不同,便与唐朝的白居易一样请求出京任职,远离政治中心的巨大旋涡。杭州幸运地迎来了这位“副市长”,当然,杭州的山水也不会辜负大诗人的天纵才华。在一个早春的清晨,苏轼与朋友饮酒于西湖的船上,一直到傍晚,晴朗的天空下起了雨,他凝望雨中西湖,仿佛看到绝代女子西施凌波而来,诗兴顿起,挥笔写下了《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二是:“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这是有史以来抒写西湖最好的一首诗。正是西湖之水,荡涤了苏轼心中的积郁之气,与一泓碧波结成了知己。
十多年后的元祐四年(1089年),苏轼再次来到杭城,出任知州。作为杭州父母官的苏轼对西湖依然情有独钟,因疏浚西湖而修筑了一条“苏堤”,南起南屏山麓,北到栖霞岭下,苏堤有六桥,由南而北依次是映波、锁澜、望山、压堤、东浦和跨虹,皆诗意盎然,如同苏轼起伏有致的诗句一般荡漾在湖水中。苏堤上一株杨柳一株桃,在湖光山色的映衬下分外令人沉醉。古时钱塘有十景,“六桥烟柳”在其中。
元朝时期,意大利威尼斯商人马可·波罗游历江南,从苏州至湖州,又策马三日进入了杭州。“天城”——天堂之城,是他对南宋“行在城”最美好的印象。许多年之后,回到故乡的马可·波罗对“天城”里的士人、食物、碧水、桥梁、街道、建筑,甚至待人接物、生活习俗等依然念念不忘,如数家珍。“天城”所呈现的种种景象,使他深深赞叹,认为这是“世界最富丽名贵之城”。而白居易、苏东坡所一往情深的西湖,这位远道而来的西方友人自是无法绕过,他坐过游船,游览西湖风光。在马可·波罗的记忆中,“城中有一大湖,周围广有三十里,沿湖有极美之宫殿,同壮丽之邸舍,并为城中贵人所有”,他还看到“湖之中央有二岛,各岛上有一壮丽官舍,形类帝官,城中居民遇有大庆之事,则在此官举行”。那时的临安城,在南宋王朝覆亡后已失去了首都的功能,但是宋韵犹存。
在我七岁时,父亲带我去省城治病。居杭月余,父亲背着我游览杭州山水,六和塔上眺望钱塘江,宝俶塔前俯瞰西子湖。那时年幼,自是不知白居易、苏东坡,不知这是尘间姻缘的胜境之所,那青烟过处,修炼功成的白蛇踏波而来,化身妩媚的俏女子,与杭城男儿许仙倾情牵手。不知鉴湖女侠秋瑾敬慕岳飞,“埋骨西泠”是她生前的愿望。不知梁山伯与祝英台在西湖之南的万松书院同窗共读,春秋三载,结下了百年情缘,生死相许;不知钱塘歌伎苏小小长眠于孤山西泠桥侧……以至于出院回家时,一进入村口,我就开心地大喊起来:“杭州人回来了。”我居然把自己当成杭州人了。直到长大以后,只要时间允许,我总是要到西湖流连一番,重温儿时的绮丽梦境。
哦,行走西湖之上,帝王将相也好,才子佳人、贩夫走卒也罢,皆能与这山水获得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