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母亲缘浅,在尘世只相伴了十五年,老实说,还不到三个年头。母亲留给我的记忆不多,很多时候因为怨恨不愿去想她,可总有一首歌谣在我耳边萦绕不去:“月亮光光,要吃看忙忙(饭),忙忙还没熟,要吃腊肉,腊肉还没自巴(熟),要吃粑粑,粑粑还没打,要到河边耍,河边有只船,坐到思南,思南一颗钉,坐到北京……”
那年月,生我的寨子苦,母亲尤苦,每当我饥啼时,母亲总是搂着我唱这首歌谣,我的哭闹声总是戛然而止。
我的外公不知何方人氏,于辛亥革命不久的乱世中,与他的兄弟二人一起南下逃命,不久便流浪来到武陵山与苗岭山交界的穷乡僻壤,也就是生我母亲和我的地方。
那是个冬日的黄昏,天地一片寒冷,刺骨的风吹刮着山间的草木,也吹刮着破落的村庄,黑暗和冰冷铺天盖地而来。人们发现,村头丢弃的一堆白森森的牛骨上,坐着两个皮包骨头的少年乞丐,饿极了的他们,伸长了脖颈,疯狂地啃咬着坚硬的牛骨,两双大眼凸鼓鼓的,露出吓人的绿光。
地主老爷闻讯赶来,围着两个乞丐转了一圈,发现他们都有两把干活的好手,于是收留了他们,将他们安排与猪牛同住,干牛马一样的活儿。
两个乞丐兄弟中的老大,后来成了我的外公。
我爷爷说,地主老爷是个穷凶极恶的人,他不仅霸占着远近村庄的土地,欺压良民百姓,还杀死过帮他干活儿的长工。外公兄弟俩有时候实在受不住劳累,想逃跑出去,都被抓回来,吊着打,折磨得死去活来。
一个春天到来,一场瘟疫来势汹汹,席卷着整个村庄,最恐怖的一天,寨子上接连死了十几个人,一些人家无力埋葬亲人,便只有抛尸荒野,任凭豺狼饱餐。我的奶奶也被这场瘟疫夺去了生命,那时,我的父亲出生才一个月,奶奶的身体都僵冷了,他还趴在奶奶的身上拱着找奶吃。
埋葬我奶奶的道士先生正是寨上的大地主,午时启灵入土时,进寨的山垭口突然响起了乒乒乓乓的枪声,很快,一大群身着军服的人黑压压地围拢来,地主一看这架势,吓得魂飞魄散拔腿就跑。部队中有人喊起来:“老乡们,不要怕,我们是解放军!”
寨子解放后,地主恶霸被枪决。做了大半辈子农奴的外公兄弟,是最彻底的无产阶级,也成了解放最大的受益者,他们不仅从地主手里分得了田地,房屋,牛马,扬眉吐气做了寨子的主人,我外公还当上了生产队长,日子一天天红起来,他成了那个时代的英雄。为了报答共产党的再生之恩,他每天第一个起床,第一个下田,第一个带头农业学大寨。后来,外公娶了外婆。外婆生下母亲不久就死了。外公一个人将母亲拉扯大。母亲长到十七八岁,外公为了将来有个厚实的靠山靠着,便将母亲嫁给了村里的张氏大家族。
父亲和母亲,两个苦命的人,走在了一起。
母亲没有兄弟姐妹,出嫁时,她不忍心丢下外公孤零零的一个人,便带着他一起嫁过来了。
父母结婚没几天,离我家不远的湘黔铁路开建,作为生产队长的外公,那时掌管着全大队人的命运,他毫不犹豫就将我父亲第一个推出去修铁路。这一去,父亲就终身成了铁路人,从贵州到湖南,一直修到山东济南。
父亲走了,外公老去,家里的重担落在母亲一个人身上。
一次,外公偷偷在家多吃了一个红薯,被母亲发现,外公就像做了贼似的惭愧。晚上我有尿床的习惯,惊醒后就再不敢入睡,赶紧把衣服垫在屁股下企图焐干,但常常被母亲发现,遭受一顿打。母亲一边打,一边责怪,还一边流泪。因为整个冬天,我们家就只有一床祖传的棉絮,尿湿了没换的,还容易霉烂,母亲是心疼被子,打我又心疼我。
饥饿就像一条条毒蛇,紧紧地缠绕和啃啮着我们,每当我饥啼时,母亲便紧紧地搂抱着我,指着夜空里的月亮,嘴里哼唱一首歌:“月亮光光,要吃忙忙,忙忙还没熟,要吃腊肉……”
我们住在一幢破旧黑暗的老木屋里,一到冬天,木屋四壁透风,风一吹,整个房子嘎嘎乱叫,屋顶、楼板、四壁都在摇晃,好像随时轰然垮塌下来。许多夜晚,母亲都要去生产队开会,很久都不回来,我一个人待在黑暗的木屋里,仿佛身边全是幽灵在走动,吓得我跑出木屋,满寨去找母亲。
弟弟出生后,母亲的负担更重了。她早出晚归,挑着箩筐下地去打谷子,一头挑着我,一头挑着弟弟。等到谷子打好后,先将我和弟弟留在稻田里,等把谷子都挑完了,才回来挑我们回家。这种日子,母亲一个人硬撑着。那时候,从我们生产队里走出去的铁道工人,不止我父亲一个,他们在外流血流汗甚至牺牲,没有多少工资,只够养活他们自己。一年到头,父亲只有春节几天的探亲假,指望父亲照顾家庭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一个秋雨潇潇的日子,爷爷突然病危,伯父跑了几十里山路到邮局往济南发出加急电报,要父亲火速回家见爷爷最后一面,可直到爷爷去世下葬,也没等来父亲的身影。那时父亲正在济南的深山里修建铁路,音讯不通,根本收不到信。两个月后回来,父亲远远望见爷爷埋在山里的新坟,摧肝折肺跪地大哭。
我还不满三岁,弟弟不到一岁,母亲便在劳累与无助中背弃了父亲。弟弟和外公跟母亲,我跟父亲,一个苦难的家从此撕裂。
父亲觉得我是个累赘,与母亲办完离婚手续后,到姑妈家住了一晚,第二天天还没亮就悄悄踏上了远去山东的列车,到死也没有回过故乡。
我想家了。
两个月后,我趁二姑父姑母不注意,一个人悄悄溜走了。我记得我家离姑姑家不远,翻过一道山岭,再翻过一道山岭,连着山路的第三个寨子,便是我家了。
当我兴高采烈地跑回寨子的时候,等着我的还是那幢熟悉老旧的破屋,但家已全然不在了。我推着门,门被锁着,任凭我哭闹,嘴里不停地喊着妈妈,但母亲再也不会从破屋里出来,搂着我唱那首“河边有只船”的歌谣了。
夜幕降临的时候,寨子里放起了电影,我忘记了父母,擦干眼泪,席地坐在大院坝里津津有味地看起了电影。那晚放的什么电影,我是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后来,养父告诉我,那晚电影结束收场时,放映员站在院坝里大声喊叫着:谁家的孩子不要了——谁家的孩子不要了——喊了许久,寨子里没人应答,养父闻声打着火把走来,他弯下腰,把呼呼沉睡在院坝地里的我默默地抱回他的家里去,从此我就成了他的养子。
二姑父找上门来,想诳我回到他家去,我躲在屋里怎么也不肯出来,尽管他手里拿着糖果和一双车轮草鞋,但我宁愿光着脚也不肯随他去。究竟为什么,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这或许就是命运中的冥冥安排吧。
我被收留的这个家,更是穷得不成样子。四十多岁的养父一身疾病,失去了劳动能力,养母是一个哑巴,他们都是文盲,上有七十多岁的爷爷奶奶(爷爷弱智,奶奶双眼瞎),下有两个十六七岁的姐姐。
听寨邻说,养父一家原先是住在一幢歪歪斜斜的茅草棚里,家境只比我外公好一点儿。解放后,共产党打土豪分田地,除恶霸分房产,养父便分得了土地,住进了恶霸的宅子。几十年过去了,别人的日子一天天地好起来,养父一家却日日地困顿下去,分得的老宅也已歪斜朽败,我住进去的时候,房子已经歪歪扭扭,漆黑破败,看上一眼就叫人疹得慌。
我与养父母睡在一张床上,盖的是漆黑破烂的棉被,不知盖了几代人,硬邦邦的,下面铺的是稻草,稻草上面盖的是一张冰冷的破竹席,我与养父母就睡在破竹席与烂棉被之间。遇到热天还好,遇到冬天,一家三口躺在破竹席上,捂着一床被子,前半夜冷得睡不着,当破竹席被我们焐热进入梦乡时,天又亮了,赶紧起床去干农活儿。有好几次,一不小心,我稚嫩的皮肤在翻身时被破竹席划出一道口子,竹篾深深地刺进我的皮肉里,养父小心地将竹篾从我身体里拔出来。
我和姐姐们生病,养父总是唉声叹气,在床边磕头作揖,向菩萨许几个愿,去庙里烧几炷香,根本就请不起医生。
这样的日子,伴随我过完了整个童年。
长到八九岁,同龄们都去上学了,而我还在山间放牛砍柴。
一天,村妇女主任找上门来,动员我去学校读书,养父说,穷人家的孩子上什么学,自古只有架起锅子煮忙忙(音,饭),哪有架起锅子煮文章的道理?妇女主任说不过,只好把脸沉下来,说,这是共产党的政策,任何小孩都必须去上学。养父没办法,就答应我去读几年“犁耙书”。
谁知我这一去,便与读书结下了终身的情缘,我一个劲儿地玩命读书,一遇统考,不是乡第一,便是县里第二。小时候,我不知道读书到底是为啥,听自家爷爷说过,三辈人不读书,就像一头猪。我怕变猪,变猪要着杀的。
读到五年级,两个姐姐都出嫁了,家里的日子更难了。记得年迈的奶奶生病了,吃不起药,死的时候,她说她唯一的愿望是好想吃上一颗水果糖啊,养父便将头埋进她的怀里,捶打着自己的脑袋,像负罪的囚犯一样。
一天,养父对我说:“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你就认这个命吧,孩子,我们也老了,连讨米的力气都没有了!”那眼里满是哀求。
十四岁那年,我在小学毕业的关口上辍学了。
我的母亲闻讯赶来。那是个秋晨,母亲敲开我的房门,站在我面前,眼里满是泪水。她从怀里掏出一卷钞票放在我手里,我的手心顿时感觉到她滚烫的体温。母亲说:“你要想将来好,就去读书。”说完,母亲便转身走了。
没几天,母亲便遭到她后夫的一顿毒打,因为私下给我钱。但母亲照旧偷偷给我钱,说要是我不去读书,她会过得不开心。
小学毕业,我以全县第二名的成绩升入初中学习。但当我临近初中毕业,正在冲刺中考的时候,母亲却突然服药自尽,结束了她悲惨而又短暂的人生。
母亲活着的时候,曾设计了许多种自杀的方式:跳水、上吊、服毒药。母亲总是说,要不是我那受苦的崽,我早就不在人间了。但她最终没有守住她的诺言,她在受尽命运和生活的折磨后,选择了自杀。
母亲自杀的时候,她三十七岁,我十七岁,弟弟十五岁,外公七十八岁。
母亲死在春天。她在弥留之际,口鼻喷血,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扶着阶沿的板壁呼喊邻居,向邻居的姚婆留下遗言:“姚婆,我要走了,我两个孩子还小,请您帮忙喊倒哈……”话音未落,母亲便瘫倒在阶沿上。
我和弟弟从二十里外乡镇上的初级中学赶回来的时候,看到母亲的堂屋已经变成了灵堂,一口漆黑的棺材已将我们母子阴阳两隔。当时,我眼前一声霹雳巨响之后,天昏地暗,立时身子也炸了,魂魄碎散,飘飘荡荡,不知心在哪里,身在何方。
那晚雷雨大作,一个个飞雷在屋顶上炸响,一道道电火撕裂漆黑的夜幕,夜晚狰狞恐怖。年迈的外公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他一言不发就走开了。
母亲死后,我的学业立即中断。养父让我回家操持农活。此时我已经意识到贫穷意味着什么,我一边耕田犁地,一边心有不甘地流泪,大颗的眼泪滴落在水田里。
这是一个万物生长的春天,我驾着牛犁在水田里春耕,姑父突然出现在田埂上,冲着我大声说:“赶快把牛卸了,这不是你干的活儿——去学校读书!”
姑父找到养父商议,说我是读书的料,要送我去读书。养父无话可说,就把二姐和姐夫叫回来顶替我干活儿,把我交给姑父送进了学校。
那天,姑父交给我五十块钱作为学费,但一到学校才知道学费要交七十元,正在为二十元学费犯愁的时候,学校获知了我的情况,竟将七十元学费一并减免了。
我这一去学校,便如饥渴的鱼儿重新窜回了河水。我引锥刺股,发愤学习,力争上游,一鼓作气考入中师,考入大学,做了教师,又做了公务员,打破了村子里那个“祖祖辈辈都是做农民的命”的恶性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