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念断征篷

2024-08-17 00:00:00黄恩鹏
散文诗(青年版) 2024年6期
关键词:周立波梨园梨树

很多时候,对某一个灵魂的尊崇,需要以一种谦恭获得。也因此,理解一株小草与理解一棵大树,有着相同本质的意义。清溪梨园子,在周兆民家西侧,一条麻石路,伸进了山林。我在清溪村居住时,早晨、中午或下午,不知走过多少次。坡上坡下,树木花草,疏密浓淡。山不高峙,微小斜坡,适合散步。时令来到,枝丫间,绽出了小瞢小朵;山谷山坳,萌出了软草。即便深冬,绿植们,仍会柔韧而顽强地葱茏着。春天、夏天、秋天和初冬,更不用说了。其实,此处梨树林子,不大,亦不小。我在坳子里,看树木,读花草。时间嬗变了太多内容。青黄果实,如似故人。时光沧桑,如若故土。山坡和山谷,呈现着波浪形状。树与树,草与草,恣意生长。物质的,精神的,似在表述。一朵云滑过,一场雨到来。旺盛的,风吹招摇;萎顿的,起死回生。林子里,能否找到纪元土质断层、溶岩时间轴,得问问深藏地下的兽鸟骨殖。观察梨树,寻找曾经,非主观臆断,仍要遵循忠实的地理。日光流年,清瘦苍迈,皆为本态。梨树与茶树不同,愈老的梨树,所结果子,不如壮年梨树——换了三茬了,如同三代清溪人,既见证了岁月的葳蕤葱茏,也见证了时光的凋敝残败。

自然是人类的神话,永恒的、无处不在的乡愁。园子,或林子,树种繁多。灌木、花草,早于梨树而生。开荒前,荒草杂树匍匐。有些树,是鸟儿衔来的果子,果肉吃了,籽儿掉落,生根破土,发芽长叶,抽蘖成枝。后来,杂树少了,梨树多了。站在山坡,听得见“鸡犬相闻”的村庄,嗅得到“天子入疆先问我,诸侯所保首推吾”的土地庙前的香火味儿。或者,瞧得见长年奔跑江湖、做买卖好手的“秋丝瓜”夫妇的吵架情景:猜得到狡黠的龚子元请“亭面糊”喝酒场面:看得清“不做事就会生病”的“发财老倌子”陈先晋的勤劳习惯:看得见陈大春与盛淑君山月般的爱情:瞥见了刘雨生家里来了一个“田螺姑娘”,趁其不在家,来给他洗衣做饭、拾掇屋子,引出“捉怪”喜剧,以及与盛佳秀的热闹婚礼,等等。

蒲公英绽了绒球,土大黄生了秆籽,虎耳草开了小花朵,野芹菜抽出了嫩茎,野蕨菜握起了细绒绒的小拳头。城里来的妇女,带着网袋,在田塍挖野菜、掐菜苔。村子里,谁家小儿在溪水边,带着小桶小网,捕捞小鱼小虾,衣裳和头发,弄得全是水……溪河如梦,讲述着山乡故事。人间冷暖,被作家放进了文字里保鲜。《山乡巨变》的故事书写,追求的是,恬淡明净,朗逸清纯。清溪村,是湖湘的一幅民俗画卷。随着时光的推移,陈酿般,散逸醇香。美丽山乡,有“人间烟火气,醉抚凡人心”之味息。连“吵架”,亦有令人忍俊不禁的趣味。寓于“劳动荣耀”的婚娶,亦是多多。故事在山水间舒展,自我消融,可辨可识。比如,《山那面人家》,作家信奉的未来,是传统美德带来的改变。作家寻找或遇见的,一定是人类最纯净的面孔。作家,不仅仅是故事的讲述者,更是思想者和哲学家。不在于写,而在于思考。兹是文本折射的世界观、创作观和方法论。山林坳,水泽畔,都是故事发生的生活场域。桂满姑娘,受人挑唆,误解了丈夫谢庆元,与张桂贞大打出手。“在淡淡的暮烟里,在这座茅屋小小地坪里,桂满姑娘和桂贞姑娘,这两位从前的朋友、儿时的游伴,发生武装冲突了。一个扬起扫把子,一个举起了锄头。一边披头散发,一边精精致致。但究竟是妇女,比起男人来,斯文多了,双方举得高高的兵器,暂时都没有落下。一把扫把,一柄锄头,衬着逐渐暗去的蓝天,斜斜横在烟霭苍茫的暮色里。”事件“冲突”,饶有意趣,没有暴力,却有让人捧腹“戏说”的愉悦感。站在高处的人,看到的,是一幅有趣的农人生活画面。不打不闹,不是民间。虚构与真实,有着些许关联。有如梨花,生之天然,凋之自然。一位作家,清楚自己的“想”和“写”。对文学来说,淡于矫饰,少以修辞,是最好的铸炼。时间如同草木,情境如同溪流。惠特曼所言“普遍的未来”,乃美德也。山村每日,从晨曦到黄昏,都是一篇美文:诗意、唯美、独特。文字,在山坡、田野和水塘那里。他选择回乡,写作,劳动。“托爱神秘,相信梦幻”,“浪漫主义是因为怕直视真理之眼而来的”,“最清醒的现实主义落人最不清醒的神秘的泥沼”。(鲁艺讲稿《作为艺术家的托尔斯泰》)对“人类大乡村”的期许,是一代知识分子的理想。讲稿里又发现:他是一位严谨的学者,亦是一位通晓耕播的农人,更是一位勤勉的作家、诗人。清溪村人,少有人知道,他官多大,只知他是“仙梯公”的儿子。人间创造神话,必让理想有其位置。没有务实的理想,就是虚幻的理想。稿费和奖金,变成了梨苗、桃苗和稻谷种,遍植山坳山谷、水田原野,从而葱茏了一个时代。

“仓廪实而知礼节”。红薯、马铃薯、油菜、紫菜苔,阳光照耀,色泽鲜润。作物是风景,是新世界。农人扛锄携镰,到山那面插秧、刨笋,经过梨园,脚步缓缓。说话聊天,语速快,嗓门大,每一句,都听得见。疏星朗月,清风阳光。只要允许,水牛可人、鸡猪可人。只要不允许,一道竹栅,可拦牛猪鸡鹅。清晨、黄昏,明亮、阴暗。春夏里,园子以纯粹意境,调剂自然审美。一位乡土作家,穿着水靴,带着镰锄,进园子,看梨花,读桃花,赏茶子花,掐青菜,薅嫩蕨。也摘几粒花椒,挖几根薤白,调剂生活的味道。或到西边水田,收割稻谷油菜。天地之间,有一小朵浅云,悠然滑过。那是一小片儿藏了几粒雨的云,为栽植的树,滋润甘霖。水声荡漾,风起涟漪。天地之间,山岭、河流、田塍,是开阔的、绚丽的。

梨花,喻指冰清玉洁。“只缘春欲尽,留著伴梨花。”(杜甫)“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岑参)“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白居易)“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梅尧臣)“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苏轼)“梦回人远许多愁,只在梨花风雨处。”(辛弃疾)“还怕俺,深院梨花。又作故人清泪。”(吴文英)“莺莺燕燕分飞后,粉淡梨花瘦。”(元好问)这么多的梨花,照亮了古典主义,也映亮了现实主义。梨花梦,梨花劫,梨花渡。相信山地,捧出金银。“要有光”:雨是云的光,种子是土地的光,农人是农业的光,诗歌是灵魂的光。生命之光,觉照山河。光,是文学调子;光,是绘画色彩;光,是忆想色泽。光,是以“山乡”为主题创作的农村生活之具体内容。

水田的态度永远谦恭。雨水过多,溢出不纳;雨水少了,池塘储存。有时候,雨水也会穿上靴子、扛着锄头和锹镐,搬起石头,掘开泥土,与农人一起“做田”。脚下泥泞,有时滑了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农人走惯了,掌握了防跌跟头技巧了,迈开大步,在雨里行走自如。雨,下个不停,也不怕。阳光出来,就会将雨水撵进池塘、渗入泥土。农人挑筐担篓,踏过草丛,走人林子,采摘果实。梨园滴翠,密匝匝的叶子,涌动鸟鸣。风雨后的梨园,碧翠澄净。雨水洒在山下水塘,水汽氤氲;山上的水,流入水塘,将白天蒸发的水归还。

山坡麻石道。有一位躬行老人。看样子,是要到山坡园子那里干活。有一小片儿用木棍拦成的菜畦,那是他的菜地。老人拔菜,直身,将菜根土捏碎、抖掉。老人是周立波的亲侄儿、88岁的清溪村民周兆民。我们疾步向那个方向走,欲打招呼,却见老人腿脚飞快,竟然一转身,就到了坡下几株梨树下面。卜雪斌说,老人大概急于回家烧菜,再转转吧。我确信,周立波的事,周兆民讲了多遍。每个人聆听,或有不同。家脉有传承:晴耕雨读,劳动健身。历史的、现实的,正发生变化。一个能给时代留下印迹的人,肯定有非同寻常的人文理想和生命品格。清溪村,说辞美好,很大成分,在于建构理想“人类大乡村”模式。园子里有标牌,题记与梨花高洁有关的诗句。不只是看的,更是景象。周仙梯、周立波、周萼梅、周兆民等老一代诗人吟咏清溪村,是理想主义的瞻望、文化精神的修磨。

山坡平坝,有几幅“三次捐资建果园”的故事。时间分别是:1954年、1958年、1962年。70年代,陈树坡上的果树剩下了一株梨树,周兆民将之移栽到了老屋东边做纪念。我在周氏故居看到了。时值冬天,梨树叶子掉光了,树是笔直的,显得稀疏,枝叉越过低墙。如果不细看,真的分不清,到底是朴树,还是梨树。这株仅剩的梨树,有如历史标本,与老屋一起,“陈列”在了老宅院子里。树下,有小块草坪,放着筐篓扁担、锹镐锄镰。想象当年,干活累了,他坐那里,姿势生动,谈天聊地,手比划着,肩膀随手势,向前弓起。他也倾听乡亲意见,畅快说笑。“不能让山坡荒着”。他对土地珍惜,有如他对文字的钟爱。自然与人,更多时候,应该是合一的,而非对立的。提及梨园,那定是周立波的故事,他们知道,墙上挂着。“陈树坡山,梨树长旺了。”山不高,乃是丘陵,或是小山包。土地嘛,或是贫瘠的,或是沃腴的。栽种梨树,结的果子,却是密匝。或许,种庄稼,亦能丰收。乡亲心里,《山乡巨变》是有画面感的。

某日下午,诗人、画家冯明德兄带我去桃江浮邱山村子参加写春联活动,遇见了益阳籍画家许国良先生。许国良在东北当了5年兵,然后复转,归乡创业,以艺助农,以文兴农。他教孩子书法、绘画,让孩子感受艺术之美。他在桃江西峰寺村、桃江三堂街九分村、桃江石牛江镇牛剑桥村、益阳资阳区富民村、益阳资阳区茈湖口镇明朗村、益阳赫山区岳家桥镇石坝口村、南县中鱼口镇白吟浪村等村落,建艺术家基地。还有多村要去。孩子可塑性强,从小热爱乡村。乡村是农业文化之集成。智慧农业,理想稼穑,应作为艺术去爱。比如,他在西峰寺村、富民村搞“农耕文化博物馆”:盛米的竹斗、晒米的竹箕、做印子粑粑饼的花模、舀擂茶的竹勺、蒸煮时放于锅中的蒸格、研磨草药的石臼、烧水用的炉罐、过去结婚报喜的彩盒、弹棉花的樟木弹锤……都是“农耕记忆”。亦是民间美术家“踏破铁鞋无觅处”的最佳场所。至于我这个自诩见多识广的作家,在此亦觉得除了“相似性”,却更有诸多“想不到”的存在。从文化的认同性来说,农业文化,反哺了工业文明。在一定意义上,也给予工业文明和农业科技所带来的负面效应,以一定程度的提醒。大地之美,需要艺术,来观察、来表现、来改变。

许国良先生招集村人,搬砖运瓦,筑建屋墙。用铰碎的稻草与泥打成的土墙是美的。将薄薄的石片叠在一起垒起的墙壁是美的。用传统榫卯结构筑造的房屋是美的。看阳光照在灌溉过的稻田是美的。把搁在山谷里的旧木头捡来当作休息的凳子是美的。即便只是由诸多楠竹捆扎而成的山门也是美的。而这一切,无疑都是潜移默化的美育。乡村文化,需要审美的心灵。孩子在村里捡垃圾,乡村干净起来。双休日,在“诗吟堂”里读古诗、念古文,乡村便有了文化味。春天播种:“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夏天耕耘:“犁田归来莽苍苍,且喜山外有斜阳”;秋天收获:“布衣暖,菜根香,农家岁月长”;冬天储藏:“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是农业理想。文化是有形的理想。抑郁的孩子,变得快乐活泼了。一个小女孩,7岁了,不会说话,到了美术班,变得乖巧了。艺术是文化的溢出,是对文化的滋育。桃江明灯山的生态农场,是许国良打造的“艺术乡村”:稻田整洁,屋舍俨然,连石墙的砌筑,也坚持艺术叠垒,花样镶嵌。

午饭后,我在村里转悠。看见了“印子粑粑”作坊。印子粑粑,是益阳地区的传统美食,村子将之做成产业,也是农村“手工经济”发展的主要项目。青年刘小荣是返乡复员兵,他说若有时间,自己要报一个班学习,多学传统文化,发掘传统美食。同时,也要有农业科学的加持。文化是第一生产力,文化是农业的阳光。“文化赋能”对象,首先是人,然后是产业。农业文化,会提升人的修养、培植理想情操。在农村,人与自然,更能体现文化修养带来的益处。先是一个小改变,继而再接二连三实现。未来的图景,农人清楚。创造性的乡村之美,远比说教来得实在。人们在领略生活的同时,更懂“文化赋能”呈显的非凡价值。

大地的回归者,走出去,又走回来。我猜想,周立波见过“理想世界”是什么样子。在我看来,人类大乡村,首先是自然的,或者是生态的。天人合一,万物生机,才有“物活论”。“物活论”亦叫“泛灵论”,是17世纪的哲学思想,在“人类大乡村”意识里,很好灌入“生态中心论”之理念。“物活”或“泛灵”,令人感悟自然妙处。感悟(感应)在于人能体验真实,同时也给人以醒觉。“生态中心论”强调土地保护。生态文学作家写出了“生态与人”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瓦尔登湖》《夏日走过山间》《沙乡年鉴》《寂静的春天》,生态文学,以灵动文笔,描述了自然景象,记叙了“人类与生态”的联系,叙述了人与自然的情趣。“土地伦理学”包含的是:土壤、水、空气、植物、动物和人,等等。

《鲁艺讲稿》中记载了《野果》的讲授。亦有约翰·缪尔和利奥波德的“生态主义文学”“生态中心论”作家,要求写作者为土地的生态和民生写作。他说:“所谓幸福者,是和自然一道,看自然,和自然说话。”对胸装天地者来说,理想是敞亮的。人类的自然精神,是大地的宫殿。大地是美的,理想的大地更美。周立波的梨园,有纵深的合唱。生者与亡灵,停留园子深处。无论如何,我相信,即便是一个陌生人走进梨园,亦会留意园子里的盎然生机。梨园,是他的理想:将荒芜变成遍山瓜果。理想的农业,即是如此。

老子《道德经》第39章《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中云:“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世界,没有荒芜的山河,只有荒芜的内心。如果,你认为一个小小山坡不会有什么价值,那是大错特错。不信,你瞧瞧,每年春天,最先拱出土的是:蒲公英、土大黄、紫地丁、车前子、大蓟、荠菜、马塘草、牛筋草、蕨菜,等等。能生出野草的山地,也能生出梨树、桃树、桔树、杏树、枇杷树和山茶树。内心葱茏了,天地才会茂盛。“理想”之标准,非是“拿来”,而是创造。且能永存,且能留存。物质丰赡,需要精神的加持。如此,美丽乡村,才更恒久。

16世纪神秘主义学者塞巴斯蒂安·弗兰克(Sebastian Franck)在他的著作《悖论》里说:“当阳光普照整个大地,而使万物生机勃勃时,上帝就与万物同在,一切也与上帝同在。”人是大地生灵,也是风景的一部分。那么,对于风景来说,须有文学联想,使得人与景物之间,有某种内在联系,甚至与“戏剧化”的审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满园梨树,一砚白花。园子里,树不单一。酸枣树、香樟树、茶子花树、桂花树、桃树和苦栗树,亦是多多。山胡椒树,小枝冒出油绿小粒儿。成熟的山胡椒,可做酱、榨油,除腥膻、消病菌。雨水多的夏天,掐上一把,不用水洗,已是干净。凉拌胡椒芽儿,或凉拌黄瓜时,放一小点儿调味儿,清脆爽口,预防中暑,亦可预防心脑血管疾病。待一月,花苞浅绿,揪一把,异香扑鼻。山胡椒花,香味独特,甲壳虫最爱,被咬断了的小枝,落地生根,萌发新芽。到了七八月份,粒果成熟,香芬浓郁,反而会让虫儿躲避。这是山胡椒树的特质。就像经年打造成的一把锐器终于派上了用场。撸一把成熟的山胡椒粒儿,炖羊腿、蒸牛头、煮资水黄颡、蒸南洞庭翘嘴鱼或鳊鱼。湖湘人摆宴,豪横、阔绰、霸气。竹碳火大锅子,有陶瓷的,也有铸铜铸铁的。“无锅不成席”“一热胜九鲜”。火锅菜,五行俱全。能辣翻一头牛的山胡椒配朝天椒,是锅子菜的灵魂。从梨花开,到梨果落,清溪村人明白果实对于大地的重要。一场花期,满园收获,融入有质感的景象里了。劳动创造预言,梨树漂泊人间。进入春夏,它们迎受雨雪,洋溢强韧,将劲柯虬枝,伸向天幕。山坡之上,如此气派。植树者内心,如同酸甜糯梨,深嵌美好忆想。声音和光影,斑驳呈现。每年,都会嗅到蜂蜜的柔甜;每时,都能听到山鹛、鹌鹑和黄莺的鸣啼。花朵漂泊,果实饱满,理想闪烁。

后来,小小梨园,也曾突遇妄灾。所幸历史从无遗忘。那些走向,何时止息?清楚的、糊涂的,皆在槲中。或许,活在时间深处的人,仍存幻想,等待着那个“到来”的理想。最后,园子最早栽种的梨树一株不剩了。时间涌出悲伤。栽树难,砍树易。像保护老宅砖瓦,终有一株是幸运的。梨树的姿态,从下至上,被时光阅遍。

周家老宅墙外有两眼老井:一井洗菜,一井取饮。碧泉涌动,镜透秘密。无论形状、尺寸和石头,都随光阴起了变化。老井断层,呈现苍迈。我在此驻足,观察了五分钟,几乎说服了自己看出的差异。像珍存的故事,不在场的“他者”,亦可聆听,亦可讲述。信仰笃定,理想坚韧。寂静之地,遮蔽、敞开,皆需勇气。他,到来,偶然,必然。他又以劳动,锻锤了生命的强健;他以读书写作,提升了山乡文明。山路是麻石路,后来修的。宽阔,粗糙。但不会跌倒。缝隙也有些大,细草从石隙萌出,像肥大的、大针脚缝出的粗布衣裳。梨园的路,呈椭圆状。上山,下山,走起来,一个小时间的轮回,有些灵趣,有些微妙。

山坡平坝台地,有文字记述“梨园故事”。对于生态而言,今与昔,都如此。我们既要有田野庄稼,也要有花草树木。春有葱郁,秋有收获。明净天地,欣郁植物,是一部打开的生态之书。卜雪斌说,梨园是“我们童年的乐园”。“老人看园子,我们几个小孩子趴在草丛里一动不动,等老人走远时,我们以最快速度,冲到茶子树下,藏了起来。只要刮风,就有梨子掉落,我们就可捡许多梨子,用衣服裹着,然后找到一个僻静地方,大吃起来,吃得肚子撑得疼。”想起小时候,卜雪斌心生感动。当年的梨园,没铺麻石路,莺飞草长,山道小草,被脚步踏踩得湿滑。有时候,他们在坡下,有梨子,被风吹落,顺着柔软的草,滚到下面。人在路上,俯身即拾。饱含汁水的梨子,清脆香糯。有的被蚂蚁啃噬,有的被鸟雀啄食,这种梨子,最是好吃。老人捡回家,切成片,大枣、桂圆、百合、冰糖,同煮,饮汁,治小儿咳嗽。

梨园是开荒所得。1962年底,周立波回老家给母亲扫墓。他看到隔着水塘不远的陈树坡杂草丛生,不见一棵果树。“大跃进”年月,果园子被毁了。他山上山下转悠,他的脚,正好踩在了一个桃树蔸子上,不禁心情沉重,叹道:“陈树坡可惜,太可惜了!”

几天后,他从自己的稿费中拿出3000元钱,买了梨树苗,并请来一位农技师作指导,把树苗栽上。并当场吟诗一首:“昔日桃树坡,乱石骨头多;如今桃花坡,梨树一棵棵。”“毁了桃园,又建梨园,是件喜事。来,我们照个相做纪念。”他把乡亲们分作两排,立在一棵最大的梨树苗前,大家推周立波站当中,他横竖不肯,坚持要站在后排边上,照了一张像。周立波回北京后,还寄了800元钱给乡里。多年的时光,梨树结了梨子,给乡亲们带来了喜悦,也成了村子里一笔可观的收入。

理想耕播,是“乡土文学”主题。清溪村精神文化来源,从文学到现实,都可看作是时代理想的重构。历史轶事、神性传说,成了“清溪文化”的重要部分。土地有个性,人有知性,土地的问题,在于人类的反思。诸多理念,不是流于表面,而是嵌于深层。小说所表现的,是农业生产规则里的某种存在。生活习惯、生产方式、人文理念、人与自然的配合,等等。我们不要试图改变什么,更多的,应遵循社会发展的周期性和规律性。与自然是否达成和解,成了农村时时上演的事件。就农业而言,从来都不是孤独的,因为必须有人类参与,否则,不是农业,也没有农业理想。

阳光透彻,将山道照得发亮。周兆民老人没有午休的习惯。梨园子里有一小块菜地。他拔了三把香菜,青嫩,纤细,叶密。一把大概用来炖鱼锅,一把大概用来炒腊肉,一把大概用来拌青笋干或石锅煮黑豆腐。他离我们很近,近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卜雪斌带我进菜园子,叫声“老伯”。穿着深蓝棉麻棉袄的周兆民,抬起头,见是卜雪斌,知他有事儿,站直身子。听了我们的来意,老人往家走,到地头的水管那里,将三把香菜洗了,洗得认真,香菜根儿白亮。甩了甩水,到家里,将香菜放人厨房。又拿杯子,给我们沏茶。然后坐在门前椅子上,与我们聊天。周立波是清溪村的文化符号。当年,人们以能见到周立波、或是周家亲属与亲戚为荣耀。那个时候,一位国家干部,没有坐享其成,而是回到乡里,把学到的、听到的,带了回来。那时的周立波,做的头一件事,就是修建一个文化站。地委书记郭勤文来看他,见周立波的枪套崭新,提出交换枪套。本来他的枪套,旧得不能再旧了,还有磨损和破皮,料想周立波不会同意,谁知周立波竟爽快地答应,立即解下自己的崭新枪套,送给了郭勤文。还说让他好好保养。郭勤文很感动。但从此,也埋下了祸根。恰恰就是这个枪套,给周立波惹了很大的麻烦。文革时,《山乡巨变》被打成了“大毒草”,红卫兵来清溪村抄家,发现了枪套,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光有一只陈旧枪套,枪呢?料想肯定是藏起来了。

掘地板,抠地缝,嗅着气味,翻遍屋子,也没找到枪。其实呢,立波早将从未用过的枪上交了。枪套实在太旧,当时没在意,便留在了家里,不想被红卫兵发现,从而惹起了猜疑。几经周折,最终证明立波所说,都是实话,方才罢休。

举目眺望,唯理想伟大。没有空洞的词藻,只有实在的低头苦耕。理想,并非有人所说“那根火柴在手指间燃尽时,疼痛使你忘记所要寻找的”,伟大的笛卡尔,所投注的伟大理想,其实是难以断定的。而且,其最终会有怎样的结果亦未曾可知。因此,他的“回乡”,意味着“理想者”要进行一种社会实验,意味着极具洞见的思想者显得尤为重要。更多时候,思想者的作用,不亚于大厦设计。而那些蹩脚的理想者只会让理想退回到遥远。

大农业观,融入了现代生活。唯其山乡,或有理想存在。清溪耕者,似田园诗和农事诗。陈树坡、枫树山、高山仑,有如南山,能看到桃源景象。不疑虑观念,不忐忑梦想。周兆民的父亲,来给周立波做饭,好让他“生活好一点儿”。周仙梯有5个兄弟,周兆民的父亲排行老大,周兆民对叔叔仰敬有加,为保住梨树,不遗余力。当年移栽故居的梨树,据说是引进品种,以适合益阳本土气候。梨果繁多,束生束长,三颗一株,果靴大,果柄同枝,呈鸡爪状,故而又叫鸡爪梨。可鲜吃,或晒成千,或酿成酒。落叶乔木,高达二十多米。降霜成熟后的梨子,被风吹落,甜糯爽脆,很是好吃。这一批树,是当年周立波用文学奖金,买的树苗儿。其间又几遇周折。七八十年代,在村人努力下,梨园子再度旺盛。梨子的品种,也有改变:引进了青皮和黄皮。谁进园子,皆可摘之品尝。漫步园子,听到红嘴蓝鹊、山鹛、草雀、黄莺、白头翁、椋鸟、绣眼儿的喧闹。果实好不好吃,鸟儿和虫子,最有发言权,它们才是真正的特级品评师。被鸟儿、甲虫或蚂蚁叮咬过的果子,皮薄汁丰、香脆可口。每年成熟季,遇到这种梨子,摘下来,捡起来,拿回家。吃不了的,用大缸小坛酿酒,不需要加冰糖,酒汁自然粘稠,状如梨膏,化痰止咳,平喘润肺,有奇效。1963年,周兆民从被毁的梨园子里抢出了一株,种在了周氏老宅院墙下,至今,仍在结果子呢,而且,形态和味道,与从前,所差无异。

天露地霜,物生仙灵。塞尔西奥·皮托尔说:“当你远离你熟悉的地方,来到某个陌生之地,立即就会让你对你过去熟悉的地方变得清晰起来。”物物照应,活在一处。天人互感,可咂味矣。阳春德泽,植物阴阳相生;风霜雨雪,植物精神健旺。因果轮回,梦幻觉照,不束缚生死之限。尽管人类,有如草芥、有如树木、有如瓜果,随时盎然,随时凋谢。植物的神性闪耀在人的周围。作家赋予植物精神品性,像陶渊明、王维、苏东坡,本态的生活,才是人本体验。人类所事劳动,是对自然本体和生命灵魂的朝圣,契合了荷尔德林“人,要诗意地柄居”的生命伦理境界,自然的劳作,规束了人的惰性,决定了作家把写作放在“对自然万物深入细心而又独特细微的观察”的层面。园子里,还有覆盆子,那种灌木枝条上、纯净而超然、簇生而成、带着小红孢子汁液的小果子,柔嫩,不经折腾。人行梨园,人走麻石山道,偶见之,采摘要避开枝上锐刺。尚有清露飘落。惊喜之余,不禁想起曾经的韶华。描绘即观看、体察事物表象和结构。一棵树的感觉,一片树的视觉,不是一瞬间的,它要求我们有丰富的生活经验。由历史和现实构成。当我们生发关于“理想家园”的诘问时,总会想起,那些原初印象的美妙。武陵人所遇的桃花源,谁真正见过呢?对于每一个人来说,时间有艾略特的“荒原”意味。在周立波的眼里,它会长出新芽,闪烁媚人光亮。那是他的山乡。他要将一个花开迟暮的乡村,改造成簇新的家园。当然,不似他在鲁艺讲课时那般轻松。躬行亲为,成了他的一种生活方式。在此,农人是他最好的合作伙伴,也给他的写作,注入了源头活水。庄子《齐物论》中提出了“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审美命题,与“人与天地精神同往来”之大生命本质是相同的。“物化”的诗学,与自然天地相通,也有生命气象的氤氲感。这是创作的精神元素。对于“本我”来说,与世界本质相联,成为作家诗人笔下的联觉之对象。

进入雨季,接连几天,纷扬雨水,喂饱了土地。雨水过后,气温上升。烘热湿气,无孔不入。裸在阳光下的枝柯,萌吐新叶,然后开花、结果。葱郁时节,接踵而至。随便转动身体,都会听到血液澎湃的声响。清溪村人习惯穿水靴子,有时在山间行走,即使是一片草地,也会像海绵一样吸水,泉水流到这里,突然就不见了。不知情的人,脚踩人草,却不想陷入了水里。

莱昂纳德·科恩说:“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生机盎然的湖湘,将会引起湖湘人的思乡怀愁。王勃在《冬郊行望》中这般写道:“桂密岩花白,梨疏林叶红。江皋寒望尽,归念断征篷。”梨树的开花结果,是可预见的。过程是这样的:树浆上升,蓓蕾形成,萌发瞢朵。然后,雌蕊花柱,开始粘稠。蜂子嗅着花香飞来了,身上沾着雄蕊粉尘,融合了成为果子的媒质,最后,梨树结出了饱含汁液的果实。就像一个人的生命:出生、成长、结婚、生子。梨园子,成了清溪人的精神修炼之地。从荒山冷寂的“序论”,到果实热烈的“结论”,有如周立波翻译肖洛霍夫《被开垦的处女地》那般——其实呢,这个被称为“陈树坡”,像人名儿的山,当年荒草成片,杂树丛生,还确实没有一株梨树。陈树坡,在周立波时代,亦是被开垦了的“处女地”。“何处秋风至?萧萧送雁群。朝来人庭树,孤客最先闻。”不禁想起刘禹锡的《秋风引》。斯时,离秋天还很远呢,但又似乎看得见秋天。春天是秋天的第一站。土壤耕植,经验厚朴。方块状水田,撒种插秧,弥足珍贵。稻子、油菜,是土地主题。没有改变不了的土地,只有改变不了的理念。种什么,栽什么,要根据土壤品质来酌定。

荣格说:“向外张望的人在做梦,向内审视的人在清醒。”时代变了,农耕理念,也应该变。理念变成理想,过程变成进程。过程和进程是实践搭成的。成效与无效,大地说了算。人们在沉思,不停整理所感知的改变,并试图发现一个全新的感觉——那是超越了时光本体的醒悟,是对人类发展的前瞻性辨认。“坡地不能荒着”,是理念,是追求。正如人们对一块板结的土地与一粒种子的期待。真实可靠的种子,一定能掀开板结的土地,萌出新芽,变成一片新绿。但是,有时候,石头的坚硬与花朵的虚幻,影响了人们对现实的价值判断。

灯盏在草木间闪亮。辨认和关怀,让真谛现影。那是呈显着“一个世界”的地方。在时间的长河里,少于矫饰的人,一定是睿智的,也一定是出类拔萃的。我们身边的自然,是伟大的;我们眼里的世界,是伟大的。人类的梦想,莫过于顺应自然、信仰天地。就像18世纪欧洲哲学家相信树木、花草和山脉,皆有自然神性。如对其认真思考,必会呈显它自身的美质。对清溪村的全面理解、辨认,只有那些逝去的时光,或许能提供一个圆满的佐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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