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香港作家李碧华的代表作《青蛇》《胭脂扣》等令她蜚声文坛,留名中国影史的《霸王别姬》的原著更是出自她手。她笔下“痴男怨女”的爱情故事为人所津津乐道,而她也被冠以“天下言情第一人”的称号,她笔下的女性多为鬼怪或边缘人。从她的几部代表作出发,剖析其笔下经典的女性角色所独有的艺术形象和特质。
[关 键 词] 李碧华;《胭脂扣》;《青蛇》;《霸王别姬》;女性形象
李碧华作为20世纪香港文坛的言情作家,儿时生长在一个大家庭里,成年后也曾做过记者、教师等不同职业。因此,从小见惯周遭人情世故的她,与同为香港言情小说代表作家亦舒的“小资男女”的写实派不同,她较为擅长构建古代和近代的言情故事,甚至将古代故事跨越至20世纪80年代的香港,这在《霸王别姬》《秦俑》《潘金莲之前世今生》《胭脂扣》中可见一斑。
相比于亦舒笔下香港“小资”纸醉金迷的上流社会的爱情故事,她的作品更接近现实生活,且借用许多读者耳熟能详的戏说故事进行艺术加工,在母本之上开拓新视角,进行二度创作,形成她独有的故事。而她笔下的女性角色分为两类:“忠心痴女”和“鬼魅妖邪”。
一、《青蛇》中的“青白”二蛇
李碧华写作巧妙的一点便是在原著创作形成完整框架后,还能切换他人视角拓展故事情节,以新的立意叙写这个故事。《青蛇》便是其笔下最具代表性的改编作品,20世纪90年代徐克导演的同名电影上映后更为这个传奇故事增添了新的韵味。
她笔下的青白二蛇没有传说故事中的正气凛然,反而皆带有邪魅之惑。原著开篇写白蛇解救小青后,小青初化人形,“临水照照影子,扭动一下腰肢。漾起细浪,原来这是‘娇媚’之状”,而白素贞在她眼里也只是一个假装懂男人的“怨女”,认为白素贞渴望得到男子的芳心,因此会说:“一个女人装扮给另一个女人欣赏,有什么意思呢?”“一个女人赢得另一个女人的赞美,又有什么乐趣呢?”
从一开始,二者“痴”与“妖”的形象就跃然纸上。小青比白素贞修炼时间短,因此对“喜欢”这一概念,从来都是无性别之分的,所以当她看到白素贞与许仙在断桥一见倾心的场景,只觉自己喜欢的姐姐轻贱自身,心生醋意。
后期白蛇不再着眼于姐妹相互扶持,而在于与许仙长相厮守,青蛇大为光火,便想引诱许仙从而印证男人不值得依靠的事实,最终青蛇也落入了许仙的情网。
白素贞前期为成仙行善积福,与丈夫开保和堂救济百姓;后期为情奔波,为了丈夫与姐妹拔剑相向,最后水漫金山等场景都暴露了“痴”女的私心。反观小青一开始不谙世事,身为把勾引男人当本性的“妖”女,却会陪白蛇盗灵芝,水漫金山后懂得流泪,最终雷峰塔倒塌,帮助姐姐出逃。
李碧华巧妙地将“痴”女与“妖”女形象形成对比,在青白二蛇为情对峙时,戏剧冲突拉满,后来水漫金山的情节更是升华了二者的艺术形象。
原文中站在小青的视角侧面衬托“痴”女在爱情中为情而剑指他人甚至自我献身的形象,同时也以第一人称暗讽“痴”女人物在爱情中委曲求全的生活。
因此,李碧华作品里的女性一旦爱到极致,就会被善妒、怀疑、焦虑等负面情绪所吞噬,作者旨在通过她们的结局告诉人们“痴”女的下场。
作者借青蛇的口吻感叹“我一天比一天聪明了”, 揭示了千百年来人世间男女对待情感时都无法避免的双重矛盾性,这便是青蛇悟到的“世情”——男欢女爱的贪、嗔、痴,也是小说的主旨所在。因此,不仅是在人物形象上进行对比,还将男人和女人面对情感时相同的心理变化作对比,来揭示主旨的双重矛盾性。[1]
由此可见,李碧华在《青蛇》中进行深刻对比的始终是人性暗含的、永远无法避免的矛盾,让读者自行体悟青白二蛇“痴情”与“妖媚”倒错的形象。
二、《胭脂扣》中的如花
《胭脂扣》中的如花是女主角,“我”是一个报社编辑,女朋友是记者,二人都是古道热肠,初见如花时她颇有礼貌,却也有些轻浮的举止行为,“我”对她的穷追不舍感到奇怪,却不曾想到她曾经沦落风尘。
作为20世纪初期的妓女,如花身为边缘人,小说以第一人称为视角展开写作,因此无法将如花当年的身世全貌呈现给读者,同时也为后文她与十二少的悲剧做了铺垫。
如花了解风月场的游戏规则,知道这个场子真心难觅,却仍被十二少的甜言蜜语打动,二人在富有时的花前月下也是羡煞旁人,但“贫贱夫妻百事哀”,何况是一段得不到祝福的爱,因此二人决心殉情去奈何桥团聚,但十二少没有如约,才有了故事开端如花上来登报找人的剧情。
从殉情到寻情,如花是痴情的,但同样也将自己内心深处最幽暗的人性暴露了出来,对爱人和自己都能以生命为代价,作为爱情的献祭。最后发现十二少苟活于世数十载,她归还胭脂扣,飘然而去,毅然决绝。
李碧华笔下的妓女如花,在“痴情人”宣告“爱情已死”的时候便又恢复了“鬼魅气”,徒留十二少追逐的身影。在李碧华笔下,男性角色的寡情、滥情在各种文学著作中如出一辙,因此总是不值一提。而这些“钟情痴女”与“鬼魅妖邪”对爱欲的追逐,如此辩证的两面性形象值得细品。
同时,通过对如花和帮她一起寻找十二少的袁永定的女友凌楚娟这两个相隔50年的不同背景女性的对比描写,探寻了现代女性意识的逐渐觉醒。作者借阿楚对如花这段爱情的心态变化,引发当代女性对爱情的思考。
三、《饺子——吃婴胎的女人》中的艾菁菁和黄月媚
李碧华的鬼魅小说系列大热,并多次被改编成电影,可见在她笔下的情爱故事对人们的吸引力十足。《饺子——吃婴胎的女人》本是短篇小说,后改编成电影于2003年上映,电影将结尾进行了修改。
艾菁菁本是当红女星,后成为豪门富太,如今年过四十青春不再,丈夫整日饮酒寻欢,因此在听闻有“回春”秘方时,好奇心驱使下找到媚姨,却发现所谓秘方原来是胎盘。
媚姨本名黄月媚,以前在深圳做妇产医生,知道些门路能从堕胎手术中拿到胎盘。做惯这种生意的媚姨自然以“妖言”开始惑众。艾菁菁初次尝试时忍不了那肉的滋味,在媚姨“只想后果,不想前因”的蛊惑下,尝到了“回春”的甜头,之后一次比一次来得更勤,要求更高,甚至要“极品”。
在曲折的人生进程中,黄月媚曾经的爱人一个个离她远去,自此她开始只相信钱。原著中的黄月媚在被香港的丈夫家暴后,抚摸着发红发疼的脸庞。她咬紧牙关,明白了在这个社会,一个女人要立足、要生活,先靠身体,再取身份,然后海阔天空。
相反,艾菁菁嫁作商人妇,虽不用洗手做羹汤,但也要维持商贾世家的基本礼仪,贤良淑德的品行让她对丈夫出轨之事一忍再忍,委屈到只能靠“回春”的方法拴住丈夫的心,她认为男人只爱青春少女,于是开始吃胎盘进补。正是由于过于进补,吃了个“孽种”,导致后续身上出现异味,又因媚姨的“私窦”被查,为青春貌美而痴狂的她竟然想将丈夫情人的孩子吃下而永葆青春。
媚姨看似邪魅,似幽灵一般来无影去无踪地游走人间,其实她十分理性,明白自己需要什么,反观艾菁菁从一开始的单纯少女到后面为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变得癫狂,令人唏嘘。
李碧华小说中的鬼魅之气,令读者在品读文章时,会不自觉联想起清代志怪小说《聊斋志异》,因此她的言情小说总被人冠以“奇情”的称号。
以《聊斋志异》为例,读者可以发现, 蒲松龄笔下的女人不是贤良淑德的贤妻,就是轻浮浪荡、 心怀鬼胎的妖妇,“贤妻”与“妖妇”的分类,正是从男性立场做出的对女性的区分。[2]
四、《霸王别姬》中的菊仙和程蝶衣
迄今为止,《霸王别姬》是唯一获得过戛纳国际电影节金棕榈奖的华语电影。在电影中,程蝶衣“不疯魔不成活”和菊仙对蝶衣的母性形象都更饱满,时代背景也更宏大,值得被考究。
但在故事性上,原著也有出彩之处。程蝶衣并没有像影片那样“从一而终的人戏不分”,他在儿时倔强地呼喊:“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遭到了师父师兄的毒打,逐渐完成精神上的去男性化,从此对性别认同产生了障碍,将搭档的师兄视为伴侣,以“虞姬”的身份代入自己。
因此,当师兄段小楼的真爱——菊仙出现时,他很快将对方当成假想敌。对师兄的痴恋,让程蝶衣妒火中烧,对菊仙各种冷嘲热讽,二人剑拔弩张。最后,木已成舟,师兄与菊仙结婚,程蝶衣便开始“李碧华式”的堕落,与袁四爷搭上关系吸上大烟。
李碧华笔下的女性形象往往是一体两面的。菊仙一开始在欢场上张扬泼辣,自结婚后收敛多年,又失去自己的孩子,她如今颇有一种贤妻良母的风范,在批斗时被程蝶衣举报,又听到段小楼为自保而与自己划清界限的说辞,她无任何反抗,毫无之前的“邪气”。
当李碧华笔下的女性在爱情中抽身时,往往会更理智。菊仙去世后,小说中的程蝶衣没有像电影一般在十几年后重回舞台忆起往昔,乌江自刎,而是一曲唱罢,跟着剧团离去了。他已经剥离了曾经他误解的女性身份,此时的他正如段小楼一般,是个无可奈何的男人形象。
作者故意将现实世界和戏剧舞台的命运交织为一体,通过塑造一个男性世界中被分离出去的“异类”形象,呈现出中国传统女性无奈、痛苦的身份建构过程,达到对传统性别秩序与男性中心文化的双重反叛与解构,通过这个借男性躯体复活的 “古典女人”,我们看到了女性从古至今在经济、文化、社会等多方面面对不公平语境的压抑与挣扎。李碧华构建了菊仙和程蝶衣在现实和理想的巨大反差中充满反抗和宿命的一生,深度挖掘出每个人身上个性的精神光华;同时,通过反思女性边缘生存模式,揭开了女性自我寻找、自我省视的篇章。因此,她笔下的女性形象作为圆形人物,在女性主义的文学中熠熠闪光。[3]
五、结论
李碧华承袭张爱玲的文学风格,但李碧华笔下的男女情爱多是悲剧,与张爱玲的《半生缘》《第二炉香》等作品中的悲剧又不一样,张爱玲本人是极度渴望爱,因此她大部分作品底色是温暖的、彼此情投意合的。李碧华本人作为执笔人,她冷眼旁观着笔下痴男怨女的爱恨纠葛。
许多作家的童年生活极端压抑或沉重,也缺失恋爱经验。李碧华也不例外,她着墨于刻画边缘人形象,也是在不断回溯自己的童年经历。李碧华出身的家族承袭着封建主义迂腐的男尊女卑、一夫多妻的思想。李碧华听闻过很多旧式的人事斗争,也见惯了家族中人与人之间的争风吃醋、虚情假意、背叛不忠。李碧华从小便见证了家族中女子被各种封建思想所迫害的结局和各种黑暗的现实,她就像一个格格不入的边缘人物,用冷眼审视着一个个悲剧的发生。[4]
所以李碧华小说中的女性在深陷爱情和婚姻关系后,会不自觉变成《简·爱》中的“疯女人”,为了拴住所爱之人,丧失最初的“纯”,转而由“痴人”变成“妖妇”。 而当女性从深陷爱情的状态抽身后,这种为爱奋不顾身的癫狂也随之消失殆尽。正如青白二蛇千年后重续姐妹情、已不在意许仙;如花最后了却心愿、飘然离去;程蝶衣在明了楚霸王是假的之后也清醒地顺应时势的结局。
当小说中的女性形象不再以爱情为中心时,她们的理性促使她们回归正常人性。李碧华笔下的“妖女”坏事做尽,“痴女”本质善良也并非完人,皆因身处的社会是以男性为尊,本质并非自由恋爱。
《饺子——吃胎盘的女人》中艾菁菁和Connie争抢老公;《胭脂扣》中如花和十二少家庭争抢十二少;《青蛇》中青白蛇争抢许仙;《霸王别姬》中蝶衣和菊仙争抢段小楼,本质都是女性作为男性附属,被男权社会规训后异化的行为,而她笔下经常以反讽的修辞突出男性形象的薄幸虚伪,极具讽刺的是李碧华笔下的女性角色讨论度更热烈,也与现实形成互文。
综上所述,李碧华笔下的“痴女”亦有私心,“妖女”也曾付诸真心,作者以爱情故事为脚本,将男权社会下女性对爱情向往的单纯转变为得到爱情后患得患失的痴情,以及为了延续爱情而狠厉的妖艳,这一形象的转变以各故事中的主配女角为互文,痴女与鬼魅全在一念间。
参考文献:
[1]徐馨怡.浅析李碧华《青蛇》中对比手法的运用[J].名家名作,2022(21):40-42.
[2]陈雨茵.男权社会下的“妖女”与“恶妇”:以李碧华《饺子》《吃卤水鹅的女人》为例[J].今古文创,2024(3):50-52.
[3]侯京京.以“女人”的名义看《霸王别姬》:谈李碧华对菊仙、程蝶衣的女性身份阐释[J].名作欣赏,2016(8):85-86,161.
[4]李佳瑜,黄爱华.李碧华小说中的边缘人形象探析:以《霸王别姬》《青蛇》《胭脂扣》为中心[J].语言与文化论坛,2021(1):159-168.
作者单位:元耕山语湖双语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