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中的物书写研究

2024-08-16 00:00李铭
名家名作 2024年19期

[摘 要] 在《达洛维夫人》中,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通过意识流的写作方式书写了物与人在伦敦城市空间中的流动,并赋予物丰富的审美内涵。研究从小说中的物书写入手,借助新物质主义批评话语深挖伍尔夫笔下物的“能动力”,揭示小说中的新型物人关系,进而洞视伍尔夫的物质观。在小说中,通过对诸多物的“能动力”的强调,伍尔夫模糊了物与人的界限,展示了物对人的塑造作用;还书写了承载着思想和情感的物对人主体身份的介入,成为一种规训技术和人无法摆脱的束缚。

[关 键 词] 弗吉尼亚·伍尔夫;《达洛维夫人》;物书写;能动力;规训

一、引言

在《论现代小说》中,伍尔夫(Virginia Woolf)在开篇就指出,“英国虽然在机器制造方面获得较大发展,但是在文学创作上的进步却是一件令人狐疑之事”[1]。在文中,伍尔夫把以往的作家称之为唯物主义者,认为他们在以往的写作传统中一直关注肉体,而非精神。可见,伍尔夫认为,英国传统写作中过分关注对现实生活中“物自体”的书写,而忽视了对人内心世界的书写。因此,伍尔夫间接提出现代小说应该实现一种“精神转向”。但是,这并不是意味着伍尔夫全盘否定了传统的唯物主义作家。伍尔夫指出,“人的心灵接收了无数的印象,有细微琐碎的、奇妙的、转瞬即逝的,或是用钢刀刻写的事物;它们就像是原子,来自四面八方;当它们坠落,当它们把自身塑造成周一或周二的生活细节时,侧重的点也落到了不同于以往之处,重要的时刻也位于别处了”[1]。换言之,伍尔夫认为现代小说应该关注人的内心世界,书写现实中的细小客体在进入人的主体意识后对人产生的影响。同样地,戴维·洛奇(David Lodge)也曾指出,“现代小说应该关注的是人的大脑意识,以及人的潜意识和无意识活动;从而给人的内省、分析、沉思和幻想留出空间”[2]。然而,不管现代作家如何强调对人内心世界的书写,他们终究离不开对物的关注,脱离了社会存在的物,人的意识就不复存在,意识就是一种抽象物质。他们提倡的关注人内心世界的书写,也只是“把每一个细节或情景都纳入人的意识的麾下”[1]。在《达洛维夫人》中,伍尔夫书写了存在于伦敦的诸多物质,她视它们为原子,并按照坠落的次序记录了它们,最后在人的意识世界里进行再现。

该小说出版于1925年,在已近百年的历史中,并没有系统的理论和话语聚焦于小说中对物的系统书写。但是21世纪以来,以比尔·布朗等人为代表的西方学者展开了对物的相关研究,各种与物相关的批评话语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包括“物论(Thing Theory)”“新活力论(Neovitalism)”“能动力(Agency)”等,在其共同的影响下,西方迎来了“物转向(The Material Turn)”。在学术界,“新物质主义(New Materialism)”是一个涵盖性的术语,用来统称所有研究物质世界和人关系的新话语。另外,韩启群教授在论文中对西方学者关于物的“能动力”的研究进行了总结,认为“新物质主义最基本上的假设或核心的争论是‘能动力’:世界是通过物组成的,人类和非人类的自然世界皆是物,任何物都拥有‘能动力’,它们具体的表现形态是‘不断地涌现和生成’。人类和非人类的自然世界都是通过‘内在互动’来施加能动力的”[3]。这无疑为物质细节书写丰富的《达洛维夫人》提供了理论上的指导,所以本文借助新物质主义批评话语来研究该小说中的物书写。通过文本细读和重读发现,《达洛维夫人》中的物书写强调物的“能动力”,体现出物对人的塑造作用;同时,在文本中,伍尔夫对物的书写淡化了物与人之间的界限,物成为人不可分离的一部分,还介入了人的主体身份,物与人之间成为相互占有的关系。在此种物人关系下,承载着思想和情感的物被赋予与人同等的主体地位,成为一种规训技术和人无法挣脱的束缚。

二、物塑造人的主体身份

斯蒂芬·格林布拉特(Stephen Greenblatt)于《文艺复兴时期的自我塑造:从莫尔到莎士比亚》中表示,“长久以来,身份在形成和表达时都会存在一个自我——对个人秩序的感觉、与世界交流的独特模式、受到限制的欲望结构——也总会存在有意地塑造自我的要素”。换言之,当人企图表达自己的主体身份的时候,就已经存在着一个自我,同时也已经存在着可以塑造这一自我的要素。本文认为,此处的要素指涉的就是作为客体的物,物借助自身的“能动力”起到了塑造人主体身份的作用。在《达洛维夫人》中,主人公们在与周围的物发生身体互动时,他们实际上已经被物所塑造;与此同时,物也被赋予活力和生命力。

在小说中,伍尔夫借助对女性物品的书写表明了物的“能动力”对女性身份的塑造作用。当克拉丽莎路过邦德街时,她想到了贝克斯伯罗夫人的高贵身份和优美姿态,这让她心生自卑之感,还造成了对自己主体的怀疑。“她感到自己的躯体变得根本不存在,还感到自己是个隐身人,无人可见,无人可知,不再有婚姻,不再生儿育女,有的只是和街上人群一起……她甚至还认为自己不再是克拉丽莎。”从中可知,克拉丽莎在怀疑自己主体身份的真实存在。实际上,这是高年龄造成的落差感给其带来的身份危机。众所周知,此时的克拉丽莎已经52岁,她感叹贝克斯伯罗夫人在打扮上的花费不高,却动人美丽,而她只能通过诸多物来满足自我的空虚感。伍尔夫书写了邦德街上飘扬的旗帜、没有铺排和炫耀的商店、一匹匹粗花呢、几粒珍珠等物体在商业旺季时的景象。它们作为客体,让克拉丽莎为其着迷,进而造成了克拉丽莎对物的迷恋。此外,当克拉丽莎驻足于手套店时,她回忆起了老叔叔威廉的话,“可以从鞋子和手套看出一个淑女来”[4],克拉丽莎也因此变得特别钟情于手套。比尔·布朗(Bill Brown)在《物的意义》中指出,“物之所以是现有的样子,是因为它们已形成了一种特定的存在模式,这是通过漫长的历史才达到的”[5]。在此,伍尔夫通过对女性服饰的书写表明,鞋子和手套成为承载着传统思想和价值观念的载体,它们被赋予沉淀的历史厚度。而此处的服饰无疑蕴含着女性长久忍受的父权思想和价值观。老叔叔威廉的话让它们化身为克拉丽莎的物恋对象,让克拉丽莎坚信只有拥有它们,自己才能重塑女性身份,成为美丽的女性。虽然克拉丽莎对物的迷恋以及物对她女性身份的塑造,有利于解决她的身份焦虑,但是这些物也成为传统父权价值观的规训技术,导致女性对物的依赖。

另外,小说中还书写了物对人社会身份的塑造,起到了维护英国社会等级和传统秩序的作用。格林布拉特指出,“给自我施加形象的权力是更普遍的控制身份的权力的一个方面——控制他人身份的权力至少和控制自己的身份的权力一样常见”。小说中,当象征权力的枪声和轿车出现在伦敦街头时,人们将目光投向轿车观察上面的图案,于是立刻便知道里面搭载着某位王公贵族。在此时,伍尔夫实际上强调了物与人界限的消失。因为有一点是模棱两可的,即无从得知,人们究竟是通过枪声、轿车和图案等物来判断里面乘坐的是贵族,还是通过里面的人物得知这些物是贵族所有呢?主体与客体之间出现了混乱,物与人相互占有了彼此。因此,物与人的界限变得模糊,与其说是英国贵族的身份造就了象征权力的物,不如说是物介入了人的主体,通过发挥“能动力”和“活力”塑造了英国贵族的身份。

综上所述,伍尔夫在对物进行书写时,明显体现出物对人主体身份的塑造作用。但是,在人被物塑造的这一过程中,人在无意识下便受到了物所承载的思想、价值观念和权威等的影响。“物被赋予与人一样的主体地位,传统意义上无生命的物本身有‘能动力’,与人类之间有内在互动,会对人类与其他身体产生有益或有害的影响。”[3]《达洛维夫人》中,虽然物起到了塑造身份的作用,但同时也成为一种规训技术,它们吸引着人的目光,使人对其产生迷恋,实现了对人的控制。

三、物与人的情感互动

关于伍尔夫的早期创作,她曾在其日记中提到过关于创作的想法,“我有很多想法,我想要表达出生存与死亡、理智与疯狂;我还想批判英国的社会体制,展示它是如何运转的,展示它最强烈的方面”。如其所述,在《达洛维夫人》中,伍尔夫大量书写了疾病、死亡、战争、孤独、游离、疯癫等与生存相关的人类境遇。与此同时,小说中的主人公在漫步于伦敦街头时,还呈现出一个受创伤的内心世界。但是,伍尔夫通过描写主人公与物的相遇,书写了物如何凭借“能动力”与人发生情感互动。而这种情感互动是两方面的,一是物对人施加创伤,二是缓解或治愈创伤。

另外,小说开篇描写了克拉丽莎外出买花的场景,这里书写的便是物的第二重意义:缓解或治愈创伤。小说开篇便指明达洛维夫人要自己去买花。对于克拉丽莎出门后从外部投射进眼睛里的物,伍尔夫进行了非常细致的书写,把克拉丽莎放置到了一个宏大、令人感到清新的非人类环境之中,如“窗户被猛地推开”“空气多么清新、多么宁静,像海浪的轻拍和轻吻,清凉袭人”“看着鲜花、树木和白嘴鸦”等等。这无不说明房门之外的“物景图”给因病居家的克拉丽莎带来了“治疗效果”。在此过程中,伍尔夫呈现出无生命的物质世界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能动力”,并通过克拉丽莎对伦敦早晨的“物景”的观看暗示了各种力量的彼此依存和“内在互动”。正如小说中写道,克拉丽莎闭着眼睛,头在群花之间转来转去,在喧嚣后尽情闻吸这醉人的芳香5q9stsiFVnVQMKruKhI0PohbX6SHhhinMqLg6L0AFOI=、沁人的清凉……这芳香、这色彩,是一股波浪,任其涌过全身,征服那仇恨、那魔鬼,征服一切。克拉丽莎全然将身心融入了花的世界中,它们呈现出的景象和芳香舒缓了克拉丽莎的神经,在此物与人的肉体在物理交互中实现了情感互动。所以,克拉丽莎从离开阁楼到进入花店的过程,是外部的物治疗她内心创伤的过程,是主人公从情感抑郁向情感愉悦的转变。

毫无疑问,伍尔夫在《达洛维夫人》中通过对物的细致书写展示了物的“能动力”给人带来的双重力量。一方面,它给人带来了美好的情感,带来了弥合人们的心灵创伤的“情动力和疗愈力”,但另一方面,它所承载的消极力量又给人造成了创伤,形成了规训,是对人情感的欺骗。

四、物与人界限的模糊化

比尔·布朗在《物论》中指出,“当客体的物不再为人类工作时,当钻头破裂,当汽车抛锚,当窗户脏了……我们就开始面对物的物性(thingness)了,那么,客体宣称自身为物的故事,就是客体与人类主体的关系发生变化的故事,因此,那也是物实际上何以被命名为主客体关系而非客体的故事”[6]。换而言之,布朗认为,当物不再充当人类生产生活的工具、超越其功用性时,物与人的关系便不再是主体-客体的关系,而是转变成主体间关系,即物是独立于人的主体存在,具有自身的主体性。自西方“物转向”以来,长久以来一直被置于边缘地位的物得到了人们的关注和重视。人类意识到,人类与非人类、生命与非生命物质之间彼此关联,并无主客之分,它们不仅相互作用、相互影响,而且相互建构,共同构成了相互关联的网络,相反,人在变得更加像物,成为非生命的存在。而在此过程中,物与人之间的界限逐渐模糊,甚至被抹除了,这在小说《达洛维夫人》中无疑得到了充分体现。

小说中,伍尔夫通过物与人之间的对比展示了物的生命力,展现了物的主体性。无论是对自然界中非生命物质的书写还是对生命物质的书写,在伍尔夫笔下都呈现出一幅生机勃勃的“物景图”,如:松鼠在树上舔舐着身上的毛,麻雀扑扇着翅膀在喷泉上找寻觅寻食物碎渣,小狗逗弄着栏杆戏耍……大地仍然是鲜花盛开、葱葱郁郁等。而当在对人类进行描写时,伍尔夫则刻画出的人物无不处在孤独、迷茫、游离和痛苦的精神状态之下,呈现出一幅荒芜和死气沉沉的“人景图”。例如:彼得在摄政公园听到的老妇的声音被描写为“虚弱、颤抖、没有方向和活力、无始无终、无力而且尖细,没有任何为人所理解的意义”,这体现出了人的生命力的衰弱;这在新物质主义研究者看来,是对人类中心主义的消解,重新定位了人类在物质世界中的地位,重新审视了物的地位和力量。通过这种人与非人、生命与非生命物质之间的对比,可知无论人类精神世界和生存状况如何,都不会引来物世界的怜悯和眷顾,物的世界依然会按照自身规律运行。万物皆是自在之物,自有其内在法则。小说中物世界的生机和人类世界的荒芜之间的对比表明,非人和非生命的物更加具有生命力,具有自身的主体地位,是人类世界的旁观者,而人则更加像无生命的物,被遗弃在了边缘地位,显得毫无生气。

五、结束语

在《达洛维夫人》中,伍尔夫通书写物的“能动力”和“主体性”,赋予物活力和生命力。但是,无论是物对人的主体身份的塑造作用、物与人之间的情感互动,还是物与人界限的模糊化,都表明了物给人类施加的双重力量。物凭借其“能动力”和发挥其看不见的“主体性”,虽然能塑造人的主体、弥合人的心灵创伤,但是也能给人类带来无可挽回的负面冲击。伍尔夫笔下的物具有承载人类社会的思想和观念以及象征权力的功能,它成为传统父权观念的载体,成为权力渗透的对象。此时,物被赋予与人同等的主体性,物与人的界限变得模糊。而人生活在被物包围的世界里,不得不遭受来自物的“暴政”。此时,物便成为一种规训技术,成为人无法摆脱的束缚。与此同时,从物的“能动力”和“主体性”来看,它们消解了“人类至高无上”的人类中心主义观点,体现出了物与人地位平等的物质观和二者相互纠缠的新型关系。

参考文献:

[1]Virginia Woolf. Modern Fiction[M]. New York:Harcourt Brace & World,Inc.,1925.

[2]戴维·洛奇.戴维·洛奇文论选集[M].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

[3]韩启群.新物质主义视域下的韦尔蒂植物书写研究[J]. 山东外语教学,2020(6): 79-86.

[4]弗吉尼亚·伍尔夫.达洛维夫人[M]. 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

[5]Bill Brown. A Sense of Things:the Object Matter of American Literature[M]. 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3.

[6]Bill Brown. Thing Theory[J]. Critical Inquiry,2001,28(1):1-22.

作者单位:四川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