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峻梁写诗,如同把粮食酿成酒一样,质朴无华的口语是他酿酒的纯粮,对生活的独特体会是酒曲,而诗就是岁月回馈给他的酒浆。他的诗如老白干酒一样清醇、清雅,回味悠长,是内倾性的、口语化的个人独语。苗雨时评价宋峻梁的诗:“在平朴中跳荡着新异。”“以这样的日常口语表现和再现日常生活,就可以毫不费力地打开诗意的时空,并在其中形塑诗人主体的生命形象,凸显他的精神气质。”整体上看,他的诗歌摒弃了圣词式的说教,撇开生活表面的浮沫,澄明自我的内心世界,紧贴着生活,还原着日常,却又不沉于庸常,有着穿越事物现象直抵本质的努力。日常经验是宋峻梁诗歌写作的聚焦点,如他自己所言,自从接受了“第三代诗人”的诗歌之后,他倾向于反崇高,更注重传达个人感受,这使其诗歌语言具有一定辨识度。
首先,平常的口语深藏不平常的意蕴。宋峻梁认为,口语诗是对“五四”白话文运动的一个反拨,不但让新诗或现代诗找到了正常的语言秩序,也实现了现代诗进入日常生活的“在场”。他的诗语力求平白、易懂,呈现出一种干净平实的自然之美。《小合唱》用质朴的语言书写中年人的生存状态。大合唱大多是属于时代的,集体感很强烈,小合唱相对来说则更加个人化。中年女性历经沧桑,内心已千疮百孔,却具有更强的包容性。她们已经不再和自己较真,不再和生活死磕,而是开始“饶恕时间和命运”。在小合唱这样的集体叙事中,她们曾经纯真的过往时光纷至沓来,她们从不同的声部切入,带着各自不同的创伤汇入叫作“中年女性”的群体中,将未曾得到的爱和曾经的希望淹没在小合唱中。作为异性旁观者,“我”着眼于中年女性群体的悲哀,听懂了她们内心的感叹,同时也为她们在这小合唱中尚存的自我而击节赞叹。
宋峻梁说自己的诗歌语言“不是很绕”。《顽石记》就是一首“不绕”的现代咏物诗,却透着历史沧桑感。诗人着眼于一枚小小的唱针,将其视为“缩小的星球”,是“太阳熄灭了火焰”后的遗存。就材质而言,唱针由钢或人工宝石组成,唱针主导着唱片发声,起到了音乐切换的作用。唱针划过唱片的不同纹路所发出的声音也是不同的。诗人从老唱片的工作原理出发,以小小的唱针切入细节描写,轻巧地写下了关于唱针的诗意联想——“你看这石头/一定记录了山呼海啸/可能还有一个人的独吟/或一群人的合唱”。那些隐藏在唱片中的所谓高度机密如今已不再是秘密,可能只不过是某个人喜欢的音乐,也可能是尘封的往事。在此,个人的私密想象和宇宙空间都不约而同地集中在一枚小小的唱针上。整首诗由小及大,最后话锋一转,以“京剧老生的脸”收尾,传达的是对传统文化艺术的敬意。
其次,不假修饰,陈述式客观呈现。宋峻梁的诗歌注重直觉、意味、旋律和日常经验的展开,采用的大多是陈述式口语。在坚持口语化的同时加入了更多人性之思,书写他所看重的“紧张关系”。比如《旧物》叙述日常生活中的一件小事:“傍晚,戴口罩的女邻居/抱着一床花被子/扔到停车场边的垃圾堆上/第二天上午/两个送家具的小伙子/正将一张木床和席梦思床垫拖下楼/浓烈的气味混杂在空气中/我闭着气/一层一层往下走”第一节纯客观陈述,讲到邻居丢弃遗物,老人活过的痕迹在家里就这么被人轻轻一带划过去了。第二节“她母亲刚刚过世/家里换了新床”,只有两句,却含不尽之意于言外。整首诗都是诗人作为旁观者的冷静叙事,似乎不带丝毫情感,但人们都能体会到邻居送走老人后的放松和释然,以及“人生一场,人走茶凉”的感叹。
在个人化和内倾型的日常经验诗歌里,宋峻梁保持着精神的独立。《欢乐散尽》也是纯粹的呈现,甚至没有进行描写,却写尽了现代社会里人们“知己难求”的孤独。热闹的聚会结束,人们已经得到片刻的放松和欢娱——“人们在楼梯上纷纷拉起衣服的领子/就像在热闹之后关闭自己”,但下面的细节不禁让人动容:“我咳嗽一声快走两步/我以为身边的是你所以咳嗽了一声。”这一声咳嗽是为那个和“我”心有灵犀的“你”,是朋友间彼此默契的暗语。然而这咳嗽显然是无效的,因为事实是“我”身边的人不是“你”。大门旁,当初和“我”一起推开两扇玻璃门的朋友,如今只有“我”推开了其中的一扇。其他的人都自顾匆忙离开,却没有人看到“我”无尽的孤独,也没有人在意那个推开一扇门的“我”。
再次,语言节奏从容不迫,内藏智慧的锋芒。宋峻梁深知诗人是手艺人,他力图让语言如同“锋利而光亮”的“金属”。这是对语言极为敏感的诗人在语言用词上的苛求。多年的诗写已经培养出他精准的语言感受力,这让他的诗歌不黏滞,不啰唆,确有金属的质感和美感。
不要以为打破镜子就能一跃而起、一劳永逸,“镜子的周围是迷宫/它只映照其中的一个方向”(《镜子》)。诗人明写镜子,实际上却写出了镜像人生中的种种不可逆转。“当你出现/它已经设定/这里没有出路。”照镜子的人势必都会陷入其中无法走出,因为镜子本就没有任何出路。诗人说“生活现场与诗意境界是背靠背的关系”,日常生活的诗意就在一转身间,重要的是要拉开一点儿距离,学会转身,学会审视,学会照一下镜子。
一个普通写作者日常的工作状态在《光》这首诗里得以如实呈现。专注于写作的诗人忘了喝水、吃药等琐事,待到想起时,他急忙停下写作,离开电脑,但在吃了药之后就又被其他琐事缠身了,等处理完事情回到电脑前坐下准备继续时,断行处“大片的光在等待/那些文字继续生长”。这是我们每个人都有过的时刻。文字的生长需要坚持,诗人的诗不能断行。写作如长跑,需要坚持下去的耐力。
这些年宋峻梁一直在进行诗歌、散文、小说等多种文体写作的自觉尝试,同时也是在进行写作语言的自我调适。2019年的长诗《我的麦田》对他来说是全新的挑战。这首由序诗、长诗、组诗和诗剧等不同诗体组成的大诗,熔叙事、抒情、寓言和反讽于一炉,有着广而深的悲悯与隐忧,而诗人“还乡”的精神诉求也在诗中得以彰显。宋峻梁在《后记》里写道:“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乡愁,仿佛钟摆始终在左右摆动。”《我的麦田》写出了生存在都市的诗人对精神还乡的渴望,寓言诗式的叙事和对大地、麦田的深情,有关注当下和远方的一面,体现了宋峻梁力图突破既有语言风格的努力。
酒的酿造需要粮食在水、火和时间的加持中发酵,精妙的诗歌语言不是高深晦涩的代名词,而是发于自然又终于自然的“无技巧的技巧”,这同样需要文字之水的淘洗、经验之火的烘烤和时间之神的加持。宋峻梁的诗歌语言,应如是。
本栏责任编辑 苏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