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合唱

2024-08-15 00:00:00宋峻梁
诗选刊 2024年8期

个人简介:

宋峻梁,本名宋俊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衡水市作家协会主席,文学创作一级。作品曾获河北省第十一届文艺振兴奖等。有《众生与我》《我的麦田》《寻驴记》等作品多部。

顽石记

像一颗缩小的星球

像太阳熄灭了火焰

找寻了一下午

也没有找到一枚唱针

破解这些来历不明的纹理

你看这石头

一定记录了山呼海啸

可能还有一个人的独吟

或一群人的合唱

我的指纹摸索出隐藏的声音

那是什么呢

若是高度机密大概也已失效

如果宇宙是这样一颗石头爆炸而来

地球给它的引力将失去意义

在这之前,我可以

给它画上一张京剧老生的脸

空出来的部分

左边空出来

那时你经常坐在右边

尘土落下来,屋顶上跑过老鼠

划过流星

一只黄狗嗅你的脚背

它跷起腿像在秘密测绘

闹钟生锈

成了耸动喉结的哑巴

你有时大笑,有时雨水在侧面

敲打石头,毫无耐心

白色羽毛轻柔地旋转

属于鸽子未完成的那一部分

你起身追逐,然后

紧紧攥住两只手,仿佛全部都在这里

天空

我喜欢蓝色

也喜欢白色

恰好它们在一起

然后天空一层一层

淋漓地

刷上乌云与雷电

之后很久,终于有一滴水

沉重地落下来

然后许多水滴

如响亮的耳光

纷纷打在水泥路面上

光,从玻璃折射后

不是金黄色

而是夜晚

我在笔记本上敲打文字

忘了喝水和时间

忘了降压药

后来,我做什么去了呢

断行的地方

在我回来之前

一直闪烁

大片的光在等待

那些文字继续生长

锈蚀

白云挂在树梢上

不下来,也不飘走

一件衣裳穿在身上久了

风吹衣裳也是吹你

谁在河流上,在湖泊上,在海上

一直漂浮,转动魔镜

地上的人在赶路

天上的人也在赶路,都在忙

你抚摸的一切正接通电源

而锈蚀仿佛燃烧一样迅速

镜子

你以为打破镜子

就能一跃而起

但是镜子后面有一枚钉子

深入了水泥

锈进了水泥

镜子的周围是迷宫

它只映照其中的一个方向

当你出现

它已经设定

这里没有出路

灿烂

一条鱼跳到岸上

恰好是傍晚

夕阳照耀大海

天空铺展各种灿烂的光彩

这样的风景在水里注定看不到

它惊呆在那里

就像一台摄像机

要用完所有胶片

拍摄下风景

它的双眼干涩

身体的鳞片开始脆响

海浪在远处

跳起来

看见它的鳞片在岸上

也是灿烂的

小合唱

她们的中年

似乎都隐藏着另外一个表情

她们从不同的声部切入这首歌

好似从不同的方向进入迷雾的人生

一些埋藏许久的爱

或遗憾,要吐露出来

她们晃着花白的头发回到幼儿园

回到小学,回到中学

双手击节时

仿佛在饶恕时间和命运

饶恕磨损了她们生命的一切

她们也在宽恕自己

说服自己的内心

沿一条熟悉的小路走一走

我为她们击节时

头也随着节奏晃动

一会儿白了头,一会儿又黑了发

在路上

时间不等衰老的过客。开车时

小心一点儿,避免

激起无名的怒火,方向盘在你手里抖动

舌头上烟草的苦涩

一直延伸到拥堵的咽喉

吉他弦上滚过空白的哼唱

像来自遥远的埋葬

那里青草葳蕤,花朵永不凋零

开车专心点儿,听首歌也不要吸烟

说再见也不必伤心

路上的汽车里有多少暗自忧伤的人啊

巨石

许多年,它被囚禁在这座山上

那么凉。它已熄灭

我的后背抵在它的后背上

它劝我像它那样

冷下来

我听见它

在一根一根翻弄枯草

它在山顶还没有滚落

没有铁钎敲击它,撬开它

再过许多年吧

一定有个人

亲手为它缝制一部史诗

他会读懂这巨石

欢乐散尽

我不言语,也不微笑

穿着灰色上衣

在这样欢乐的场合缺少亮片装饰

人们在楼梯上纷纷拉起衣服的领子

就像在热闹之后关闭自己

我咳嗽一声快走两步

我以为身边的是你所以咳嗽了一声

那一次我和你一起

为大家推开两扇玻璃门

而今天我推开了一扇

没有人停下来把另一扇打开

人们拥挤着匆忙离去

冷风凛冽

在演奏散场曲

清明

村子里防范荒火的老人们

守在路口,他们神态安详,不吸烟

几把铁锨戳在身后的土堆上

无论从大城市来的

还是本来住在村里的人

他们跟走过的每个人打招呼

微笑,摆手,或站起来说几句话

他们从村口瞭望焚烧纸钱的人们

看他们在草窠间下跪磕头,或号啕大哭

春天的火这样控制着

火焰在一尺高处乱成黑烟

六十六节车厢的运煤火车跑得很慢

大姐说她数过很多遍了

车轨高过村庄的所有屋顶

金属震荡与呼啸的声音

只一年人们就习惯了

在河堤上奔跑

我在河堤上奔跑

我的影子被河里的鱼群追逐

阳光拉长了我

让我非常快乐

不仅如此

阳光还将我的一生拉长

这些年我经常去河边看那些鱼

看它们在水里追逐

或看它们被捕捞,死去

冬天看见河冰冻住一条大鲤鱼

夏天看见一条小鲫鱼翻上白色的肚皮

我在河堤上跑得慢了

阳光透过树梢

还在一次次拉长我的影子

这些年

摇一摇时间这棵树

掉下来的一定是发红的柿子

必须这样想

必须这样摇一摇

你说是不是这样

我向你核实这件事

这期间一只蝉鸣叫一声

飞到另一棵树上去了

它沉默了几分钟

然后撕扯开嗓子检查自己的

发声器有没有

在搬家过程中损坏

柿子还绿着

我摇晃一列

正在开往天空的绿皮火车

费了很大力气

旧物

傍晚,戴口罩的女邻居

抱着一床花被子

扔到停车场边的垃圾堆上

第二天上午

两个送家具的小伙子

正将一张木床和席梦思床垫拖下楼

浓烈的气味混杂在空气中

我闭着气

一层一层往下走

——她母亲刚刚过世

家里换了新床

雪还在下,两只喜鹊在石榴树上

不叫,也不跳。枝条晃动

它们也晃动,张开翅膀翘起尾巴。晃。

一枚石榴晃得更欢,随时都会掉下来。

我看树枝晃,喜鹊晃,石榴晃,

心无旁骛地看,雪是温暖的,

立冬日的雪,逐渐浪漫起来。

我看了看四周,竟然没有别的人看,

或许他们只看到了雪,就已经感到快乐。

关于疼痛

你意识到是肌肉制造了疼痛

不是骨骼

疼痛分章节,也分节奏

有时疼痛中产生盐和味精

有时疼痛中产生绳索和裂帛

疼痛是破坏力深入肢体的一次解构

疼痛又是一次拉弓扯弦的要挟

你可以呻吟,但没有秘密可以吐露

你知道并非疼痛本身制造了疼痛

疼痛会有历史,但没有纹理

它本身就是秘密,你说出它也无法战胜它

它就像封禁城堡中乌鸦蹲踞的神坛

是每次你想自由时低沉的宣谕

它在你的神经旁边,无论你睡眠还是忽然

惊醒

若像拔牙那样,一针细小的麻药之后

你可以被随意宰割,一通乱炖,说不定

你会当成恩赐

旅行者

他一直在走,作为一个背包客

道路经常让他成为遥远的空白

他有时走在路的外面

停下来,辨认一下路牌

白发爬出帽檐

他不认为自己有故乡

他标记出已被反复命名过的事物

寻找和判断一个新的可能

他的空间并非线性的抵达和离开

他的时间仅仅是困顿

群山模糊,他的背囊中没有地方志

对于旅行者,一片瓦,都是沉重的

牛皮大鼓

——兼怀散文作家胡向东

运河边的汉子,胸怀里的火

是平原上的高粱

是老白干里的酒精

是六月的大太阳和顶天立地的雷电

大运河宽阔的河床不流淌水

一定流淌风

漕兵早已解散

老船木修整好故事已纷纷上岸

只有鲫鱼、鲢鱼

还在浅水里繁衍

你梦想有一面牛皮大鼓

春天,跳起来擂响

你有力量让平原回荡起鼓舞的声音

冬天,万物隐藏

大鼓响彻无边的空旷

村庄与村庄,河流与河流

多么悲壮

这悲壮里有历史,有伤疤

也有复苏和生长

一河两“连镇”

左岸或右岸你都走过

两岸葱茏

你像古战场上转世的将军

又像码头上经营百年的卖油郎

你在岸边晒黑

你在岸边成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