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山之顶(组诗)

2024-08-15 00:00:00张进步
诗选刊 2024年8期

五月的池塘

五月,小区里干涸的池塘

又一次被清水注满

像一只失明的眼睛被治愈

那池水拥有两个源头

——云朵和地脉

从地脉深处,还涌出来很多果实:

桃、杏、苹果、山楂、葡萄和柿子

和那些从云层垂下来的一串串雨珠

一样,它们都在池塘的映照中

随风摇晃着,闪烁着

树木:五月的吸管,正插在

地球的超大杯中。除了那位日神

还有谁是啜饮者?还有我

我常常站在那个池塘边

把影子探入幽深的水底

秋夜,在深圳湾

巨大令人着迷,比如这片海

在夜晚像一个形体巨大的思想家的大脑

以不可捉摸的波纹思考着,推论着

像琉璃在定型之前,在火焰中滚动

未知的纹理还在如星云般运行

科学的教义以某类神学的宿命论

在引领流动,制造弧线,堆砌丘壑

与之呼应的是云絮,在乌蓝的天空

不再是荫翳,不再是遮蔽,反而以

某种稳定的姿态与大海互补

以十分钟一动不动的方式,呈现出

时间的另外一种形态:等待者的耐心

但谁都知道,在它和大海之间

另有道路,无时无刻不在默默地搬运

光线十三行

后来我把自己放在一个角落

这时候光线在写作,我相信是光线在写

正在帮我描摹我将看见的一切,而我

谦逊地藏在这个角落里

让光线尽可能少地着墨在我身上

我相信我的灵魂此刻更亮,他自己

就在吐着光线,甚至吐出了星辰

我仍然不能确认如下的原则:

当我以发现者或创造者的身份工作时

究竟我要不要让自己也被发现

让光线的阴影也作用于我

把我放入万物之中,像他们说的那样:

“我所写的每一首诗写的都是我”

秋日登天柱山

走到半山腰,你回了回头

突然发现自己已被这庞然大物含在了口中

沿山而上的石梯:一排灰白色牙齿

微雨一直在落,不停地落

像你心里的某种念头,不断涌起

可这一切就像模糊的心事,惆怅氤氲

犹如山间林薄,蔓延开来却始终无法对准

焦距

在这半山腰,你终于开始恐慌

你准备在这庞然大物上留下你的痕迹

四处审视,到处都是斧凿,却无一物称手

你几乎怀疑自己天才耗尽:此刻,几株狗

尾草

在风中不断地摇着尾巴,在雨中勇敢地濡

湿自己

它们在空中的书写,全写进了你的眼睛

那雨水的墨汁令你眼眶酸涩潮湿

你胸臆发热,有种火花迸溅

叮叮当当的金石声,在这山中和你胸中交响

一块魏体石碑于是对着你倾斜下来

径直撞向你的胸口:你被撞得出现了裂痕

并蔓延成一颗颗带着锐角的文字

仿佛诸天星斗不屈的闪光

你还在向上攀爬,背着自己这块巨大的碑身

观山

这是我在葡萄园的篱笆前看到的:

人间的道路就和葡萄的叶脉一样

交错纵横,但总有一条会把人送到某座山下

最小的那座山是一串玫瑰香葡萄

——那悬空的仙山,起起伏伏

由众多圆形的紫青色山岭组成

当我在微小的山前观察,它像一幅地图

指出了甜蜜的道路、酸涩的道路,以及

指明了远处高大的山峦,它们横卧在人间

众山之顶

群山像青色的麒麟,像白色的天马

一路抖开绿色的、黄色的、斑驳的鬃毛

向我脚下奔来,吐出文字

四野之中,笔画纵横:散落其中的房屋

是一个个标点。从山顶往下看——

我希望找出某个细节:一只昆虫透明的翅膀

一个蜗牛写下的银白色落款

来帮我擦亮这太过宏大的叙述

细雨中虫迹罕至,只有压低的虫鸣

两只喜鹊却突然在细雨中闪过树梢

把一片羽毛投了过来,羽毛笔尖的方向

正指着那被困在铁笼中的碑碣,引我向

前——

模糊的碑文,让人恍如白昼观星

肉眼难以辨其真形,斗柄忽东忽西

光芒时聚时散,突如刺客来杀

又像巨鲸落水,轰然溅起万吨波涛

一笔一画都在人世应验着,都在斧凿之下

电光石火,铿铿锵锵,抑扬顿挫

而顿挫曲折的石头阶梯这时也分出两股

好像眼前的山头上又长出两条弯曲的触角

两条天线,接收着来自不同时空的信号

传入摩崖山洞。洞壁如弧形巨屏

一笔笔裂隙,如脉如络

在人类凿刻的文字之外,全是风雨

这时我已登上众山之顶,我请求人们

让我独享他们早已遗忘的那些东西

山中

你在一个秋夜走出门去

空山像一位睡不着的老人

顶着满头的白云,和几颗寂寥的星星

山中时有一些声音传来,你怀疑

那是凉风遇见了寒露

转过一道弯,前方出现了松林

耸起一座绿色的庙宇:此刻

从那些绿色宝塔的壁龛间

正在不断往下抛掷松果

把你心头的晚钟撞得当当作响

——你一定是想起了某个人

那个和你一样,在这个秋夜未眠的人

(选自《诗刊》2024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