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巧,来北京九年,我有七年时间都住在交界地带:先是住在东城和朝阳交界的垂杨柳,再是住在东城与丰台交界的李庄,后来又在丰台和大兴交界的花乡生活了五年。我很喜欢这样的感觉:向前一点儿是东城,向后一点儿是朝阳;向左一点儿是东城,向右一点儿是丰台;向北一点儿是丰台,向南一点儿是大兴。晚饭后散步,如果打开手机上的天气预报,跨过区域界限的时候,天气预报会自动跳转到当前所在的区域。有一段时间我沉迷于寻找不同区域之间的界碑或界牌,先后找到了东城和朝阳的界碑、东城和丰台的界碑,有天晚上在广渠门外沿着护城河散步由北向南转了个弯,蓦然发现东城、朝阳、丰台三区交界的界碑,我兴奋得差点儿跳起来。
搬到花乡后,我经常骑车去新发地吃饭,路过一片尘土飞扬的工地,总能看到丰台和大兴交界处的高大界牌静静地矗立在那里。界牌呈天蓝色,左边写着“丰台”,下面一个箭头,指向北方;右边写着“大兴”,下面一个箭头,指向南方。界牌上有一块凹陷了下去,想必是被来往的重型卡车不小心撞坏的。我有几次停下来,站在界牌下面,看着一辆辆呼啸而过运送瓜果蔬菜的车辆,看着为生计奔波匆匆走过的人们,陷入沉思。我忽然有了一个发现:长期生活在中心地带,或者非边缘、非交界地带,思想意识很容易陷入混沌和怠惰,而到了边缘地带、交界地带,就会立即清醒起来,警觉起来,意识也变得像明镜一般,很多过去不曾想到的问题,在这样的地方都会认真思考和盘点。我在想,这世界上究竟有多少处交界地带?每个交界地带究竟生活着怎样的一群人?他们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故事?有着怎样的心境和人生况味?他们中有多少人真正关注过自己的灵魂和精神世界?他们是否意识到自己正处于天地之间,或者具有“天地情怀”?
这篇小说就是在丰台与大兴的交界地带构思出来的,灵感则来源于一则社会新闻——一位女子与一位男子陷入热恋,亲密照在网上流出,而女子有自己的家庭。女子的个人信息被曝光后,立即成为全网声讨的对象,面临“社死”的处境。单就这位女子来说,有多少人想过,她此时此刻面临着怎样的人生危机,她的精神受着怎样的煎熬,她如何开启灵魂的自我救赎?在如今互联网四通八达的情况下,各种网络热点层出不穷,一些人一不小心就会登上热搜,成为全网关注的焦点,原本平静的生活瞬间被打破。我想写一篇关于他们的小说,关注他们成为网络“名人”后的动向,以及他们的精神处境。在写作的时候,我把主人公由女性换成了男性,因为我是男性,写男性更顺手一些,同时,在写作的过程中,也能掺入较多的个人情感。
由地理上的交界地带,自然想到了人性的交界地带。我认为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交界地带,人性也不例外。而文学归根到底是人学,要最大限度地、尽可能深刻地表现人心和人性。几年前,我将人性称为“最为复杂和诡谲的迷宫”,认为人性像迷宫一样,深奥复杂,波谲云诡,难以捉摸。如今,我认为人性也有自己的“交界地带”,尽管这个“交界地带”可能是模糊的,飘忽的,甚至瞬息万变的。身处“迷宫”可能会让自己陷入不可知论,而处于“交界地带”则会促使自己努力探求人性的边界和更多可能性。这篇小说表面是在讲一个网络事件发生之后的故事,实际上仍然是在探求人心和人性。男主人公司徒辰照与自己的女朋友凌雪相处日久,却因为与其他异性亲热被捅到网上而陷入舆论的旋涡。为避风头,凌雪建议他远走京郊,租房隐居,闭门思过。司徒辰照接受了她的建议,在静修的过程中审视自己的灵魂,重新发现了生活下去的勇气。原以为事情过去后,生活能回到原来的状态,没想到凌雪早早开始了布局,在尽力帮助司徒辰照的同时,也为自己人生的下一段做好了准备。得知凌雪的真实想法,原以为司徒辰照会痛苦万分,纠缠不休,没想到他也开始了布局,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台球球友小玫身上。善欤?恶欤?抑或善恶参半,水乳交融?看,人性的“交界地带”就是这样模糊不定,却又让人如此着迷,欲罢不能。
我将故事发生的场域设置在了更远的地方——北京与河北交界,一个更适合静修反思、隐居冥想的地方。事实上,北京任何一个区与区的交界,都不适合静修思过,因为北京有两千多万人,区与区之间也住满了人,只有北京的远郊,与河北交界的地方,才足够适合离群索居。对于这样的交界地带,我一点儿也不陌生,在无数个苦闷的日子里,我曾经一次又一次骑车从中心城区出发,向北京的郊区挺进,向东到达北京通州和河北燕郊交界,向西到达门头沟和房山的密林深处,向南到达北京大兴和河北固安交界,向北到达北京怀柔与河北承德交界。到达这样的交界地带,呼吸着郊区山野间清新的空气,我的身心才真正放松下来,才感觉自己真正属于自己。于是,坐着,或者躺着,在天地之间,物我为一,认真审视起自己的灵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