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朝大海,背靠大陆。一片古老的土地,一种诗意的栖居方式。此地人耿介忠义、豪爽豁达、谦和风趣,被誉为“自然之子”。他们经历过磨难,却从未消沉迷失,始终保有中原文化的底色,有“最有做中国标准人的资格”。山的刚毅,海的浪漫,这里的景色醉心又疗愈。文学的复兴,美酒的醇香,从这里传来的消息格外令人喜悦和振作。在山海之间,文化与经济,相互激荡,彼此生发,共同书写着北纬37°的美谈佳话。
一
烟台,是彼岸的一盏灯火,与她熟稔、神交已久。一海之隔,是我生活的城市。与烟台有着相似的出处,因海而生,因港而兴,还说着相同的方言。
儿时承欢祖母膝下,常听她讲“海南家”的故事,“烟台”这个名字,在她口中有一种古老苍劲的腔调,目光里有一种质感浓稠化不开的东西,长大后才知那是岁月沧桑和思念。
童年最入心的地理概念,除了北京天安门,就是烟台蓬莱阁。中国古代神话的发生地,西边是昆仑山,东边是蓬莱阁。我是在奶奶炕上长大的孩子,童年的夜晚从不寂寞,奶奶给我讲故事,“八仙过海”总也听不够。蓬莱阁是幼年孕育想象力的摇篮,这种能力的培养在那个年代是稀缺的。
奶奶还常给我讲“闯关东”,这不是故事,是人生,是她和“海南家”几辈人的命运,既有动人的神话,又有骇人的苦难。烟台,一个多么神奇的地方。长大后,我要去看看。
中国历史上发生过三次大规模的移民风潮,山东人“闯关东”是东北人最熟悉的历史。童年的夜晚明亮如昼,奶奶的叹息悠长沉重。年幼不谙世事,终究无法体会长者心底的乡愁。
一个地区,因一段特殊的历史,而被赋予一种特定的情感。多少年后,我写大连方言文化,将目光投注这个纬度,心底泛起莫名的情愫。
我所在城市的出版社,策划了一套文化丛书叫“品读大连”,将方言列入其中。我是方言这个选题的作者。在写作过程中了解到,大连话源于山东话,确切地说,大连话与烟台话同属胶辽方言登连片,是汉语北方方言中比较特殊的一个品种,在语音、词汇、语法等方面具有鲜明特色。
与烟台的神交,再度开始。方言隐藏着我们的身世和命运,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被方言不动声色地记载。大连人十之八九祖籍是山东。“海南丢”的乡愁情怀,可歌可泣,是中国移民史最悲怆的篇章。
谁会把故乡忘了呢?那里的自然风光、生活习俗和人文景观,不思量,自难忘,融入基因,刻进血脉。无论走多远,都难以更改。“海南家”的灯火在心里,在梦里,从不曾熄灭。
写方言这些年,我采访过不少老辈“海南丢”及其后代,这不仅令我完成了写作,也培植了我做人的信念。他们职业不同,经历各异,却都不折不扣地继承了齐鲁人广为流传的美德。这些亲历和见闻,使我相信钱穆先生的说法真实不虚:“若把代表中国正统文化的,譬之于西方的希腊般,则在中国首先要推山东人。自古迄今,山东人比较上最有做中国标准人的资格。”瞧瞧,钱先生指名道姓夸的是咱山东人。林语堂先生对北方人的赞赏,也令人想到山东人。在他眼里,北方人身材挺拔魁梧,性格开朗幽默,喜欢吃大葱,爱开玩笑,这说的不就是咱山东人吗?北方人吃苦耐劳,心思却很单纯,林语堂十分肯定地说:“他们是自然之子。”
那些年,每当我在山东人那里得到帮助,就会想起两位先生的话。
晚秋时节,有机会到烟台,实属难得。我们去看外面的世界,无论步伐多么矫健,其实都甩不掉身后那个现实。
二
在宾馆安顿好之后,三人结伴去烟台山。时值黄昏,海雾弥漫,路面湿漉漉的,远处的灯火温馨朦胧,潮水声隐约入耳,淡淡的乡愁从心尖掠过。这就是我儿时“熟悉”的、想象的烟台吗?
老建筑,是烟台山的魂。边走边聊,一种陌生感和叙事意味强烈的景象进入眼帘,这些老建筑风格迥异,于晚秋的花木中参差隐现,无不洋溢着浓郁的异域风情。这是亚洲保存最完整、最密集的近代外国领事馆建筑群。它像一部大书,缓缓地翻开展现在眼前。
溯流穷源,港城旧影,却原来,烟台的身世记载于此。
徜徉烟台山,我也是归来的游子。儿时在祖母身旁听到的故事,如一把种子撒进稚嫩敏感的心田,化为“家山”一般的记忆。多年耕耘方言文化,终有机会探访方言的源头地,这种体验让我深感圆满。
一个地区,有了海洋和码头,就有了更多的故事和可能性,历史叙述也有了纵深。历史上,烟台是较早开埠的港口城市,当各国军人、商人、学者、技师、传教士纷纷登陆,这座秀美静谧的小城就失去原有的模样。外来者带来武器与设备、种子与技术、咖啡与美酒,不同文化价值观之间的碰撞、冲突和融合,从这里开始起笔,一段深重的历史记忆生动地留在烟台山。
从烟台山下来,漫步至宾馆,晚宴开始。
餐厅的灯光柔和宜人,每个人的脸色都那么温润喜悦,眼神也是生动明亮的。以文学的方式去看世界,总是如此美妙,让人充满感激。
当然,这个初秋的夜晚,我们也品尝了美酒,对“醇香”“微醺”有了别样的感知和解读。
三
与历史人物的邂逅,像解题一样走进他的人生,是需要缘分的。
走进张裕酒文化博物馆,看见清末民初华侨领袖张弼士先生的画像,一簇炽亮的火苗瞬间在心底燃了起来。作为一名致公党员,我对中国历史上一代代华侨精忠报国的功勋熟稔于心,由衷敬仰。
让时光的车轮辚辚回返,推开19世纪70年代那扇黯然喑哑的大门,一个历史事实兜面而来。晚清政府陷入经济困境,百业凋敝,灾荒之年更是凄惨,啼饥号寒,民不聊生。南洋侨商这个群体此时进入晚清政府的视野。“南洋”是明清时期对东南亚一带的称谓。与山东人“闯关东”一样,闽、粤两地人“下南洋”持续时间之久、历经之艰辛,也在中国近代移民史上留下浓重一笔。
1859年深秋,“下南洋”的大潮中出现一位广东少年,他就是18岁的张弼士。家乡大埔人稠地狭,灾荒频发,父老乡亲只好漂洋过海,异国求生。多少人,未及成年即为游子。这份苦楚,若非亲历,难与外人道也。
以长期的勤勉力和精湛的经营之道,张弼士逐渐在东南亚扎根,数十年后,成为赫赫有名的华侨首富,被美国人称为“中国的洛克菲勒”。
每当国内发生重大自然灾害,清廷就派遣专员深入南洋华侨社会劝捐。张弼士是捐款大户。除了赈灾捐,还有海防捐、赞助军饷等等,若有呼召,必有应和,以倾注全力、散尽钱财而心安快慰。
“政府依若长城,百姓奉如生佛”,这样一位华侨领袖踏上仕途也是一种必然。19世纪90年代初,清政府驻英公使龚照瑗奉命考察欧美,途经槟榔屿时,特意去拜访张弼士。交流中,龚照瑗问:“西人操何术而能使南洋诸岛商务隆盛若此?”张弼士的见解令其大开眼界,像一个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公使又问:“君致富又操何术?”这次会晤交流的含金量高,末了,公使紧紧握住张弼士双手,深沉恳挚地说了这样一句话:“君非商界中人,乃天下奇才,现中国贫弱,盍归救祖国乎?”张弼士回应:“吾怀此志久矣。”
鸦片战争以后,救亡图存是中国人最紧迫的使命。过去我常思考,一个国家危难之际,知识分子对于这个国家意味着什么。这是自然界的一个现象:当夜色来临,群雁栖宿于江湖沙渚中,千百只聚集在一起。较大的安居中央,较小的在外围守夜站岗,防御人类或其他动物的侵犯。雁之最小者,睿智聪明,性情机敏,承担警戒工作,被称为“雁奴”。在风起云涌的时代敢于发声、开启民智的知识分子也是“雁奴”。一个出色的知识分子,会成为一个国家的启蒙老师,甚至会改变一个国家的历史走向。
走进一代侨领张弼士的人生,我发现,思想启蒙固然重要,但实干兴邦的力量更令人震撼。“大丈夫若不能以文学致仕,扬名显亲,亦当破万里浪,建树遐方,创兴实业,为国外华侨生色,为祖国人种增辉,安能郁郁久居乡里耶?”将国外的商业思想、先进技术带回来,敢于革除弊政,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张弼士身上也有雁奴之精神。
国家要发展,经济必须强大,实业救国是他一直不变的政治主张。“宁为雁奴死,不作鹤媒生。”奔波海外,无论经历多少困苦,他始终不忘宿志。
从19世纪70年代开始,清政府开始在海外设立领事馆,这是当时护侨的重要措施。清朝政府对贡献突出的侨商赏赐官衔,不少华侨走上了“商而优则仕”的道路。其中就包括张弼士。19世纪90年代初,他被委任为槟榔屿副领事,从此便与清政府保持着密切关系。
家国乾坤大,只有与国家声息相通,心灵才能获得长久的平静,如溪流奔向海洋,雄鹰回归蓝天。
槟榔屿是马来西亚西北部一个小岛,以华人为主,风光秀美,商业繁荣。他一心扑在这个小岛上,调解华侨内部纠纷,保护华侨利益,深受华人社会称道。转过年,他升任新加坡总领事,更加勤勉投身政务,是清政府护侨保商政策的国外执行者。
谁人不起故园情?作为漂泊海外多年的侨商,张弼士深知华侨的内心世界,他们渴盼与祖国的联络,心有归属,情有依傍,才能心无旁骛投身事业。他建言,在海外设立领事馆,这只是护侨的第一步,华侨归国后的生存发展也要有保障。
张弼士受到李鸿章的赏识,于1896年被调回国内督办一系列重要商业项目。1903年初春,经过深思熟虑,他向清政府递交一份“振兴商务条例”,奏请设立商部。中国颓败的根本在于商业缺少竞争力,要走出困境必须振兴商务。
这一年秋天,清政府商部正式成立,随之颁布护侨、招商、引资的配套政策。重农抑商的时代格局开始发生改变。
华侨资本是民族经济的重要来源。“振兴商务条例”共12条,涵盖各个重点民生领域,每个领域均落笔在“招商”议题。将在海外赚的金砖一块块搬回家,是远远不够的,还要将国外的经营思想带回去。
后来,张弼士在烟台创办张裕葡萄酿酒公司。其时,他已在国内开办数十家企业,涉及领域相当广泛,与民生息息相关。而张裕葡萄酒很快在国际上获得极高声誉,开创了中国近代葡萄酒工业化生产之先河。
“商”是他核心思想,“兴垦”也是他极力主张的富国理念。然而,他的“兴垦观”,不是传统、单一、粗放型农业垦殖,而是将农、工、商、路、矿集结起来的系统工程。“振兴商务条例”有7条涉及农业,“今天下穷苦极矣,不兴商务,天下之民几无生路。兴商务,不兴农务,则根本已失”。显然,兴农才是兴商的根本。他这一观点当时在烟台被诠释得无比生动。
洋流涌入,西风东渐。他亦深知传统垦殖之弊端,建议招商投资兴办新型种植业,注重对先进科技的引进。也正是有这番见识,他选择在烟台创办葡萄酒业。烟台,是一个神妙至极的地方。西方列强选择在烟台开埠,那些理由令人痛心疾首。我们要将国外的东西引进,在自己的地盘上大干一番。从1896年冬天起,他从海外采购葡萄秧投放烟台,“聘名师,采各种葡萄自种自接”,所产葡萄全部用于张裕酿酒公司。这位理论与实战兼资的实业家,在烟台证实了农工商一体化的发展之路,开创了中国农业现代化的先声。
制度变革的力量,是多么惊人。但是,变革又怎么可能一帆风顺呢?这位商人官员的每一次出场,总是带着一个又一个紧迫的议题。他是晚清招商引资政策的推动者、建言者与执行者,也是一代华侨“致力为公”、精忠报国的标志性人物。
了解张弼士的商业思想,再来看烟台的葡萄酒产业,就多了一种历史眼光。烟台为葡萄酒产业立法,谁阻碍、破坏产业发展,谁就会受到法律制裁。这令人想起张弼士在晚清社会倡导实施的那些“硬手腕”,体现了这座海滨城市改革发展的决心与胸襟。
在人世间,选择一座城市安居,总是带着一份心意,一种憧憬。怎样生活才是安居?如何规划才有诗意?走过烟台,我找到了答案。请俯下身来,像看雨水如何渗透土地、春苗如何萌发新芽,去了解这座城市的历史。如初来乍到一般,怀着满满的敬意和兴趣,去探访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奋斗过的先贤。他们的思想和功绩,他们的生活方式,都值得细细品读;他们挚爱国家、造福社会、追求真善美的思想境界,如同文学,都是这座城市的精神财富。
清晨要离开烟台,我还有一桩心事,没有去拜谒冰心先生。时间颇紧,那就从冰心纪念馆门口走一趟吧。“烟台是我灵魂的故乡,我对烟台的眷恋是无限的”,如此深挚,不知先生会不会近乡情怯不敢相问?与先生远远地打了招呼,从半山腰往下走,一道和煦明丽的晨光迎面扑来,抬头望去,远处的山海,如诗如画。此时此刻,我这个外乡人内心也生起“无双毕竟是家山”的眷恋与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