纰 缪

2024-08-14 00:00:00赵志远
胶东文学 2024年7期
关键词:西城苗苗女孩儿

西 城

外婆从菜地走出来,戴着浅灰色的手套,带着半干的泥巴。她走过猪圈,走过那棵巨大的杨树,走到砖块的尽头,直到我看不见。我竖着耳朵,发现连鸡啄米的声音都盖过了她的脚步声。

外婆还在菜地的时候,弯着腰,被樱桃树和柿子树挡住,被菜缨子和杂草团挡住。我坐在马扎上,看云翳堆积在菜地上方。外婆说:“乖西城,下雨了,躲进去吧。”我光着脚把马扎搬到屋里,脚底是一层黄豆粉一样的浮土,用手抹一下,擦不掉,反倒涂匀了,很干爽的感觉。外婆直起身子,责问我:“为什么不穿鞋呢?等下又要爬到床上找电视看,这么脏,弄得床单上都是土,你这孩子。”她重新弯下腰,继续融进菜色里。

外婆说她马上回来,我问她那是什么时候,外婆说等雨停的时候。

雨水落在菜园里,黄色的泥巴贪婪地吸吮着云的浆液,发出泡沫破碎的滋滋声,菜叶子上的珍珠聚拢又滑落,最终全都便宜了那些泥土。雨水落在猪圈里,猪圈里没有猪,那里早就堆满了杂物,一片巨大的塑料纸在这场滋润的雨中疯狂喧闹。雨丝连着珠儿,疏疏密密,嘈嘈杂杂,外婆还是没有回来。我开始想念她,想念她蹬着自行车送我到幼儿园的时候。那是一段漫长的时光,外婆常累得停下来喘气,那条路到底有多长我从来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要沿着河岸一直走下去。我总是记不得路上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等我睁开眼时,学校会出现在眼前,身旁还会站着气喘吁吁的外婆。

父亲从来没有提过那段小路,他唯一在乎的是某次我被外婆摔倒在地,坏了手腕,他因此从外地赶回来,只为责怪外婆。那时我并不知道,父亲在未来岁月中,将无数次提起这件事,用以诋毁我关于外婆的全部美好记忆。

外婆还没回来,我开始后悔自己没有在外婆临行前问她到底去哪里,我能做的只有等待雨停。白头翁和麻雀在樱桃树上喳喳叫,似乎在催促樱桃快些成熟。我乞求它们去帮我看看外婆到了哪里,它们没有理会我。蚂蚁给我带来消息,我将耳朵贴近地面,近得可以呼吸到地面上的浮土,有腥气。蚂蚁说你的外婆飞走了,像一只气球。

“你哭什么?”他问我。他是谁?我不知道。他抽着烟,烟味儿很香,像是野火吞噬干草的那种辛香,我能想到烈火吞咽干柴的场景,四周溅着火星,并发出噼啪不止的脆响。

“你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呢?”他还在说。烟只剩半根,剩下半截烟灰还艰难地滞留在那里,脆弱地祈祷着。

睁开眼的时候,是在车上。有人轻轻拍打着我的后背,比外婆拍得重一些,不过外婆拍得没有规律,这只手有。前面有人抽着烟,还有一些细碎的交谈声。

“西城脑瓜儿上都是汗,但还是烫。”女人的声音。

“就快到了,别急,不能太快,刚才那辆三轮车差点儿把我吓死。”

“咳咳,先把烟掐了。”

火舌吞噬柴草的香气逐渐变淡,粗壮的木枝包裹着黑厚的外壳,内里莹莹闪着橘红色的火光,霓虹灯一般。

时 南

确定一个人是否死去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今天才在实践中深知这个道理。

裤子的潮热使我误以为我尿了,伸手确认一下,牛仔裤仍旧干硬。司机在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在我回看过去的一瞬间他聪明地躲开了眼神碰撞。半晌,他说:“兄弟,借个火。”我愣了几秒,缓过神发觉自己表现得太不自然,于是硬着两颊笑了笑,伸手摸兜,取出拇指大小的火机。我故作自然地吸了一下鼻子。

“来。”我说。

我把火机送过去,他叼着烟,往右侧着脸,打火时,温热的火光从我的手上跃到了他的脸上,他的鼻尖反射出钻石大小的白光。同时,他的脸也被火光映在了挡风玻璃上,我看见他又瞥了我一眼。他回过脸,双唇衔住烟,深吸一大口,说:“我平时不抽烟的。”

我收起火机,看向前方,灰色的水泥马路在远光车灯的照射下显得蜿蜒无尽。我没说话。窗外,路两旁高大的杨树遮住了天空,路两侧也被半人高的杂草遮挡,或许黑暗之后有几户人家开着灯,或许草团后面依旧是草团,或许有双眼睛在某处观察着这辆谨慎的大众,或许凤凰岭的野物早就在为我加油鼓气。四方的黑暗像石头一样挤压过来,稀薄的空气让我缺氧,我开始幻想自己在大海上漂泊,脚下开始渗水,窗外是无际的海浪。

驶入这条幽静的小路大概十五分钟,距离行程终点似乎还有三公里不到。不久前走过垃圾场旁的那个红绿灯后,除了黑暗就再也没有其他的东西能影响这辆车的速度了。十分钟之前,在我刚准备动手的时候,那时我已将红绳的一端缠在右手上,右拳被勒得发疼,我却捏得更紧。我开始想象自己如何将红绳送到男人的脖子前,自己是否需要用脚蹬靠背来借力。我心乱如麻,裤腿里的扳手已经与体温相融甚洽,我早已忘记它的存在。

我吞咽口水,挪动屁股,使自己完全躲进前方靠背的黑暗里,我的两只手紧紧握住红绳,随时等待出手。司机一动不动,我能看到他的耳朵和耳后的一小截头发,杂草似的。车内出现一小阵出乎我意料的安静。好机会,我咽了一口唾沫,双手也缓慢上抬。前方蓦地出现一丝亮光,微弱的光一扫而过,我觉得我被完全暴露在了灯光下。我忙收起双手,司机也警觉起来。

是一辆电动三轮车。

三轮车从拐弯处冒出来,与轿车的车灯对峙几秒,双方都吓了一跳。等三轮车晃悠悠地消失在黑暗中之后,手心里的红绳已经湿了大半,我把它囫囵裹成一团,塞进口袋,做完这些,整个人随即瘫软在座椅上,努力平复呼吸,一动不敢动。

“吓老子一跳。”司机说。

“是啊,也吓我一跳。”我说。又怕司机听出别的意思,我接着说:“这路真难走。”

“梨园湾还在前面吧?大晚上的去那儿有事?”司机说。

我说:“是,是,亲戚在那开果园,请我去帮忙看几天。”我的声音有些抖。

他不再说话,再说话时,就是借火。

我也想抽支烟。肺部从始至终收缩又胀大,经历过刚才的惊吓,它差点儿像吹猛了的气球一样爆裂开,我现在很需要尼古丁来麻痹大脑的恐惧,可双手一直在抖,况且说不定自己脑子一昏,取火机时把红绳也带了出来。我告诉自己,我最好啥都不干。等待,没错。我看向窗外,看浓黑如墨的夜色,听汽车发动机的嗡响和司机警惕的喉咙声。

没有车了,真的没有车了,四周是死一样的安静。车重新漂浮在汪洋的黑暗中,我几乎感觉不到车速,时间缓慢地流淌着,除了司机看向我时那飞快掠过的眼球。车灯随着路的颠簸而上下摇晃,如同全世界最后的孤灯。在纯粹的黑暗中,那点儿惨白完全不算什么。我说:“停一下,撒尿。”车速减缓,那一抹红色被我重新攥紧,抻面条一样被我扯开一道殷红的血光,红光在车内舞蹈。车体失控,他一直在搏命挣扎。车随着惯性缓慢前进,即将撞在一棵大杨树上,我听见杂草卷进车轱辘时的脆响。那声我忌惮已久的碰撞声,也像谁憋了半天只是放了一个不臭不响的闷屁那样。不过,他不动了。我走下车,眼泪已经流到了我的鼻翼,我用袖子抹了一把。我从他兜中掏出一个皮夹子,里面有几百块现金,还有身份证和几张银行卡。终于我找到了他的手机,取出手机卡,放在嘴里咬了四五次,才被我肢解成三个碎片。

我拿起身份证,是反面,刚要正过来,司机竟然醒了。我后退一步,差点儿一个踉跄坐在地上。他试图从座位上逃离。我寻到绑在腿上的扳手,一下,两下,三下。

温暖的液体和某种黏腻的质地将我的双手包裹。有鸟的声音,听声音应该是一只巨大的鸟,它愈来愈近,遮天蔽日,砂石都被它的巨翼卷起,空中弥漫着不安的气息。不是鸟,我看向身后,一辆轿车从后方驶来,两个圆圆的车灯像探照灯一样随着车头摇摆巡视,它义无反顾,冲碎了凝固的空气,驶向我。

汽车减速,如逡巡在野地乱嗅的野狗,最终缓慢停靠在一边,车窗摇下,看不清脸。

“喝了多少啊?这样挡在路中间?”是男人的声音。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把手背在身后,挡在他的车窗前。

车里有女人催促道:“快走。”

我把司机的外套脱下,盖在他脑袋上。他的身份证落在血泊里,一张血脸旁边是三个显眼的字:陆为民。

王北风

那个女孩儿又出现在卫生间。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不说一句话,她的眼睛也并不是聚焦于我,她似乎在张望,在狭小的卫生间里张望。等我快要看清她时,她便消失了,就像孩子躲在门后只为吓唬一下大人。她总能吓到我,这点我不得不承认,她成功了,一次又一次地成功。我和于丽说过这事,她起初不信,后来我神经衰弱,日复一日,失眠、易怒。于丽带我去看心理医生,医生说:“精神没太大问题,就是有心结,说白了就是心理阴影,走不出来。”于丽问医生:“要不带去叫个魂儿?”医生说:“叫什么?封建迷信。吃点儿药吧。”

我有家族遗传的高血压,家族里什么好的基因都没有遗传给我,爸妈也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高血压世代相传。随着年纪增长,我的身体机能越来越差,高血压引起心脏病,前两年我做了一个小手术,心脏造影。于丽把我的高血压和心脏病全都赖在小女孩儿身上,我则把小女孩儿的死赖在于丽身上,我俩各恨各的,也各爱各的。

事情要追溯到十几年前。西城的外婆走了,突然走的,赶集的时候骑车翻进沟里,被几个游野泳的孩子发现。西城的外婆入土以后,西城被接过来跟我和于丽一起生活,我为了让他尽早接受我和于丽,总是讲他外婆做事多么疏忽,比如摔伤了他的手腕。

小小的门市房多了一个孩子,更显拥挤。说来也怪,面条机那个时候总是坏,我还因此去找厂家处理。面条店歇业一周,三张嘴都要吃饭,西城长身体,压力自然落在我头上。西城刚转学过来,读一年级,他那时才六岁,比别的孩子小一岁,他功课跟不上,而且他从前跟他外婆生活,懒散惯了,也不愿意写作业,拿笔姿势都不对,我还因此打过他几次。有天晚上,西城站在床头哭,我和于丽都吓坏了。于丽问:“乖,怎么了?”西城说:“我要回去,要找外婆。你们这里不好玩,学校也不好玩。”于丽哄了半天也哄不好,我一生气,喊道:“别找你外婆了,你外婆死了。”于丽觉得我有些冒犯她母亲,和我拌了几句嘴,我脾气差,两人的战争愈演愈烈,差点儿动了手。吵到一半,于丽说:“孩子呢?西城呢?”我才反应过来,西城不见了。两人赶紧穿好衣服出门找。一排门店,彩票店关门最早,好几户卷帘门已经落下了,老李家的卤煮关得最晚,我们找到老李,问看没看到西城。老李正在擦桌子,他说:“看到了,往那面走了。”他指着南边。

西城是在绿化带里找到的,回家后就开始发烧,说胡话,吃的没有吐的多。有天老李过来拿面条,看见西城躺在他妈怀里,上去摸了摸脑门,说高烧不退,再去看看。我问他有没有认识的。他说有,在梨园湾。老李给了我地址和号码,告诉我那人姓胡。我当晚就借了彩票店老周的轿车,带于丽和西城去了梨园湾。

梨园湾在市区东边,大概十五公里。路上车越来越少,楼房也一栋一栋地消失,矮平房开始出现,树多起来。月亮很快躲了起来,再看不到一点儿月光的清辉。于丽说:“开慢些吧,怪吓人的。”我开慢了。于丽又说:“开快些吧,太吓人了。”我于是开快了些。于丽突然说:“有人。”我循着于丽的声音看过去,果真有一个人影,半截树桩似的站在路边。黑色棉服,粉红色的书包,是个小女孩儿。我踩了刹车,车窗缓慢下落。我问:“小朋友,你在这干吗?为什么不回家?”她没有说话,身体动了动。光线太暗,我看不清她的脸。于丽也问:“要不要我们载你回家?我们不是坏人,你看,车上还有一个小弟弟。”女孩儿终于开口:“不用了,谢谢,我妈妈马上就过来接我了。”我看了一眼窗外,树与树之间有狭窄的空隙,空隙后面是黑暗广袤的田地,田地像地毯一样铺平了除这条马路以外的视野能及的全部。据我估计,这里至少离住户有两三公里。我执意要载女孩儿回去,女孩儿犹豫间,于丽开始指责我。她说:“人家妈妈等下找不到她了怎么办?还有,西城还叫不叫?要不是你四处借不到车,我和西城也不会等到那么晚。”我遭不住于丽的唠叨,留下一句“注意安全”,就重新开始行驶。

过了大概五分钟,一辆三轮差点儿和我撞个满怀,她骑得不算快,怪我没有注意,急刹过后,自然少不了于丽的责怪。又过了十来分钟,我的眼球已经被眼前的黑暗和黄色的车灯占据太久,开始疲劳,视力俨然下降了不少。正困乏间,一辆黑车陡然出现在我的视野当中,车子歪斜地撞在树上,一个黑影扶着另一团黑影挡在路中间,像是在呕吐。我费力躲开他们,从另一侧挤了过去。我喊:“喝了多少啊?这样挡在路中间?”那人说了什么我记不太清,我只记得于丽催我快些走。汽车恢复车速,我正想和于丽争吵,她一路上一直在催我,哪知于丽突然说:“那人死了。”我说:“谁?”于丽说:“地上那个。”我说:“你看到啥了?”于丽捂着嘴巴,说:“血。”

那晚于丽状态一直不好,失魂落魄的。返回时,我听于丽的话,绕了一条路走。于丽开始给我形容她看到的场景:地上一摊血,那个人手上也都是血。反复确认我是否真的没有看到,她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眼花。“奇怪了。”她自言自语道。当晚西城睡得果然踏实了一些,不知道是折腾累了还是姓胡的治疗起了作用。

第二天,新闻还没出,小道消息就传出来了。梨园湾的那条汇民路死人了,地上都是血。于丽当天也被吓得浑身不舒服,一直对我说:“好险,好险。”借车的老周和介绍的老李都过来和我确认。我说:“没看到。”

警察找来了,我和于丽都去做了笔录,把我们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全说了。回来后,老周和老李怪我骗他们。我说:“嘘,我胆子小。”

新闻上报,梨园湾的汇民路有人被杀,叫陆为民的死了,男人,26岁。还有一个叫时苗的10岁小女孩儿失踪了,老师报的警,地上有一只鞋子。从西城开始,接着是于丽,最后该我了,我大病一场,从此被那个小女孩儿缠上,尽管于丽说那个女孩儿只是我的心病。我很疑惑,那晚,我明明没有看清女孩儿的脸。相反,我看清了那个杀人犯的脸,他站在我的车窗前,挡住我的视线。他的眼睛不大,瘦长的鼻子,不算高挑,身形有些瘦弱。他杀了地上的那个男人,他还杀了那个女孩儿。应该是他回去的路上,发现了那个女孩儿,为了保险起见,他残忍地杀害了那个女孩儿。每当我想到这里,我的后背就会竖起汗毛。

方才,我开门后,那个女孩儿站在马桶边,她的脸被笼罩在黑暗当中。在我看清她之前,她消失了。于丽在外面敲门,嘴里嘟囔着什么。我把门锁打开。于丽说:“你别忘了遛狗啊。对了,西城打电话说他调走了。”我问:“调到哪了?”于丽说:“区文旅局。”我说:“还是那回事儿。”

西 城

天气预报早就通知要下雨,大雨。

所有人提前一周就知道,没人期待,只是知道。天一直闷着,闷到中午十二点,空气被挤压,膨胀着,叫人喘不过气。一眨眼的工夫,后背就浸透了汗,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出汗的,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湿透了。“真热。”人们都说。我也说:“真热。”

刚调来文旅局没多久,负责送戏下乡,是和老年大学那一帮学唱戏的老人合作,他们有自己的戏曲团,我们把他们送到乡下唱戏。我照常打开“苏北大鼓”的反馈表,填昨日的表演情况和信息。手机响了,是我妈。我接通电话,电话里传来我妈的哭声。“怎么了?”我把手机攥紧,往耳朵上贴。

我妈说:“你爸被人捅了。”

我请了假,没坐电梯,跑下三楼骑车。中医院离我单位不远,骑电动车全速前进的话大概十五分钟,刚才没多问关于我爸的情况,我只知道必须尽快到我妈跟前。

我一路闯着红灯,希望这场酝酿已久的大雨不要落下。停了车,开始往抢救室跑,我右脚的第二根脚趾头一路都在抽筋。到了抢救室,母亲坐在外面,她没有哭,只是眼圈红着。我说:“我爸怎么样了?”我妈嘴唇颤抖,说:“医生刚才让我进去签了字,说是脱离了生命危险,还在手术中。”我说:“那就好,谁捅的?”我妈说:“不知道,人跑了,是买水果的人打的120。”

我爸的面条店从我记事起就一直开着,陆续做了十来年,卖生鲜面条,宽的、细的、圆的、扁的。后来小店越做越大,把隔壁卖窗帘的那家什么布艺店也给盘了下来,两个店门挂了一个大招牌:北风面食。小店不仅卖面条,还轧饺子皮、馄饨皮。寒天里,还会滚汤圆来卖。面条机也从以前的一台变成了四台,各司其职。店员除了我爸、我妈外,多添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女的,我叫她兰姨。兰姨家里有个闺女,小我几岁,我爸妈总是让她把闺女接过来吃饭,兰姨一直不愿意,说是怕麻烦我们。我一直不喜欢兰姨,虽然她对我很好,但她笨笨的,有次我用铅笔写了错字,嚷嚷要去买橡皮,她叫我别去买,用食指蘸一点儿唾沫就能擦下来,我照做了,结果白纸上弄了黑乎乎的一大团,作业纸也被擦破了。我和她吵,她嘟囔着:“我看禾禾就是这样的。”最终的结果是我被我爸揍了一顿。

我爸总说自己能看到一个小女孩儿,我知道我爸是不想再做生意了,纯粹是懒的。我让我妈带他去看心理医生,本以为能让医生拆穿他胡扯的把戏,没想到我妈也被我爸唬住,整天给他放松按摩、心理疏导。我爸几年前不做面条买卖了,那时我已经考上大学,他把店转让出去,被一个光头接手,兰姨还在那里帮忙,听说店里生意一直不错,但我没回去看过。

我爸不卖面条之后,买了一辆三轮车,说是要去汇民路卖水果。从我家到汇民路有十几个红绿灯,骑车要半个小时,况且汇民路两边已经建了商铺,我让我爸租一个商铺卖水果,他不愿意,非要骑着三轮车从市区跑到那里去卖。我听我妈讲过,我小时候经历过凶杀案,那是许多年来最凶残的一场凶杀案。凶手杀害一个男人之后,把车开到了湖里,男人也被绑在车上,凶手怕暴露,把在路边等她妈妈的小女孩儿也顺手杀死,这案子到现在也没有破,而且我爸妈还和凶手有过一番交涉。所以我爸要去汇民路卖水果,我权当他是赎罪,我阻止不了,也最好不要阻止。

大概过了一个半小时,医生出来了,他说转入ICU观察。

时 南

邻近的几个村子都要拆迁,大白墙上到处喷着“拆”字,以前不活络的村庄一下子活了。租给我房子的老马也跟我说了情况,大概年底就能拆,房租退我三千二,让我尽量下周就搬走。屠宰场倒闭后,我就在村里租了半间老宅,认识了老马。老马平时跟他表哥干外墙,搞喷漆的,我求老马把我也捎上。我吃不了苦,坐在吊篮上腿软,就干了两个月。后来我到大兴镇子上当售货员,平时做梦除了梦到苗苗被人轧死,就是梦到远处的传送带源源不断地朝我运来亟待扫码的商品。

老马刚发了工钱,牛皮纸包着,外面还有一层报纸。老马点了三千二,把剩下的一沓放在木桌上,把那三千二点了一遍又一遍。点完了递给我,我没点。我假装回屋收钱,蹲下把鞋盒里的扳手给掏了出来,攥在手里。老马从里屋忽然叫我,走过来又塞给我一沓钱,他说:“金子,哥再给你一点儿,你出去别受苦,吃饱了,多保重。”我把扳手收到袖子里,心里酸酸的。回到屋里,扳手被我捂得发热,我想起扳手上还有陆为民的脑浆,被我压在心底的记忆突然从胃袋里返上来,我打了一个持久的气嗝。

那晚我杀了陆为民后,用安全带把他绑在车上,沉进了湖里。后来我才知道那根本不是湖,只是某个村民的大鱼塘,陆为民比我预想的要更早被找到。

我沉了车后,往回走,杨树叶子开始落,随着风到处飘落。那个男人挣扎的画面一直刺挠着我,我害怕男人会再次醒来,他会游出车子,掐着我的脖子问我为什么杀了他。

我越走越快,苗苗应该困极了,她或许会很害怕,会怪我把她留在黑暗当中那么久,但她一定是感激我的。她不必感激,我理应让伤害我妹妹的禽兽受到应有的惩罚。时苗在中心小学读四年级,我在电子厂上班,通常是白班夜班轮番上,我没法每天都去接她上下学,她很听话,自己回家写完作业,还能学着弄口吃的。那天晚上我发现她不对劲,磨了半天,她才告诉我实话,今天有个司机要送她回来,她答应了,结果司机越绕越远,然后对她实施侵犯。苗苗受伤,去医院的时候医生护士都对我冷眼相看,我发誓要杀了那个禽兽。学校保安亭有路口的一个监控,我给保安塞了两条烟,看到了那辆车子。我让保安老头放大画面,画面立刻糊成一团白雾。“算了,”我说,“能看清车牌号吗?”老头和我费了老大的劲儿才看清蓝牌上的字。老头最后说:“你不是做坏事的吧?”我说:“当然,如果出了事,你可以去报警。”当时我被怒火烧傻了,回家后,我很后悔自己对老头说了这话,而且学校保安亭有监控,身为来访者的我肯定被看得清清楚楚。据我了解,那种监控最多十五天就会被覆盖,甚至更短,所以我选择在第十六天之后动手。即使我早就找到了那辆车,车主也热情地问我要去哪里,我也强忍着怒火离开。那人就该死,他在外环的地方遇到了我,四周没有监控,只有垃圾场附近有一个还在建设中的红绿灯,也没有监控。

我没想到秋天有那么冷,我手脚冰凉。我怀疑这与杀了人有关,或许真的存在鬼魂。我开始跑起来。到了我交代苗苗等待的位置时,四下无人,我不敢大声叫喊,只能小声呼唤:“苗苗,苗苗。”我猜想是苗苗经不住冻,或者太过于害怕,自己跑回了家,我就回了家。家里也没有人,我害怕了,我想到那辆黑色丰田,和我说话的那个男人,以及催促男人赶紧离开的女人,他们或许是人贩子。当时大概是凌晨两点,我骑电瓶车回去,绕了一大圈,草里,树后,都找遍了,苗苗失踪了。

第二天,报纸登了新闻,汇民路上有两个地方有血,提取到两个人的DNA,地上还有女孩儿的一只鞋。小女孩儿叫时苗,10岁,失踪了。我心想,苗苗一定是被那辆黑色丰田撞死的,他们急着去毁尸灭迹,才会夜里开往那么偏远的地方。我没敢回家,我知道警察一定在找我,如果我被抓到,电子厂那边没有我上班打卡的记录,就知道我当晚肯定和这事有关联。我得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第二天中午,我溜到外环,跟拖猪的车子一起躲到了大兴。开车的是个老头,后视镜上挂了佛牌,一路上都在和我骂,我心里有事,没怎么细听,只知道他说最近闹了猪瘟。路上,他还聊到了汇民路死了两个人,他说是早上听广播听到的,我没怎么搭茬儿,不敢说话。我在屠宰场待了两年。警察通缉我,到处找我,我改了姓名,叫刘金,天天和猪屎猪血搅和在一起,竟过了三四年太平日子。但是苗苗死了,我不为苟活,我要找到那个人,我要杀了他给时苗报仇。

我记得那辆黑色丰田,车牌是苏N打头,最后三位是282。我2006年回到市区,找到了那个车主,他是开彩票店的,声音很尖。我去买过几次,经过几次交涉,我总有意无意地提到他的车。他说:“早该换了。”我说:“这车一直是你在开吗?”他说:“是。”又问我问这个干吗。我说:“随便聊聊。”彩票店老板姓周,他还告诉我,他老婆孩子在城南区,自己下午五点半就要关门,开车回家,所以晚上不要来打彩票,一定会跑空。

这次回来,彩票店已经没了,旁边卖生鲜面条的老板也换成了一个五大三粗的光头,招牌写着:张记面食。我和光头聊了一会儿,想弄清彩票店老周的去向,光头说不知道。闲聊几句,讲到之前卖生鲜面条的。光头说:“王老板啊,中邪了。”我不好奇,但还是问了句。光头说:“梨园湾汇民路十几年前死过人你知道吗?王老板那次看到了,老李还告诉我,那小女孩儿化成了怨鬼,追着王老板呢。要不然你看他才五十岁左右,一头的白头发。”

“王老板现在在哪?”我忙问。

“好像是搬到了长江路那边的小区里,不过听说他又做买卖了,在汇民路卖水果。”

汇民路南侧真的有一个中年男人卖水果,我摸了几次点,他上午不出摊儿,下午两点左右出来,下午六点半左右收摊儿回去。我准备用扳手来砸漏他的脑袋,给苗苗报仇。就在今晚。

陆 禾

十五年前,凶手行凶的那晚,顺带也杀死了我。

凶手砸碎了我父亲的头骨,勒断了他的喉咙。他被捞上来的那天,母亲去了现场,我被祖母抱在怀里,只有一岁。父亲的脑袋里应该灌满了河水,他的四肢僵硬,端坐在驾驶位,鱼虾在黑暗中随意穿游,寄生于他冰冷的头骨。

母亲从小就告诉我,我的父亲去了很远的地方,但他总有一天会回来的。祖母告诉我说,我的父亲走了,永远不会再回来,是有人害了他。我问祖母是谁害了他,祖母摇了摇头,她让我好好学习,以后考上警察,抓住杀害父亲的坏蛋。

母亲在市区上班,工资很低,却很辛苦,早上六点她就要从家里骑车出去,她总往家里带面条,一袋一袋的,多到吃不完,粗的、细的、宽的、圆的。小学时,祖母送我上学,我没考上市区里的好初中,只能在一个离家最近的中学上学,这样也挺好的。之后祖母得了风湿,两条腿不能打弯,走路就像企鹅。最终我没能如愿考上警察,因为我只读了中专。祖母不再寄希望在我的身上。

我没想过弄清当年的真相,弄清到底是谁杀死了我的父亲,毁掉了我的家庭,顺带毁掉了我。我只是时常会想,如果父亲活着,也许我真的可以成为一名警察;如果父亲活着,这个开头有着无数的假设;如果父亲活着,是否祖母就不会积劳成疾,也不会整日坐在家里拨弄佛珠,求佛祖惩罚杀害父亲的坏蛋;如果父亲活着,母亲是否就不需要在那么远的市区里帮人卖面条,她会有更多时间陪伴我,我会好好学习,成为一个我想成为的人,我的母亲也可以像其他母亲那样,穿着时髦的衣服,时尚的款式,抹一抹口红,画一画眼线。但是母亲身上,只有面粉。母亲身上的面粉越来越多,攒的钱却越来越少。我上了中专以后,用钱更快。我恨自己为什么不能现在就为家里创造条件,直到我坐上一辆豪车,他把我接到宾馆,完事给了我一千块钱。我忍着痛,在心里盘算,母亲一个月挣两千五,我只需要三个晚上就能赚到。

我觉得我在改变,往糟的方向。慢慢地,我不恨那个杀害我父亲的人了,因为我不知道他是谁,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我恨面条店的老板,为什么他只给母亲那么微薄的薪水。我恨每一个打车的乘客,他们随时都有行凶的可能。有次母亲告诉我,那个收留她的面条店老板,其实那晚路过了汇民路,警察请他去做了好几次笔录。我说:“你不恨他吗?”母亲问我:“恨谁?”我说:“面条店的老板,他没有下车救人。”母亲愣了一阵,她摇摇头说:“这怎么能怪人家呢?”她要伸手搂我进怀里,那个动作就像那些要塞给我钱的男人一样,我躲开她的手,逃了出去。当两种仇恨重合,像是两股彼此缠绕的野藤,根须愈发粗壮,我恨透了那个老板。可是碍于母亲,我一直没再提起这件事。

中专毕业后,我到红旗电影院帮人检票,偶尔也帮着铲几桶爆米花。小年轻儿都喜欢来电影院看电影,朋友听说我在电影院上班,都咂着嘴巴,羡慕我。“能看不少电影吧?”他们问我。“那当然。”我骗他们说。

傍晚,我经过汇民路,路两旁全都站满了路灯。我几乎没有走过这条路,这条路离我家和单位很远,且不在一个方向,只是今天恰好一个同事扭伤了脚脖,不能骑车,我送她回家。回来的时候,我看见一辆三轮车上摆着香蕉和橘子,我骑车走到摊前,想买一些香蕉给祖母,她最近通便不畅。我抬眼,认出了那个老头,他没认出我来。我回过头,仿佛看到父亲就在我的身后被人勒住,疯狂求救,一辆疾驶而过的车视若无睹。四下无人,司机就在我的眼前,我抄起一旁的水果刀,朝他的肚子上捅去,一下,两下,三下。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面有一个男人看着我,我赶紧骑车离开。

西 城

陆禾被抓了,我又见到了兰姨,我以前很讨厌她,但是这次她跪在我爸的床前,我竟不忍心去看。我爸经过抢救脱离了危险,两刀避开了要害,一刀扎到了肠子。止住血后,医生就告诉我妈:“受罪,但是死不了。”

时南也被抓了,自首。在我爸找到他之前,他先找到了我。我爸住院的这段时间,我一直跟单位请假,周五才去上班。那天送戏下乡去的是一个老小区。背景布套在几根钢管里,地上铺了红布,舞台就算搭好了。老年大学的几个老人换了戏服,在幕布后面候场。等到五点半,我就和戏团团长说:“演吧,人越演越多。”我到楼道里抽支烟的工夫,时南出现了。

他说:“我看见你爸被人捅了,没想到你爸那么多仇家。”

我说:“我爸没有仇家,是陆禾这人太不是东西。”

他说:“我今天想问清楚。”

他满脸胡茬,瘦长的鼻子,两条狭长的眼睛,眼球露出三边白。我看见他的手藏在裤兜里,我当时不知道他是谁,不敢激怒他,只能顺承着他的话。我说:“你问吧,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他说:“当年,你爸开车经过汇民路,你知道吧?”

我说:“知道。”看他样子也不像警察,我猜测他是凶手,心里已经想好了逃跑路线。

他说:“我妹妹是不是被他撞死的?”

我说:“什么?谁撞死的?”

他说:“看样子你也不知道,他没对你说过这事儿,他没有说实话。”他往前走了一步,我下意识退了一步,我把烟头扔在地上。

我说:“我爸当年想送她回家,她没同意,她说她妈妈马上过来接她。”

“胡说!”他又往前走了一步,我已经退到台阶附近。他接着说:“我们没有妈,她怎么可能说这话。”说完,他愣了愣,眼珠子凝固在眼眶里,不动了。我不敢乱动。他抬起头,嘴角抽了抽说:“你接着说。”

我说:“她不愿意,我爸再三想送她,她还是不愿意,我爸就开走了。那晚,我爸是带我去叫魂,我发烧了。后来经过凶杀现场,看到一个人把另一个人杀了。”

“我杀的。”他打断我。他的表情很平静,就像在问我吃了没一样。我深呼吸一下,脑子里组织语言,我说:“这事上了新闻,我爸知道女孩儿死了后,认为是那个凶手顺带杀死了小女孩儿,他怪自己当时没有送她回家,落下了心理问题,抑郁症,天天吃药。与你想得相反,我爸非但不是凶手,他还在找凶手,他搞了一个三轮车水果摊,在汇民路那里卖,你猜他图什么呢?”

时南没有说话,两人脸对脸僵直站了一会儿,他问我要了一根烟抽。“你能陪我走一下吗?”他的烟抽到一半,忽然问我。“去哪儿?”我说。“找苗苗。”他说完转身便走。

我们在汇民路后面的一个破败的小庙里,找到了时苗。小庙据说是私人建的,供奉着一尊涂了金漆的佛像,这里早些年还有人烧香拜佛,现在早已破旧不堪,佛像也残缺不全。周围拆迁后,这片地一开始是说用来建高铁站,但迟迟未动工,周围没有一户人家,只有这间小庙屹立不倒。佛像后面横七竖八地支着许多木棍,似乎是用来加固佛像。我们在佛像后面发现一块活动的地板,那块地板和周边的石板一样,满覆灰黑色的灰尘,厚如毛毡。我踢了一脚,竟发出闷闷的脆响。时南说:“是木头的。”木板四周完美地嵌下去,无从下手,于是时南掏出扳手,砸碎了木板,尘土飞扬,碎板下霎时露出黢黑的狭小空间,灰尘如一窝窝棉絮,充斥在密闭空间当中。时南晃了两晃,如死般安静。我看见一团褐色衣物,一股腥臭弥漫,腐败黏腻。仔细辨认,能看出是一只粉红色的书包被一团衣物夹在中间。底下黄褐色积液凝固风干,不住地往上返出令人眩晕的恶臭。

我被恶臭扑得后退几步,掩住口鼻,不敢仔细看。时南眼圈血红,太阳穴处青筋暴起,咬肌跳跃。

“她从小就听我话,”时南说,“当时,我跟她说,有人问你,就说等妈妈来接,因为我们没妈,之后没人会想到是我们。如果你实在害怕就找个地方躲起来,我等会儿来接你,那边有座庙,你躲在门后,我会回来找你的。我去找了,真的,她不在门后,我应该喊她的,我杀了人之后满手是血,浑身湿透了,一直干呕,没敢大声喊她。”

说完,他又问我要了一根烟,没抽,而是攥在手心里揉搓,好像在擦拭手掌一样,碎了一地的烟草渣子。

我说:“陆禾当时家里买不起车子,她爸是和别人轮换开黑车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杀了陆为民,我总觉得有什么误会。”

时南扁了扁嘴,发出群鲤唼喋的声音。半晌,他说:“我去自首,你帮我查一查,算了,让警察查吧。后天吧,后天我去自首,等我把苗苗埋了,你先别报警。我和苗苗是孤儿,我不埋她,没人埋了,她在那边会受屈的,她活着受屈,死了得漂漂亮亮的。”他抽完了烟,走了出去。蓦地,他折了回来,说:“下雨了。”

我打开手机,十几个未接电话,有一个还在呼叫,我接通电话,电话那头说道:“王主任,下雨了,戏演不了了。”我说:“没事,今晚的钱,局里照样拨。”

时苗的案子侦破以后,我总梦到那趟去瞧病的车。

那晚,我在车上梦到外婆。前两天,我梦到外婆从菜地走了出来,她走向我,我和她拥抱。很快,我抱不住她了,她的身体很柔软,那股熟悉的灰尘味儿消散殆尽,她像气球一样飞到天上。我还梦到很多,我梦到一辆车行驶在狭窄的土路上,把外婆的自行车挤到了河里,外婆在河里挣扎;我还梦到一条笔直黑暗的小路,小女孩儿蹲在路边等了很久,终于决定起身往前走走,她看到了一摊血迹,吓得往回跑。她跌了一跤,摔掉了鞋子,磕破了脑袋,血流了几滴,接着跑进了寺庙,钻进佛像后面的地板下。男人伛偻弓身,绕着寺庙一圈,女孩儿听到动静,瑟缩在内,在惊惮与期盼中死去。

沉闷的闹钟把我唤醒,四下阒然,阳光满溢,从窗台流下。

我心底的雨淅沥沥地落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

(作者为齐齐哈尔大学心理健康教育专业2023级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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