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海

2024-08-14 00:00:00虞燕
胶东文学 2024年7期
关键词:阿姨

班长给我私发了信息,说毕业二十五周年的同学会筹备得差不多了,只是有极少数同学处于失联状态,组织者的职责是尽量都通知到,至于参不参加,那是他们的事了,然后问我能不能联系上许志,给递个消息过去。看前面几个字我就猜到她会问许志。这些年,也有其他同学陆续向我打听过他。我跟许志自小认识,两家住得近,当年走得也近,上学时经常结伴而行,大家会理所当然地想到通过我了解许志的近况。

我比谁都想知道许志如今怎么样了。近几年,他就像一滴水落入苍茫大海,无处可觅,音讯全无。班长又说:“为什么初中毕业二十五周年得办得特别隆重呢?你看,结婚二十五周年是银婚,银婚象征婚姻已如贵金属般稀缺珍贵,如银月般皎洁无瑕,同学情谊也如此嘛。你可得找到许志啊,除去你俩发小儿加小学初中同窗九年的这层关系,再有一个,你好歹是个作家,总比我们消息灵通。”她对“二十五周年”和“作家”的理解,我实在懒于置喙,也懒得跟她道出我找寻许志的经历。以前,许志的妈素娣阿姨还住在老家的小岛上,他家与我家就隔了条小河。我让爸妈打探下,或者我偶尔回家时去他家拜访,多多少少能获悉点儿情况。后来,许志的姐姐许芳把素娣阿姨接走了,接到她工作安家的城市,这唯一一条能连上许志的线便断了。我曾辗转联系上他一个舅舅,他舅舅直叹气,表示不用问了,他们所有亲戚也都不知道他上哪儿了,在干什么,说许志是铁了心地把自己藏起来了。

我给班长回了一段话,大意为,虽说这是个信息四通八达的时代,但一个人若不想出来面对,硬要寻他拽他现身,于他而言,就是一种骚扰和折磨。等等吧,等他从那件事里慢慢走出来,只要大家的联系方式不变,他随时都能找到我们。那件事发生后不久,许志退出了同学群,过段日子又删除了我们,然后手机号也换掉了。他将自己变成了一朵孤云,伶仃漂泊,最终不知飘向了何方。

我最后一次见到许志,是六年前,彼时,距他删除我大概还有两个月时间。那是正月里,我去阿姨家拜年,阿姨们都从小岛搬到了市区,从我居住的城市到故乡那个以群岛建制的地级市,一个半小时车程就够了,不像回岛上要坐船要等航班,委实方便多了。自2000年后,越来越多的人搬离了小岛,后来,留在小岛上的基本是些老年人。许志的房子也买在市区,我想顺便去看看他,趁他刚好上岸休假。我们各自生活于不同的城市,加上海员在陆上的时间极不固定,见一面颇为难得。以前那么些年,这样子的碰头不会超过两次。那次去见他的心情跟以往不一样,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一路上忧心忡忡,像去完成一项艰难的没有把握的任务。当然,他更不一样,他正经历人生中又一个至暗时刻。某次,他曾聊起小学时父母离婚,将其称为人生中第一个至暗时刻,现在我明白,那次是至暗时刻之最,是以往的“暗”的延续,“暗”的汇总,也是结果。

进入许志家所在的小区,我仍忐忑,知道那件事后,我第一时间点开了微信,措辞修修改改,才给他留了言。他回复得很迟,且惜字如金。再后来,我说正月里去看他,我能感觉出来,他答应得挺勉强。许志回过头时,我才确定坐在小区花坛边的男人是他,他在那等我。我的心和眼睛突然一酸,那坐姿和背影像个老人,脑袋垂着,肩膀塌着,背弯着,身上的黑蓝色短外套有些发旧,在一众穿得光鲜亮丽、浑身洋溢着过年喜气的男女老少之间多少显得另类。看到我后,他站了起来。冷风吹过,他的头发软趴趴倒向一边。他眯缝起本来就小的眼睛,勉力挤出一点儿笑意,让我上楼去家里坐坐。我问起他的老婆和儿子,他淡淡地回答:“他们去丈母娘家了。”我建议就在我车里聊会儿好了,上楼下楼也麻烦,他没拒绝。不知道是不是车内空间小的缘故,一进去,好似空气陡然变重了,压得胸口闷闷的,禁不住想做个深呼吸。我偷偷瞥了眼旁边副驾驶上的许志,他直视前方,神情恍惚。整个过程,就我说了些无意义的所谓安慰的话,如“想开点儿,谁也没有预料到会这样”“生活要往前看”之类。他不是答“嗯”就是“我知道”。总之,车里的谈话完全属于无效交流,匆匆结束,匆匆告别。开出小区的那一刻,我舒了一口气,然而对于许志的状态又莫名有点儿担心。

我想想,有的事有的话还是打字来得自在,对他对我皆如此。自后,两人在微信上也零散聊过两三回,他的回复既慢又短,像个被逼着回答问题的学生。有一回,他发过来的字特别多,说他可能当不了海员了,一看到海就两眼发黑,然后整片海就都是黑的,茫茫无际的黑色。我以为他累了,那段时间身体和精神双重负累,休息下就好了,还以为他能跟我说这些是情绪有所好转的表现,没想到的是,他直接消失了。他先从各种社交软件里消失,再从亲人朋友的现实世界里消失,消失得干干净净。

四年前,也就是跟许志失联将近两年后,我回了趟老家,见到了素娣阿姨。几年未见,阿姨苍老了很多,提及许志的离婚,她好似在意料之中,并未觉得有多可惜或痛心,说两人原本就不是一路人,日子过得磕磕绊绊,许志不当海员了,几乎没什么收入,他前妻一闹离婚,许志索性遂了人家的心,孩子跟了前妻。离婚这个事,我有所耳闻,还曾有同学问我是不是真的。至于许志到底在哪儿,阿姨说她也不清楚,许志不跟她联系,只和他姐姐提过,他去外面打工了,让家里不用记挂。

家门口的小河似乎比小时候干瘦了很多,水浑浊还浅,水面漂了只白色塑料袋。河对岸的那片菜地大多荒废了,只有一两块地冒出了绿意,菜地右侧的两间平房分别属于许志家和他叔叔家,也比记忆里低矮且破败。我在河边待了许久,脑海里,童年的画面一帧接一帧地涌现,在眼前铺陈开来。那时候,一到夏天,小河及两岸就是我们的福地。从我家这边望过去,河对岸那一大片的绿,簇簇新,翠色仿佛要流进河里,能把眼睛都看得清凉了。其中,就有素娣阿姨种的四季豆和长豆,均搭起了架子,架子上绿叶葱茏。小孩儿们玩躲猫猫爱藏在那里,素娣阿姨总是心疼得跺脚,说一帮小猢狲踏烂了她的菜地,下次非打断我们的腿不可。但从来没付诸过行动,最多揪住自己的儿子拍两下屁股。许志故意哇哇大叫,而后嬉皮笑脸地跑了。我们在河边钓泥鳅,用饭筲箕捞小鱼儿,打水仗……到了傍晚,大人们忙完了田地里的活儿,顺便将农具和双脚在河里洗干净。男孩儿们在小河里游泳、洗澡,我和许芳等几个女孩儿坐于河边,光着脚丫子弹水,惊得青蛙三连跳。我妈常常把她种的蒲瓜扔于河里,用捞网一顶,它们径直到了对岸,素娣阿姨的红色塑料盆也游了过来,盆里豆荚饱满,黄瓜翠嫩。这是我家和许志家分享各自劳动成果的方式之一。

我爸和许志的爸都是海员,有一年,海运公司统一发了海员服,他俩穿上可帅气了。某段时间,他们在同一条运输船上工作,出海、靠岸的时间一致,带回来的东西也都一模一样,柿饼、脆饼、方便面。许志对方便面情有独钟,每天早上都要以此为早餐。他爸便一箱又一箱地往家里搬,这在那个普遍用泡饭加咸鱼当早饭的年月,还是有那么点儿奢侈的。许志老说长大了也要当海员,可以到处走,可以买稀奇的玩意儿。素娣阿姨的眼睛就白过去了,骂他没出息,“海和尚”有啥好的,天天不着家,海上又危险,好好读书,考上大学才是正道。

我时常想起许志爸用芦苇叶折的大篷船。他拉过河岸边的一秆芦苇,“嚓”一声撅下叶子,叶子是挑过的,选阔叶,压、折、撕、卷……一艘气派的“大篷船”即成,张开的绿篷跟帽檐似的。许志爸又捏了个小泥人,让它坐在绿篷里,将船轻轻往河里一放,撩水一推,船便威风凛凛地往前开了。男孩儿们为了亲近“大篷船”,屁颠屁颠地跟在许志后头,我们那一带,会用芦苇叶制作小舢板的人不少,能做出大篷船的似乎只有许志他爸。许志把脑袋高高昂起,走路开始摇摆,他骄傲的样子跟他家那两只鹅挺像。我想不明白,像许志爸这样一个看起来细心温暖的人,后来怎么会毫不顾及家庭,不顾及妻子和儿女,沉迷于赌博无法自拔?听说,起先,他只在海上航行期间与船员们打打麻将,然后渐渐结识了岛上几个打牌九的人,从此进入了一个全新的疯狂的世界,也就此变成了一个让亲人感觉陌生的人。修船期间,他每天泡在牌九桌上,这样他仍觉得不过瘾,最后干脆不下海了,按我爸的话说,许志爸已经以赌博为业,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日日“出工”,风雨无阻。

素娣阿姨整天愁眉苦脸,也极少来我家串门了。有一次,我见她拎着铅桶从家里出来,脸苍白得可怕,好似还发肿,脚步迟重,简直是一点儿一点儿挪进菜地的。一向麻利的她在地里待了好一会儿,回去时手里就捏了一两棵芹菜,失魂落魄地沿着河边走,一个踉跄,差点儿掉进河里。许志说,他爸妈不是白天吵架就是晚上吵架,只要他爸在家一分钟,就吵一分钟。他说他爸爸确实过分了,把妈妈辛苦种菜卖菜得来的钱也拿去推牌九了。原本充满生机的欢快的小小少年,一下子像被一朵乌云罩住了,蒙上了不该属于那个年龄的忧虑和落寞。他们家吵架四邻都知道,就算隔着一条河,我们都能听到那些动静,偶尔还夹杂了许志和许芳的哭声。

五年级时,许志连续两天没去上学。那天放学后,我和弟弟去了他家,才知他爸妈离婚了,是素娣阿姨坚决要离,许志和许芳跟了素娣阿姨,他们仍住原来的房子,他爸搬了出去。许志犹如一棵连日经炎阳暴晒的小草,蔫缩在角落里。素娣阿姨哑着嗓子劝他,让他明天必须去上学,一定要好好学习,为她争气。许志跟以前一样,依然从河边的小径过来,进入我家院子,和我们一道上学(许芳已上初中,因上下学时间不一致,许志极少跟姐姐同行),说话也依然不紧不慢,有时候还搞点儿小滑稽。却又跟以前不大一样,最明显的变化是,放学后、假期里,他和周边孩子玩乐的时间急剧减少。他的身影更多出现在菜地里,跟着他妈妈和姐姐施肥、授粉、采摘、装筐,甚至售卖。有一回,台风将至,他们娘儿仨心急火燎地抢收西红柿、冬瓜、茄子等。邻居们见状,赶紧上前帮忙,并购买了部分。许志负责收钱,收到的钱若比较皱,他会用手掌压得略平整后再交到素娣阿姨手里。

最让我惊讶的是,许志竟在短时间内学会了织网,且织得跟婶子阿姨们一样好而快。在我们岛上,织网是常态,姑娘、少妇、婶子、大娘几乎都会在家里备个网,随拿随织,得来的工钱可贴补家用,也是小女孩儿们假期里挣零用钱的一种途径。这种一坐就半天一天的细致活儿似乎天然地不适合男的做,然而许志偏偏让人们大跌眼镜。我们觉得挺稀奇的,去他家里看。他和许芳各坐一把小竹椅,正低头飞针走线,姐弟俩跟比赛似的,一句话都不说,只顾着穿网眼。提梭下拉,穿网眼,提梭下拉,重复,再重复,梭子叩击尺板的“笃笃”声不时响起。许志的堂弟朝许志挥挥小抄网,示意他一起出去玩。许志稍稍转过脑袋,木着脸摇头,接着,继续闷头猛织。整个暑假,许志都在织网,后得知,他是为自己挣下一个学期的学费。自后,好些个寒暑假,他都在织网,有时,也跟着素娣阿姨去船厂等地方打短工。他犹如春天里学校后面那座山上的竹笋,内部细胞迅速分裂、伸长,一夜间便成熟了。

同学会如期举行,参加人数达到了预期,班长挺激动,觉得自己功德圆满。同学们纷纷感叹“时间过得太快,一晃二十五年”“老了老了”之类。人到中年,怀旧就跟白发和皱纹一样,不知不觉就入侵了生命。一个初中同学会能办成功,怀旧的能量不可小觑,而我的写作,近几年也开始走向了回望。回望童年和少年,那些闪闪发光的记忆仿佛能治愈成年后的乏累与无奈。同学会上,最重要的环节是聊天,聊以前,聊当下,聊自己,聊别人,有人聊到了我的新书,也有人聊起了许志。许志这个名字一出现,同学们的神情开始变得凝重。有的为他当年放弃中考而可惜,毕竟学习成绩挺好的;有的因他后来的境遇感叹不已;有的对他不知所踪感到费解和担忧。我想缓和下气氛,说许志应该打了好几个喷嚏了,心里想着,他要是真的能感知到就好了。

我想起了许志上初中时的几件事。

自上初中,每学期都有出去游玩的机会,春游、秋游之类,每个学生每次缴二十元费用。班主任在讲台上一宣布喜讯,台下就如一锅达到了沸点的开水,海浪般翻滚,热气腾腾,唯许志安静地坐在座位上,身体前倾,两只手交叠于腹部,眼睛盯着课桌上的某一处,神情冷淡、沉郁。课间,大家的兴奋延续,教室里充满了欢快的声音,乐颠颠地到处蹦跶,而许志正埋头做作业,如同置身于自己的房间里。他就像一个叛逆的水分子,再大的火也煮不沸。春游、秋游,许志一次都没参加过,班主任觉得奇怪,遂去特意了解了下,方知他家的情况,然后,她在全班发起了一次募捐,为许志。班主任固然出于好意,但她的好意却伤害了一个青春期少年的自尊。许志跟我含含糊糊表示过不想再去学校了,可又怕他妈妈担心、伤心。说这些时,他无措地站在那儿,七扭八弯的,明明个子早已高过我了,看过去却好像矮了我一头,眼皮始终垂着,遮住了眼神。第二天,他问我借八块钱,我有些惊讶,不过我什么也没说,直接把零花钱都翻出来给他了。这是他头一次开口向我借钱,也是最后一次。许志借钱为的是从校外的小卖部里买酒,当然,我是事后才知晓的。不清楚他喝了多少,反正午休期间,他摇摇晃晃地出现在了教室里,他对别人异样的眼光不屑一顾,自顾自溜了两圈,教室的地面仿佛铺了厚实的弹簧床,他一踩,脚就会弹起来,像跳太空舞。他的眼圈发红,脸颊也发红,他没说一句话,只时不时斜着眼睛看人,那样的狂妄神情跟平时完全不同。我的脑海突然闪过另一张脸,某一年,许志爸在我家喝酒,红着脸斜着眼跟我爸争论,那一刻,眼前这张脸跟记忆里的那张脸蓦地重叠了。

喝酒事件过后,许志还是原来那个许志,安分守己地上学,放学,听讲,做作业,只不过变得有些迟钝,有些沉闷。跟我和弟弟走在通往学校的机耕路上,他难得开口。小时候的机警和幽默已悄然自其身体里脱离,好似有什么重物压着他,让他不得轻松,让他难以抬起头来好好看看蓝天白云。再后来,传来许志他爸因盗窃被判刑的消息,盗窃数额较大,判得挺重。我妈连连叹气:“赌博真是个无底洞啊,害死个人!”并告诫我和弟弟,千万别在许志面前提起他爸。我们不提,可不能保证别人也如此。那天傍晚放学,许志走在前面,把我和弟弟落下一大截,他腿比我们长,速度也快,自从上初中,基本保持这种一前一后的模式。突然,我感觉背后的书包被人用力拉了下,扭头一看,有个男生故意朝我扬扬手里的东西,笑嘻嘻地跑开了。那是我书包上的小挂件,他刚扯下的,我边追边大喊:“还给我,还给我!”许志很快追上了他,并认出男生是隔壁班的,男生拒不交出挂件,说许志多管闲事,一来二去,男生急了,破口大骂:“吃饱了撑死的东西,一个赌棍加劳改犯的崽子装什么装……”许志的脸“唰”一下白了,转瞬又通红,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至了脸部。他扔下书包,抖着嘴唇,箭一般扑过去,握紧的拳头疯狂落在那个男生身上。两人在路边扭打成一团。许志把男生揍得够呛,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嘴角破了,半边脸肿着,衣服纽扣被拽掉两颗,裤脚脱了线。他懒得拍掉满身的尘土,面无表情地拎起书包就往前走。夕阳里,那个背影看上去愈发孤单。

正吃着晚饭,素娣阿姨来我家问打架的事,她黑瘦了不少,紧锁着眉头说许志这孩子真犟,怎么问都不说为什么打架。我告诉素娣阿姨,不要责怪许志,不是他的错,他是为了帮我拿回东西,是对方太嚣张了,他总不能等着挨打。我的话有真有假,特意略去了许志因对方辱骂他爸被激怒的事,我记得许志爸妈刚离婚那会儿,许志无意间讲起素娣阿姨脾气变差了,尤其不能提他爸,说是这个人害惨了他们娘儿仨,永远都不可以原谅,一激动,素娣阿姨还把碗都给摔了。大概,这就是许志不肯说为何打架的根本原因吧。那我自然也不能说。素娣阿姨走后,我跟我妈道出了实情,我妈说:“许志啊,害怕他妈妈听了难过。”

转眼到了初三下学期,班里的气氛明显紧张起来,像有好多双无形的手提着你、我、他,中考、普高、重高、中专这类字眼化成猛兽,拼命撵着我们,让人不敢疲沓。我全身心投入备考,极少关注其他事物,然而还是发现了许志的不对劲。自习课,他表演他的晃荡,跟个监考老师似的,从第一排晃到第四排;作业本、模拟卷说没就没了;上课昏昏欲睡,被老师点到提问,慢吞吞站起,答得颠三倒四;班主任找他谈话,他双手插兜迈着小八字,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他那时已下定决心放弃中考了,谁都劝不了,还放出狠话,就算把他按在考场,也不会写一个字。素娣阿姨有一次在我妈面前抹眼泪,说自己能力不够,拖累了许志,说许志懂事,让人心疼。

拍毕业照那天,许志没出现,之后听说他在为去船上工作而奔走。我考上了县里的高中,离开小岛,开启全新的旅程。好些同学都走进了各自的学校,大家很兴奋,互相询问地址、学校、班级和电话,以便联络。我想过让弟弟把我的联系方式转给许志,又怕他敏感,令他徒增失落,便作了罢。

新鲜劲儿还没过,第一学期就结束了,寒假回家,望见河对岸菜地里的素娣阿姨,两人隔着一条河扯着嗓子闲聊了几句,得知许志出海在外,过年能不能回家还不知道。我跟我妈说,许志这海员当得比我爸还忙,我爸过年基本在家。不料,大年二十九那日傍晚,许志和一个带盖的藤编箩筐出现在了我家,他黑了些,壮了些,头发理得很短,青涩中透着点儿利落,他指了指箩筐:“苹果是我在果园亲自摘的,以前,你好像挺喜欢吃苹果。”讲完这句,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说他们的船这趟在烟台卸货,去烟台总要买些苹果的。他没问我在学校怎么样之类,我也就不提了,要是只有我俩,肯定得冷场。还好,我妈和我爸问起他船上的情况。他一一回答,每句都很简短。然后,他说得回去了,过年了家里事情也多,却没挪动脚。迟疑了几秒后,他靠近我,放低声音:“这个,还你,很久了。”等他走到门口了我才反应过来,他是还初中时借我的那八块钱,钱温温的,应该捏在手里蛮久了,我有些哭笑不得。

第二年暑假里,许志他们的船要修理,可以在家待几天。那回,他主动跟我聊起以后的打算,说一步一步来,考三副、二副、大副、船长,有职务的海员工资越来越高了,他的小眼睛里闪着光,像晨曦穿过了云层。这样的光,我已经很久没在他身上看到了。我感觉他变得开朗了些,依稀寻回了从前的朝气,遂把那句话问了出来:“放弃中考,你后悔不?”“不后悔。”他回得干脆。我说:“我知道,你是想早点儿挣钱,你怕素娣阿姨太累。”他立马垂下了眼皮:“我妈太苦了,她那双手,哪是女人的手,都是疤。她在船厂干活儿摔下来,自己偷偷贴伤膏,还想瞒着我跟姐。”他仍然没抬眼,眼皮却泛了红,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姐成绩比我好,就让她上大学吧,我是男的,活儿好找。”他脸上的黯淡倏忽而过,继而,开始静默,静默如夜里的海。

我出岛求学,除了高一稍微轻松点儿,高二高三均在“高压”状态下度过,而许志长年漂泊于海上,他比一般人更不舍得上岸休假,像从同一个点画向不同方向的两条线,我们很难再有碰面的机会。我考上大学那年的暑假,许志打通了我家的电话,声音混沌、飘忽,说祝贺我,要请我吃饭。他当时在连云港,那头人声嘈杂,使用的应该是街边小店的公用电话。等他完成一个航次回到岛上,我已经坐上了开往心仪大学的火车。那顿饭便搁置了,至今未实现。

我迅速融入了大学生活,日子丰富多彩得像电视剧,且快如夏天的一场雨,还没被淋透就结束了,临近毕业又为找工作做准备,折腾再三,最终安顿在与故乡相邻的城市。人在接连的忙乱和新奇中容易变得健忘、麻木,家乡的小岛及关于许志的些许在记忆的角落里蒙了尘,像一件陈旧的物品。当然,偶尔,从我妈的东拉西扯里,我有听无听地也接收了若干信息,比如,岛上的人少了很多,谁谁家也搬到了市里或县里,比如,许芳在哪个城市,工资很高,许志当了三副还是二副,素娣阿姨终于可以享清福了……

那年的正月初一,我陪我妈去岛上的庙里祈福,竟偶遇了许志。他变化挺大,不仅仅指外貌成熟了不少,甚至有一种被生活捶打后的风霜感,更多的指气质上或者说精神状态上,整个人看过去疲惫、木讷,叫他一声,脸上的神情变换像慢镜头回放。一丝惊喜从他眼里闪过,他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作了答,两人却站在那里,处于不知该说些什么的尴尬。陌生感和不自在促使我和许志在胡乱聊了几句后,互留手机号,仓促告别。

和许志重新熟络起来,是进入了微信时代后。初中时的班长组建了微信同学群,把我们一个个往里拎,我和许志在群里寒暄之后加了微信。起初的蛮长一段时间,两人基本没聊过什么,他本身不是个爱说话的人,再加海上信号不好,他那边时常没网络,最主要还是隔了这么几年的时光,两人之间没了话题。后来,我迷上了写作,创作海、海岛、船等相关题材的文章时,除了偶尔打电话请教我爸,多数都是问许志的,在微信上留言比较方便,想到什么就输入一段文字,有信号了他就会回复,还额外附赠他在海上遭遇的险事、奇事,我如获至宝。

就这样,仿佛某个开关被激活,两人的交流多了起来。其间,关于小时候的一些事情以及双方的生活现状难免穿插其中。许志提及了两件事,对他而言,都很重大:一件是他爸出来了,另一件是他要结婚了。这两件事看似并不相干,却经命运之手摆弄,偏偏产生了关联。许志他爸去找过许志,说这么多年了,想看看儿子,并吞吞吐吐地问起可否参加他的婚礼。素娣阿姨知道后暴怒,她不准他们姐弟俩认那个爸,见都不许见,如若不依,那就别认她这个妈了。许志说这些时,断断续续,隐隐约约,不知是信号不好,还是内心纠结所致,有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他说:“当然恨他,但如今看着又有点儿可怜。”

这个话题,许志此后没再提。倒是我妈,有次跟我打电话,不知怎地说到了许志他爸,一没劳保,二没人管,想喝点儿廉价酒度日都难,最后加了句:“唉,活该也是活该!”

我原以为许志结了婚有了孩子,职位渐高,工资渐涨,总算苦尽甘来了,没想到他爸突然死了,死在了海里。传言纷纷,都认为许志爸是跳海自杀的,趁夜里码头上没人,不然怎会这样子穿戴整齐?一个穷困潦倒众叛亲离的人,终究还是想不开了……许志爸的死对他的打击比我想象的要巨大得多。他说自从他爸死后,所有的海水都变成了黑色,眼前黑茫茫一片,人不到半分钟就开始眩晕,乃至呕吐。梦里,也是黑色的海,潮水犹如黑色的巨蛇咆哮而来,一下就把他吞没了。然后,他舍弃了海员这个职业,再然后,他失踪了。

近几年,我开启了旧时光系列的创作,那些童年少年时的温暖、惆怅和美好,泉水般连续不断地从记忆的泉眼里涌出来,汇成了文字的海洋。当我写下那些文字时,才发觉许志的出现频率竟那么高,尤其那个无忧的会搞点儿滑稽的小小许志。那时的他多好。

常有读者在我公众号里留言或来加微信之类,还曾有一个直接打了电话过来,也不知从哪得的信息。所以,那天,当我收到一条来自陌生手机号的短信,粗略瞄了眼后便认定,又是一个热情的读者。短信内容为:“你手机号应该没换吧?我看了你的新书,小河、菜地、躲猫猫、钓泥鳅、华丰方便面、芦苇叶做的大篷船……那时候真是好。”我想等我空时再回,大约过了两三分钟,又收到一条,还是那个号码:“我是许志。”

我小跑着进了书房,关上门,把自己禁锢在电脑椅里,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呼出,好似给许志回话是一件比写作更费脑力的事情,是一项隐秘而重大的仪式。我的手指微微发颤,在手机的虚拟键盘上点点点,打出一长串字,想了想,又删除了,怕表现得过于激动和惊讶会把他吓跑,最终就发送了九个字:“你还好吗许志?你在哪?”很快,他回复了:“我挺好的,我在苏州。”我不能心急,我得稳住他:“大家都挺想你的,算你有良心,没忘记我这个发小儿。”他说:“不会忘的。看了你的书,我一晚上没睡,好些事,你比我自己还记得清楚。”我抓住这个时机,说打字慢而累,问他方不方便接电话,他说方便。

“嘟”声响起,我莫名紧张,当电话那头传来许志的声音,我悬起的心才落回原处。那个声音遥远又熟悉,听上去略微疲倦,但还算平静。我想好了,绝不提那些令人难过的往事,救场的法宝就是说小时候的事,挑开心的好玩的说。然而,我多虑了,许志主动提起了那件事。他一度觉得是他妈他姐和他三人联合起来把他爸推下海的,他怨他妈的心被恨意占满,做得太绝,以致让儿女背负了无法弥补的愧疚。他不能释怀,只能远离,他甚至还咨询过心理医生。他告诉我,这几年,他在一家养老院打工,那里环境不错,也安静,和老人们聊聊天蛮好的。

我问许志:“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许志说:“先兑现上回给儿子的承诺,带他去爬长城,再去我姐那个城市找个工作,这样就能经常见到我妈和我姐。”

放下有些发烫的手机,我的脑海跳出了一个画面:和煦的阳光里,童年许志捧着他的宝贝“大篷船”蹲在河边,“船”里装了写有他名字的小纸条,他说以后要把它放到大海去远航,要交到海那边的朋友。他的嘴角上扬,小眼睛闪烁着灵动的光芒,如明月映照水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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