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大米

2024-08-09 00:00:00宋振学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4年3期

他拖着沉甸甸的拉杆车从附近的超市归来,手里提着两袋大米。暮色中,脚步匆匆,他思绪却逆流成河,回想起那些艰苦岁月里的两次换米往事。

1971年,在沂河畔的村庄,天公不作美,庄稼低头,人们的日子紧巴巴地过着。他那时才16岁,初中二年级的小男生,父亲病倒在床上,弟妹们还只是稚嫩的小影子。家中工分寥寥,年底向生产队交了口粮钱之后,分得的粮食更是难以填饱一家人的肚子。那年寒假的一个清晨,他跟母亲借来生产队的独轮车,把家里珍藏的稻子推到村机器房去脱壳,碾出了一捧捧白生生、飘着香气的大米,下午便开始筹划着用这些宝贵的大米去换取地瓜干。

第二天,尚未等到清晨的第一缕曙光,他便急匆匆地起床,喝了一碗母亲亲手熬制的热稀饭,边吃着咸菜煎饼边赶往约定的集合地点。那里已经有一位邻居大爷和一位亲戚表哥等着他,三人合力装满了一地排车:筐篓、绳索、装满大米的布袋,还有几条破旧的麻袋、杆子秤、陶瓷水壶,以及舀米用的瓢子等工具。他们沿着沙石公路走了四个多小时,一路无话,只有车轮碾过沙砾的沙哑声响和不时掠过的风声。

终于到了沂水县一个叫院东头的山岭小村庄。这里不种水稻,地里长的多是地瓜,因此地瓜干也算是当地的特产。在村口的土坡上,邻居大爷深吸一口气,大声喊道:“拿地瓜皮子来换大米哟!换大米呀!”他本来也想跟着喊几句,可话到嘴边总觉得有些别扭,甚至有点难为情。他踌躇着,刚要开口又止住了。这时,身后的表哥突然放声大吼:“换大米喽!拿地瓜皮子来换大米哟!”他回头看了看,再次凝视着装满大米的布袋。终于,他也鼓足勇气,放开喉咙:“换大米!换大米!地瓜皮子来换大米哟!”声音越来越坚定,害羞和不好意思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

中午时分,几个村民好奇地走过来询问:“怎么个换法?一斤大米能换多少地瓜干?”三人异口同声,坚定地说:“一斤大米换二斤地瓜皮子,少了咱们不换。”一个村民摇头:“这可不行,顶多一斤八两地瓜干,再多俺们就不换了。”询问的人渐渐散去,三人决定分开继续吆喝。最后,他们同意一斤八两地瓜干换一斤大米,毕竟市场行情如此,若能多换一点也是好的。

不久之后,整个山岭小村回荡着他们的呼唤:“换大米!拿地瓜皮子来换大米呀!换大米!”那是一声声充满期盼的呼唤,是贫穷年代里最朴素的交易,也是一段青涩岁月里难忘的记忆。午后的阳光斜洒在蜿蜒的山路上,他蹲在一袋白花花的大米旁,饥肠辘辘,喉咙干渴。他从陶瓷水壶里倒出几口清冽的井水,那冰凉的水滴滑过他干裂的嘴唇,带给他片刻慰藉。随手卷起一块煎饼,里面夹着咸菜的油花,他大口地咀嚼起来,仿佛那是世间最美味的食物。

太阳开始西沉,他们三人的大米已经换得差不多了。每一袋地瓜干都是他们辛苦吆喝的证据,每一斤大米都凝结着他们的汗水和智慧。约定的时间到了,他们互相打了个招呼,便开始踏上归途。山路崎岖,地排车颠簸不已,筐篓里的地瓜皮子随着车子的摇晃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就在即将抵达公路的时候,一头灰色的大狼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不远处。它的目光贪婪而狡猾,似乎在打量着这三个入侵者。他的心猛地揪了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狼这种野性的动物。邻居大爷却经验丰富,他拿起车上的木棍,对着铁质秤盘就是一顿猛敲,清脆的响声划破了宁静的山谷。灰狼犹豫了一下,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住了,最终选择了退缩。“别怕,只要咱们齐心,这头狼不敢怎么样。”表哥的话给了他勇气,他们紧握手中的木棍,步伐坚定。终于,狼的影子消失在暮色中,他们也安全回到了熟悉的公路上。夜幕降临,星辰闪烁,他们的身影在沙沙作响的砂石路上渐行渐远。

阳光如金色的织女,将温暖的线条编织在他们汗水斑驳的衣襟上。一周后的早晨,他们三人再次踏上了换大米的征途。他们穿行在清晨的露水中,踏过莒县著名的浮来山,像探险家一般顺着东南方向,跋涉于绵延不绝的绿色海洋中,来到一个藏匿于群山怀抱的村落。接近中午,太阳如同火球般照射着大地。这次,他的声音已经变得如同风中的橡树,坚韧而充满力量,不再迟疑,不再羞涩。他在村中大声吆喝,声音如同远古的号角在山谷间回荡:“换大米啦!地瓜皮子换大米哟!”吆喝声在村落上空盘旋,如同一只勇敢的鹰,不到两个小时,他们的宝贝大米就换成了沉甸甸、金黄诱人的地瓜皮子。

午后的归途上,三人决定挑战一条穿过水库的捷径。两旁是深不见底的水面和陡峭的斜坡,三米宽的堤坝路对他们来说,宛如一座悬在天际的桥梁。他的腿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每一步都沉重如同踏在深渊的边缘。邻居大爷作为领路人,沉稳如山岳,坚定地走在前面。而他却被莫名的恐惧紧紧缠绕,停下脚步,大口喘气,汗水如泉水般自掌心涌出,心跳得仿佛要跃出胸膛。表哥放下车,走到他身边,语气温和而坚定:“别怕,这是恐高症。慢慢来,只看前面的路,别往两边看。”邻居大爷也回过头,鼓励他:“不急,我走慢些,你就紧跟在我后面,看我的车,别分心。”在这样的支持和引导下,他咬紧牙关,每推一步车,都像是在与自己的恐惧做斗争。终于,在两人的陪伴和鼓励下,他战胜了内心的畏惧,一步步走过了那段令他心惊胆战的堤坝。终于安全抵达对岸,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绽放出胜利的笑容。那一刻,他不仅征服了自然的高度,更跨越了内心的障碍。夕阳如同温柔的长者,用金色的笔触勾勒出他们的身影。三个身影缓缓行进在回家的路上,他们的心中充满了温暖和感激,因为他们知道,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只要彼此相依相伴,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夜幕降临,三人在一条平坦的乡间小道旁缓缓停下了他们疲倦的脚步。黄昏的最后一缕光线消失后,他们便席地而坐,开始享用简单的晚餐——手工煎饼卷上几根家里腌的咸菜,再佐以一口口从瓷壶里倒出的冰凉井水,水中还漂浮着几颗清脆的冰碴。餐后十几分钟的休憩仿佛为他们注入了新的活力,身体感到前所未有的轻盈。大米换地瓜皮子的任务顺利完成,简单的饮食补充了能量,让他们满怀期待地继续踏上回家的路途。夜幕深沉,表哥忍不住哼起了一首朗朗上口的语录歌,而他则轻轻吹起了口哨,旋律在宁静的夜空中飘荡。邻居大爷却有些不悦,他回过头来,严肃地说:“唉,别唱了,别吹了,也别说话了,咱们好好走路!”刚平静不久,一道诡异的黑影从右侧深沟忽地闪过,随即似有若无地向前挪动。他紧张地向表哥喊道:“快看,那边是什么?是人是兽?”表哥警觉地回应:“我瞧见了,快来帮忙把车稳住,另一只手去拿那根棍子!”

那个神秘的黑影又挪动了一阵,最终伏于沟边,消失在黑暗中。历经一个多小时的跋涉,三人终于安然抵达村头,钟表的指针指向了晚上八点多。此刻,邻居大爷再次开口,声音中透出教诲的沉稳:“你们知道吗?夜间行走要保持安静,这样才能减少危险,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顿了顿,继续说,“刚才那黑影是个人,一个可能意图不轨的贼人。如果不是我们三人结伴而行,手中有备好的棍棒,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啊!”

如今,他已退休数年,但那些年轻时的经历依旧历历在目,就像昨天才发生一般,深深地刻印在他的记忆之中。这些往事对于他来说,是永远不会褪色的珍贵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