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迈的父亲一生都在选择面对黄土
离开那些熟悉的田间地垄
陌生的城市里,坚硬无比的柏油路
封堵了太多草木的种子
那些供人休闲的城市公园和绿化区域
成了父亲最后坚守的领地
唯一不同的是
在乡下,他要花大把力气
清除那些庄稼地里参差不齐的杂草
而在城市,把草当成庄稼一样呵护
佝偻的背影被夕阳镀上了金边
复制乡村相同的劳作姿势
影子,被方言唤醒
远远望去,梯田青翠的麦苗
大多保持同样谦卑的姿势
它们还未来得及学会
感恩一场雪的庇护
春风如约而至
乡村旷野,满眼的绿色铺排静谧
影子被方言唤醒的时候,柳条垂下来
摇摆不定,鸟鸣深陷其中
出走半生,时光将熟悉
积攒成模糊的符号
溪水依然清澈,从深山里一路蜿蜒着流经
生长庄稼,生长土丘的这些地名:
牛头鞍、界牌石沟、大寨田……
我在其中,俯下身子看一汪水
接纳了天空的同时
晕染着一个中年羞愧的影子
窗户:故乡(外一首)
□火 棠
窗边的雪化后,我摸到一小片水
仔细寻找,水中有一条细细的路通往故乡
那里已经干涸,云朵攥紧仅剩的雨雪
陌生是林梢隔绝世界的烟,当我走进来
我们便共同组成村庄,亲切的邻居
我在那里塑造火焰,我在那里睡进水里
而水睡在宽阔的地面上,当我离开
它记住我的形状,送出一个水做的我
从前,我尚未把自己弄丢,敢于确信
这就是影子的来源。傍晚缭绕在村庄的四周
我的身体,空虚在灯光中找到了水和果实
我们之间是爱吗?我的脸紧紧挨着
这毛衣般温茸的熟悉,月亮
黑夜这枚墨绿叶片上的一滴露水
过涿州
在傍晚的逼迫下,走出晃动的新闻
窗外隔着夜雾,经过半身落水的涿州
地图上的一粒微尘,在滚烫如蜡烛的目光里
膨胀得空前臃肿、宽阔,用它袒露的局部
撑破我们有限而脆弱的视野
这里,堆叠的建筑,旷野,墙的间隙
未曾像今天一般充盈。一串锈蚀的声音
潮湿而迟缓,不容抗拒,抵达我们干枯的嘴唇
它来自衣帽、灶台、床头柜和摩托车
愈加黏稠的黑夜里,树在水下牵手着它们的沉默
原野上的灯集体失声,它们不再点燃自己
任凭火车撞击着远方的云层
一些尚未完成的诗,浸湿在无边的水里
折叠的阳光(外一首)
□杨进修
鸟鸣折叠不了
树叶折叠不了
一条小路折叠不了
一条蛇曲曲弯弯的行踪折叠不了
但我想把阳光折叠起来
送给孱弱单薄的你
山寒水瘦时
你就剥开一层
暖暖手
你倚墙而立的样子
阳光暖暖地照着
背后倚一堵白墙
你手搭凉棚,是遮挡阳光
还是俯瞰远方
阳光下,我看不清你的脸
黑色的影子和你凑成一个叫形影相吊的词
风吹了很远又回来,慈悲的你
躺成晚秋最后一片叶子
父子(外一首)
□王桂花
他接过皮箱,习惯性地
“我会接你到我接不动为止”
他说,像要把西西弗的石头推上山顶
箱子越来越轻
儿子的留白,越来越多
麦田里的稻草人
披上漏风的蓑衣
就可以生出一颗草木之心
把脚伸进泥土,站成父亲的模样
风从四面八方涌来
手执长鞭,振振有词
你以与生俱来的娴熟
接住一个个倒向你的麦浪
像接住一个个初生的婴儿
季节的刀鞘还没有收回,你就不能倒下
要把无数个黑夜染上金黄
把清晨的鸟鸣织成星辰
颗粒归仓时,你已满头白霜
潦草的身躯沉入泥土
没有墓志铭
每一粒麦子上,都刻着你的精魂
像石头一样行走
(外一首)
□庄海君
这天早晨,阳光已经有了故事
我刚好经过
看见春天坐在那里
我们并没有相互想象
当我赶上花开的日子
巨大的寂静已长成了树的模样
用树根养着儿时的梦境
我一直深爱着
脚下的这片土地
这漫长而深沉的生命
回来的时候,我坐下来
有了自己的选择
一座山,一条河流,一间老屋
一会儿光起脚行走
一会儿侧着身,让开一片星光
直至蚂蚁能搬起我们的身影
大地之上
那一夜,风吹得很急
雨也来得很急
我准备关上门窗
回忆这一天的欢笑与争执
迟缓间,群山已暗了下来
脚下的时光,正向着河流延绵
应该有一道光芒照在身上
只为掸去内心的尘埃
此时,我站在一场雨的对面
夜色已深,风声循迹渐浅
泥土的秘密次第打开
我知道,我与一场雨之间
隔着另一场雨
天空之下,大地之上
山河岁月,皆有草木之心
摆正了季节的寒意
握紧一张回乡的存根
就成了生命的过客
邮寄(外一首)
□黄晓玉
母亲从四十年前寄来一封邮件
那是一包家乡老宅前池塘里的
新鲜蛙鸣
这是母亲把我的童年
寄过来了
很多很多年以前
我常常拿一根细细的竹竿
夜下捞月亮
正午喂蛙鸣
只是每次我的竿子轻轻一触
月亮便碎了
蛙鸣便停了
童年也悄悄溜走
我给母亲回寄的
唯有泪水
和已经变大的年龄
残雪
我看到
化为蚂蚁的阳光
正在不停啃噬这久违的白
背阳处的沟坡斜洼
一堆残雪
幸免于难
我委在墙角
蹲在几个无语的老人们中间
屋檐上正流出行行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