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主义批评视角下的《家山》乡土女性形象研究

2024-08-09 00:00:00刘梦琦
名家名作 2024年17期

[摘 要] 《家山》塑造了一批性情各异、立体鲜明的沙湾乡民群像,其中女性角色占据了重要的篇幅和位置。从女性主义批评视角出发,通过分析旧式女性、年轻女性和新女性三类乡土女性的生存状态与心理特征,探讨父权制宗法社会对女性的压制和女性主体意识的初醒,体察作家对乡土女性生存本质的洞察与指涉,以及对传统乡土中国的文明审视。

[关 键 词] 《家山》;乡土女性;男权话语;代际递进

王跃文在《家山》中塑造了一批性情各异、立体鲜明的沙湾乡民群像,女性角色在其中占据了重要的篇幅和位置。本文从女性主义批评视角出发,通过审视《家山》中的女性角色,分析作者对乡土女性形象的塑造和对女性命运的书写,探讨父权制宗法社会对乡土女性的压制和女性主体意识的初醒,以及体察男性作家对乡土女性生存境遇的关照和思索。

一、《家山》的乡土女性书写

(一)旧式女性:“被规训者”与“教化者”

正如铁凝所说:“在中国,并非大多数女性都有解放自己的明确概念,真正奴役和压抑女性心灵的往往也不是男性,恰是女性自身。”①“母亲”作为生命的诞育者,本应承担起守护、引领的责任,但是由于乡村旧式女性长期处于封建父权文化的熏染之中,她们身上具有陈腐、守旧的性格特征。而这种思想文化上的落后性,使得她们成为自我命运的压抑者,也成为女儿、媳妇面前具有压迫性的教化者。

在小说中,贞一不愿被困在后宅的小天地内,渴望外出求学,对外面广阔的世界充满向往之情,但福太婆多次阻止,坚持让女儿早早定亲嫁人,认为“女人要守妇道,不能到外头去抛头露面”②。甚至当贞一绝食抗议时,她仍固执己见:“宁可饿死你,也不放你出去读书!”③在封闭落后的沙湾,这种万事以结婚生子、传宗接代为重的思想观念极具典型性。在男女平权思想的影响下,祠堂已准许女性进入,但如祖婆、福太婆这样的老一辈乡村女性仍然自觉遵循传统,视祠堂为女性禁地。这些行为皆暗含着男权中心文化对女性思维的驯化和女性自身对男权文化的内化,乡村传统宗法观念代代相传千年,其准则早已深入旧式女性的意识潜流,难以轻易改变。

“乡约老爷”桃香也是封建宗法观念的忠实维护者。她以自己年幼时不愿包脚,结果在婚事上屡屡碰壁为戒,罔顾月桂的意愿强行为其缠足,导致女儿双脚残疾,成为封建礼教的牺牲品。这一情节既体现了传统女性被封建礼教观念规训的全过程,也具体演绎了家庭的内部压力如何与外部环境一起酿成女性的命运悲剧。桃香对女儿的爱无可置疑,但是在封建传统观念的支配下,这种爱被扭曲为一种非理性、不自知的控制与压迫。当身份由母亲转换为婆婆时,这种压迫行为更是变本加厉。桃香原本对她的侄女来芳很是喜爱,然而来芳成为她家的童养媳后,桃香一改往日的和善模样,立刻转变为苛刻刁难的婆婆形象。由此可见,成长于乡土文化环境的旧式女性被保守循旧的传统思想宰制,又在自觉或不自觉中沿袭、承继着这种观念,继续巩固着父权体系的秩序。

但与传统启蒙话语对旧式女性的冷酷审视和尖锐批评不同,《家山》基于某种反现代的民间立场,以温情的笔触,赋予这些角色更宽厚的理解和生命意义上的赞美。作者没有回避此类传统女性内在的局限性,在揭示落后的同时,也发掘着角色身上被遮蔽的个体魅力,从而突出她们深沉伟大的母性和淳朴善良、隐忍坚韧的美好品格。

例如逸公去世,祖婆虽然痛哭不止,却仍不忘细致地吩咐儿女料理丧事,安慰儿女不要过分悲伤。她没有被巨大的悲痛击垮,单薄柔弱的躯体内深蕴着隐忍、强韧的品格。她将生死看作瓜熟蒂落、落叶归根,通透而坦然地接受命运的安排。福太婆对于贞一的人生选择也从最初的坚决反对,逐渐转变成后期的包容和理解。虽然她仍未完全赞同贞一的想法,但出于母亲对子女深沉的爱,她愿意支持女儿所做的决定。桃香则更是一个充满魅力的角色。作为女性,她在祠堂议事时自然参与其中,当众人都托词拒绝的时候,她颇具胆气地揽下了替沙湾打官司的重任。她在法庭上镇定自若,出口成章,最终顺利赢下官司,成为举村赞扬的“乡约老爷”。

这些传统的旧式女性,她们的形象无疑是复杂的。这些角色身上既有封建宗法文化遗留的印痕,也有着民间女性质朴、温良、勤劳、无私的品格,迸发着属于女性的生命伟力,多种面向共同构成了立体生动、饱满鲜活的旧式女性形象。这些角色反映出的是作者对乡土女性真实境遇的关注同情与理解尊重,可以说,他洞察并指涉着传统乡土女性的生存本质。

(二)年轻女性:“摇摆者”与“初醒者”

与保守落后的旧式女性共同存在于文本中的是年轻女性形象,她们多以女儿、媳妇的身份置身于沙湾氏族体系。积久的传统宗族文化的规训仍在这些角色的思维中占据重要成分,但是由于社会动荡、时事变迁,现代文明逐渐向乡村渗透,她们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时代新思潮的影响。虽然这种影响更多地浮于表面,没有触及更深入的思想与价值层次,但对她们的行为方式产生了积极正向的推动,引导这些年轻女性产生了一定的觉醒和解放意识。

容秀是一个典型的集“新”与“旧”于一身的女性角色。她受到劭夫和贞一的影响,意识到了女性缠足是畸形落后的传统习俗,也主动劝解婆婆让贞一自由外出行事。但与此同时,我们应该看到,主导容秀行为的仍是封建礼教文化侵染在她内心深处的古老规训:她主动提出为丈夫迎娶侧室,以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恰如西美尔在《性别问题中的相对与绝对》一文中所言:“从其时间、社会和心理的命运来看,女性存在仅仅被当作纯粹手段来对待和评价,而且女性存在还发展形成了这样看待自身的意识:将自身看作是男人、房屋和孩子的手段。”①即使“中华民国”已经废除了三妻四妾的制度,但在多年未育一儿半女的压力下,容秀极力坚持为丈夫纳妾的决定,甚至不惜以出家为尼相逼。她自觉地将生育这一自然属性转化为自己的使命与价值,自身的情感和欲望都为延续夫家血脉而让位,显示出恪守三从四德的传统本质和男权秩序对女性的意志规训。

从某种意义上说,云枝与容秀形成了巧妙的对照。她纯情真挚、情感热烈,在保守的乡土环境中也勇于表达自己的情感。当劭夫离家奔赴战场时,她难掩内心的不舍,不顾婆婆的阻拦也要送丈夫进城;当劭夫战后归乡时,她更是激动万分,冲在人群的最前面。比起容秀,她更热爱阅读与学习,通过翻阅贞一的藏书接受知识对思想的涤洗,后期更是频频前往祠堂阅读时报,主动掌握劭夫的战事信息。在云枝身上,女性充沛的情感力量与求知欲,隐然呈现出冲破传统壁垒的勃发趋势。面对税务征收处的上门逼迫,云枝与容秀一人持枪一人持剑,在气势与胆力上完全压制了副主任骆克凡的气焰,由先前的弱者角色彻底破茧为对抗男性、对抗权威的强者角色,以顶天立地的守护者形象成为家庭的脊梁。“传统女性”与“武力抗衡”的结合构成了一种奇妙的艺术张力,从中也鲜明地传递出作者对女性“反柔弱”审美尺度的强调,从而实现对以男权为中心的话语体系的解构与反拨。

小说文本中与之相似的还有银翠,她不顾自己早已定下的婚约,以及长辈之间的积怨,忠于自己的内心,大胆与修岳相爱,甚至怀上了他的孩子。虽然银翠也有欺软怕硬、爱挑拨是非、揭人短处的缺点,与民间对妇德妇言的伦理期待相背离,但这些并不影响她散发出蓬勃的生气和旺盛的活力。再如桃香的女儿月桂,她从小便有反抗意识,不愿让母亲给自己缠足,长大后被夫家休弃,她也自尊自强,倔强地不向轻侮自己的夫家低头。乡村社会对女性矜持、含蓄、内敛、保守的规约,并没有对她们形成束缚和羁绊,女性的主体意识得到初步彰显。

沙湾在历史进程中不断发生变化,乡民的思想观念也自然而然地随时事转变。崭新和陈旧的质素在这些年轻女性角色的身上纠葛缠绕,她们既展露了一定的新兴时代特征,又受制于传统乡土文明中男权话语的影响,处于新旧思想的中间地带。其中所反映出的是乡土女性追求解放与传统封建势力之间的矛盾,以及乡土女性自我意识的初醒和自我解放能力的匮乏。作家通过诠释这些生动立体的年轻乡土女性,对妇女解放所面临的现实复杂性做出了淋漓尽致的展现。

(三)新女性:“解放者”与“引领者”

《家山》中还有一类人物与以上两种类型都不同,她们忠于内心,勇敢追求理想、实现人生价值,具有独立的思想和意志以及鲜明的现代性品格,是作者肯定和赞美的富有时代特征的新女性。

贞一是一个典型的具有现代意识的新女性角色。她不愿如“蟢子”一般在闺房困守终老,于是在哥哥劭夫的鼓励和支持下,勇敢同父母抗争并取得了胜利,外出求学接受新式教育,走出了一条全新的人生道路。对于爱情和婚姻,她也有着独立的思考和追求。在沙湾这个传统思想根深蒂固的村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形式仍然占据主流,但贞一坚定拒绝包办婚姻,一心追求自由、理想的恋爱,最终在战场上遇见了志同道合、共同奋斗的意中人。在长沙上学后,贞一剪去了自己蓄养多年的长辫子,回村虽然遭受了乡民的非议和福太婆的训斥,但她将这一标志着妇女解放的新风尚带入了沙湾,其他年轻女性也逐渐开始模仿贞一剪短发。贞一也为乡间仍然残存的缠足现象而忧心,她不仅多次劝说桃香为月桂放足,更是给县长写了重申废除缠足陋习的呈文,身体力行地为女性解放做出努力。作为传统封建文化的反叛者,她敢于冲破世俗束缚,在自我解放的同时,还自觉担负起引领者的使命。

与贞一同样独立坚韧、心怀理想的还有地下党员瑞萍。她有着极为坎坷的身世,母亲和姨妈都早早亡逝,她依靠勤工俭学完成了自己的学业。在社会动荡变革之际,她毅然投身革命,义无反顾地奔赴沙湾开展地下工作,彰显出时代新女性的觉悟和担当。虽然瑞萍有着孤苦的童年,遍经世事冷暖,但在洞悉苦难和苍凉之后,她选择以善意怀抱世界,用歌声向沙湾的孩子们传递爱与温暖。与扬卿之间的诗歌传情也反映了瑞萍的现代婚恋观念,她听从自身内心的呼唤,自由而真诚地告白爱情。

贞一和瑞萍都是接受了新式教育的时代新女性,但都回归乡间,她们既是新文明的播种者和引领者,又遵守着优良的乡间传统和习俗,同土地和人民水乳交融。从她们身上映射出的不仅是时代赋予知识女性的使命与担当,更是乡土女性由广袤土地和淳朴风俗所共同包孕出的温良、坚韧以及强大、充沛的生命力量。

二、《家山》的妇女解放主题:文明审视与代际递进

《家山》以沙湾为中心,以陈氏大家族为主要描写对象,呈现出一个时代的兴替与变革。小说讲述了从北伐战争到1949年之间的二十余年历史,在风云激荡的战争岁月,乡村人民的日常生活、人生命运与重大历史事件紧密联结。在山水风物的乡土书写背后,作者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具象化为乡村重义轻利的伦理思想和乡民质朴纯真的人性人情,执着于传统文化之美,寻觅家国文化之根,从乡村社会中寻求民族的精神根脉,但与此同时他也以现代文明的尺度审视着乡土中国。

在小说中,作者具体描写了妇女从缠足到放足的过程。无论是福太婆和桃香等人挂在嘴边的“一双大脚像两条船”①,还是月桂残疾的双足,抑或是放足大会上乡民的非议,都在反复强调着妇女解放的艰难。禁止缠足是解放妇女的革命措施,但此举在民间阻力极大,其中最大的反对力量正是受害女性自身。当时的妇女解放正处于起步阶段,表现为口号化、标语化的形式主义,并未落实到乡民的意识深处。虽然时代的巨型话语和新式的意识形态正在引导乡村走向现代化,但陈旧的宗法制文化仍然根深蒂固,以一种集体无意识的顽固力量左右着民众的思维方式。不过通过众多人物顽强反复的斗争,沙湾乡民逐渐达成共识,这种极具象征意味的符号化风俗也就此终结。

因此,《家山》既是一部时代变迁史、乡村生活史,也是一部乡村女性的解放发展史。在小说中,福太婆、祖婆、二祖婆等老一辈是封建宗法制文明的被规训者和自觉维护者,容秀、月桂等新一代年轻女性位于新旧两侧的中间地带,她们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新思想的积极影响,但仍然难以完全剥离内心根深蒂固的礼教传统,而贞一、瑞萍这些接受了新式教育的新女性则在妇女解放的道路上迈出了重要的一步,成为新文明、新思想的引领者和传播者,她们勇敢打破陈旧的封建桎梏,步伐坚定地从乡村一隅走向更广阔的大千世界。

三、结束语

《家山》充分展现了乡土女性在遭遇传统文化与新文化碰撞时做出的不同选择,以及妇女解放起步期所经历的破旧立新的阵痛。它从多方面勾勒出了以沙湾为代表的传统乡村中的女性群像,丰富和拓展着当代文学中的“乡土女性”书写,让读者不仅看到传统文化、乡土伦理在女性身上打下的烙印,也能感悟到女性角色对家国文化、人伦精神所做出的自我诠释。

参考文献:

[1][德]西美尔.金钱、性别、现代生活风格[M].顾仁明,译.上海:学林出版社,2000.

[2]铁凝.铁凝文集[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

[3]王跃文.家山[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

作者单位:湖南大学

注释:

①铁凝:《铁凝文集》,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第1页。

②③ 王跃文:《家山》,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第80、79页。

注释:

①西美尔:《性别问题中的相对与绝对》,《金钱、性别、现代生活风格》,顾仁明译,学林出版社,2000,第183页。

注释:

①王跃文:《家山》,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第22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