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春”与“悲秋”

2024-08-09 00:00:00岳秀婷
名家名作 2024年17期

[摘 要] “温李”同为晚唐著名诗人,因不同的人生体验及审美情趣,二人在作品中对季节的描写各有侧重。温庭筠以碧山秀水、花红柳绿、虫飞鸟鸣的春天景色为主,与中国古人的伤春诗歌传统相异,其认为春天是自然界的美好事物,对春天持积极欣赏态度,这与其积极用世、放旷不羁的人生态度紧密相关。然而李商隐尤喜描写秋风瑟瑟、秋雨凄凄的清秋,通常从中流露出一种“悲秋”意绪,原因在于其“以诗写心,苦愁自知”的悲剧性心态。

[关 键 词] 温庭筠;李商隐;审美情趣;人生态度

温庭筠、李商隐是晚唐著名诗人,合称“温李”。目前学界关于二人的研究成果,有单论温庭筠擅咏春天特点的,如蔡环阐述了温庭筠通过吟咏春光表现封建国家末期特有的颓废之美,并加入个人身世之感。①胡文梅主要分析其乐府诗中将春天大部分动植物视为组合形式,整体上体现了其对春天的热爱与欣赏。②另外,对于李商隐诗歌所渗透的“悲秋”意绪,学界多有表述,然仅只言片语。关于二人描写季节的比较成果并不多,刘学锴《温庭筠传论》指出温庭筠最喜描写春天景物,与同时代李商隐擅长写秋色形成鲜明对照,但并未深入探讨。③有鉴于此,温庭筠喜写春,李商隐善写秋,从这个角度亦可发掘二人审美情趣及人生态度之不同。故本文旨在对比分析二人分别对春秋的描写,进而为丰富“温李”研究提供一个新角度。

一、温庭筠诗词中的春意描绘

温庭筠创作的乐府诗共71首,其中以春天为描写对象或以春天为背景的诗歌约40首。在温庭筠描写爱情或闺情的词中,以春天为背景的词作占比更大,如《酒泉子》四首、《更漏子》六首中五首、《杨柳枝》八首、《菩萨蛮》十四首中十三首,皆以春天为背景。由此可见,温庭筠对春天情有独钟。其笔下的春天特点鲜明,一定程度上反映出自己的审美情趣。

(一)山清水秀:清新明丽

温庭筠遍历吴越西蜀、塞北京洛、荆襄江湘,故其诗词中不乏记游写景之作,如《锦城曲》《吴苑行》等。诗人描绘各具地域特色的风景风情,尤擅描绘所游之地的春山春水。他生于江南吴中,吴中的自然山水美景与人文历史风俗给其留下深刻印象,且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其诗歌风格。故其描写山水不可避免地带有温婉柔美、清新明丽的特征,如《梦江南二首》其一:“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④温庭筠以山月、水风、落花、碧云之无情与“心底事”之有情相对比,突出思妇内心的哀伤,没有刻意雕词琢句,全词写得朴素自然、清新明丽。

(二)花红柳绿:秾丽遒艳

温庭筠描写的春花种类齐全,有杏花、梨花、海棠花、牡丹花、紫藤花、柳花、桃花等。春雨、春风、春草、春树,他也常吟咏,如《湘宫人歌》“池塘芳草湿,夜半东风起”、《题李处士幽居》“细雨如烟碧草新”等。他对春柳多有偏爱,其描写春树也常写垂柳,如《郭处士击瓯歌》“莫沾香梦绿杨丝,千里春风正无力”、《菩萨蛮·杏花含露团香雪》“杏花含露团香雪,绿杨陌上多离别”等。

温庭筠常写花落花谢,如《菩萨蛮·牡丹花谢莺声歇》“牡丹花谢莺声歇”、《遐方怨·凭绣槛》“海棠花谢也,雨霏霏”,其虽描写相思离别和伤春意绪,但其中渗透的并非悲怨、感伤情调。诗人将春景视为客观审美对象,作为女子伤春的“背景”,写其在美好环境中的离愁别绪,虽真挚却不悲怨,虽缠绵却不感伤。

温诗一个突出特点是“艳”,这是其诗歌创作的风格。同样,秾丽遒艳在温庭筠写春景的诗中也有体现,如《照影曲》,颔联和颈联运用“彩云”“金鳞”“翠鲜”等词渲染充满生机与华丽之景,体现了其风格的“浓艳”。末联赞美“红稚”如桃花百媚,似花解语,自己曾举世无双,而今却孤身一人,唯留桥上人与桥下影,字里行间充斥着女子不平之情。

(三)虫飞鸟鸣:生机勃勃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飞鸟水禽也是春天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故温庭筠把动物写进诗中,将春天的勃勃生机诉诸笔端,借它们表达对春天的喜爱与赞美。 如《利州南渡》,颈联“数丛沙草群鸥散,万顷江田一鹭飞”写诗人在嘉陵江渡江所见,船过江岸,惊散丛中栖息的群鸥,极目远眺,江田万顷,唯有“一鹭飞”。这首诗巧妙运用数量词和动词,渲染了江岸清旷幽静的气氛,意境宁静悠远。

《常林欢歌》属乐府旧题,描绘其途经荆门大道之景。首联写宜城街市,春花覆桥,酒香扑鼻,绿头鸭嬉戏欢叫;颔联写乡下,先写田园庄稼,再写家庭,一派男耕女织、安定祥和的生活画面;颈联写交通,荆门大道上,马蹄声不绝于耳。诗人抓住景物特点,捕捉春天的色彩、气味和声音,展现了江汉平原的春意盎然、富饶美丽与祥和安定。

二、李商隐诗词中的秋色刻画

李商隐的咏秋之作达80篇,约占全部作品的69%①。秋季,草木摇落,万物凋零。天地万物在秋天成熟,后又转向萧瑟衰败,生命的诞生与消逝皆集中于此。凡此种种,都触发了李商隐多愁善感的情思,使其倾注大量笔墨描写萧条肃杀之秋景。值得注意的是,李商隐在诗歌中尤擅描写“秋风”“秋雨”“清秋”。

(一)秋风瑟瑟:孤寂悲凉

李商隐幼年丧父,家境清贫,坎壈的身世对其多愁善感性格的形成有重要影响。外加长期漂泊无依,他便以悲剧性眼光体察万事万物,并极易与具有悲凉伤感特征的外物产生心灵共鸣。以我观物,以我感物,将个人身世飘零之感诉诸万物,万物在其笔下都充满了悲凉色彩。

秋风,本身具有萧瑟肃杀的特征,因而常成为诗人吟咏的对象。如《东还》“秋风动地黄云暮,归去嵩阳寻旧师”②,秋风席卷大地,黄云漫天,萧瑟凄凉之景,更加重诗人之苦闷与孤寂。

又如《七月二十九日崇让宅宴作》,首句写视觉,秋雾因天冷已凝结成小水滴,纷纷下落到前面水池里;后句写听觉,秋风吹过池塘,塘边万竹发出悲鸣,将竹子人格化,凸显了秋风力量之大。人生聚散无常,蕴含身世漂泊之苦;红蕖凋零散落,一派荒凉衰败之景,更加重诗人内心的无限感伤。“惟灯见”“独酒知”道出漂泊天涯的孤寂之感与知音难遇、无人赏识的苦闷之情,充满羁旅之愁、离索之苦。

(二)秋雨凄凄:迷离凄艳

悲凉伤感之景极易引发诗人的心灵感应,使其触景生情,满目皆愁。其笔下的“秋雨”最能体现其愁绪,寄托也更深沉。如《哭刘蕡》“黄陵别后春涛隔,湓浦书来秋雨翻”,一切景语皆情语,秋雨凄迷之景与诗人内心对友人离去的悲痛之情相映衬,更添悼亡的悲戚色彩。

同为怀友诗,《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的意境则更迷离凄婉。首句写骆氏亭美景,但无心欣赏,因为他挂念饱受丧父之痛的崔雍、崔衮兄弟。“秋阴”“霜飞”两词渲染了全诗的悲凉气氛。秋空阴云连日不散,导致霜飞时节来迟,淅淅沥沥的雨滴打在早已褪色的枯荷之上,更让人无限感伤。“枯荷”一词,不仅有孤独寂寞之感,还流露出诗人对自身命运遭际的无限感伤,故姚培谦曰:“秋霜未降,荷叶先枯,多少身世之感。”③

(三)秋色清清:明净爽朗

李商隐喜写秋,尤多吟咏“清秋”,即明净爽朗的秋天。据何世剑统计,清秋在他的诗歌中出现近十次。④在其诗句中亦有体现,如《房君珊瑚散》“不见常娥影,清秋守月轮”、《袜》“好借常娥著,清秋踏月轮”,或描写诗人清秋时节守着月亮,或想象嫦娥脚着洛神袜清秋之夜踏月而来。

又如《到秋》,写诗人对朋友的深深思盼怀念之情。首句“扇”“簟”点明时间是夏季,扇子风声淅沥,竹席纹路光洁,只有二者相伴,可见诗人孤独寡居之愁苦。只因那万里南云滞留住我所思念之人,致其迟迟未归。“守”字写出诗人与所思者情意深重,“还”字体现了诗人内心的烦闷情绪。“叶丹苔碧”是秋季特有的景象,枫叶正红,苔藓翠绿,一片色彩明净之景。此时,诗人却是闭门不出,更添孤独寂寞之感。

三、“温李”审美情趣及人生态度比较

(一)温庭筠:积极用世,放旷不羁

当时唐王朝宦官擅权、藩镇割据、朋党倾轧。温庭筠出生儒学世家,少时饱读儒家经典,吸取儒家积极入世的思想,胸怀安邦济民之志。面对凋敝的社会现实,温庭筠有济时用世之心,渴望振兴朝政,挽回唐王朝颓败之势,但昏昧的时代难以给他施展抱负的舞台,加之他恃才傲物、放旷不羁,只能身怀“不羁之才”,却被认为“罕有适时之用”。

温庭筠一生仕途坎坷,开成四年(839年)遭到“等第罢举”的沉重打击,以致两年“不赴乡荐试有司”,后又因多种原因“事迫离幽墅”“行役议秦吴”。大中年间,他又四次应进士试不第,并因“搅扰场屋”获罪,被贬为隋县尉。到咸通七年(866年),又因榜国子监生员指斥时政之文,得罪权贵,被贬方城尉。①虽其一生郁郁不得志,但观其诗文创作少有对时代与人生的悲观绝望态度,更多洋溢着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

他在诗中多次表明自己积极用世、建功立业之志。“不仕则隐”,政治失意,许多文人便转向田园山水,向往陶渊明“悠然见南山”的隐居生活,温庭筠在诗中也曾流露对隐居的向往,如《赠楚云上人》“烟波五湖远,瓶屦一身闲”。但其“隐”是在不负一身之才、成就一番伟业前提下的功成身退之“隐”,而非一事无成之“隐”,这点在他的诗中即有体现。如《利州南渡》“谁解乘舟寻范蠡,五湖烟水独忘机”,诗人面对嘉陵江的美景,不由产生出世之想,却以“谁解”二句作结,透露出其也想像范蠡一样急流勇退、放浪江湖,而现在功业未成,充满失意的无奈。究其原因,这与他深受儒家思想影响而汲汲于功名的传统士大夫人格有关。

(二)李商隐:以诗写心,苦愁自知

李商隐少时聪颖早慧,“五年诵诗书,七年弄笔砚”(《上崔华州书》)。三岁时,其父李嗣罢官入浙东幕府,年纪尚小的李商隐便饱尝寄人篱下、心酸飘零之苦。十岁时父亲去世,李商隐更加孤独困苦,以至“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祭裴氏姊文》)。因其自幼在漂泊流离中饱尝世态炎凉,童年生活的不幸铸就了他多愁善感、略带忧郁的性格基调。

李商隐后知遇令狐楚,得其亲授。开成二年(837年),令狐楚去世,其后一连串打击接踵而来,李商隐不仅屡次应试不第,还因娶王茂元女为妻被卷入“牛李党争”,举步维艰,只得依人作幕,虽有“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安定成楼》)之抱负,却无奈被剪“凌云一寸心”(《初食笋呈座中》)。仕途的坎坷、妻子的早亡、身体的孱弱加重了其一生的悲剧色彩。

时代之悲与个人身世之悲混杂在李商隐脆弱善感的心灵中,形成了其以诗写心、苦愁自知的创作特点。他以自己的悲剧性心态体察外物,将外物悲凉化后体会其中的悲情,故其诗歌带有浓重的悲秋意绪。如《野菊》“已悲节物同寒雁,忍委芳心与暮蝉”,菊性高洁傲霜,而商隐之菊却处于寒秋,寂寞无伴,如寒风中飞行的孤雁,无处可栖。诗人以菊自况,野菊正是诗人自身命运的真实写照。诗人想要有所作为,但生不逢时,远大抱负无法实现,因此野菊便有了寂寞悲苦的特征。这种悲秋的心态已经深深嵌入李商隐的骨髓,使他用悲秋的眼光去审视万事万物,于是自然、社会、人生在其笔下皆有浓重的秋意。

四、结束语

温庭筠与李商隐各以其独树一帜的风格描绘“春”与“秋”,借景抒情,反映了他们不同的人生哲学和审美趣味。温庭筠笔下春意盎然,展现了他对自然美景的无限热爱和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生机勃勃的春景给予人们生机与希望。而李商隐则对秋日情有独钟,其诗中秋风秋雨的场景频繁出现,透露出诗人深沉的忧伤与孤独的心境。两位诗人的创作不仅揭示了他们个人的情感和生命体验,也将唐诗艺术推向一个新的高度,成为后世领略唐诗丰富内涵与美学价值的重要窗口。

参考文献:

[1]张自华.温庭筠诗歌研究[D].桂林:广西师范大学,2011.

[2]宋立英.通过用典看温庭筠其人其诗[J].哈尔滨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5):112-116.

[3]张晨.试论历代作家的宋玉接受:以司马相如、李商隐和柳永为例[D].济南:山东大学,2006.

[4]左瑞敏.从“温李”并称来评价温庭筠诗歌的历史地位[J].现代语文,2011(3):19-21.

作者单位:聊城大学文学院

注释:

①蔡环在:《幽态竟谁赏 岁华空与期——浅析温庭筠的咏春诗》,《淮南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6年第4期,第73-75页。

②胡文梅:《温庭筠乐府诗中的“春”意及其审美意趣》,《滁州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22年第1期,第96-100页。

③刘学锴:《温庭筠传论》,安徽大学出版社,2008,第322、323页。

④刘学锴:《温庭筠全集校注》,中华书局,2007,第1015页。本文所引温庭筠诗句皆出自该书,故下文不再一一标注。

注释:

①④何世剑:《试论李商隐对庾信诗赋的接受》,《河北师范大学学报》2012年第3期,第53-58页。

②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中华书局,1988,第74页。本文所引李商隐诗句皆出自该书,故下文不再一一标注。

③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中华书局,1988,第73页。

注释:

①刘学锴:《温庭筠传论》,安徽大学出版社,2008,第3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