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史记·项羽本纪》浅窥司马迁写作逻辑

2024-08-09 00:00:00杨致宇
名家名作 2024年17期

[摘 要] 《史记》作为一部致力于“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史家大作,向来是研究重点,各家互执一词,有全面肯定的如《西京杂记》,有根据自身价值标准而评判的如《汉书》,也有许多当代学者结合历史情况对作者的主观意识重新进行揣摩。由于《史记》记载之宏大,乃两代人的毕生精华,决定选取争议最大也最经典的《项羽本纪》作为说明对象,相对具有代表意义。论述的重点一是项羽立本纪的合理性,二是《项羽本纪》中展现的《史记》写作特点,在综合论证《项羽本纪》写作逻辑的同时,侧重角度为史传文学的写作提供借鉴,并且引入当代具有争议的一些内容表达了自己的见解,以抛砖引玉。

[关 键 词] 司马迁;写作逻辑;《史记·项羽本纪》

一、《史记·项羽本纪》立纪的合理性

(一)司马迁的黄老儒道思想

一个人三观和思想的形成必然受到家族遗传基因和后天社会教育的影响,所以可以从先天和后天两个方面来分析司马迁。

儒学学习贯穿了司马迁的一生,包括他所创作的《史记》的行文规范,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受到儒学文化的影响,尤其是孔子的《春秋》,可以说是司马迁的创作标杆,而且对《春秋》的价值观进行了延伸。

从司马迁对诸子百家的认知也可以看出,当时春秋战国流传事物仍多有遗留,他对春秋之事是做过深入调查了解的,因而《史记》体裁风格最直接的借鉴对象便是先秦的文学作品。司马迁是一位深刻的反思者和通透的总结者,他对于学习并不像普通文人那样,只会一味地吸收和维护自己文学门派的利益,而是在不断的学习、比较和身体力行中总结得失优劣。所以,笔者认为,司马迁既非儒也非道,而是兼容并蓄,博采诸子百家之所长,成其一家之言,完全可以独自成家立户,是真正的“史学家”一派。

(二)春秋笔法与本纪立定法理

《史记》的内涵为“研究古今之变,探究天人之间”,其中,《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中提到,《春秋》揭示着隐秘,而《易经》则是将隐秘展示出来,这是司马迁在撰写整部史书时的核心指导思想。就像哲学思想(道)与实际历史(器)的关系一样,《周易》与《春秋》相似,司马迁的理念暗藏于历史事实之中。他倡导使用社会历史的客观过程而不是空洞的言辞来表达深刻、明确的思想。这样一来,即便项羽仅仅是秦汉之际一个短暂的过渡人物,但基于其灭秦功绩之高及实际重新主宰天下之地位,还是不妨碍司马迁将项羽列入本纪之中。《史记》五体完备的纪传体例,能够容纳丰富的历史素材,从而形成了百科全书式的巨著。故唐刘知幾评论说:“《史记》者,‘纪’以包举大端,‘传’以委曲细事,‘表’以谱列年爵,‘志’以总括遗漏,逮于天文、地理、国典、朝章,显隐必该,洪纤靡失。此其所以为长也。”①

班固编撰《汉书》的主要目的是“行事通达,观五经,相通”,其宗旨是“荣伟人”②。项羽不是“正统皇族”,既不是晚秦继承,也不是汉初起家,即使项氏在战国末期至汉初取得了非常高的社会地位,班固仍在《汉书》中将其列为列传,而不是本纪。后人用以质疑司马迁《项羽本纪》的理由,也是以此观念为主。另外,相较于《汉书·高祖纪》,项羽的篇幅也极度简化。笔者不认为这是一种时代的倒退,或者说这就是封建时代的主旋律。

赵翼在《廿二史札记》中评价《史记》《汉书》在整体上“互有得失”,也批《汉书》略其内容“殊失轻重”,现在用《汉书》作为标准,可以看出在汉武帝统治之前的历史文献中,《高祖纪》、诸王侯年表和诸臣列传等内容与《史记》相同,甚至有些地方完全引用了《史记》的原文,这说明我们不能轻易质疑《史记》的正统地位。同时一些所谓原始史料对《史记》的摘抄,并不等于否定了这些史料的合理性,恰恰证实了《史记》史料的一手性和独特性。因此,从历史史料的角度质疑《史记》为项羽立纪的逻辑连贯性是不成立的。

二、“成一家之言”的独特性

(一)司马迁写史取材选择

司马迁对《史记》的产生具有重要影响的游历取材共三次:第一次是弱冠之年周游山河;第二次是奉使西征巴蜀以南;第三次是扈从武帝出游。游历对于一个人的成长是意义非凡的,而司马迁的三次外出历练不仅是增长眼界和见识,更重要的是要为完成他平生以及家族夙愿打下基础,即进行《史记》素材的收集。

元朔三年(公元前126年),少年司马迁在司马谈的鼓励下,周游了几近东方六国,而关于这次壮游,《太史公自序》记载:“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厄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

司马迁大约在30岁的时候被汉武帝提拔为郎中,属于武帝身边的近臣,深受武帝的信任。到了35岁的时候,汉武帝委派司马迁到巴蜀一带“设郡置吏”。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里说:“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还报命。”后来的遭遇,其实正是司马迁坚持了少年游时的价值观念,与封建皇权发生严重冲突。

其实司马迁向往着一个英雄式的死法,对项羽之死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因此《项羽本纪》的选材还可能存在着司马迁从项羽的事迹中汲取精神力量。为李陵上奏是他所做过的最重要的决定,坚持了自我而身心却遭到了沉重的打击,如《报任安书》所说“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漫漫的历史长河中也有忍辱负重而名载史册的人物,是他们给予了《史记》以希望。司马迁凭借着独步天下的人生经历和从未磨灭过的理想,战斗到了属于他的历史的最后一刻。

(二)从称谓看叙事转变

司马迁在《史记·项羽本纪》中巧妙地使用人名称谓变化,表达了对传主行为的态度、传主本人当时的地位高低以及隐含的时局等信息。在初出时期,司马迁用平静的心态一直称呼项羽为“项籍”或者“籍”,并提及他的字“羽”。这符合班固的说法,即名字是幼小卑贱的称呼。在项羽与他的季父项梁起事阶段,司马迁在叙述时通常称呼他为“项籍”或“籍”。姚苎田认为本纪中没有称呼字的例子,这表明司马迁对项羽的称呼有深意。

说到《项羽本纪》里的自称谓,不得不说南朝刘宋时期裴骃的《史记集解》中有关汉代古音古注的解释。鸿门宴上,刘邦在项王面前“诉苦”道:“鲰生说我曰:‘距关,毋内诸侯,秦地可尽王也。’”①裴骃《史记集解》引服虔注:“鲰音浅鲰小人貌也。”后均断作:“鲰音浅。鲰,小人貌也。”实则非也,雷瑭洵提出此处应为鲰音浅鲰,小人之貌也,给出了有力论证。《史记》展现出了独特的音韵魅力,与近现代小说中的一些俚语方言一样,在使用语言描写的时候非常具有生活气息,对于人物形象生动性的塑造是一大加分项。

三、从互见法看纪传体人物角色

(一)《史记》互见法的形成沿革

互见法是一种将历史与文学相结合的方法,它既要求历史记录的真实性,也要求文章的中心统一性。由于传记和纪传体的限制,往往需要在同一事件中涉及多个人物,从而产生了重复的问题。为了解决这一难题,互见法在司马迁手中得以应用。虽然互见法在本质上是一种消极的方法,难免在不同传主的事迹中记叙同样的内容,但其仍然有着一定的效果,如果运用得当,可以避免“合则两伤”的局面,实现“分则双美”的效果。例如,在记录项羽的性格特点时,《项羽本纪》只简单地描述了项羽的身高、力气和才华,没有直接叙述他的性情气质,这时可以借助范增等人的评价来解决这个问题。而司马迁使用的互见法是一种积极的互见法。

钱锺书先生在他的《管锥编》中这样解释《史记》中的书写:“苏、张之游说,范、蔡之共谈,何当时一出诸口,即成文章?而又谁为记忆其字句,若此其纤悉不遗也?”第三人称的写作是叙述文里惯用的模式,“他”无所不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也可以说是上帝视角。就体裁借鉴来说,将《左传》《国语》的血肉填充在《史记》这套新骨架上也未尝不可。在《史记》中,司马迁不仅能够全面掌握历史上各个利益集团和个体的情况,更能够深刻描绘人物的内心世界。例如,司马迁对汉武帝的塑造可谓是十分成功。他用语言描写和动作描写,将汉武帝的性格特点逐渐揭示,使读者能够更好地了解这位历史人物。在书中,汉武帝一改前任皇帝的软弱形象,勇往直前,踏实干事,得到了百姓的拥护。但与此同时,他也有着狂妄、冷酷等缺点,这在司马迁笔下得到了非常生动的展现。另外,在《史记》中,司马迁还通过一些细节的描写,让历史人物显得十分立体和生动。例如在《陈涉世家》中,他写到了陈涉创立农民起义军时的情景:他举起了一面黄旗,高声说道:“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这一场面令人印象深刻,生动地展现了陈涉组织农民起义的决心和气势。

(二)互见法对项羽形象的塑造

项羽自刎前曾说:“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司马迁却说:“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

刘邦在成为汉高祖后曾问诸公何以得胜,功臣们讨论后认为,项羽不得人心,虽然爱兵却吝权,为他出生入死只有道义,没有利益。刘邦“与天下同利”,封异姓侯,韩信、彭越、英布才出兵,刘邦大手一挥,土地、人口和爵位就给出去了,即得了“人心”。但刘邦却说:“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其二则是刘邦可以让汉初三杰等天下英才皆为其所用。总而言之,“一”和“二”加起来是“得人”。刘邦和项羽楚汉双雄间的互见,是《项羽本纪》和《高祖本纪》中较为频繁的一种人物形象塑造手法,这一段来自胜者集团的当事者对胜负双方的直评比较,可以说是《史记》互见艺术的至臻典范。

《史记·项羽本纪》重点描述项羽推翻暴秦统治的历史功绩和英雄个性,以及最终悲剧的命运,表现出对他的敬仰、惋惜和同情。然而,他最终自刎的下场并非无缘无故,作者在其他传记中透露出项羽在军事和政治上的错误以及性格缺陷,从而解释了他身死国亡的必然性。《高祖本纪》中刘邦列出了项羽的“十罪”,并通过高平、王陵的例子说明了项羽的妒贤嫉能和性格缺陷。《淮阴侯列传》中则提到项羽不能信任贤将,偏爱亲信,而且缺乏仁爱,让百姓不亲附。《陈丞相世家》则指出项羽猜忌心重,只能信任亲信,无法公正评定功劳与惩罚。这些缺陷最终导致他的失败,失败并非天命,而是他个人的过错。通过互见法叙事,司马迁在《项羽本传》中展现了项羽的英雄形象及其缺点。

四、结束语

在本传中,紧紧围绕着项羽这一失败英雄的形象展开了叙事。为了不破坏这一形象的塑造,作者采用了互见法,充分展现了项羽性格中的缺陷,其中包括个性的残暴和政治、军事上的失误。通过这些揭示,互见法突出了项羽裂土而王的必然性,同时也道出了他身死国灭的必然性。通过《项羽本纪》,完整地记录了秦末到汉朝建立之间,农民起义风起云涌,各路英雄豪杰大展身手、互相争夺并最终统一于汉的历史发展过程。实际上,很多人物塑造依赖语言和心理描写,而人物传记的语言和心理描写是最难到位的,因为传主并非凭空捏造,往往需要填补和反推缺乏的史料。例如陈寿在撰写《三国志》时创造了三顾茅庐的情节,这一文学形象更是成为诸葛亮预知天下的高级改编。因此,通过塑造其他角色和突出其他事件,以“隐”带“显”,是我国史传文学应具的手法,其中蕴含着大智慧。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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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雷瑭洵.《史记·项羽本纪》“鲰生”音注断句考辨[J].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22(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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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2014:45.

[8]孙以昭.司马迁的“互见法”及其渊源[J].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5(6):9-13.

作者单位:广州市番禺区工商职业技术学校

注释:

①刘知几:《史通》(上册),中华书局,2022。

②向金伟:《〈白虎通义〉思想史考》,人民出版社,2007。

注释:

①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