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墘戏台
湖尾村和金门岛一水之隔,涨潮八海里,退潮六海里。这边风景独好。
湖尾村人是天然的歌手,晚上几个人招呼着就穿过村前沿海大通道的涵道到海边聚会,向着渔火点点的黑色大海嗨歌。因是夜静,歌声总是传得很远。他们还约来一些民间歌手,一边弹吉他一边唱,把一批村民招了来。路过的车辆,也停下,摇下车窗,听完一支歌再走。
这里是中国四大泳装基地之一。湖尾村没有泳装厂,可周边都是泳装厂,组成一个庞大的产业集群。他们策划一个文化活动,泳装天然近水,很快就把位置锁定在湖尾村。
湖尾村经过改造,有一个特点很显明,村巷很宽,都可以走汽车,这在习惯了只可以过人的窄窄小巷的乡村是很难得的。可是要找一片开阔地做一个大广场也太难了,虽然不是寸土寸金,可是这里一块那里一块连不成片。怎么办?他们把脸转向大海,海阔天空,可以不可以把戏台建在大海上?对,异想天开,做个海墘戏台。百度说,这个“墘”字是闽南话,边沿的意思。海墘戏台,面对大海。观众席呢?在海上。坐在船上看戏?不,是站着看。站在海水里?海一天两次涨退,潮退人进,人散潮进。涨退潮每天的时间是不一样的,海边的人会算得清清楚楚。这应该说是湖尾村人的一个创举。
大海退潮,村子里的老人就三五成群,拿着椅子到海滩上占位。年轻人都去当义工,没有人拉着他们。不要再拿老人当不变的挡箭牌,不变三千年,想变,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我关注一个小细节,观众是光脚还是穿鞋?湖尾人说,我们原来是光脚的,踩着烂泥也不怕。不过,沙滩、滩涂,不用光脚,都穿凉鞋。
九十九溪的旋律
赤水九十九溪。
黑水九十九溪。
绿水九十九溪。
原先,九十九溪不是旱灾就是洪灾,没雨地干裂,有雨发大水,是闹腾的九十九溪,赤水横流,蛮横不讲理。
改革开放伊始,一根烟囱就是一个万元户,九十九溪人笑着笑着笑容僵在脸上,九十九溪上游天上凝成一朵覆盖几里地的烟云,遮天蔽日,风吹不散。晋江西部的花果山花儿从枝头掉下来,跟着溪水走。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溪黑水向东流。
一个诗意的地名有点面目不清了,一种不堪的面貌让人感到举步维艰。当然,适逢改革大潮,于是有了拔掉几万根烟囱的创举,有了挖千亩人工湖的决心。湖称晋阳湖,曾经的桀骜不驯,现在水平如镜。镜中,我终于看清九十九溪的青山绿水。
这湖水很清,它有很多高楼大厦的倒影,还有花树在湖边婆娑弄影。
它照出九十九溪流域正在模糊下去的乡村,照出一座正在建设中的城市。原来,上游的内坑磁灶走起来觉得很远,现在,山让出一条宽畅的大道,一下子把它们拉近了。最近,下游陈埭那些让人发愁的互相拥挤的高高低低的楼房,两侧整齐后退显得有条不紊。过去,让崎岖的羊肠小道兜住的尴尬变成四通八达了。九十九溪流域的人很自豪,他们让一座城市从这里拔地而起。
九十九溪流域城市化可以炫耀的是它的绿,450亩绿洲湿地公园,1000亩的八仙山公园,面积更大的崎山公园,我尤其喜欢的是沿溪的那块绿波和我们面对的晋阳湖蓝波。前边一块,我没想到这块城市农业能留下来;后边一块,我没想到这么大的人工湖能挖出来。那边,聚各种颜色的鸟;这边,只招白色的鸟,可以互通信息,鸟儿问答。
湖波荡漾,我也看到它的历史传奇。两条清晰的线,一条西东,一条南北。
西东,竟然是万里航程,海上丝绸之路,也叫丝瓷之路,前程浩淼无际,西域万国。泉州港启程,九十九溪数十里家乡淡水送行,依依惜别。
南北,我看到一座古桥,欧阳詹的吟啸桥;我听到一个旋律,李焕之的旋律。这两位都是由南向北,一位上京赴考,一位去延安参加革命;一位和韩愈等人一起上了“龙虎榜”,一位当选中国音协主席,可以说都功成名就,又都给我们留下珍贵的遗产。欧阳詹的“吟啸”,李焕之的“七个音符”。“七个音符,一部人生”这是李焕之的人生总结。
朋友在晋阳湖畔漫步,问,你听到什么?
我说,李焕之,一个让人想起九十九溪的旋律。
大家说,让我们猜猜,你听到的是什么旋律?
第一个说,应该是晋江建市三周年蔡其矫作词、李焕之作曲的《晋江之歌》,两位晋江籍艺术大师联手,可以说是珠联璧合。
第二个说,我猜是《社会主义好》,唱红全国,影响了几代人。
第三个说,我猜是《春节序曲》,过年时都会想起故乡,想起童年。
说完,他们就想等待我说出是谁猜对了。
我说,有一阵,看到北京很多建筑都用晋江的墙面砖,北京机场、北京西客站、妇女活动中心、大观园、罗马花园等等,我对在京的推销商说,你们在北京给晋江做了辉煌的广告。当北京出现雾霾时,我对北京的朋友说,我们早就经历过,我们拔掉几万根烟囱,成为最早的洗天人。九十九溪,上游的陶瓷下游的运动旅游鞋,我听到世界各国穿着晋江人制作的鞋子走在地球上的脚步声。现在,令人欣喜的是九十九溪绿波蓝波的传递。
前有古人,后有来者,这才是人杰地灵。
饮食姿态
现在,已经看不到几十年前老家乡下人吃饭的姿态,左手用三根手指头托着一个大鸡角碗,底下无名指和小指头往里兜一个小花碗,大碗里盛的是番薯,或是番薯干,都是煮汤,好一点的是番薯稀饭,也叫番薯糜,离一百公里叫番薯浇米,小碗里盛的是咸笃笃的豆豉酱瓜。他们不在家里吃饭,而是找个墙根,蹲成一溜,全都赤脚,裸露着十个脚指头儿。在他们前边蹲着几只眼巴巴的柴狗。历史上这样的画面早在上世纪末就被擦掉了。
那时,物质匮乏,请客难,被请也难,自然形成各种规矩。
越是没东西越要显示东西多,客人来了,一会儿要请三顿,先是甜鸡蛋,二是点心,三是正顿。
当年,我带着新婚的妻子回到故乡,我有很多姐姐,到每家都先吃甜鸡蛋。一人一碗四个。一开始我教她,吃两个,剩两个,后又教她,吃一个,把剩下的中的一个夹开。端出来的成双,端回去也成双。点心是煮得稠稠的面线,碗面上摆一层配料,大红虾、摊鸡蛋切成细丝、海蛎、鱿鱼丝等等。点心只能吃一角。妻子老问为什么,我只能耸耸肩膀。
还有“见鸡飞,见鳗趖”的说法。姐姐结婚,我当小舅子去她婆家“换花”,上席的规矩是那时候刻在脑海里的。一盘整鸡端上桌,小舅子必须起身告辞,主人也必须留客,小舅子又坐下,主人就把鸡胗,也许是鸡腿,夹到小舅子的碗里,这是实的,可以把它吃掉。鳗鱼端上来时,小舅子一定得离席,并就此告别。
那时,乡里人惦记的是用土钵燉鸡燉鸭的“补冬”,一年就一天,立冬那一天。那一天,全村杀鸡宰鸭,也许为了显摆,在屋子外边搭灶,烧木头,村巷处处飘着肉的香味。还有就是各种婚丧喜庆,摆宴坐八仙桌,吃的也就是所谓“五大姓”,稠面线、炒米粉、大面(炒面)、糯米饭、芋头,都是填饱肚子的粮食。和主食多搭配的是汤多,比如三层肉片白萝卜汤、肠灌豆腐汤、鱼丸汤、丝瓜蛏羹、海蛎羹,马鲛羹,每两干就有一汤。背靠山面临海,靠不上吃不得,全成“山珍海味”,只是点缀配搭。吃酒席叫“吃桌”,印象最深的是最后一道菜肉夹包。大人去吃席,总是舍不得吃,把肉夹包带回家给孩子。
肉夹包带回家也成为一种心理,二十世纪末,侨胞和港澳同胞,总是把一道家乡菜带走。虎咬草,翻译成北京话,应该叫虎叨草,开口馅饼,馅是糖拌花生末,开口处叨着一口芫荽。还挺形象。
现在是场所变了,原先吃饭在屋外,现在在屋内。原来年节才吃干饭,现在平日里吃干饭还有几样菜,端出去不方便,一家人就都坐一桌吃饭。原来喜庆在家里摆宴席,现在在饭店,也有搭长棚请厨师的。原来是四四方方的八仙桌,现在是大圆桌。原来坐条椅,现在坐靠背椅。原来五道主食,现在只有一道主食。原来汤多,汤多料省。现在上干货,光红色的就有龙虾、角蟹、东星斑、土虾、九节虾、虾姑排等。一般就两道汤。原来汤是汤汤水水,现在汤更讲究,土龙汤、血龙汤、牛尾汤、鲍鱼排骨汤。原来是大盆,现在是一人一盅。原来喝地瓜酒,现在白酒、洋酒、红酒。原来女人孩子是没有杯子的,现在女人也喝酒,孩子有五颜六色的饮料。
靠海吃海,这么吃,海有那么大的承受力吗?现在发展海洋养殖,鱼、虾、蟹,很多都是养殖的。很难养活的黄花鱼也养殖成功了,养殖的巴浪鱼比野生的还肥美。闽人以海为田,其实是现在才真正做到。在我的家乡,从事农业的人口占的比例越来越少,海产是粮食产量的五倍。
千古之谜谁解
桑梓是故乡的代名词。
在我生身的村子,桑和梓被老榕树代替了,这好歹树还是树,让人难堪的是脚下的地也被代替了。本来应该是养育我们生生不息的五谷地,却换成赤土埔。
什么是赤土埔?红土,硬沙粒,寸草不长。简而言之,是大地秃斑。大大小小,大的方圆几里地,这些百无一用的废地一块块横亘在绿色的五谷地中间。
我们村北边是龙身埔,东北边东边是后壁埔、二甲埔,过溪还有舍坛埔、戏仔墓埔,黑麒麟山脚下的过沟埔,靠灵水的石潭埔,西南边的狮子墓埔、菌柄埔、丙厝埔,也叫梧山埔……和五谷地生机勃勃的绿一比,赤土埔是那么冥顽不化。村子中间的篮球场不叫球场叫球埔。有块赤土埔就叫血埔,太刺激,后改名福埔。为它易名的乡村先生并非只图一个好字,有出处,古代战争讲福物祭旗,就是杀敌方的俘虏把血泼在战旗上,以壮行色。血埔、福埔,是血红色的赤土埔。
赤日炎炎,赤人赤脚,牵着猪哥,走在赤土埔上。赤人,穷人。赤脚,光脚。猪哥,种猪。一幅旧时乡村的画面,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20世纪和21世纪交界,我回到故乡挂职体验生活,有机会数过晋江的这些赤土埔,竟然有一千多块,上接蛮荒。当然,有一部分是隐形的,村子、墓地。300多个村子,300多片墓地,无一例外都建在赤土埔上。还有300多块仿佛无主零落,它更加刺眼,它在提醒,五谷地地下也是赤土,赤土是晋江整片土地的“地骨”。
西晋,我们的先辈,衣冠南渡,被大海截断去路,他们别无选择,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双膝跪地,接受上苍的赐予。但他们百思不得其解,天无绝人之路,把这不长五谷杂粮的土地赐给我们这些饥肠辘辘的人干什么?构成一个千古之谜。
他们向天地长啸,以吐胸中块垒。这里出的第一个大诗人,就以吟啸留名。他上京赴考,上了唐朝的龙虎榜,而留在故乡的是他常在那里吟诗的一座石桥,现在,连目不识丁的老人也知道它叫吟啸桥。
南方山清水秀,晋江倒是另一种特色,带着北方的苍凉。
转身就是面对大海,面对他们还有些陌生的那片动荡的大蓝,这里成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宋元泉州港成为东方第一大港。泉州分北港南港,北港在晋江北边,南港在晋江南端。现在还保留着很多遗迹,北港有洛阳桥(834米),南港有安平桥(2255米),都横跨大海,都是国家重点文物;北港有祈风石刻,南港摩尼教石刻,都是独无仅有,也是国家重点文物。世界上最长的海上古石桥,世界上唯一的摩尼教主完整石雕。但晋江也属皇天厚土,管控放松的时候,这里有东方第一大港,上边收紧,明清海禁,别无选择,这里的人就下南洋,让这里成为全国著名侨乡。几百万人在东南亚和港澳台,还有海南岛。有海水的地方,就有晋江人。
回身是改革开放后,晋江人突然明白,上苍给我们这片土地,并没有说,非得在上边种地。其实,这是上苍提前为正在走向工业化的晋江圈好的地。晋江人看赤土埔,原来看到贫穷,这一回身,看到财富。原来是废地,一下子变成宝地。工业化,建厂房,需要大量的土地,不宜耕种的赤土埔成为最佳选择。千万人的突然回身,这是历史的回身,所有的人眼里都放出光来。
由于城市化步伐日新月异,一大批乡村也已经从地图上擦掉。它们被拆除,短暂回归赤土埔,出现一片一片回迁楼,已经不是独立的存在,脱胎换骨成为新的城市的一部分。
人们对赤土埔重新认识,转“废”成“宝”,不管原先已经成为村子,成为坟地,还是被弃置于村边、山边,正在逐步重新归一,体现它的价值。
原来赤土埔寸草不长的两个因素,风口,无水。有了建筑物,挡风;办厂,引水。一排排绿树终于成活,成林荫道绿化带和园林。赤土埔并不是无情物。
现在,你到晋江,已经看不到蛮荒的赤土埔,展现在你眼前的,是一座新建的、由一个个楼群组成的、一个个公园呼应的城市中心区和分布在它周边的100多平方公里的工业园区。
赤土埔,不再抛头露面,用它的肩膀扛起一个名列前茅的全国百强县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