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为良相,便为良医”

2024-08-06 00:00罗元生
北京纪事 2024年8期

那年冬日的一个下午,我在翻阅手机新闻,突然发现一条这样的消息:“北京同仁堂施小墨中医馆馆长,京城四大名医施今墨之子、施门学术传人施小墨先生因病医治无效,于2022年12月20日凌晨于北京逝世,享年78岁。”

施小墨老师,我早在20年前就见过他,我们曾有过一些很好的交流。2011年7月,我因担任解放军总医院内科临床部的政治协理员,分管中医院工作,先后多次在“北京同仁堂施小墨中医诊所”找过施小墨。从他那里也听到了关于施今墨先生诸多中医故事。

如今,回想起13年前那些零碎的访谈,从施今墨幼子施小墨的点滴追述中,仿佛一代中医大师就在我们眼前。而施今墨老先生的医学人生也时刻感染和激励着我们后来者。

你学医吧,将来做个医生

施今墨原名施毓黔,1881年(光绪七年)出生于贵阳。年少因成绩优秀被保送京师法政学堂。由黄兴介绍加入同盟会,开始革命生涯。后来,袁世凯篡权、孙中山出走、黄兴病故,施今墨弃政从医。1921年,施今墨将原名“毓黔”改为“今墨”,其意有三,一是为纪念出生之地贵州之意;二是行墨子兼爱之道,对患者不分贫富贵贱,一视同仁之意;三是要在医术上勇于革新,成为当代医学“墨绳”之意。

施小墨走上中医之路,应该说离不开父亲的影响和栽培。

1945年,施小墨出生在东绒线胡同194号,一个前后三进的大四合院。上有两个哥哥、五个姐姐,而父亲已逾花甲之年。父亲的诊所就在家里,三间东厢房内部打通,另设药房。一张条案前是施今墨和患者,旁边会有学生专门抄录药方。

幼年的施小墨,在半夜里醒来的时候,常常看到父亲屋里的灯光还亮着。他知道父亲睡眠少,常常失眠,这看似痛苦,却让他乐得夜深人静,可以做些事情。正如父亲在诗里写的那样,“人因不睡苦愁添,我自欣然愿失眠;昼夜无分寻常事,人生岁月倍流年。”

施小墨说,父亲床头柜上总放着一把小茶壶、小碟上一块手巾、一个耳勺、一个本、一支笔。即便睡下了,也反复斟酌白天的行医,一旦有所得,翻身而起,记下来。经年累月,失眠是常态,笑称“倍流年”。

施今墨的睡眠虽说少了点,但是精神一点儿不差。而让施小墨坚信父亲当时确实是在回忆一天诊治工作的,是他记忆中隐约还有父亲半夜拿起电话,通知某某患者,药方需要进行一些修改的往事。这种认真负责的精神和高超的医术,让小小的施今墨诊所名噪一时。

“父亲教导我开处方字迹一定要工整清楚。他自己写一手深有功底的好书法。他要求我和姐姐经常练字。他时常教导学生和子女:当医生一定要把字写清楚,拿着‘天书’去药房,或抓错药,或药房不认识让回来问医生,来来回回给病人增加负担。”施小墨说。

直到上高中以前,施小墨并没有太系统地接受中医方面的教育,父亲对于他的人生选择,表面上也并无苛求之意。只是在很小的时候,父亲曾经给小墨和姐姐们写了一个条幅,“人生当为社会不可少之人,各业皆有,在选择专精”。“父亲的意思是,希望我们不要像猪狗一样,光懂得吃饭。活在社会上,要对社会有贡献。长大以后,我也佩服各个行业的精英,比如张秉贵、时传祥。每个人都有特长,不管做哪一行,都能对社会做出贡献。”

因父亲给八一电影厂的副厂长夏川看过病,夏厂长经常邀请全家去看电影和拍戏,施小墨对电影产生了浓厚兴趣,打算走文艺之路。到高中毕业选择大学专业方向的时候,父亲终于说出了愿望:“你学医吧。将来做个医生,可以站在我的肩膀上,我能帮你一把。”同时,父亲特别嘱咐,“中医治病是一条腿,你要两条腿走路,走中西医结合的道路。”

于是,施小墨考上了当时的第二医学院,即后来的首都医学院、现在的首都医科大学,专业则是西医。毕业之后,施小墨来到了宽街中医医院当大夫。

施今墨对儿子的嘱咐,正是他一生行医的一个高度概括:极力倡导中西医结合。让两个哲学体系、两种世界观,在“治病救人”的目标下融合。

“中医情怀,一脉相承。在父亲的教诲和培养下,施小墨将名医之名、之术、之德不断发扬光大,造福患者,造福社会。

不为良相,便为良医

施今墨1969年逝世,享年88岁。据施小墨回忆,父亲去世的那年,天气很不正常,阴晴不定,暴雨后常常刮起大风,凉飕飕的,家父就是在这样一个天气中走的。

施今墨一生可谓风雨激荡。

在88年的坎坷生涯中,施今墨经历了清朝末年、民国时代、敌伪期间和国民党最后统治着的北平,可喜的是他幸福地活到了新中国成立后的北京。施今墨曾感慨地说,他就是一介草医,他的一生却是不平凡的一生,出身官宦人家,自幼熏沐书香。

施今墨

施今墨的外公李秉衡为清朝大吏,抗击八国联军时殉职于八里桥畔,仇敌爱国之火苗早已燃在家严幼小的心中;他的舅舅李可亭是中原名医,故少年即受岐黄之术之熏陶。青年时两度进入山西高等学堂,复入京师法政学堂,学习新知,开阔视野。他弃政从医,悬壶济世,行仁心仁术,开方便之门。1925年,为孙中山会诊,提出中肯建议;1930年,为杨虎城诊病,药到病除。既为何香凝、溥仪、李宗仁等名人诊病,更为普通百姓疗疾。凭高超之医术,活人无数;名医之誉,鹊起于京城内外。良好的口碑使施今墨在国民党政府颁布中医条例,与萧龙友、孔伯华、汪逢春被推举为主考官,嗣后即有“北京四大名医”之说。

在民间,尤其是在中医界,广为流传着关于施今墨捍卫和挽救中医的故事,这在中医史上写下了辉煌的一页。

1929年,国民党行政院通过《取缔中医案》草案,准备在法律层面上取消中医,全国中医到南京请愿“反对取消中医”,恰逢国民党行政院长汪精卫的岳母腹泻难治,请西医治疗无效,汪精卫有意难为一下中医,既然你们反对取消中医,那就展示一下你们的能力。于是大家推举施今墨先生为代表,施今墨经过诊断,对汪精卫岳母说“一诊可愈”,不必复诊,后果效验,汪精卫赠送“美意延年”牌匾,致使《取缔中医案》流产,从而挽救了中医,保存了中华中医血脉。

“家严一生的历史,既是平凡的又是复杂的,虽然不能称为伟大,但也是极不平凡的。”施小墨认为,父亲就是一位“大医精诚”的大国医。

他之所以成为名医,固然与他高超的医术有关,但更与他对人民的大爱分不开。小时候,他深受母亲疾病折磨,亲历穷人缺衣少药的苦况,因此埋下了学医的梦想。施小墨在文章里曾回忆说,父亲曾写过一首名为《甲子十月望夜宣化道中》的七言律诗。上一个甲子年是1924年,当时的中国正处于军阀混战、民不聊生之际,诗中写道:“赋重年荒田野秽,人逃室毁鸡犬留。烽烟天接迷阳地,何处人间有自由?”诗中记录了他胸中怀着“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古训,由一个抱着革命理想的青年,面对辛亥革命成果被袁世凯窃取的无奈,而走向成为名医之路的艰苦历程。

“家严不仅是一位治病活人的临床家,更是教育家和革新家,我将他一生中的十个‘第一’总结了出来:一、在西方医学传入中国的时代,积极倡导中医改革和中西医结合;二、倡导临床中中西医病名统一,第一个用中医辨证方法治疗西医疾病,逐步总结出每一种西医疾病的中医专方;三、第一个创办中西医课程兼授的中医大学——华北国医学院;四、1959年第一个提出中医临床治疗转入保健品开发;五、第一个提出振兴发展中医战略——编书、办医院、开学校;六、第一个提出应重视中医药在抗衰老方面的研究;七、第一个完整提出中医配伍对药学;八、第一个提出要重视中医基础理论研究;九、第一个提出编辑中医中药大辞典;十、中医历史上第一个立下遗嘱,要求贡献遗体用于医学解剖。有此十个‘第一’,焉能不说家严是一位胸怀、格局、眼界远超前人的大国医。”

这是施小墨作为儿子、作为学生、作为传承人,对施今墨大医人生的一个总体概括。

施今墨对儿子施小墨的影响也是全方位的。2019年,疫情暴发之际,施小墨通过北京市中医管理局向国家卫健委提议,希望将父亲施今墨的宝贵验方《气管炎咳嗽痰喘丸》,应用于一线抗疫临床研究。

取信两君子,生死有余光

施小墨总是忘不了周恩来总理与父亲施今墨真挚而持久的感情,以及对他们一家的关怀和厚爱。

说起施今墨与周恩来的情缘,还要从1949年说起。当时,施今墨拒绝国民党政府赴台亡命的“敦请”,他与其他30多位国民党立法委员在《人民日报》上,毅然发表声明:“虔诚接受中共领导。”

当施今墨从南京回到北京时,周总理特意派人前去看望,并希望施今墨提出对发展祖国医学事业的建议。

1953年4月,海棠花开的时节,周总理又在中南海接见了施今墨,总理握着施今墨的手,谦和地说:“施老先生,我想请您当老师,谈谈祖国医学事业的发展问题,这是当务之急啊!”施今墨被周总理真诚、谦和的态度深深打动了,他能够深切地感觉到,总理是在为祖国医学事业发展殚精竭虑,日夜悬心。一个总理,一个良医,两颗心紧紧地靠拢在一起。

在总理的真诚感召下,施今墨敞开心扉,倾吐了埋在心中已久的想法:“当年,国民政府不支持中医……解放后,人民政府扶持中医事业,我很高兴。中医要发展就要革新,我建议成立中医科学研究院、中医医院、中医学院,开展中西医结合事业,全面提高中医地位。”

周总理听完激动地说:“施大夫,听了您的话,我更有信心了。在新中国,中医一定会有一个新的发展、新的变化,我们不但要让中医在国内占有重要地位,而且要把它介绍到国外去,让西方懂得,中医是人类医学宝库中的重要财富!”

总理的信任,令施今墨备受鼓舞。1959年10月,在庆祝新中国成立十周年的一次中医中药展览会上,施今墨献出了治疗胃溃疡、十二指肠溃疡、高血压、神经衰弱、肝硬变、肝脾肿大、气管炎等十大验方,并被国家收藏。根据上述验方炮制的中成药“高血压速降丸”“感冒丹”“气管炎丸”等畅销海内外,为国家换回大量外汇……

施今墨作为周恩来总理的保健医生之一,他第一次为周总理看病时有些拘谨。周总理见他号脉开方后,半天默不作声,便随意地问道:“施大夫,您开的是什么汤头啊?”施今墨毕恭毕敬地答道:“保和丸加减。”

周总理笑着说:“原来,施大夫的汤头是要我病好了去‘保’卫‘和’平啊!”周总理的幽默一下子拉近了两个人之间的心理距离。

1969年病重期间,他把子女们叫到身边说:“我一生中唯一的憾事,就是不能再见到周总理。”施今墨让子女搀扶自己坐起来,用颤抖的右手写下了一生中最后的诗句:

大恩不言报,大德不可忘;取信两君子,生死有余光。

余恨生亦早,未能随井岗;路歧错努力,谁与诉衷肠。

他多次叮嘱子女们,在他去世后,一定要把此诗献给周总理和邓颖超大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