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2月,前苏联著名未来主义诗人和剧作家谢尔盖·米哈伊洛维奇·特列季亚科夫(1892—1937,Sergie Mikhailovich Tretiakov)来到北京大学俄文系执教,他在北大的教学只有一年,次年6月回国。特列季亚科夫在中国时期被通称为铁捷克,这个中文名字是他自己选定的。有学生多年后这样回忆铁捷克在北大的教课情况:“铁捷克教戏剧、诗歌(偏重于旧形式的诗,即有行、韵、音节等格律的诗)和文学批评。”
“铁捷克”不仅在当时闻名遐迩,且至今仍广为人知。
铁捷克出生于前苏联里加城,父亲是小学数学教员。铁捷克就读于莫斯科大学法律专业,据说读书期间就已写过两千多首诗,遗憾的是被朋友误为废纸全部烧毁。他青年时期出版过诗集《残酷的延音》(Iron Pause)等,是前苏联早期文学团体未来派(又称列夫派和左翼艺术战线)三大诗人之一,另两位是马雅可夫斯基和赫列勃尼科夫。1924年不是铁捷克第一次到访中国,早在1921年初,他曾从符拉迪沃斯托克到赤塔有过一段游历,沿途经过了中国北方的几个城市,如天津、北京、哈尔滨等。回到莫斯科后,他曾做过一个简单的关于中国印象的报告。1924年春开始在北京一年多的居留,铁捷克对中国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铁捷克在北京居住时期,不少作品写中国题材。1924年3月20日,他创作了未来主义组诗《怒吼吧,中国!》,共计14首,在前苏联的《列夫》第一期上发表。铁捷克称这首诗具有史诗风格,他在介绍该诗的题材来源时突出了与北京底层社会以及普通民众的精神关联:“这首史诗的核心内容是建立在北京街头流浪手艺人和商人的‘叫卖声之上的——这些声音要么是哭声,要么是各种响器发出的声音。’”铁捷克捕捉到包括磨刀人、运水工、理发匠和小商贩等在内的民众所发出的各种“声音”:“磨刀师傅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喇叭,边走边吹,声音仿佛是战斗的信号。运水的独轮车发出一种独特的尖叫,它有着其他独轮车所没有的穿透力,人们在远处依旧能听到。理发匠手里拿着一个形似巨大音叉的东西,但其末端是闭合的,用一根小棒敲击音叉的时候,它就会发出‘磁磁’声。商人敲的——椰子木棒上面有一个鼓筒,侧面挂着一个小木棒。旋转手柄的时候,悬挂的木棒便会碰到鼓面,发出声音。” 铁捷克对这些声音予以生动呈现,以此表现北京城市社会底层民生的艰辛。该诗后由陶晶孙译出,1929年发表于《乐群》。
1926年年初,铁捷克在前苏联写成戏剧《怒吼吧,中国!》,原题《金虫号》,发表时改题。这个剧本构思于中国时期,取材于1924年6月发生于四川万县扬子江上的一起中国船工反抗殖民者的“阿斯来事件”。
剧本重在表现万县人民集体的抗争精神,诚如英译本译者端纳所言,剧本不是“集中于任何一个主角的。那英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正在斗争着的中国民众群体”。但铁捷克认为“阿斯来事件”发展至此并不是终结,而是激起了更大程度的中国民众的反抗,他在《怒吼吧,中国!》的作品说明里这样写道:“阿斯来事件是一个悲剧,但是这城市也有了它的趣剧。”
万县民众更大规模的反抗是发生在1926年夏秋的一场剧烈惨案。英国派出舰队进入万县,强行抢回两艘轮船,并开枪打死守船士兵。杨森部队予以回击,英舰发射炮弹和燃烧弹三个小时,酿成死伤五千余人的惨案。此时铁捷克虽然人不在中国,但对这一重大事件保持关注,他认为万县惨案的发生是帝国主义长久入侵的必然结果:“这城市,几经从外国大炮底下苟延过去之后,终于一九二六年被他们轰击了。”铁捷克将扬子江称为“中国的伏尔加河”——不难想象,在写下这个剧本的时候,中国船工的挣扎与反抗让他想起了自己祖国的母亲河伏尔加河上的纤夫。
1929年年初,鲁迅在为《奔流》撰写一期编校后记时,想起铁捷克等人对中国翻译文学做出的杰出贡献。《奔流》是侧重于“揭载关于文艺的著作、翻译,以及绍介”的文学期刊,鲁迅在后记中这样写道:“先前的北京大学里,教授俄,法文学的伊发尔(Ivanov)和铁捷克(Tretiakov)两位先生,我觉得却是善于诱掖的人,我们之有《苏俄的文艺论战》和《十二个》的直接译本而且是译得可靠的,就出于他们的指点之赐。”鲁迅认为在中国并不缺少外国人翻译的经书和子书,甚至还有些外国人专门在中国的载籍里“竭力寻出食人风俗的证据来”——即有意挑剔中国文化的落后面。因此,鲁迅感慨在中国的外国人“很少有认真地将现在的文化生活——无论高低,总还是文化生活,绍介给世界”,而铁捷克却是少数的这样的外国人之一。所谓“现在的文化生活”自然是与“经书”“子书”相对的,即及时表现中国现时社会生活的文化作品,鲁迅在这段话中盛赞铁捷克和伊发尔(今译伊万诺夫,1885—1942)两人对中国文界翻译文学的指导与帮助。铁捷克曾帮助任国桢翻译《苏俄的文艺论战》,鲁迅为该书作校订并撰写前记,后收入他所主持的“未名丛刊”中,由北京北新书局于1925年出版。
此外,铁捷克还对未名社成员有影响,韦素园曾从他那里得到过一本俄文原本的托洛茨基著《文学与革命》,此后李霁野又买到了一本英译本,两人联手开展了翻译。1928年该书译成出版后,被当局视为宣扬革命而遭禁售,未名社更是遭查封,李霁野等人遭捕。
《怒吼吧,中国!》出版后,于1926年当年在前苏联梅耶荷德剧院获得首演,此后又在日本、英国、美国、德国等国演出,在国际上影响甚大。《怒吼吧,中国!》最早的汉译本有叶沉(沈西苓)1930年的翻译,以及潘孑农和冯忌1933年的合作翻译。其中,后者于1936年由上海良友图书公司出版单行本。此外,1937年还由读书生活出版社出版了罗稷南的译本,该译本由于译笔精湛,日后多次再版,成为通行于世的汉译本。1930年6月,中国戏剧家欧阳予倩在广州首次将《怒吼吧,中国!》搬上舞台,因为剧情契合于当时社会的反帝呼声,此后在中国风行一时。
1933年11月9日,鲁迅在给吴渤的信中写道:“《怒吼吧,中国!》上海有无英译本,我不知道。”应是回答对方询问该书的英译本问题,吴渤此时编译了《木刻创作法》,同日鲁迅日记中记载收到该书稿,鲁迅于当天夜晚看完书稿并写了回信提出一些意见。七天后,即11月16日,鲁迅再次收到吴渤信,在回信中除了讨论书稿的印刷和出版细节,另写道:“《怒吼吧,中国!》能印单行本,是很好的,但恐怕要被压迫,难以公然发表,近来对于文学界的压迫,是很厉害的。这个剧本的作者,曾在北京大学做过教员,那时他的中文名字,叫铁捷克。”应是吴渤与鲁迅商量印行《怒吼吧,中国!》单行本,鲁迅深表赞同,但也担忧于其是否会因题材敏感而遭受国民党当局的出版压制。
差不多同一时间,木刻版画家刘岘决定为《怒吼吧,中国!》创作连环版画。刘岘在该书的后记中写到,1934年5月1日下午,他偶然在一本刊物上读到了该剧本,深深被吸引,萌生了为之创作木刻的想法。日后他在回忆中致谢了印图时给予文字改正帮助的鲁迅:“印图时帮忙的朋友,当然我是感谢的,尤其是L先生抽暇改正了那文字的错误,我更万分的感谢。”“L先生”正是鲁迅,关于鲁迅提供的具体帮助,刘岘在《回忆鲁迅琐记》中予以详细说明:“一九三四年,我以特力雅可夫(即铁捷克,本文作者注)著《怒吼吧,中国!》为蓝本,刻成二十八幅木刻,在木刻的过程中,曾和鲁迅先生写信多次,他又为我找特氏的照片(后来这幅像印在拙作《木刻新辑》中),以及为印本的‘说明’和‘后记’作了修改。”1935年,刘岘为《怒吼吧,中国!》创作出的木刻连续图由未名木刻社出版。
除了刘岘,还有一位青年版画家李桦也从《怒吼吧,中国!》中获得灵感,于1935年创作出一幅黑白木刻版画作品,且以同题命名作品。李桦的《怒吼吧,中国!》发表于1935年12月的《现代版画》,并于1936年7月5日在广州开展的第二回全国木刻流动展览会上展出。画中呈现的是一个被绑缚在木柱上的蒙眼男子,被绳索束缚了全身,但其张开的大口在发出呐喊之声,张开的手脚骨骼粗大,做出极力挣脱的姿态,男子激烈的抗争极具视觉冲击力。该幅版画受到鲁迅青睐,鲁迅将之收藏。
继《怒吼吧,中国!》后,铁捷克回到前苏联还创作了关于中国题材的其他作品,包括散文集《中国》(1927年)与长篇小说《邓世华》(1930年)等,展现中国社会生活,表达对中国人民的深厚感情,以及对中国青年成长的希望。《邓世华》以一位四川籍学生高世华(1901-1980)为原型,讲述其如何经历封建旧式大家庭的崩溃,并出走到北京求学,后又到莫斯科中山大学留学,回国参加国民革命军第二集团军,在大时代中成长为进步青年。
高世华是浅草沉钟社的青年作家,在北京大学俄语系就读时,师从铁捷克并深受其影响,阅读并翻译俄国文学作品,其创作的小说《沉自己的船》被鲁迅选入《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中。这部传记体小说的写作缘起是高世华在留学莫斯科时,接受了老师铁捷克对自己早年人生的访谈,两人在半年的相处中,由高世华以俄语向铁捷克讲述自己的生平,铁捷克予以记录,采取纪实性的书写。小说借助主人公邓世华从出生至青年时代的经历呈现,折射了中国社会自清末到1920年代初中期的历史变迁。端纳在《怒吼吧,中国!》英译本序言中指出《邓世华》来自于铁捷克和“一个中国学生的有趣的‘面谈’”,而组诗《怒吼吧,中国!》则是铁捷克“歌咏中国生活的一股声浪”。《邓世华》出版时只署了铁捷克一人的名字,是出于对高世华的保护考虑,因为小说中涉及到邓世华对蒋介石发动政变的批判,对此高世华日后有这样的回忆:
因为我在莫斯科读书时,与曾在北大任教的铁捷克教授合作,由我供给他的材料,写了一本中国学生生活的书,内容即是我的自传,铁教授原拟用我们两人共同名义出版;我因其中叙述的有反对蒋背叛革命的话,恐怕归国后受迫害,所以不同意。铁乃以一个中国学生的假名“邓世华”定为书名,而在序言中说明材料出于“邓世华”本身。
在三十年代所写的自传文章《特里查可夫自述》中,铁捷克描述自己“在中国的情形是一段长期的考据与细究”,并提到《怒吼吧,中国!》这部戏剧曾被批评为“‘只是’宣传品”,甚至被侮辱性地称为“新闻论文”,但同时他也坚定认为“敌人们已觉察这剧本的真实性”。铁捷克不仅创作戏剧,也是中国戏曲的爱好者。1935年梅兰芳率中国京剧团第一次访问前苏联时,他最早在《真理报》上发表推介文章,引发前苏联文艺界对中国戏曲的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