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北雄关古北口
从天安门向东北驱车150公里,就到了古北口镇,现在走高速不过两个小时,而在明代这里就是边境了。古北口地处燕山余脉,潮河峡谷南口,是华北平原通往东北平原和蒙古高原的要冲。时逢3月中旬,市区已然草长莺飞,但这里依旧关城萧索,山色寂寥,背阴处还留有旧年积雪。这种气候和自然地理环境,使之成为早期农牧文明的一道天然分水岭,万里长城上最著名的关隘之一。
古北口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先秦,燕国曾在此设立烽火台。汉武帝时,为了北据匈奴,武帝下令从黄河两岸迁数万汉民来此耕种,移民实边政策使中原王朝在燕山脚下扎稳了基本盘。到了北齐天保七年(556年),为了阻挡匈奴、奚和契丹人南下,北齐开始大规模修筑长城,西起西河(榆林)、东至海(山海关),绵延三千余里,古北口第一次有了系统城防。自南北朝到隋、唐、五代,这道北齐边墙一直被维修利用,成为军事要塞,因位于幽州城北,故称北口。
北宋元祐四年(1089年)秋天,“三苏”之一的苏辙奉命出使契丹,途经古北口,他在《出山》一诗中写道:“燕疆不过古北阙,连山渐少多平田。奚人自作草屋住,契丹骈车依水泉。橐驼羊马散川谷,草枯水尽时一迁。汉人何年被流徙,衣服渐变存语言。力耕分获世为客,赋役稀少聊偷安。”寥寥几句,千年前的山川风物便跃然纸上,当时古北口居民主要有三种,奚人、契丹人和汉人,生活习性与住房各不相同。契丹人保留着逐水草而居的传统,他们赶着骆驼、羊、马沿山谷放牧,冬天就在溪水旁扎帐篷。骈车是契丹人使用的交通工具,两匹马拉着,作为游牧的行舆。奚人是东胡后裔,原本以游牧为主,后被契丹人降服,逐步南迁,盖起草房,过上了定居生活。汉人大都是南面迁来的佃农,服饰已经改变,但仍说汉语,赋税也很轻。
苏辙作为北宋使节,诗中难免掺杂了主观色彩,觉得“汉奚单弱契丹横”。农耕与游牧,虽然生活方式不同,但几个种族在契丹统治下各自相安,诗中更多体现出的是文化交融。苏辙在古北口还写了另外一首诗《过杨无敌庙》:“行祠寂寞寄关门,野草犹知避血痕。一败可怜非战罪,太刚嗟独畏人言。”当年杨业被契丹俘虏,绝食而死,契丹人深感其忠义,建庙来纪念他,庙址选在使节往来的必经之路古北口,是为了对宋朝表示友好,这座令公庙后经历代重修一直保留至今。
古北口的第一座关城修建于金泰和五年(1205年),当时国都已经迁到北京,金章宗下令在北齐长城外侧修建了一座北口城,防御鞑靼诸部,此城东南依山,西临潮河,开南北两座城门,木制城门外面用铁皮包裹,俗称铁门关。
明长城与关城的变迁
古北口现存的长城大部分都是明代修建的,代表了万里长城建筑的最高水平。
明洪武十一年(1378年),朱元璋派徐达督修古北口城,徐达将金代北口城的东墙和南墙扩建为新城的西墙与北墙,之后从山脊向东修建了一座菱形山城。古北口城南门原本建在山上,明代将山脊凿穿,形成一个山口,作为北门,仅能容一车通过,便于防守。新城周长两公里,外侧用山石削凿的石块垒成,城墙高十米,内侧是自然山体,随地势升降,横跨在两山之间。关城中间最低处是一条峡谷,红门川穿城而过,向西汇入潮河,峡谷两侧用条石筑成两米高的河坝。沿河是关城主街,明代建有守御千户所、古北口仓、后卫学署等衙门,清代又增设了都司署、总铺、驿传道署等机构。
隆庆三年(1569年)张居正为了加强防务,特别把抗倭名将戚继光、谭纶调来北方。蓟镇所管辖的一千二百多里的长城,经戚继光亲自督修,十数年间便成了一道城墙高峙、墩台林立的坚固防线。戚继光在修复古北口长城时,保留了北齐长城,形成了内外两道边墙,北面是明长城,南面关城沿线是北齐长城。有明一代,古北口从未被攻破。
清代以后,古北口不再是边防重地,军事功能大大下降,但古北口成为往来京师与承德的必经之路。清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英国使臣马戛尔尼访华,他途经北口时,如此写道:“我们步行到了长城顶,举目四望,见到建筑之坚固险要,似已超出人类体力范围。”副使斯当东日记中写道:“我们没有想到这是一条城墙,也没想到它能建到这些地方。这条堡垒式城墙从小山岭到最高山顶,穿过河流上的拱门,下到最深的山谷,整条城墙一眼望不到边,巨大的工程真令人惊心动魄。”随团画家亚历山大创作了著名的《古北口长城》,回国后制作成版画广为流传,古北口成为西方人第一次看到的真实长城画面。从此长城作为人造建筑被标注在了世界地图上,该传统一直延续至今。
清代以后,随着战事减少,古北口的军事功能弱化。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潮河泛滥,冲毁了北门外的金代旧城,冲出的开阔河滩成为商人们的贸易场地,久而久之,在关外形成了一条新的商业街。民国初年,古北口延续了京北商贸重镇的地位,不过随着伪满洲国的建立,这里的军事地位再次变得重要起来。1933年,在古北口、喜峰口沿线爆发了著名的长城抗战,中国军队表现出顽强的抵御能力。《义勇军进行曲》歌词“用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就是以此为背景创作的。
东关老屋郝家大院
古北口关城作为军事集镇,山高谷深,城内地势狭窄,早期只有一条鱼骨形的主街,两侧建筑以官署和兵营为主,大部分民居都集中在东门外的东关,南门外的南关。
郝家大院建于清代中叶,是古北口历史最悠久的院落之一。院子位于旧城东关,坐北朝南,背山面水,西面挨着城门和二郎庙,前面的古御道曾是进出关城的唯一通道。院子布局是北方四合院形式,横宽竖窄,采光良好,原本有前后两进,东中西三路,大门开在东南角,现存前院正厅,后院和西院。建房材料都是就地取材,砌墙用的是屋后的山石,靠近地面的山墙和槛墙以石块砌筑,做成虎皮墙,中间用白灰勾缝,四周用青砖围成几何图案做装饰。古北口的虎皮墙相比京西一带用料更大,风格更粗犷。郝家前院正房体量高大,面阔三间,上面是合瓦屋顶,其余房屋都是仰瓦,突出其核心地位。后院正房面阔五间,前出廊,东侧两间保留着原始窗棂,内部靠里设有火炕相连。廊下西墙摆着一幅画像,画上人物身着清代官服,注明祖爷——郝仪祖。
郝家大院现在的主人名叫郝春发,60岁,我们住下的当晚,他详细地介绍了祖宅的变迁,也让我们了解到当地军户一段鲜为人知的家族史。郝家祖籍山西石楼县,清乾隆初年,族人郝仪祖出任清军左营统领,从此这一支郝姓落户古北口,家族后辈大都担任军职,与密云郝家台村的郝姓同属一宗。早先古北口属边塞地区,居民流动性较大,所以房子面积都很小,方方正正,形似营房。到了清代后期,社会承平日久,才出现了深宅大院。嘉庆年间,郝仪祖的孙子郝祥麟盖起了这座宅子,大院原本前后四进,东西三路,共有房屋120间。光绪十六年(1890年)夏天,一场山洪冲毁了关城的东门和南门,城内的红门川河坝被淤平,郝家大院临河两进被冲毁,留下的后两进经过改建,自成一体。当日洪水过后,城里的居民陆续迁到北门外建房,古北口“城外为市,城内为郊”的格局就是那时形成的。
建国后,郝春发的四爷爷郝子仪将前院卖给了谢家,如今这部分已经翻建,六十年代,郝家东院也分给了其他村民。郝春发说,前院正房原本是个穿堂屋,卖掉之后就把后墙用石头砌死了,他们另开了西侧旁门进出。至今保留原样的是郝春发和他哥哥的两个院落,哥哥已经搬到密云城里,院子全由他一人打理。郝春发年轻时在二炮当兵,延续了家族从军的传统。二十年前,他回到村里,开办了当地第一家农家院,开办之初,他觉得老窗户纸不保暖,于是把正屋换成了玻璃窗,厢房还是老窗。屋里靠墙的火炕保留了东侧两间,东山墙烟囱的位置改建为厨房。前些年煤改电以后,火炕下面铺设了暖气管道,用水来供暖,适逢3月中旬,城里的集中供暖早已停了,这边还在烧着热炕,改进过的水暖炕比电褥子更温和松软,足以抵消稍显简陋的环境。
我们之前寻访过的京郊老宅,大部分都已易主,产权或收归集体改做他用,或早已人去屋空。能如郝家大院这种由本家后代居住的,少之又少,这座老屋的一砖一瓦,似乎都流淌着祖上的余荫。那天我们坐在檐廊下,清茶一杯,在春寒料峭中,和郝大爷聊到深夜,他虽然文化不高,但说起古北口的异闻掌故却如数家珍。从后山两棵成精的千年大树,到白云霞格格的传奇;从村里知名的神医郝三爷,到附近皇粮庄如何筹军饷;从冯玉祥重修令公庙,挖出十万两白银,到村民拉着骡子为阵亡将士筑成肉丘坟,情节扑朔迷离、亦幻亦真,为这座古老关城厚重的历史增加了几许传奇和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