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儿歌,一段文化

2024-08-06 00:00端木东舸
北京纪事 2024年8期

“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着喊着要媳妇儿。要媳妇儿干嘛呀?点灯,说话,吹灯,做伴儿,明儿早上起来梳小辫儿。”

以前的北京孩子,有几个不是哼着这首儿歌长大的呢。恨不得还没学会走,家里大人就开始成天在你耳朵边上叨叨,我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对门墩儿有了不太一样的热情。

按照老母亲的说法,打从能说利索话了,我就喜欢坐在门墩儿上晒太阳,大人问我为什么总坐在那里不挪窝儿,我的回答是:等我媳妇。

即便坐在门墩儿上一辈子,当然也等不来媳妇,天上掉不下来林妹妹,门墩儿上也长不出小媳妇儿,但是却可以等来其他人和“小朋友”。

没上学的孩子,每天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坐在门墩儿上发呆,看着天空中飞过的鸽子,听着它们留下的哨音,抓紧时间数一下这一拨儿又有几只落了队。

胡同里的猫挺爱和我玩儿,我坐在门墩儿上看不见鸽子的时候,它们会悄悄走到我脚边上,蹭着门墩儿轻轻喵一声,然后靠在我腿上恬淡地睡去。

过了中午,大人们开始午睡,胡同里安静到能听见微风吹动树叶,沙沙轻摆,很像是昨天晚上黑白电视机里面出现“雪花”时的响声。坐在门墩儿上无聊到快睡着的时候,推着自行车的小贩带来了好吃的东西。管他竹筐里装的是什么呢,先把大人叫醒了买回来再说。捧着买来的果子或者关东糖回屋放进我装“宝贝”的盒子里,是童年最大的乐趣。

媳妇儿、鸽子、花猫、小贩和安静的午后,是我记忆里很深刻的人事物,他们加深了我最初对门墩儿的理解,养成了我一个挺长久的习惯:每次在胡同里闲逛的时候,最注重的就是各家门户前一对对造型各异的门墩儿。

我还记得,住在平房的时候,我家那院子有两扇对开的木门,没有任何油漆修饰的原木经过风霜雪雨,早就斑驳得不像样子,到处是皱纹和龟裂,不过好在它们还依旧结实,看不见窟窿眼儿,也还没出现大口子二缝子,每个晚上用胳膊粗的顶门杠把门拴好,觉得也挺安心。

至于我每天最爱坐着的那个地方,其实只是在门槛前面凸出来的两块高一些的木头,和那两扇木门一样,显得那么老旧。因为那首儿歌,因为我成天坐在那里,所以我一直把它们叫“门墩儿”。今天当然知道那应该叫门枕木才对。

记忆里还有两块看不出来历的石头,在门框的两边,几乎扎进了土里。年深日久已经风化到斑驳销蚀,不知道那上面有没有花纹,最多能想象出它们在从前,应该是方形的轮廓,估计是街门改造前的门墩儿吧。

在咱们北京民间,一直流传着一种对门墩儿分类的方法,就是依照每家每户门前那个石头墩儿的造型,辨别门后住着什么身份的人。大概其是这样的:

狮子型——皇族;抱鼓型有狮子——武官(高级);抱鼓型有兽吻头——武官;箱子型有雕饰有狮子——文官(高级);箱子型有雕饰——文官;箱子型无雕饰——大富豪;门枕石——富豪;门枕木——平民。

而且,据说在还有皇上的年头儿,谁家要是由着性子弄俩和身份不般配的门墩儿戳在门口,要么您后台够硬,要么您八字儿够硬。

这样分类到底对不对,不好说,因为咱们自己人研究门墩儿的时间并不是很长,掀起门墩儿热潮的,还是一位日本老先生,叫岩本公夫。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时候,岩本公夫走遍了北京大小胡同,把门墩儿拍了照,归了类,做了统计,还写了论文,由那儿开始,咱才对门墩儿这个融入了艺术性的石头疙瘩有了足够的重视。而上面那种分类,至今我也没弄明白是谁给出的结论,反正这么多年就一直在老百姓里面传来传去。

那么问题来了。人们为什么一定要在大门口戳两块儿石头呢?纯为了装饰吗?那还真不是。如果只图个好看,随便放点什么也就可以了,没必要非得费劲雕两个门墩儿出来。

主要是因为,在美观以外,门墩儿的第一功能是组成街门构件,解决开门关门中的实际问题。

现如今咱家里的门都是用合叶把门扇和门框连在一块儿,开关轻省还顺溜儿。可是以前的老木头门,第一,个头儿大;第二,它沉啊!那分量没一个是比几口猪轻多少的,所以也就没什么合叶能扛住。

慢慢的,智慧的老祖宗们,就在那些大门上安装了一些小零件,这样一来,大门的开合就显得简便多了。

沉重的木头门和门轴连在一起,门轴的下端是一块用铁皮包上的地方,叫门纂。这么做是为了让门轴别轻易就磨烂了,那样的话开门关门的时候,没有几个壮汉伺候着,很难做到。

大门下面有一块长条形的石头,叫门枕石,石头中间一个凹槽,是放门槛的地方,门框也在这上面。门槛里面那部分有个圆坑儿,叫“海窝”,门纂就插在这里面。门槛外面也就是当街的地方,多出来的那块石头,就是门墩形成的关键。

最开始,各家各户的大门外面全都是随意地戳着那么两块石头,没人愿意在那上面花心思。可时间长了,大伙儿都觉得,家里的街门挺好看的,可是那两块暴露在外的石头,多少显得有点儿唐突,索性就找来手艺人,锛凿斧锯一个劲儿招呼,生生把普通的石头雕成了一个个有吉祥寓意的艺术品。

其实就是弄个狮子、老虎、蝙蝠、鹿啊鲤鱼啊这些个动物,还有就是桃子啊、竹子啊、荷花啊、谷穗啊这些个花卉植物什么的,各有各的深意,但无非就是想借着动植物背后的涵义,来表现一下自家懂得多、有文化,也让这些个传统吉祥符号保佑家门兴旺。

日子久了,人们就把自己见过的门墩儿私下里划分了一下类别。在谁家门前见过“抱鼓”,哪个院子门口立着“箱子”,朱漆大门外面见过“狮子”,其实无非偶尔碰见,谁也没进行系统研究,看见了记住了,觉得那就应该是门墩儿的等级划分。

就像前面提到过的,一个小小的门墩儿,被人们从材质、形状、图案各方面,用来甄别着主人家的地位跟身份。

今天,在北京胡同里面溜达的时候,想从门墩儿上去判断这院子里从前住着什么人,那不是很现实,因为毕竟不是那年代了,门墩儿早就随意化了,而且有不少门墩儿是院主人从旧货市场淘换来的,觉着好看,立在了大门前面。

但要按老理儿说的,在清朝以前,看看大门,再瞅瞅门墩儿,就一准儿能知道院子里住的是什么人。

咱先顺着“老理儿”说吧。

等级最高的狮子门墩儿。

狮子在中国成为吉祥神兽的历史咱就不絮叨了,那需要专门来说才能清楚。

单说这石狮子吧,就拿清朝举例子,七品以下官员敢在自己家门口摆俩狮子当装饰,那你就等着皇上咔嚓你吧,那叫僭越。哪儿像今天满大街的圆呼狮子,随便哪个捏脚店、小饭馆前面都能蹲一对儿。

狮子不能随便摆,狮子门墩儿也一样,规矩极其严格。你家里要不是皇亲国戚,门墩儿上趴俩大号儿狮子,那恭喜您中奖了,等着明儿早上收监凌迟好了。

再说抱鼓型门墩儿。上面有个小狮子的,这可不是僭越啊,因为这门墩儿主体是鼓,不是直接弄俩狮子搁那儿。

古时候战场上打仗得敲鼓,“一鼓作气”不就是这么来的么。而且大将生来胆气豪,打了胜仗回了家,也得把鼓搁在家门口显摆显摆。所以这么一来二去,高级武官家门口的门墩儿就雕成了圆咕隆咚鼓的模样。

为了表明自己等级高,一般门墩儿会做得大一点儿,鼓上面蹲一个小狮子。

箱子型门墩儿上面有个小狮子。这是和高级武官正对着的,高级文官家门口的门墩儿。

咱即便在今天看见那些方形的门墩儿,是不是还觉得它们像是个箱子?这就对了,人家就是要让你觉得,这门墩儿是个箱子,而且是个装书的箱子!“书箱”和“书香”是谐音的啊,寓意这院子里是书香门第啊!而且箱子方方正正的,也表明了院子主人想告诉你,“我们家人都刚正不阿,耿直!”

再有什么其他门墩儿,也是万变不离其宗,模样大同小异,仅仅是个头儿、装饰用的零碎儿级别稍微低点儿罢了。

我其实一直有点儿怀疑这“老理儿”的可靠性,毕竟我家平房门口的那些家伙事儿,弄得稍显孟浪草率,让我不得不有质疑。

如果按照民间普遍流传的说法,方形的门墩儿应该属于富豪级别的住户才能安置。可是用木头来做门枕木的又大多是普通市民。所以我弄不明白我家那个院子,门枕木和门墩儿并存,这院子以前到底住的是何方神圣。

直到看了一本清华大学出版的《老北京的门墩》,多少豁然开朗了点儿。

人家说了,在对大量门墩儿的考证里面发现,像什么王府旧宅、官员故居和普通民宅的门墩儿,在分类上,和造型根本就没什么关系,百姓民宅可以用门枕石也可以用抱鼓石,武官文官宅子门口用的门墩儿,也都是本家儿主人按着自己的性子雕出来的,仅仅在门墩儿使用的石材和体量大小上能体现出等级制度。高级的就是个头儿大的汉白玉,底层的就是体积小的青石砖头呗。

这个说法我倒是相信,因为在这些年逛胡同的过程里,见过的门墩儿确实太多了,不管是在曾经达官显贵聚集的北城还是贫民百姓扎堆儿的南城,狮子门墩儿、抱鼓门墩儿、箱型门墩儿、门枕石、门枕木随处可见,而且都是插杂着来的,没任何规律。

如此看来,按照造型区分门墩儿的方法,值得商量一下了。

不管等级怎么划分,那都是至少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今天早没了那么多规矩。眼么前儿,门墩儿除了建筑构件和装饰的作用,似乎早已别无深意。

也好,只要知道岁月静好,光阴不老,还想什么那些繁文缛节呢。

不妨闲着的时候,随便走进北京哪条胡同,找到那些还依旧竖立的街门,即便抛开背后的文化,仅仅是凝视着那一对写满历史的门墩儿,几乎就已经让人产生了来自记忆深处的满足。

春日里的最后一抹斜阳,透过疏密的叶片轻洒在苍老的木门上,门前的两个石墩子,依旧在向路过的人们,讲述着门后深沉却充满市井烟火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