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本文从结构和色彩运用方面,深入阐释西方现代主义绘画的内涵,概括西方现代主义绘画中的内容特点,在此基础上发掘影响西方现代主义绘画的中国美学思想,探求中国美学痕迹。这一研究旨在对西方现代主义绘画进行更深入的了解,为中西文化艺术交流提供有益价值。
关键词:西方现代主义绘画;中国美学;融合
西方现代主义绘画是整个艺术发展长河中的重要支流。其以新奇的样式、反叛的姿态、创新的内核,掀起了现代艺术革命浪潮。19世纪,由于受工业革命的影响,东西方加强了交流,为西方艺术的发展带来了具有中国美学精神的形式和观念。吴冠中先生曾说:“艺术到了高峰时是相通的,不分东方与西方,好比爬山,东面和西面风光不同,在山顶相遇了。”西方现代主义绘画与东方艺术邂逅于山顶,相互交融,彼此共进,在艺术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一、西方现代主义绘画的演变历程
西方现代主义绘画反对传统的写实形象,用抽象和概括思维来表现物象,追求物象最原始的形态,反映了画家对自然本真的热烈追寻。一方面,以塞尚、毕加索等画家为代表的艺术群体,重视画面的形式与结构的创新,使绘画从之前追求形象和写实的局限中解放出来;另一方面,以马蒂斯等人为代表的绘画群体更加重视绘画作品的色彩表现,他们的创作回归色彩本真,极具个人特色。从印象主义到抽象主义,绘画的形式在不断创新和丰富的基础上,完成了对现代主义绘画的回归。
(一)结构、形体的回归
早期印象主义画家倾向于依靠个人对景物的色彩感受去创作绘画。到了后印象主义时期,一些画家发现印象主义绘画对画家色彩敏感度要求较高,而且依靠个人感受去创作具有一定的局限性。所以,他们开始尝试新的绘画创作风格,在早期印象主义绘画的基础上,回归结构与形体,在自然与生活中追求永恒的美。
塞尚曾说:“绘画不是追随自然,而是和自然平等存在着。”的确,作为开创现代主义绘画先河的大师,塞尚在绘画上使用更加明确和稳定的结构形式,改变了早期印象主义风格,建立了一种内在的、符合逻辑的结构关系来表现心中的印象。塞尚提出“用圆柱、圆球、圆锥体去处理自然”的方式,使他绘画中的物体都向最原始的形体靠拢,回归到最初的几何形态。
在代表作《圣维克多山》(图1)中,塞尚将自然元素与几何元素结合起来,把山体绘成圆锥体,将山下的房屋概括成长方体。同时,他将画面里山体、房屋、土地的边界做模糊处理,并通过大面积色块的拼接、晕染,给人以沉静、平稳之感。世间万物的基本形态都是通过不同几何结构的拼接演变而成,基本的几何形体是稳定的,也是永恒的。
现代主义画家毕加索也曾质疑过早期印象主义:“当一个画家看到他所要画的对象的正面时,难道对象就没有侧面和背面吗……能不能用‘二维’的画布画出多维的物体呢?”在作品《亚威农少女》中,毕加索将少女完全简化成菱形和三角形等形状,轮廓和外形也被压缩进单一的画布平面中,空间和形体都被扭曲了,整个画面被局部的几何形状代替。另外,毕加索在作画时,表现的不是单一视点观察下的形象,而是通过运动的视点,把形象分解成不同的画面,再经过不同颜色的平面衔接,将其呈现在画布上。
通过几何形状和运动视点,追求比现实更深刻、更真切的真实,这便是现代主义画家追求的永恒的真实。
(二)色彩的回归
以莫奈为代表的早期印象主义画家,在创作时着重强调颜色的运用。但这种创作在现代艺术家看来,过于较真和模糊。所以,现代主义绘画在色彩上选择回归本色,回归生命最初。
凡·高在色彩上的成就,在于他作品中的色彩不仅塑造了物象的视觉形象,而且传达了画家饱满的情感,追求生命的悸动。作品《向日葵》运用明亮的柠檬黄、中黄、橙黄,给观者超强的视觉冲击,表现向日葵像太阳一般灿烂的生命。而在《夜间咖啡馆》中,大面积的红色和绿色碰撞在一起,使压抑的情绪呼之欲出。凡·高曾说:“我试图表现出夜咖啡馆是一个令人发疯、犯罪的场所:我通过柔和的粉色、血红色、深红的酒色和一种甜蜜的绿色相对照来达到这一目的。这一切表现出一种火热的地狱气氛、惨白的痛苦、黑暗,压制着昏昏欲睡的人们。”“我常常会画得太快,这算个缺点吗?我忍不住啊。比起冷静的笔触,难道我们追求的不是热血沸腾的激情吗?”凡·高落在画布上的每一笔都沾满了颜色,以扭动的姿态来描述事物,赋予画面中的物体生命般的律动感,追寻着生命的热烈和绚丽。
后印象主义时期画家重新在色彩中寻找本真,而现代主义时期的野兽派则以爆发式的色彩、自由宣泄的情绪,在色彩的解放中追求生命的自由与奔放。正如德兰谈到野兽派时说:“色彩对我们而言是炸药,它们应当喷射出光来。我们直接用纯色,在鲜艳的色彩中所具有的观念是惊人的……”
野兽派对纯色的使用,突破了古典主义绘画传统,以更加粗犷的方式追求情感的自由表达。马蒂斯曾表示:“必须找到能够表达现实世界的那种随意性的感觉。”在《生命的快乐》中,马蒂斯以主观情感在画面上布置颜色,用明亮的色彩宣泄心中对生命理想和自由快乐的渴望。生命是蓬勃的,是自由的,在色彩中回归生命本真,探索生命真谛。
从基本的几何体到抽象的线条和色块,从复杂的色彩变化到大面积的纯色使用,现代主义绘画回归最原始的创作形式,并在追求永恒的美和探寻生命真理中完成艺术价值的创造。
二、现代主义绘画中的中国美学
在19世纪欧洲社会大变革的背景下,现代主义绘画以“追求生命本真”为艺术创作的内核,在形式和色彩中做到了回归,绘画内容在此基础上回归世俗趣味,绘画的情感也更平凡、轻松。这既是现代主义绘画的特点,也是与中国美学思想相融合后的表现。
(一)回归本体世界
“ 本体论” 一词, 源于1 9 世纪末日本学者对西方词语“Ontology”的翻译,于20世纪上半叶传入中国。“Ontology”一词在西方哲学中解释为“存在论”,具有探求世界本原的含义。近代以后,在工具理性主义泛滥的现实背景下,西方哲学开始重新思考“存在”的意义,思考“本体论”的哲学内涵,从而影响了现代主义绘画的创作。因此,现代主义绘画摒弃了19世纪以前对崇高主题的叙述和歌颂,绘画主题回归现实生活,回归生命本体世界,并在创作中与东方生命意志相融合,创作出蕴含深厚中国美学思想的艺术作品。
在凡·高的作品《农鞋》中,鞋的内部破损,底部暴露,沾满泥沙。作为日常生活中常见的器物,农鞋容易被我们忽略。作为器具,农鞋在使用中发挥出有用性,就实现了它的存在价值。此外,器具本身又根植于可靠性之中,能够给人的生活带来安全,保证人能够自由创作。凡·高通过描绘一双农鞋,解释了器具到底是什么,在记录生活的体悟中,启发人们对存在者真理及艺术本质的思考。而通过鞋思考真理时,他就会进入老子认为的“虚静”状态,抛开内心的杂念,摒除一切利欲,回归本体世界,在平凡的生活中打开与艺术连接的大门。正如海德格尔所说:“艺术的本质或许就是:存在者的真理自行设置入作品。”[1]此外,凡·高的《星月夜》基于偶然的一次对夜晚的记录,却展现出他对宇宙和生命的思考。《星月夜》中深蓝的天空繁星点点,大地上的村落被包裹在一片静谧里。而凡·高在景物之外,将自己也化作一颗星,通过创作达到“天人合一,物我相融”的境界,实现“天地运而相通,万物总而为一”(《淮南子·精神训》语)。生长于天地之间,顺应万物变化,遵循天地之间的运行规律,观察万物,理解万物,热爱万物,成为万物,凡·高在创作中真正达到了中国美学中物我相融的状态。正如梭罗在《瓦尔登湖》中所言:“那些星座只是一点点闪闪的小光,那些柔美的光线,照着我最近的邻居,只有在没有月亮的夜间才能够看得到。我所占据的地方便是天地万物中的这样一个部分。”
庄子《秋水》篇言:“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物之状态是不可确定的,因为其一直在变化。支撑着永恒变化的是中国古人所追求的道,道是万物化生的本源,是世界千变万化背后的驱动者和决定者,亦是贯穿于宇宙永恒运转中的规律。田间的小路、桌上的向日葵、未翻阅完的书籍,现代主义的艺术创作内容回归本体世界之中,艺术家在宇宙的生生不息之中探寻自然,领悟道的深意。
(二)回归生命形式
“生命的形式”是苏珊·朗格在《艺术问题》中提出的概念,指艺术作品中的“生命”或“生机”,即作品本身的性质。苏珊·朗格说:“作为一个画家,他的首要任务便是赋予他的绘画以‘生命’,一件‘死’的作品肯定是一件不成功的作品。”艺术作品中“生命的形式”,首先是一个有机体,其具有复杂性、严密性和深奥性;然后要包含着情感,通过情感表现生命的活力。
在中国画论中, 谢赫“ 六法” 之一“ 气韵生动” 中的“气”,即生命之气,也即老子提出的“道”。中国绘画通过追求“气”,达到自然生动的状态,彰显生命力和感染力,与“生命的形式”这一概念有相通之处。现代主义绘画内容回归生命的形式中,通过画家对自然生活的不断认识,“生命”一词便成为绘画永恒追求的目标。
在凡·高的《向日葵》中,向日葵在肆虐的风中恣意绽放,彰显张扬的生命力。凡·高曾说:“一个艺术家就要有个性……一幅真正的肖像有其独特的生命,那生命直接源自艺术家的灵魂。”他对生命是充满热爱和渴望的,就像向日葵一样,以自身的黄色映照太阳的颜色。在生长时,向日葵永远朝向太阳,源源不断地吸收光和热;在成熟后,向日葵便成为田野间人们寻找太阳的指向标。向日葵的生命形式是复杂而深奥的,凡·高在《向日葵》中所表现出的对生命的热爱,正好契合了“气韵生动”的观点。凡·高生活不易,情感不顺,在他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对生命的渴望、对真爱的追求,他在灿烂的生命中追寻艺术的理想。
此外,现代主义绘画的艺术家,因为受到工业革命和世界大战的影响,开始思考艺术的本质到底是什么。他们在思考的过程中满怀对生命的热爱,在艺术中寻找一片净土,感受生命的存在,实现情感的寄托。马蒂斯将生命的热烈情感与自然结合,在丰满、运动的人体形象中,表达对生命的敬畏和赞美。苏珊·朗格提出:“一个生命的形式也是一种运动的形式,一个有机体也如同一个瀑布,只有在不断的运动中才能存在。”[2]因此,《舞蹈》中的舞者姿态优美,以拉手的方式构成了一个圆环,象征着生命的周而复始。而《生命的欢乐》中,有各种形态的人,他们都在美好的自然中享受着生命的欢乐。画家用最饱和的蓝色表现天空,用绿色构造大地,用明亮的朱红色填满人体。在一段生命里,有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马蒂斯通过绘画看破命运的变幻,思考生命意义的本质,终将触及庄子所言的“逍遥”之境。
人生的意义在于对生命的体验。在工业文明社会中,现代艺术家怀着对生命的热爱,在律动中体验生命的欢乐。他们追求艺术创作的本心,不断思考自然和生命的联系,在一幅幅艺术作品中回归自然与生命,保留心灵的净土。毕加索说:“从某一个时间开始,每个人都能按照他自己的理解来重创绘画艺术。”
(三)回归精神自由
现代主义绘画注重以内容来表达情感,在情感表达的基础上寻找灵魂共鸣,实现精神自由。自由的精神能够激发创造的欲望,就像庄子认为的,只有拥有自由的创作之境才能创作出好的作品,获得如“庖丁解牛”一般的快感。艺术创作者只有具备自由的创作状态,才有可能表达更真实的情感,完成画家的艺术修行。
抽象主义大师康定斯基在《论艺术中的精神》中提出了“无物象绘画”的概念,他认为艺术家要摆脱外在物象的束缚,追求表现自我的精神世界[3]。所以,他的创作建立在对各种几何形体和色彩的反复思考之上,并通过抽象的色彩和线条,来展示他的精神世界。这种创作方式正是中国美学的体现。中国传统绘画认为,通过毛笔画出的变化丰富的线条,反映的是画家变化的内心情感。运笔不仅仅是毛笔的移动,也是表现画家人格的精神活动。就像石涛提出的“一画”的观点,创作时把笔交付给内心,使笔和线条自成一种皴法,然后行云流水般作画,自然而然能够获得其中的奥妙,感悟精神自由之境(图2)。
在康定斯基《构成第7号》的画面中,色彩以暖色为主,旋转的线条和不规则的色块给人以火焰喷发的热烈情感,让人的思绪跟随变化的线条去享受自由的审美体验。其中少量冷色调的蓝、绿色,又引导观者冷静下来去思考热烈背后的真实世界,犹如欣赏了一首狂想曲。罗丹曾表示:“线条与色彩,其本身并不足以感人,只是借以寄托深远的意义,方能震撼我们的心魄。”所以艺术家应当摆脱眼睛观察的局限,以心灵来感受自然万物,回归内在精神世界,实现情感的永恒。康定斯基所追求的创作状态正是庄子说的“解衣般礴”,也就是“忘己”的状态。忘己,即进入自己的精神世界中,解放整个身心,然后完成对道的观照,实现精神的高度自由。刘海粟认为:“所谓真正的画家,不能拘拘于礼节之中的,应当任其自然感兴,超越社会的习惯而完成他的作品。”
艺术创作是一场修行,物我一体、天人合一是修行的终极理想。在这场修行中,艺术家需要表达情感,以自由的精神境界去面对每一次创作,达到物我相融之境。
结论
在工具理性泛滥的环境中,在主体自我意识不断发展的背景下,在对中国美学思想深入了解后,西方现代主义画家不再追求准确的模仿,而是在作品中表达内心诉求,把情感融入客体表达中,实现内在情感和客观对象的合二为一。在形式上,现代主义绘画回归最基础的几何形式、最基本的构图和颜色;在内容情感上,现代主义绘画回归本体世界和生命意志哲学。西方现代主义绘画在时代剧变和中西思想融合的基础上,不断实现创新和突破,绘画艺术作品越来越呈现多样化,在中西融合中实现对本体和生命的深邃思考。
参考文献
[1]海德格尔. 依于本源而居:海德格尔艺术现象学文选[M]. 孙周兴,编译. 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0:26.
[2]朗格. 艺术问题[M]. 滕守尧,译.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41.
[3]拉塞尔. 现代艺术的意义[M]. 常宁生,等译. 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33.
策划、组稿、责编:史春霖、金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