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颜真卿《自书告身帖》真伪之辨看其经典化

2024-08-05 00:00:00戴翎
书画世界 2024年5期

内容提要:唐代书法家颜真卿是继东晋王羲之后,在书法史上的另一高峰,其书法艺术成就对后世影响深远。颜真卿在不同时期的书法创作风格各异,最终形成了自家面貌。《自书告身帖》作为颜真卿现存罕见的楷书墨迹,其真伪饱受争议。本文从告身文本出发,重点关注作品的艺术特点,结合作品古今不同的真伪探析路径,分析对真伪法帖的学书现象来阐述该帖在真伪之外的艺术价值。本文旨在通过追本溯源,钩沉作品的经典价值,揭示其争议背后仍有后继者追捧的原因,进而为当代学书提供新思路。

关键词:颜真卿;《自书告身帖》;真伪;当代价值;经典化

颜真卿的《自书告身帖》又称《自书太子少师告》(图1),为楷书纸本,是颜真卿被委任为太子少保时的一篇告文。凡33行,计255字。自署书于建中元年(780)八月二十八日,现藏于日本中村不折氏书道博物馆。

唐代告身的颁布程序和文书格式已经约定俗成,一般由专门的官吏负责誊写文书,用于古代朝廷勋奖或委任文武官员,具有宣谕和掌权的功能。元代,朝廷下令不可私藏前朝告身,因此流传至今的告身凤毛麟角。然而“自书”之名未见于前人的书画典籍,因而引发后人对其作者的思辨问题。

颜真卿的《自书告身帖》流传至今,其本身具有特定的文学与艺术价值和层累意义。《自书告身帖》整体书风厚重而疏朗,苍劲高古,富有庙堂气,为其晚年风格成熟时期的代表作品。相较于《颜家庙碑》,《自书告身帖》用笔方法以及变幻的章法,突破了楷书的严谨法度,变幻生趣。帖后明代董其昌跋曰:“官告世多传本,然唐时如颜平原书者绝少,平原如此卷之奇古豪宕者又绝少。”明代詹景凤在《詹氏小辨》中亦赞此书:“书法高古苍劲,一笔有千钧之力,而体合天成。其使转真如北人用马,南人用舟,虽一笔之内,时富三转。”《自书告身帖》纵有行、横无列,单字结构大小分明,横、竖笔画大多是直中有曲,充满张力,墨迹相较于碑刻,一点一画更加清晰生动,富有神采,在线条的表现上更加灵动丰富。从结构上看,此帖中的字大多偏倚,不同于颜真卿其他碑帖中中正规矩的结构。从笔势来看,字内字外都非常注重笔势的呼应,浑然天成。《自书告身帖》超越了院体书法的束缚和笼罩,其法度虽严,但又不拘泥于陈规,在古中求新,跳出唐人尚法之窠臼。

一、关于《自书告身帖》的真伪

对颜真卿《自书告身帖》的真伪,学界聚讼纷纭。该帖流传有绪,帖后有米友仁、蔡襄、董其昌等名家题跋。其最早著录于南宋周密的《云烟过眼录》,而后记载于明代《铁网珊瑚》《东图玄鉴录》和《清河书画舫》。笔者通过推究其“自书”告身之缘由,参考帖后的跋文以及古人对该帖的评价,钩沉今人对其真伪的鉴定方法,推考该帖的创作时间、书写动机,来揭示《自书告身帖》出现与流传过程中的层累特征。

关于《自书告身帖》是否为颜真卿所书,可分为三种情况:一为颜真卿自书,二是颜氏后人所书,三为省吏所书。

从文本的历时性来看,此帖书于唐德宗建中元年。其在宋代以前的流传情况不明,虽然帖后有北宋蔡襄跋:“鲁公末年告身,忠贤不得而见也。莆阳蔡襄斋戒以观,至和二年十月廿三日。”但并未见北宋时期的相关著录。还有北宋蔡襄跋文的位置在南宋米友仁的审定跋之后,跋文与前面“告身”文字同大,此跋文以外的其他跋文全部在纪年之后署名,都有悖常理。蔡襄跋前是南宋米友仁跋:“右颜真卿自书告。绍兴九年四月七日,臣米友仁恭览、审定。”此后,“告身”才为人知。然而米友仁的审定跋是怎么认定《自书告身帖》就是颜真卿亲笔的呢?石田肇根据《崇儒》录贤的绍兴五年(1135)的史料得出温州的官署将颜真卿的子孙遣行往杭州,《自书告身帖》在此时被敬献宫中,子孙被授予官职,对外宣扬忠义,是为满足当时政权混乱时期朝廷寻求臣下忠节的需要。从时间上看,米友仁于绍兴九年(1139)作题跋是具有可行性的。然而笔者认为,这并不能完全判定该版本就是传世的《自书告身帖》,帖本的题跋疑点重重。

除了题跋有疑点,也有古人从书迹辨认该帖是伪作。《自书告身帖》最早刊刻于南宋,留元刚于嘉定八年(1215)刻《忠义堂帖》,后两年(1217)由巩嵘续刻。而赵希鹄曾记录过留元刚侵占颜真卿真迹的史实:“颜鲁公之后寓居永嘉。好事者守郡,闻其家有鲁公真迹一筐,以狱事罗织之,而择其尤者摹郡斋,筐书遂归泉南。晚年卜居武夷之下,以声妓自随。一夕暴雨,洪水发,漂所居无踪迹。其人暴尸溪侧,筐不知所在。”[1]可见留元刚是熟悉鲁公真迹的,他认为:“右颜氏告, 世传鲁公亲笔, 或谓、颙辈所书,英蜂谊气,千载不磨,所以兴起人心, 为世所重者, 要之,不专以字画论也。”[2]确为伪作的观点有了依据。清末杨守敬也曾在《学书迩言》中言:“或谓非鲁公真迹。”

古人对其真伪自有评述,近代学者分别从题跋、告身制度、宋人评价、书写习惯和用字角度等不同的角度探讨,从而引发了对待学习真伪法帖的价值探讨。

首先,潘孟补反对了留元刚题跋的观点。他提出《太子少师告》旧刻于永嘉郡斋,且《太子少师告》刻有蔡襄至和题字,而无米友仁绍兴九年的跋,可证留元刚未曾见颜真卿自书告真迹。真迹早于80年前入宫了,“或谓、颙辈所书”只是揣摩之词,不足为证,判定《自书告身帖》墨迹为真迹。但笔者认为,米友仁题跋位置、字体大小本就存疑,不能就此直接否定留元刚认为帖本是伪作的观点。

启功从告书本身的起源和制度角度出发,质疑《自书告身帖》:“然名家书告,唐代虽一时偶有其事,并非每告必出名家。且自书己告,实事理之难通者。”[3]他认为颜式告身有悖唐代告身制度。然而,耿国华通过深入挖掘唐代官吏任用制度,梳理了五品以上官吏任用告身的程序,提供了告身“自书”的可行性和合理性,也认为其文本较为符合唐代告身的基本规范。[4]

今人还从书风、书写习惯和异体字的角度去考证,以下三位作者都认为书写习惯在本质上应该有一种延续性,认定帖本为伪作。曹宝麟在《颜真卿自书〈告身〉证讹》[5]中认为此作为“省吏抄手”所为,绝非颜鲁公真迹。他从将《颜勤礼碑》《多宝塔碑》与《自书告身帖》墨迹中“殺”写为“赦”、“明”写为“朙”等异体字的角度,提出书家的书写习惯是终身的,认为《自书告身帖》非同一人所书,为伪作。罗成则从墨迹与刻本对比的角度出发,将《自书告身帖》与《颜家庙碑》《麻姑仙坛记》《竹山堂连句》中的“光”字一一做对比分析,发现《颜家庙碑》与《自书告身帖》中的“光”字相差甚大,而《麻姑仙坛记》与《颜家庙碑》中的“光”字书写风格相符,前后书写习惯天壤之别,因此判定《自书告身帖》墨迹本为伪作。[6]朱关田也提出告身的笔法全不类鲁公,或出自赝品,或属他书误入。他在《思微室颜真卿研究》中提到《自书告身帖》中的“规”“年”“当”“启”“光”诸字一反常规,不用正体,“懿”“罄”等字还写作别体字。因此,他赞同留元刚《忠义堂帖》题跋上“ 、颙辈所书”的观点。[7]

然而刘启林则认为该帖为真迹。他不赞同曹宝麟对字体的统计法,觉得有遗漏之处。刘启林认为要以辩证的态度看帖,并非笔笔都学,帖中往往有败笔及结构失误,如“清”“实”“年”等字过分左欹,不可学其败笔,要取其精华。帖本的书写受到情绪影响,有的字变形或有败笔,变化参差在合理范围内是正常的。但笔者认为其说法不合理。书写习惯不会突然改变,一反常态的字体变形与选字差异不是偶然,不能仅仅归于笔误或情绪的影响。刘启林还反驳了耿国华的观点,他提出唐代告身没有专职人员书写,请名人或自书,不合史实。颜真卿不具有吏部尚书与唐代楷书大家的双重身份,自书告身是不可能的。[8]

由此可见,对《自书告身帖》的真伪探讨,多数认为墨迹是伪作,虽然考究唐代官制,寻求“自书”的合理性,却难以反驳墨迹本身与其他颜楷在选字、用笔、书写习惯上的差异。但在真伪之外,古今鉴定者一起完成了帖本经典形象的塑造,其艺术价值远远超越了本身真伪的意义,为学界提供了更深层次地理解《自书告身帖》的思考角度。

二、《自书告身帖》的经典化构建

就颜真卿书法的价值而言,宋代是彰显期,诸如“学书当学颜”的主流书学观念,正是以“宋四家”为代表的宋人用他们特有的书法品评观将颜真卿的书法价值真正揭示出来,颜真卿书法的意义和价值主要是从以“宋四家”为代表的宋人在对其接受和阐释的过程中得以确立的。墨迹《自书告身帖》对后世影响空前,对该帖的推崇在“宋四家”时期到达了巅峰。

苏轼评论颜书:“颜鲁公书雄秀独出,一变古法,如杜子美诗,格力天纵,奄有汉、魏、晋、宋以来风流。后之作者,殆难复措手。”(《苏轼文集》卷六九《书唐氏六家书后》)又云:“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苏轼文集》卷七〇《书吴道子画后》)可见其对颜真卿的大力推崇。颜公变法出新,正契合了苏轼所追求的“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苏轼诗集》卷八《孙莘老求墨妙亭诗》)的审美理想。

黄庭坚常以王羲之为标杆,在他眼里真正能与书圣王羲之比肩的只有颜鲁公。他说:“余尝评颜鲁公书,体制百变,无补可人,真、行、草书、隶,皆得右军父于笔势。”(《山谷题跋》卷四《题颜鲁公麻姑坛记》)又说:“见颜鲁公书,则知欧、虞、褚、薛未入右军之室。”(《山谷题跋》卷四《跋王立之诸家书》)他学习颜书并结合到自己的创作中去,例如《诸上座帖》在运用篆籀气上便达到了十分纯熟的境界。其行书《经伏波神祠诗》乃晚年得意之作,自负跋曰:“若持到淮南见余故旧,可示之,何如元祐中黄鲁直书也?”(黄庭坚《经伏波神祠诗》自跋)他汲取了颜体行书中的篆籀笔意,将颜书意蕴一一展现。

蔡襄曾在《自书告身帖》后学习“颜体”题跋,曹宝麟先生对其学颜真卿的评述:“如《颜真卿自书告身跋》,意在颜真卿和徐浩之间;《刘蒙伯墓碣》则更接近颜真卿《多宝塔碑》;《万安桥记》是竭力模拟颜氏《大唐中兴颂》。”[9]宋徽宗赵佶对其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蔡君谟书包藏法度,停蓄锋锐,宋之鲁公也。”[10]从蔡襄的《澄心堂纸帖》中,已经可以看出蔡襄学颜不止于形貌,深入了颜真卿《自书告身帖》的用笔及神韵。

“宋四家”中,米芾也是颜真卿书风的重要品评者。他推崇学习颜真卿的行书,“浑厚淳古”“有篆籀气”“顿挫郁屈”“字字意相连属飞动”“清劲秀发”等语足见米芾对颜真卿行书的钟爱。米芾更着重于鉴藏颜真卿书迹,《宝章待访录》《书史》等著录着他对颜帖的探讨,留下了珍贵文献。

宋代书家的极力推崇,使唐代颜真卿的书法艺术价值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宋四家”特别受益于颜真卿,所以,清人陈奕禧曾指出:“论颜遂及‘宋四家’,寻源而得其流也,四家皆学颜而各成其一家,此得其性之所近耳。”[11]同时,在颜真卿的影响下产生的以“宋四家”为代表的宋代新体书风,延续“二王”一脉的书风,和颜氏书风一起,影响着中国书法史进入一个新阶段。

然而不是所有的伪作都能被经典化,没有太多历史或艺术价值,就不会引发后人的探讨,就会被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第一类是伪而劣的书法作品。例如米芾的《德行帖》,又称《林逋诗跋》,其用笔特点不同于米芾其他的手札作品,点画浮于纸面,起收粗率狂野,跌宕却显得有些轻佻。曹宝麟在《中国书法全集·米芾卷》中认为此帖“颇得米襄阳笔意,但作意太过,过犹不及”,因此鲜有著录探讨的资料。第二类是书艺精到的伪作,如挂名王献之的纸本草书《中秋帖》,曾被清高宗弘历誉为“三希”之一,意即“希世珍宝”。《中秋帖》是《宝晋斋法帖》《十二月割帖》的不完全临本,原帖在“中秋”之前还有“十二月割至不”六字。

该帖用北宋时期的竹料纸书写。从行笔中发现书写的是柔软的无心笔,而东晋的有心硬笔写不出帖本线条丰润、行气连贯的效果。清代吴升《大观录》云:“此迹书法古厚,黑采气韵鲜润,但大似肥婢,虽非钩填,恐是宋人临仿。”据当代书画鉴定家研究,大多认为是宋米芾所临,但同样珍贵。帖本虽然内容并不完整连贯,但书写水平极高。《自书告身帖》就属于第二类书艺精到的伪作,其文本的价值与奇古豪宕的书风,获得了众多古今书家的认可。因此,在浩如烟海的伪作里,只有高水准的书法作品才能凭借极高的鉴赏和艺术价值被列入经典。

《自书告身帖》的真伪问题为古今学者提供了探讨墨迹碑刻、追寻历史的机会,其书写者的不确定性、题跋的疑点,亦注定了帖本的真伪充满了开放性。随着现今新资料的不断挖掘,技术的不断进步,当代学书者有更多的机会去观摩到各种高清的碑帖。在书画鉴定的基础上追本溯源,推敲书家作品的风格特色和创新理念,可以提高我们对书法的体悟,关注作品本身的艺术态度。假如没有《自书告身帖》,后人只能从书论、题跋、碑刻中去想象颜真卿楷书的用笔和点画的形态。即使碑刻拓本再好,也缺乏墨迹本身的书写性与感染力,后人也很难从碑刻拓本中体会墨迹作品带来的直观感受和视觉冲击。对《自书告身帖》的学习,从古至今从未停歇。比如蔡襄在帖后的题跋,董其昌的《临颜真卿告身帖轴》(图2),清代汪由敦临摹的《颜真卿告身卷》(图3),清代沈荃的《仿颜真卿告身帖轴》(图4)。现代书家沈尹默也曾追摹过该帖,后世学书者皆把该帖作为学习的范本,在此过程中该帖不断被重新塑造,从而为当代理解经典法帖提供重要视角。《自书告身帖》在流传中历经跋语、刊刻、誊录、赏评等过程,其本身具有丰富的文学与艺术的层累意义,成就了它的经典性。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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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启功. 论书绝句:注释本[M]. 赵仁珪,注释.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98.

[4]耿国华. 从唐代官制看颜真卿“自书己告”的合理性:《自书告身》当为颜真卿先抄录后钤印的第四份文本[J]. 书法赏评,2012(4):40-43.

[5]曹宝麟. 颜真卿自书《告身》证讹[J]. 中国书法,1986(3):31-34.

[6]罗成. 从“光”字探究颜真卿《自书告身帖》墨迹真伪[J]. 书画世界,2022(7):72-73.

[7]朱关田. 思微室颜真卿研究[M]. 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21:518.

[8]刘启林. 颜真卿《自书告身墨迹》书法续考:与曹宝麟先生商榷[J].汕头大学学报,2004(6):18-22.

[9]曹宝麟. 中国书法史:宋辽金卷[M]. 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7:70.

[10]上海书画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 历代书法论文选[G]. 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4:409-410.

[11]陈奕禧. 隐绿轩题识[G]//崔尔平. 明清书论集:上. 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607.

策划、组稿、责编:金前文、史春霖